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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禮

布禮

作者:王蒙
顯然不是真話,推讓了一番以後,兩個人分著吃了。鍾亦成覺得好像有些羞愧,可又很感激,很幸福。他每嚼一下燒餅,都顯得那麼快活,甚至有點滑稽,凌雪笑了。
一個灰影子鑽到了鍾亦成的卧室。灰影子穿著特利靈短袖襯衫、快巴的確良喇叭褲,頭髮留得很長,斜叼著過濾嘴香煙,懷抱著夏威夷電吉他。他是一個青年,口袋裡還裝有袖珍錄音機,磁帶上錄製了許多「珍貴的」香港歌曲。不,他不年輕,快五十歲了,眼泡浮腫,嘴有點歪,牙齒、舌頭和手指被劣質煙草熏得褐黃,嘴裏滿是酒氣,臉上卻總是和善的笑容。也許他只有四十多吧,大眼睛,雙眼皮,渾身上下,一塵不染,筆挺筆挺,講究吃穿,講究交際,臉上一副目空一切的神氣,眼神里卻是一無所長的空虛。或者,她只是一個早衰的女性,過早地白了頭髮,絮絮叨叨,唉聲嘆氣。或者,他又是另一副樣子。總之,他們是一個灰影,在七十年代末期,這個灰影常常光臨我們的房舍。
革命造反派說:「魏××,借講黨課為名,大肆放毒,為劉少奇的黑修養搖旗吶喊,宣傳馴服工具論、公私溶化論、吃小虧佔大便宜論……他,走資派,一貫包庇和重用假黨員、真右派鍾亦成,一貫包庇和重用反革命修正主義理論家宋明……」
這詞句,這旋律,這千百個本身就是饑寒交迫的奴隸——一錢不值的「罪」人——趁熱打鐵的英雄的共產黨員的合唱,才兩句就使鍾亦成熱血沸騰了。他還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悲壯、這樣激昂、這樣情緒飽滿的歌聲,聽到這歌聲,人們就要去遊行,去撒傳單,去砸爛牢獄和鐵鎖鏈,去拿起刀槍舉行武裝起義,去向著舊世界的最後的頑固的堡壘衝擊……鍾亦成攥緊了拳頭,滿眼都是灼|熱的淚水。淚眼模糊之中,台上懸挂的兩面鮮紅的鐮刀鎚子黨旗,黨旗中間的黨的領袖毛澤東同志的巨幅畫像,卻更加巨大,更加耀眼了。
在沉沉的黑夜裡,
經過了三個多月的大量的工作,經過了一個漫長的、其結果卻是早已註定了的政治的、思想的、心理的過程,其中包括宋明同志的耐心的、有時候是苦口婆心的推理與分析;鍾亦成的一次比一次詳盡、一次比一次上綱上得高、一次比一次更難於自拔的檢討;群眾的最初並無惡意、但在號召之下所作的揭發批判,當然其中也有人為了表現自己的革命性而加大了嗓門和挑選了最刺人的詞句;到後來,由於宋明的深文周納的分析和鍾亦成的連自己聽了也會嚇一跳的檢討,更由於周圍政治氣溫的極度升高,這種揭發批判變成了無情的毀滅性的打擊、鬥爭,最後,做出了上述結論。
一九七零年。
在這二十余年間,鍾亦成常常想起這次黨員大會,想起第一次看到的黨旗和巨幅毛主席像,第一次聽到的國際歌,想起這頓晚餐,想起送給他棉大衣的,當時還不認識,後來擔任了他們的區委書記的老魏,想起那些互致布禮的共產黨員們。有些記憶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退色,然而,這記憶卻像一個明亮的光斑一樣,愈來愈集中,鮮明,光亮。這二十多年間,不論他看到和經歷到多少令人痛心、令人惶惑的事情,不論有多少偶像失去了頭上的光環,不論有多少確實是十分值得寶貴的東西被嘲弄和被踐踏,不論有多少天真而美麗的幻夢像肥皂泡一樣地破滅,也不論他個人怎樣被懷疑、被委屈、被侮辱,但他一想起這次黨員大會,一想起從一九四七年到一九五七年這十年的黨內生活的經驗,他就感到無比的充實和驕傲,感到自己有不可動搖的信念。共產主義是一定要實現的,世界大同是完全可能的,全新的、充滿了光明和正義(當然照舊會有許多矛盾和麻煩)的生活是能夠建立起來和曾經建立起來過的。革命、流血、熱情、曲折、痛苦,一切代價都不會白費。他從十三歲接近地下黨組織,十五歲入黨,十七歲擔任支部書記,十八歲離開學校做黨的工作,他選擇的道路是正確的道路,他為之而鬥爭的信念是崇高的信念,為了這信念,為了他參加的第一次全市黨員大會,他寧願付出一生被委屈、一生坎坷、一生被誤解的代價,即使他戴著各種醜惡的帽子死去,即使他被十六歲的可愛的革命小將用皮帶和鏈條抽死,即使他死在自己的同志以黨的名義射出來的子彈下,他的內心裡仍然充滿了光明,他不懊悔,不傷感,也毫無個人的怨恨,更不會看破紅塵。他將仍然為了自己哪怕是一度成為這個偉大的、任重道遠的黨的一員而自豪,而光榮。黨內的陰暗面,各種人的弱點他看得再多,也無法遮掩他對黨、對生活、對人類的信心。哪怕只是回憶一下這次黨員大會,也已經補償了一切。他不是悲劇中的角色,他是強者,他幸福!
