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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就沒有人是幸福的

根本就沒有人是幸福的

作者:蕎麥
「那你一起去吧,不用管我,我自己走。」
「我不會打麻將。」海律說。
「看上去幸福嗎?她不是為了現在的丈夫才離開你的嗎?」
他們似乎都很羡慕海律,因為他過著一種毫無負擔的生活。沒有結婚,沒有父母參与日常生活,沒有孩子。他們不進行任何短途旅行,偶爾會去遠一點的地方。其他三人卻整天在城市周邊轉悠,帶著小孩摘草莓什麼的,吵吵鬧鬧,沒有一次是真正順心的。老人們也跟小孩一樣吵成一團。
「別過來了。我自己打車走……我已經打到車了。」
「果然把我給忘記了?」
「……根本就沒有人是幸福的。」他想這麼說,但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那天他一個人在雪地里毫無意義地徘徊了一晚上,僅僅為了讓肉體感受能夠匹配內心的傷痛。從那以後,他關於未來的日常生活的想象都消失了。
自由職業者生活相對封閉,能夠出門見見老朋友,海律盡量保持著愉快的心情,還特地打扮了一番,車子也洗得乾乾淨淨。總的說來,他看上去很不錯,而且時髦——要做到這一點,不花點時間根本沒法找到正確的方式。
等他開到那家咖啡館時,咖啡館里還坐著不少人,女友正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海律把車停在馬路對面,在車裡坐著,遠遠看著她跟朋友們談笑風生,他忽然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力氣跟她或者跟任何人計較這些事情了。
而最後是她背叛了他,拋棄了他。她對他各種不切實際的想法過於抵觸,以至於急著投身一種普通的生活。而為了抵抗這種普通,他做了多大的努力啊。
也不過花了十分鐘用來互相熟悉吧,之後就是吃菜、閑聊,其他三個人都喝了酒……然後「呼」的一聲,沒有任何的猶豫,海律感到其他三個人已經以加速度遠離了現實,他們的表情都開始漸漸變得幼稚九_九_藏_書、緩慢,而且過分的坦誠。接著不受控制地大吐苦水。
「多麼美好的生活啊。」他想,就在這時,他忽然覺得天旋地轉,胃裡翻江倒海。
他本能地把目光首先投向了史筠,但隨即又移開了。十幾年之後,即使每個人的模樣都變形了,他們還是毫不費力地認出了對方身上那些根深蒂固的、在少年時就已經展現出來的微妙特質。
這些話題無聊地繼續著,而海律越來越焦躁。他之前隱隱期待的事情,一件都沒有發生:他希望談談過去,而不是現在。談談舊學校,談談學校拆除之後不久就上吊自殺的歷史老師,談談那個學習成績一直很好卻高考失利的沉默男生,他後來怎麼樣了?當然,還有最重要的,談談他跟史筠。
先是曉波聯繫了他,但據說出主意的是史筠,最後萬惠也參加了。兩男兩女,同一所高中同一個班級畢業,那所高中離這個城市兩小時車程,三年前已經被拆除。
海律想象了一下女友的表情,絕對不是什麼值得樂觀的表情。
這天下午,海律開車載著女友從郊區的房子出發進城,女友去看一個展覽。在路上他打開電台,這樣可以放心地沉浸在回憶之中,想起四個人的高中時代,算是一個鬆散的小圈子:在食堂吃飯的時候,他們有40%的幾率會坐在一起。但說是朋友,倒也談不上。所以大學畢業之後,雖然在一個城市,互相之間並無聯繫,而是各自扎進了自己的生活。
史筠瞥了海律一眼:「沒關係,我老公會來陪我們打。」
