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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變者

異變者

作者:阿缺
「喂——」
但好在,阿芷不是。
她竟然也看老電影!
這是她的手為了握滑鼠而進行的變異。
兩家公司的生意談到了後期,雙方表面上都很滿意,於是,又是一次聚餐。兩個領導互相鬥酒,阿芷也被灌了好幾杯,她不勝酒力,很快就暈暈然了。
心裏仍然詫異著。
「晚安。」我對她說。
我環視四周,各種各樣的畸形人體擠在車廂里,有的眼睛移位,有的脖子橫長,但都不說話。每個人都在玩手機,車廂里一片死寂。
我住在一個很普通的小區,家家窗口漆黑,彷彿沉默的巨人在凝視我們。我開了門,扶著她簡單洗漱。她閉著眼睛,對一切渾然不覺。我擦拭她身體的時候,再一次驚詫于造物主對我的恩賜。
你給了一個瞎子三天光明,再讓他重墮黑暗,他會很快發瘋的。
是嗎?
晚上,我約了她去吃飯。她打扮得很簡單,牛仔褲,短袖T恤。脫去了職場的盔甲保護,這麼看來,清秀簡雅。更重要的是,牛仔褲和T恤的組合,勾勒出她的身材。
「喂,您好。」一聽到她慵懶的聲音,四周的心跳聲就像退潮一般消弭。我舒服地打了個顫,上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在告別處|男的那一刻。
「沒、沒……不過你能不能不要掛電話,你把電話放在枕邊,然後你繼續休息?」
我生活在一個人人都在異變的時代,卻從心裏抗拒這種畸變。哪怕,我自己都是異變者。
我支起身子,越過她去關燈。這時,我的眼角捕捉到了一絲異常,下意識地朝下看。
「那……好吧。晚安。」
她對變異者的看法也跟我不謀而合。什麼進化的選擇,都是人們在欺騙自己。其實身上這些異化,只不過是核泄漏和工業污染所催化的畸變,哦,或許無處不在的手機輻射也幫了點兒忙。人類已經偏離了進化樹的主幹。
忘了告訴你,我也是異變者。正常人的耳廓是扇形,而我是喇叭形,彷彿腦袋側面長了兩朵肉花。這種結構的耳廓,能讓我聽到附近人的心跳,咚咚咚,咚咚https://read•99csw•com咚,那些沉悶的跳動聲永遠在我耳畔響起。相信我,你不會想體驗這種感覺的。
我不想發瘋,於是找出阿芷的名片,撥了過去。
一整天,我都在跟阿芷聊天。想來她上班也無聊,消息都會回,就算有什麼事,也不會超過半小時。她對我昨晚的舉動很好奇,於是我跟她說了心跳聲折磨我的事情。
說完他就走了。但我沒有去追,因為,在阿芷的身影離開我視線的一瞬間,那些惱人的沉悶的雜亂的心跳聲重又響起,咚咚咚,包圍著我,像戰鼓在敲,像厲鬼在嘯。
這大概是一個白領,中年,微胖,一臉漠然。他的后脖子長出了兩排脊骨,豎著,很短,約五公分,像是凸出的肉翅。但顯然,他變異成這樣,不是為了飛翔。
「別瞎逼逼,跟我去!」經理仰著頭看我,頷下的那個小洞如同一隻嘲弄的眼,「你給我聽對方的心跳,看他們有沒有在報價上撒謊。」
接下來,就是冗長的商業談判了。經理好幾次暗示我,但我無視他的瞪眼,沉浸在新奇的感覺中。
「別打車了,走走吧。」她說。
本來清秀的五官慢慢鬆散,向四周攤開。眼耳口鼻還是眼耳口鼻,但都向外擴展了幾公分。原來緊繃細緻的臉頰變成了軟綿綿的一團。
她似乎已經睡著了,哼了一聲,不知道夢裡見到了什麼。
她的臉在變化。
我攔了輛計程車,駛到我家,一路送上樓。
如果以前的人看到這幅場景,肯定會覺得是一幕詭異的啞劇,不寒而慄。但現在,是異變時代,人人都感激這些身體異狀。這是自然的選擇,他們說,是身體對快節奏生活做出的適應和改進,是人類在進化樹上爬得更高的鐵證。
我也會約她去打球,羽毛球,她的球技不錯,我只能憑藉體力優勢偶爾贏得勝利。不過讓我覺得納悶的是,她的臉上從不流汗,即使身上已經汗流浹背,臉頰依然光潔。