然而,他沒有死,他活了,恍惚中,有一隻溫暖的、精心護理的手,給他餵食,給他飲水,給他翻身,幫他解手。只是他看不見,也說不出話來。不過,他的心裏愈來愈明白。
凌雪把食指豎在嘴邊,示意他不要說話。她告訴他,是區委書記者魏通知她前來護理鍾亦成的。她告訴他,老魏知道了這裏的情況,並在前一天親自來看他來了。由於他還在昏迷,沒有驚動他。許多的農民,許多的築路工人都為他鳴不平,他們向老魏提出要求,要表揚他,要獎勵他。老魏告訴凌雪,他準備回區委后在常委會議上提出提前給鍾亦成摘帽子與重新發展他入黨的問題。
一九七九年。
「……以個人主義為例。無產階級是沒有個人主義的,因為他自身一無所有,失去的是鎖鏈而得到的是全世界,為了解放自己必須首先解放全人類,他的個人利益完全溶合在階級的利益、全人類的利益之中,他大公無私,最有遠見……而個人主義,是小私有者、剝削者的世界觀,它的產生來自私有財產和階級的分化……個人主義和無產階級的政黨的性質是完全不相容的……一個個人主義嚴重而又不肯改造的人,最終要走到蔣介石、杜魯門或者托洛茨基、布哈林那裡去……」
把自己獻給了革命,
「我熱愛黨!」
凌雪來了好多信,並沒有責備他不該放棄休假,卻是說:
他掏大糞。糞的臭味使他覺得光榮和心安。一挑一挑糞稀和黃土拌在一起,他確實從心眼裡覺得可愛,拌勻了,發酵了,濾細了,黃土變得黑油油的了,粘土也變得疏鬆,然後裝上馬車,拉到地里,撒開,風把糞渣送到嘴裏。他覺得舒暢,因為,他已經被大地媽媽養活了二十多年,如今第一次把禮物獻給大地媽媽……
我們沒有童年,我們
八月,形勢急轉直下。先是上級批評了這個區的反右運動,說是這裏的運動有三多三少:聲討社會上的右派多,揪出本單位的右派少;揪出來的人當中留用人員多,混在革命隊伍內部的、特別是黨內的少;基層里揪出來的多,區委領導機關里揪出來的少。接著宋明在各種會議上發動了攻勢,並貼出了大字報,指出這裏的運動所以遲遲打不開局面,是由於老魏手軟,溫情,領導人本身就右傾,還能搞好反右派鬥爭嗎?例如,首都某報紙已經對鍾亦成的反黨詩進行了嚴厲的批判,區委這裏卻按兵不動,甚至還讓鍾亦成繼續混在辦公室的三人小組之中,這難道不能說明老魏在政治上已經墮落到了何種地步了嗎?果然,在上級和宋明的夾攻之中,老魏做了一次又一次的檢討,鍾亦成也被「調」出了「三人小組」。緊跟著,各部門的運動進入了新階段,呼啦呼啦地揪出了許多人。揭發鍾亦成的大字報一張又一張地出現了。真奇怪,一個好好的人只要一揭就會渾身都是瘡疤。鍾亦成曾經嘲笑過某個領導同志講話啰嗦,鍾亦成曾經說過許多文件、簡報、材料無用,鍾亦成曾經說過我們的黨群關係有問題……越揭越多,使鍾亦成自己也完全懵了。終於,在奇熱的這一天,他被叫去談話,和他談話的主要領導人是宋明,老魏也在場。
集體念語錄:
解放P城的野戰部隊的司令員、政委們,在地下市委的基礎上剛剛充實起來的新市委的第一書記和第二書記們,原地下的學委、工委、農委的負責人們,早在戰鬥打響以前便組建起來的中國人民解放軍P城軍事管制委員會的主任、副主任們……坐滿了主席台。他們穿著草綠色的舊軍裝或者灰色的幹部服,服裝都是成批生產的,穿著並不合身,而且由於從來顧不上漿洗熨燙,都顯得皺皺巴巴。他們一個個風塵僕僕,由於熬夜,眼睛上布滿了血絲,他們當中最大的不過五十歲,大部分是三四十歲,還有一些是二十歲剛過的領導人(這在鍾亦成看來已經是一些德高望重的長者了),大都是身材精壯、動作利索、精力充沛;沒有胖子,沒有老邁,沒有僵硬和遲鈍。從外表看,除了比常人更精神一些以外並無任何特殊,但他們的名字卻是鍾亦成所熟悉的。其中幾個將領的名字更是不止一次出現在國民黨的報紙上,那些造謠的報紙無聊透頂地刊登過這些將領被「擊斃」的一廂情願的消息。現在,這些在國民黨的報紙上被「擊斃」過的將領,以勝利者、解放者、領導者的身份,在戰鬥的硝煙剛剛散去的P城的講台上,向著第二條戰線上的狙擊兵們,開始發表演說了。
快把那爐火燒得通紅,
在乾涸的土地上,
「……傻蛋!可憐!到現在還自己束縛著自己,難道你的不幸就不能使你清醒一點點?」灰影子生氣了,轉守為攻。
他的聲音愈來愈微細了,終於,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他的妻子跪下了,伏在了他的身上。
鍾亦成三次請假,好不容易獲准在麥收以後給假十天。於是,八月份的一個下午,他出現在P城的一間只有十二平方米的小房子里。
涼風習習,熱汗淋淋,視線一下子開闊,千山百嶺,都已在他的腳下。大河如同一條銀帶,輾轉蜿蜒,盡收眼底。遠處的地平線上,煙氣飄飄,氤氳渺渺,樹木和村莊隱隱約約,好像是在大海里出沒著的船。腳下近處呢,是炊煙裊裊的房舍,是阡陌縱橫的田畝,是正在施工的築路隊的帳篷、工棚。回首來路,幾個小時的奔波已經不僅使城市、而且使平原遠遠地被拋在後面。俯視眼前呢,山川歷歷,天地悠悠,豁然開朗,心曠神怡。他放眼四極,忽然吃了一驚,這風景,這地面,這高山與流水,樹木與田野,村舍和工地,怎麼如此熟悉,似曾相識,竟像是過去來過、見過一樣呢?明明他是生平第一遭到這兒來,不但是初次到雁翅峰來,而且是初次上山下鄉來,為什麼這風光景物竟使他覺得這樣親切、熟悉、心心相印呢?莫非他在哪一本小說中看到過這樣的描寫?莫非他在哪一部電影里看到過這樣的畫面?莫非他曾在夢中到此一游?莫非他多年來所尋找、所期待、所要求的正是黨給他安排的這樣一個寬廣的天地?
「不,不能就這樣錯下去。我希望你寫一個申訴……」
在「清隊」學習班。宣傳隊的一位剛剛長出了一圈黑鬍子的副隊長,斜叼著煙,包著眼,用含混不清的(他認為大舌頭、結巴、沙啞和說話不合語法乃是老資格和有身份的表現)語言,對鍾亦成說道:
清隊結論:鍾亦成,男,一九三二年出生於P市,家庭出身:城市貧民。本人:學生……該鍾自幼思想極端反動,懷著不可告人的個人野心於一九四七年未經履行應有的手續,混入劉少奇及其代理人控制下的黨組織……五七年,利用寫詩向黨猖狂進攻……至今拒不服罪,拒不揭發劉少奇的代理人大搞假共產黨的滔天罪行……實屬沒有改造好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
第二天。
毛主席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究竟是怎麼了?這都是真的嗎?真的?