本文選自蕎麥即將上市新書《當一切在我們周圍暗下來》,該書由「一個」工作室策劃出品。本文亦選入了「ONE·一個」精選書第七輯《我們從未陌生過》。
「我把九*九*藏*書他們送去吃燒烤,然後就過來。」
他給她打電話,她說:「你等會兒。」接著又跟朋友們磨蹭了快十分鐘,才慢慢走了出來。
史筠也差不多:煩惱不斷又熱氣騰騰的生活。丈夫已經開始謝頂了。她拿出小孩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談不上有任何可愛的地方。海律竟然連一句哪怕虛偽的誇獎都沒能說出來。
萬惠接到了丈夫的電話,問她什麼時候回家,她大聲地嘲笑他,說自己在外面快活,根本不想回去。接著史筠也打了個電話,海律側耳傾聽,聽見她說:「你那邊也沒結束?那正好,我們要繼續第二場了。」史筠掛了電話之後建議吃完燒烤打麻將,打通宵。
接著,就像是所有的自制力都崩塌了,她開始講述婆婆各種不可理喻、蠻橫自私的事情,講述她如何以莫名其妙的惡意摧毀那個家庭中所有人之間的感情。這些控訴裏面充斥著海律所厭惡的一切要素卻沒有引起他的厭惡,大概是源於萬惠的真誠,她好像變成了一個煩惱的十六歲女孩,正在跟想象中的控制欲強烈的母親搏鬥。
如今,根據隻言片語,海律知道曉波、史筠、萬惠均已結婚生子。只有海律沒有結婚,女友是個插畫師,他從建築事務所辭職之後靠著一些可靠的客戶,收入並沒有減少,只是時間更自由了。
他想起最後一次見到史筠,是大三那年的聖誕節,他冒著大雪跑到大學宿舍樓下給她送禮物。她下來了,穿著一件米色的羽絨服,嶄新的,神色極其冷淡。既不肯收禮物,也不肯多說。後來僵持不下,她終於吐出了「分手」兩個字。
從一開始,海律就希望史筠自己揭開秘密,哪怕以開玩笑的方式:「你們沒想到吧,其實……」其實他們倆從高三一直談戀愛到大三才結束。那個高中時他倆拚命守護的秘密,現在他卻希望史筠九_九_藏_書能夠不經意地說出來,或者給他說出來的機會,這樣他們就可以在另外兩個人的見證下,把當年的很多事情說個清楚:他們如何互相依靠著度過了飽受煎熬的高三……
他努力睜開眼睛辨識,然而眼前的一切都看不分明了:木質傢具、垂下來的吊燈、牆上的黑白攝影、乾淨得沒有一絲塵埃的地板……都攪在了一起,變成了混沌的、沒有意義的一切。
他衝進洗手間,抱著馬桶猛烈地嘔吐起來,他彷彿要把積攢了一晚上的什麼東西,全部都吐出來。
然而此時此刻,就好像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好像那幾年各種撕心裂肺的情感都是出於幻想,好像他身體中的某一部分,包括此時看著史筠而產生的一種溫熱感,都根本不存在。其他三個人已經開始聚精會神地討論起了學區房。
女友輕輕笑了一聲。
送完女友,他開車前往約好的飯店,其他三個人都已經到了,一直催促他。但莫名其妙地,中途他在一個咖啡館停下來,漫不經心地喝了杯咖啡才再次出發。這段時間內他覺得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心頭充滿了疑問和不安。等他真的推開包間的門,冷盤都已經上完了。那三個人呈扇形坐著,中間那個位子是留給他的。
先是萬惠,在海律的印象里,她一直是個大大咧咧男孩子氣的女孩,現在卻牢騷滿腹。開始她只是謹慎地說了自己跟丈夫的貌合神離:兩個人每天一起出門,在離家三百米的車站等各自的公交車,其間幾乎一言不發,沒有任何交談。丈夫看手機,沒完沒了地看手機。誰的車先來,另一個頭也不抬地說一聲「晚上見」。而這已經是兩個人最親密的時刻。