我沒有這種功能,只能抓緊吊環,左右搖擺。地鐵減速時,我撞到read•99csw.com了一個OL裝的年輕女性。她下巴突出,突出部位又有一個凹槽,正好用來卡住手機。她一個趔趄,手機差點飛出去。我連忙道歉。她沖我翻了個白臉,然後把手機扶好,伸出分叉的舌頭,在屏幕上快速點擊。
我們彼此建立好感的過程並不比任何一部愛情電影更曲折離奇。所以我就省略了吧,我要跟你說的,是阿芷的迷人之處。
在疑惑的同時,我突然明白為什麼感覺到不對勁了——那永遠糾纏著我的咚咚咚心跳聲,在阿芷出現的瞬間,沒有了。像是一輪太陽在她身後升起,噴薄出黎明,黑夜退卻。久違的安靜包裹住了我,我深深吸氣。
我和經理在一家高檔會所等對方公司的人。「這可是一樁大生意,弄好了,我的好處就不提了,你的業績肯定能上去。」經理對我說,「到時候給你弄個隔音效果好的辦公室,你就可以清凈一些了。」
我頹然倒在床上。
我點點頭。經理總是給我們畫餅,早聽厭了。
我從來沒有睡得如此香甜,醒來后,精神飽滿地走在大街上。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到了公司,連經理對我的冷嘲熱諷都不放心上。
我心裏一片冰涼。
「還愣著幹嗎!」經理不滿地提醒我。我連忙跟這個叫阿芷的合作方助理握手。
說著,約好的人來了,一男一女。我感覺發生了什麼事情,往四周看看,但一切如故,沒什麼變化。那姓趙的男人伸出手,我趕緊去握。
我悄悄打量。曲線沒有到那種讓人噴鼻血的地步,但自然圓潤,沒有任何異變的特徵。
吃完了,我送她回去。
「哦,」她聽出了我的聲音,「那你有什麼事情嗎?」
「那你可以插上耳機,手機遠一點,話筒靠近你。我明天會把話費給你充上的。」
車廂里擠滿了人,剎車時,所有人都往前傾,但中年男子迅速背靠扶桿,凸出的脊骨開始收攏,恰好將扶桿咬合。於是,不管接下來地鐵如何加減速,他都巋然不動,面無表情地刷手機。
我經常約她出來,在https://read.99csw.com小小的屋子裡看一場電影,然後討論愛情、生命和一切。窗外人群熙攘,屋內時光靜緩,再也沒有逼人瘋狂的心跳聲了。
我和阿芷坐在一旁,看著他們醉醺醺地彼此欺騙,都默然無語。
正合我意。
我懂王美麗的心思。在許多場合,她或明或暗地向我表達過好感,但我始終敷衍過去。她其實長得不算難看,甚至從某些角度看,也會讓人心跳加速,脾氣也不錯,只是——她的右手掌心凹陷,手背拱出好大一個凸起,而且只有食指中指修長靈活,其餘三根指頭已經退化成肉瘤。
我轉頭,看到阿芷慢慢走著。她的臉在路燈下只是一個剪影。
我猶豫一下,還是實話實說:「我想聽你的呼吸聲。這樣我才能睡得著。」
阿缺,青年科幻作者。曾在「一個」上發表過《旅行者》《逆流者》。@阿缺SF
咚,咚咚,咚咚,那些沉悶的聲響再次響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劇烈,都密集。我用被子蒙頭,但沒有用,逼人瘋狂的心跳聲在午夜裡潮水一樣涌過來,將我淹沒。
慶祝宴是少不了的,談完后,我們四人在附近的餐廳吃飯。經理跟趙先生喝酒,渾然忘了剛才的劍拔弩張,互相攬著肩膀,稱兄道弟,推杯換盞。但事實上,經理每一杯喝下去,酒液都會順著下頷處的小洞流出來。這是他的異變機制,憑著自動過濾酒精的小洞,他在酒場上戰無不勝。
「真是可憐,其他人的異變都是為了更方便,你這個卻是病。」她打出這麼一行字。
我卻聽到無數咚咚聲響,不重,卻也不絕。像是隔著厚厚雲層傳來的悶雷。
我曾經期渴求舊時代的愛情,不被異變沾染,就像你讀完這個故事後可以去擁抱戀人。但這是變異時代,我們扭曲著五官,緊縮身體,踮起腳在地鐵里穿行,木著臉在公司里虛度,連我們的愛情都在時代洪流下零落成灰。朋友,這是我這個時代的愛情故事,但是,你不覺得很熟悉嗎?九*九*藏*書
這個發現讓我驚喜若狂,在這個冰冷的鋼鐵叢林里,人如螞蟻,每天地鐵把一車一車的工蟻送到巢穴,工作一天後,工蟻們又擠進地鐵,在這一天剩下的時間里蝸居。整個城市就是這麼運轉著,井井有條,忙忙碌碌。而有人願意停下來,看一看過時的電影,是多麼難得啊!