他們唱得太高興了,甚至沒有聽見敲門響,也沒有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及至聽到了「小鍾」、「小凌」的招呼和腳步聲,他們轉過頭來一看,客人真好比是從天上降落到了他們的面前。三個人:區委書記者魏和他的多病的妻子,他的汽車駕駛員小高。
他走進了禮堂,倏地一下,他驚呆了。
鍾亦成帶領著一支由三十多個年輕的中學生組成的隊伍走過來了。他們當中,最大的二十一歲,最小的十四歲,平均年齡不到十八歲。他們穿得破破爛爛,凍得鼻尖和耳梢通紅,但是他們的面孔嚴肅而又興奮,天真、好奇而又英勇、莊重。他們挺著胸膛,邁著大步,目光炯炯有神,心裏充滿著只有親手去推動看得見、摸得著的歷史車輪的人才體會得到的那種自豪感。
可是,鍾亦成是太興奮了,食物一到手他立即傳送給別人,似乎快樂就產生在這一收一遞里,結果,他卻沒有留給自己。接連三個柳條編的大簸籮都見了底,第四批食品卻不見來,原來,食品已經分發完畢了。由於餓,也許更多地是由於高興,人們狼吞虎咽,風掃殘雲一樣地速戰速決,全殲了食物,人們開始掏出手絹擦嘴擦手了,可鍾亦成還在餓著。芝麻、麵食和肉食的余香還在空氣中搖曳,胃似乎已經升到了喉嚨處,準備著衝出他的身體,向著遠處一個細嚼慢咽的同志手裡的半塊燒餅撲去。
兩個國民黨敗兵慌忙舉起了手,那個跛子還跪到了地上。敗兵們根本沒有分析他們的對手的實力,他們沒有想到抵抗也無法抵抗,正像年輕的孩子們沒有想到危險也並不存在危險。革命正在勝利,他們也正在勝利,就連從兩米高躥下來的鍾亦成,不但沒有摔壞,甚至也沒有磕碰著一塊皮膚。「押到那邊去!」他下令說,像戰場上的指揮員。「祝賀你!一來就成功了。」凌雪笑著走過來,像大人那樣地與鍾亦成握了一下手,然後集合起自己的隊伍,轉身前進了。
「太好了!太好了!」鍾亦成幾乎喊出聲來。個人主義是多麼骯髒,多麼可恥,個人主義就像爛瘡、像鼻涕,個人主義者就像蟑螂、像蠅蛆……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
他蘇醒過來了。
鍾亦成說不下去了。一種又苦、又辣、又像火一樣地燙人的氣體鬱結在他的喉頭,他的聲音嗚咽了,淚水嘩嘩地涌流到他的臉上。他連忙轉過頭去。本來,他可不打算流露任何悲傷。在被批判的日子里,他也多次想過凌雪,想過自己和凌雪共同走過的每一條街,共同吃過的每一頓飯,共同看過的每一個電影畫面,共同唱過的、小聲哼哼過的每一首歌。他們的愛情建築在互致布禮和互相提意見上。他寫過一首愛情詩,這詩也許會受到後人嘲笑和不理解,但他寫得真誠而且深情。情詩的題目是:《給我提點意見吧》。詩是這樣的:
給我提點意見吧,
「你?」
祥林嫂!為什麼生活在社會主義新中國的一個共產主義者,一個朝氣勃勃、赤誠無邪的年輕人的命運竟然像了你?中華民族呀,多麼偉大又多麼可悲!
「說,說,說!」
現在,他坐在列車上了。他的眼前仍然浮現著站台上送行的凌雪的努力含笑的臉。「一路順風!」車開動之後,凌雪用抖顫的聲音喊道。這聲音的抖顫使鍾亦成感到那麼悲愴。「凌雪,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呀!」他想哭了……
意見就是雨;
你說什麼?你熱愛黨,熱愛黨為什麼給你戴帽兒?你這就是翻案!這就是反攻倒算!
一九五一——一九五八年。
展翅,向著電閃雷鳴。
給我提點意見吧,
「我……吃過了。」
鍾亦成聽老魏講黨課。頭一天,鍾亦成年滿十八歲了,支部通過了他轉為正式黨員。
他們是什麼?是一塊窩頭,一碟切糕?還是一盤需要好胃口的莜面卷?消化以後變成什麼東西呢?尿嗎?大便嗎?一個打出來的嗝或是一個放出來的屁嗎?