回到家,女友換上鞋,把包掛在衣架上,打開燈,順手打開音響,放鋼琴曲。她就像每天要做的那樣,換上白色睡袍,用髮帶箍好頭九_九_藏_書髮,走到水池邊細緻地洗臉。
「胖了很多。」他說。
他先跟曉波擁抱了,曉波沒有胖,僅僅是浮腫了。接著是萬惠,萬惠以前男孩子式的標誌性短髮已經變成了長鬈髮。最後是史筠,史筠貨真價實的胖了,最起碼胖了二十斤。他們異口同聲問海律:「你怎麼一點兒都沒有變?」確實,他看上去年輕一些,但當然不至於「一點都沒變」。
其他三個人不等他開口,都自覺地下了車。
海律就是在這個時候意識到的:她甚至從來都沒有後悔過。即使她現在長胖了二十斤,身上穿著廉價的舊衣服,即使他走在路上根本就不可能把她認出來,這個女人還是再次輕而易舉地傷害了他。
「我還以為你沒結束呢。」
「五分鐘。」他終於說,「我五分鐘就到。」
但海律聽到了咖啡館的音樂聲。他說:「從車上下來吧,我馬上就過來接你。」
曉波說:「那可就三缺一了啊。」
史筠關上車門,說:「你還是去接你女朋友吧。」她鎮定地看著他,就像很多年前,她也這麼鎮定地看著他,說:「我要跟別人去逛街了。」就這樣撇下他,一去不返。
「怎麼可能?我馬上過來。」
海律聽說女友要去參加高中同學聚會,這令他感到了一點焦慮,雖然這焦慮毫無來由。畢竟在女友口中,她的高中生活主要是由令人崩潰的考試以及幾個女生之間極其脆弱又令人懷念的友誼組成。沒有什麼關於男生的故事,個別對她產生過好感的男生最終都被她的心不在焉傷害了。但他還是感覺到了一種她要與過去產生聯繫的不安,而這種過去他絲毫沒有參与,甚至還有可能對現在產生一點微妙的震動。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先去參加同學聚會的竟然是他自己。
他坐上車,跟他們揮了揮手,看著他們說說笑笑走遠了。
「馬上是什麼時候?」九_九_藏_書
海律看了看手機,時間是23點25分。他坐在沙發上,即使閉上眼,也能夠清楚地看到她的每個動作,這些動作被不斷重複,顯得那麼不真實。
曉波在高中時叛逆得令所有人頭疼,現在卻是一個非常安靜溫和的公務員,比任何公務員能呈現的形象要好得多,沒什麼陳腐的習氣,真誠、友好、大度,令海律感到驚訝。
海律本來答應九點前就去接女友,但到了九點半,女友也沒有一點消息。菜吃完了,酒也喝完了。曉波買了單,建議大家再換個地方,比如去吃燒烤。
「早結束了。我在美術館的咖啡館等了你一個小時了。現在連咖啡館都要關門了。還不願意走?」
就在他們全部上了車,正要啟動的時候,海律的手機響了。是女友,壓抑著不滿的平靜聲音。
四個人從包間里走出來,就像是幾個晚上聚餐的同事,而海律則跟他們不是一個公司的。海律帶著他們到停車場找到了自己的車。車亮閃閃的,史筠低聲跟萬惠說了一句:「不是A6,最多是A4。」彷彿放心了。海律裝作沒有聽見,打開了車門。
蕎麥,「一個」常駐作家。@蕎麥chen
路上兩個人像比賽一樣沉默著。過了好一會兒,女朋友問:「見到初戀女友了?」
曉波的煩惱是他不再有任何轉機的工作:不可能有升遷,只會變得更差。因為整個國家政策的調整,他們的薪水和福利都在縮水,而工作內容本身無趣到了令人麻木的程度。前段時間有個同事大概是發了瘋,鬧了一陣子辭職,後來又乖乖回來上班了,只是眼神有點不對頭。後來又鬧了一次,最後還是沒有勇氣真的離開,卻莫名其妙離了婚。曉波很擔心自己某一天也會不知不覺變成那樣,變成一個已經有點不正常但自己卻意識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