「你在看什麼啊?」阿芷有些嗔怪。
以往都是行色匆匆,現在慢慢遊盪,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街上有風,她耳畔的髮絲流轉。一輛輛車從我們身邊駛過,車燈劃出很長很長的流光。一切,都像是舊時代的某部電影。
已經太晚了,我沒有心情做其他事。抱歉,讓你失望了。我只是扶阿芷上床躺下,自己也躺在她旁邊,享受這舒適的安謐。
這行字卻讓我鼻子一酸,幾乎落淚。我緩慢敲出「你就是我的葯」,想了想,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了。
一到公司,經理就叫我跟他一起去談事。
我不這麼覺得。我喜歡看一些老電影,在幽暗的屋子裡,全息投影儀勾勒出那些舊時代的悲歡離合。那個年代,嘴只用來親吻,眼只用來凝視,人們感情親密,親密得容不下手機。他們白天步伐不快,他們夜裡彼此相愛。
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數水餃數到兩千多依然睡不著。我以為早就習慣了心跳聲,刻意把它處理成生活的背景音,但今天嘗到了「安靜」的滋味,便再也無法忍受這深夜裡無處不在的沉悶聲響了。
「我叫阿芷,是趙先生的助理。」女人也伸出手,圓潤修長的手,毫無缺陷。我看向她的臉,秀氣精緻的五官,毫無畸變。
當然,只是對於我的迷人之處。
那邊沉默了很久。就在我以為她要掛了電話,或是已經睡著了的時候,才傳來她的聲音,「可是,手機會有輻射的……」
當然,你感興趣的那一方面,我也會做。我們大約在認識的一個月後有了第一次性|愛,很美好,但我不能向你講述細節。我能說的是,脫去衣物后,她的身體更加完美。她是異變時代唯一的例外。但她從不留夜,再晚也離https://read•99csw.com開,面對我的挽留,她總是說還沒有準備好。
是阿芷。
鄰座的王美麗見我對著屏幕神態古怪,湊過來看,我連忙擋住。「什麼嘛,小氣!」她氣鼓鼓地坐回去,「有什麼好稀奇的!」
在去公司的地鐵上,我看到了一名新型變異者。
這才是阿芷的本來面目,為了省去化妝時間,她的五官能在肌肉驅動下恰到好處地緊縮,組成好看的臉。她一整天都在繃緊著臉中過活,只有睡覺時肌肉才會鬆開。這是全新的變異,是對自然美的摒棄,在這個畸變的社會裡,她連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
「我還有策劃沒寫完……」我支支吾吾地說。
阿芷和趙先生走後,經理立刻收斂了醉容,冷冰冰地看著我,「叫你出來,屁用沒有,讓我多花了那麼多錢!等著被收拾吧!」
聚餐結束時,已經接近午夜。阿芷堅持一個人回去,我本來都答應了,但看她走路有些歪斜,還是從後面攬住了她。她幾乎已經失去意識,靠在我肩上,吐氣如蘭。我脖子上潮起潮落。
我連忙打哈哈,開始點菜。接下來的過程並不稀奇,跟所有年代的約會一樣,淺酌慢食,不緊不慢地聊。我找到很多話題,這個過程真好,沒有心跳,只有微笑。
這個變異真實用。
我有些慌亂,「我們白天見過的。」
「為什麼?」
我幾乎能猜到,她是在發朋友圈。內容可能是——「剛剛有個傻逼撞過來,躲不開,只能坦然接受。有時候生活就是這樣,以必然的心態,面對偶然的事故。」當然,文字下面必然附帶著一張她的自|拍照。
生意還是談成了,只是成交價比預期要高很多。為了這,經理肯定不會輕饒了我,但沒辦法,我聽不到別人的心跳聲了。我欣喜若狂。
街的對面走過一群女孩,穿著都很清涼。她們嬉笑著,走幾步就會停下來,各自掏出手機,用長到誇張的手臂斜舉起來,咔咔拍照。這種手臂變長的異變,是為了自|拍而激發的。
但他沒看到,趙先生的後頸也張開了許多細小的孔,如魚嘴呼吸般開合,一縷縷酒精蒸汽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