「致以布禮!」
定右派的過程,極其像一次外科手術。鍾亦成和黨,本來是血管連著血管,神經連著神經,骨連著骨,肉連著肉的,鍾亦成和革命同志,和青年,和人民群眾,本來也是這樣血肉相連的。鍾亦成本來就是黨身上的一塊肉。現在,這塊肉經過像文藝評論的新星和宋明同志這樣的外科醫生用隨著氣候而脹脹縮縮的儀錶所進行的檢驗,被鑒定為發生了癌化惡變。於是,人們拿起外科手術刀,細心地、精緻地、認真地把它割除、拋掉。而一經割除和拋掉,不論原來的診斷是否準確,人們看到這塊被拋到垃圾桶里的帶血的肉的時候,用不著別人,就是鍾亦成本人也不能不感到厭惡、噁心,再不願意用正眼多看它一眼。
P城省立第一高中的學生、三個平行支部之一的支部書記、入黨已經兩年半的十六歲的候補黨員鍾亦成,在接到上級聯繫人的通知以後,打破秘密工作的常規,連夜把他所聯繫的四名黨員(其中有一名是年逾五十的數學教師)、十三名盟員召集到一問早已棄置不用的鍋爐房地下室里,在閃爍著微弱的光焰的蠟燭照明之下(發電廠早就不發電了),傳達了上級的指示,然後用短促有力的話語為這十七個人分配了任務。十七個人第一次聚在一起,為黨員和盟員隊伍的壯大興旺而歡欣鼓舞,為有鍾亦成這樣幹練、這樣聰明、這樣富有忘我精神的指揮員而感到放心和自豪。回到宿舍,正是午夜沉沉的時刻,他們叫醒了北齋所有的住校生,鍾亦成說道:
她就是凌雪。她笑著說:「我坐在你後面不遠,可你呢,兩眼睛光注意看前邊了。後來看你高興的那個樣兒,我尋思,可別忘了自己該吃的那一份……」
「是的,我們傻過。很可能我們的愛戴當中包含著痴獃,我們的忠誠裡邊也還有盲目,我們的信任過於天真,我們的追求不切實際,我們的熱情裡帶有虛妄,我們的崇敬里埋下了被愚弄的種子,我們的事業比我們所曾經知道的要艱難、麻煩得多。然而,畢竟我們還有愛戴、有忠誠、有信任、有追求、有熱情、有崇敬也有事業,過去有過,今後,去掉了孩子氣,也仍然會留下更堅實更成熟的內核。而當我們的愛,我們的信任和忠誠被蹂躪了的時候,我們還有憤怒,有痛苦,更有永遠也扼殺不了的希望。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心靈曾經是光明的而且今後會更加光明。但是你呢?灰色的朋友,你有什麼呢?你做過什麼呢?你能做什麼呢?除了零,你又能算是什麼呢?」
「你幾點鐘看到了火光?」
「小高,你給我買酒去!」他看了看表,用戰爭中下達軍令的不容商討的堅決態度說,「半個小時內完成任務。他們不招待,我們敬他們,我們將他們的軍!」他笑了起來。
「那是在地下,特殊情況……」
汗水淹沒了全身,連睜眼都困難了。褲角上粘滿了牛蒡子、刺草葉。鞋面上蓋滿了紅的、黃的、黑的和白色的塵土。鍾亦成爬過了正在開採馬牙石的琥珀色和白色的山,爬過了核桃、大棗、桃、梨、杏、柿、山楂滿坡的花果山——只有個把橙紅如火的柿子還掛在枝頭。又爬過了烏黑如墨的煤山,穿著單褲、赤著上身的礦工推著小礦車從簡易的坑口走出來,使鍾亦成覺得分外親切。又走過了灰黃色的石灰石山和依然碧綠的松山,終於,他登上了制高點——雁翅峰。
意見就是星;
他發出的聲音蒼老而又遙遠,緊張而又空洞,好像是俯身向一個乾枯的大空缸說話時聽到的回聲。
什麼危險?他不敢想。他可以想象自己生命的終止,可以想象太陽系的衰老和消亡,卻不能想象這危險。但他從七月一日這一天產生了一種如此令人懊惱又令人羞辱的心理:他非常注意旁人對他的態度,注意別人的眼和臉。可能是他神經過敏,也可能確是事實,他覺得絕大多數人在這一天以後程度不同地對他改變了態度——他知道,這是「新星」的文章的效應。有人見了他習慣地一笑,但笑容還未完全顯露出來就被撤銷了,臉部肌肉的這種古怪的運動可真叫人難受!有人見了他照例伸出了手,匆匆地一握——眼睛卻看著別處。有些特別熟悉的同志,見了他不好不說幾句話,但說的話顛三倒四,顯然是心不在焉。只有宋明,見了他以後態度似乎比往日更好一些,宋明的彬彬有禮和從容不迫後面包含著一種自負,一種滿足,卻絕沒有虛偽。
「你說什麼,小鍾?」凌雪眨了眨眼,好像沒怎麼聽懂他的話,「我想,做一個真正的合格的共產黨員,這是需要我們努一輩子力的,十年……行嗎?」
她的話語,她的聲音,她的愛撫,產生著一種奇妙的力量,鍾亦成好像安穩多了。世界還是原來那個光明和美好的世界,金波河橋還是那座堅固而又古老的橋,人還是那些純潔而真摯的人,被惡毒和污穢的語言,被專橫和粗暴的態度,被泰山壓頂一樣的氣勢壓扁了、凍硬了的心靈,在她的從容,她的信賴,她的像春天的陽光一樣的愛里開始復甦,開始融解。「布禮,布禮,布禮!」這歡呼,這合唱,這霞光和彩虹重又成為對他的被絞殺著的靈魂的呼喚,成為對他的正在飄遊下墮的心的支持。這世界上不會有痛苦,因為有凌雪。這世界上不會有背叛、冤屈、污辱,因為有凌雪。他把頭埋在凌雪的胸前,忘記了一切,沉浸在這被威脅、被屈辱然而仍然是無玷的、飽滿的愛情里。
又是一陣疼痛和暈眩。為什麼這樣灼|熱呢,難道他們點起了一把火,把他投到火焰里?難道在他身上澆了汽油,要點燃他的身體?他們那樣熱情,那樣富有獻身精神,那樣相信革命的號令,他們本來可以做多read.99csw•com少事情!
鍾亦成又喊了一聲,不顧同宿舍的其他「分子」是否醒轉,他跌跌撞撞地向著冒火的方向奔去。火光愈來愈大,廚房已經從內里著起來了。「火!火!火!」鍾亦成失聲大叫,驚醒了熟睡的築路隊工人,人們喊叫著,吵鬧著,叮叮噹噹,敲鐘的敲鐘,拿洗臉盆的拿洗臉盆。廚房的門還鎖得緊緊的,煙氣從廚房中溢出,嗆得人喘不過氣來。鍾亦成第一個衝到門前,順手抄起一根圓木,「通」地一聲,砸開了門,火和煙噗地向外一躥,鍾亦成的臉上、身上全都辣辣的,他顧不得自己,去扑打,去踩,去到火和煤渣上打滾……隨後大隊的人端著水盆,端著盛滿砂土的籃筐,拿著唯一的一個滅火噴霧器跟上來了。一場混戰,總算迅速地把火撲滅了。
這天晚上,宋明同志自殺了。他長期患有神經衰弱症,手頭有許多安眠藥片。這件事,給鍾亦成留下了十分痛苦的印象。他堅信宋明不是壞人。宋明每天讀馬列的書、毛主席的書、讀中央文件和黨報黨刊直到深夜,他熱衷於用推理、演繹的方法分析每個人的思想,把每粒芝麻分析成西瓜,卻自以為在「幫助」別人。一九五七年,他津津樂道地、言之成理地、一套一套地、高妙驚人地分析鍾亦成所說的每一句話或者試寫過的每一句詩,證明了鍾亦成是徹頭徹尾的資產階級右派。「不管你自覺不自覺,不管你主觀上意識到還是沒有意識到,你的階級本能的流露,你的言行舉措的實質,其客觀的不依人們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性質,是反黨反社會主義。」他說。他舉例:「譬如你很喜歡問別人:『今天會不會下雨?』你的一首詩里有一句:『不知明天天氣是晴還是陰?』這是什麼意思呢?這是典型的沒落階級的不安心理……」宋明的分析使鍾亦成瞠目結舌、毛骨悚然而又五體投地。然而,就在進行這種分析的同時,宋明從生活上仍然關心和幫助著鍾亦成,下雨的時候借給鍾亦成雨衣,在食堂吃餃子的時候給鍾亦成倒醋,「處理」完了以後真誠地、緊緊地握住鍾亦成的手:「你是有前途的,但要換一個靈魂。祝你在改造自己的道路上前進到底,把屁股徹底地移過來。」「徹底地忘掉小我,投身到革命的洪爐里去吧!」他說了許多熱情而真摯的,而且,以鍾亦成當時的處境,他覺得是很友好的話。但宋明自己卻原來是那樣軟弱,他選擇了一條根本用不著那樣的道路,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只是輕而又微地觸動了一下他,他就受不了了——願他安息。
到晚上九點,屋子裡就沒有人了。但還有收音機,收音機里播送著鼓幹勁的歌曲。凌雪關上了收音機,她說:「讓我們共同唱唱歌吧,把我們從小愛唱的歌從頭到尾唱一遍。你知道嗎,我從來不記日記,我回憶往事的方法就是唱歌,每首歌代表一個年代,只要一唱起,該想的事就都想起來了。」「我也是這樣,我也是這樣。」鍾亦成說。「從哪一年唱起呢?」「一九四六年。」「一九四六年唱什麼呢?」「唱《喀秋莎》,這個歌我是一九四六年學會的。」「好,唱完這個,我們就唱『兄弟們,向太陽,向自由』。」「一九四七年,一九四七年呢?」「一九四七年我最愛唱的是這個歌,這是我入黨的時候最愛唱的歌……」
這是一個十分冷落的、應該說是冷落得可怕的婚禮。除了雙方的母親(他們都沒有父親了)和年幼的弟妹,除了還有兩位在街道上打零工的鄰居以外,再沒有別的客人。一盤瓜子,一盤水果糖,一盤果脯,幾杯茶,這便是全部的招待。而且,凌雪把早上和下午發生的事情告訴了鍾亦成。她並不認為這僅僅是對他們的結合的一個打擊,相反,這似乎增加了他們的結合的意義。在天塌地陷的時候,他們挽起了手。鍾亦成的臉白了一下,眉頭也皺了一下,雖然他自已經受了許多,但是落在凌雪身上的打擊比落在他身上的還讓他難受。但是,凌雪的倔強的嘴角上呈現著的是笑容而不是哀傷,凌雪的眼睛里流露著的是令人銷魂的溫柔,而不是怨懟,凌雪的一舉一動里,都包含著歡樂,包含著那麼飽滿的幸福,而不是寂寞和悲涼。於是,鍾亦成也笑了。七年了,他們在一起,卻又不在一起,這有多麼苦!現在呢,他們將永遠在一起了,他感謝命運,感謝凌雪的真情,感謝太陽、月亮、地球和每一顆星。
禮堂其實也是破破爛爛的。屋頂沒有天花板,柁、梁、檁架都裸|露在外面,許多窗子歪歪扭扭,玻璃損壞了的地方便釘上木板甚至砌上磚頭,主席台下面生著兩個用舊德士古油桶改制的大爐子,由於煤質低劣和煙筒漏氣,弄得禮堂里煙氣刺鼻,然而所有這一切,在鮮紅、巨大、至高無上的黨旗下,在崇高、光榮、慈祥的毛主席像前,在雄渾、豪邁、激越的國際歌聲當中,已經取得新的意義、新的魅力了,黨的光輝使這間破破爛爛的禮堂變得十分雄偉壯麗。
運著鐵腕去消滅舊世界,
一九五七年——一九七九年。
小高從書記的神色里知道這確實是一個不能打折扣的任務,他匆匆地走了。二十多分鐘以後,小高氣喘吁吁地回來了,「真糟糕,商店早就關了門,火車站附近的晝夜售貨部偏偏又趕上月底結賬,停止營業一天。」他說。「咱們家就沒有一點酒嗎?」老魏帶著質問、帶著莫名的怒火問他的妻子。「沒有。」他的妻子抱歉地說,似乎喝不上喜酒是由於她的過錯,「你又不喝。醫生也不讓你喝……對了,咱們還有一瓶料酒,那是炒菜用的。」「料酒能不能喝?當然,要喝也不會被禁止。」老魏自問自答,下令說,「把房門鑰匙給小高,就把那瓶料酒取來!」
「過了半夜你還不睡覺嗎?不睡覺你又幹了些什麼呢?」
「是的。」老魏用微弱的聲音說,「我當時就反對划你的右派,但是宋明拿出了你自己的檢討。真蠢!但是,不論是二十年的時間、三十萬字的檢討和哪怕是三百萬字的定案材料,只要是不公正,只要是不真實,那麼哪怕確實是如三座大山,我們也要用愚公的精神把它挖掉。人民信任我們,但是我們,我們卻用誇大了的敵情,用太過分了的懷疑和不信任毒化著我們的生活,毒化著我們的國家的空氣,毒化著那些真誠地愛我們、擁護我們的青年人的心……這真是一個大悲劇呀!你怨黨嗎,小鍾?」
「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三個人異口同聲發出了警告。然而,鍾亦成已經聽不見這警告了。天地在旋轉,頭腦在爆裂,身體在浮沉,心臟在一滴又一滴地淌血。他知道,他死了。
「致以布禮!」再一次失去知覺的時候,鍾亦成突然這樣喊了一句,帶血的嘴角上現出了發自內心的笑意。
我們效法先烈,劉胡蘭
區委書記的話,主要是區委書記的態度,使他安心多了。但當他從走廊走過的時候,無意中看到辦公室主任、三人小組組長宋明正在認真閱讀評論新星的文章,手捏著紅鉛筆,圈圈點點。宋明同志,不知為什麼一想起他來就有點發怵。宋明長著一副小小的卻是老人一樣的多紋絡的面孔,戴著一副小小的、兒童用品一樣的眼鏡,最近剛與老婆離了婚,從早到晚板著面孔,除去報刊和文件上的名詞他似乎不會別的語言。給鍾亦成印象最深的是一年以前,鍾亦成曾經發現,在宋明的工作台曆上,和密密麻麻的「催××簡報」、「報××數字」、「答覆××詢問事項」、「提××名單」等事項並列的還有「與淑琴共看電影並談話」(淑琴是他妻子的名字,當然,那時候他們還沒有離婚)以及「找阿熊談說謊事」(阿熊是他的兒子的名字,現年六歲)。現在,評論新星的文章引起了宋明的注意,肯定,他的工作台曆上將要出現新的項目,如「考慮鍾亦成《自述》一詩」之類,這令人未免發毛。
摩天樓是我們親手造起來喲,
樹是我們栽喲,

秋天,他打荊條,腰裡纏著繩子,手裡握著鐮刀。幾個月沒有摸鐮刀了,再拿起來,就像重新造訪疏於問候的老友一樣令人歡欣。他登高涉險,行走在無路之處如履平地,一年的時間,他愛上了山區,他成了山裡人。如同一個狩獵者,遠遠一瞭望,啊,發現了,在群石和雜草之中,有一簇當年生的荊條,長短合度,精細勻調,無斑無節,不嫩不老,令人心神俱往,令人心花怒放。他幾個箭步,躥上去了,左手捏緊,右手輕揮鐮刀,嚓地一聲,一束優質荊條已經在握了,捆好,掛在腰間的繩子上;又一抬頭,又發現了目標,他又攀登上去了,像黃羊一樣靈活,像麋鹿一樣敏捷,身手矯健,目光如電……
你的意見就是愛情,愛情!
「……我睡的,颳起了風……」
「拿酒來,讓我們為你們倆的幸福干一杯……」他喊道。
黨課結束以後,鍾亦成和凌雪一起走出了禮堂。鍾亦成迫不及待地告訴凌雪說:
於是,在三位審問者走了之後的第三天,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在一片褐黑色的雲霧之中,他看到了一個穿著白衣服、戴著白帽子的護士,這護士的背影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
他一驚,定睛一看,在離他的住地半里路的地方,在築路工程隊的廚房方向,正有火光和煙霧在風中一閃一閃。「不好!」鍾亦成喊了一聲。他知道,廚房旁邊就是築路隊的倉庫,裏面不僅堆放著木材,而且還新運來一批炸藥和雷管。如果灶火沒有壓實,如果大風把火吹到了爐灶之外,如果火苗在大風中飛舞,那麼幾分鐘之內築路隊就會變成一片火海,築路工人的生命財產、國家的修路材料就會被火焰所吞噬,並會引起全村的大火,而且,在這樣的大風裡,進一步引起鄰村和山林的失火也是完全可能的。
小高走了以後,他說這,說那,只是不說那分明剛剛發生過的事,沒有說那剛剛開始的苦難。一瞬間,鍾亦成也忘記了這些荒謬絕倫的事情,從老魏到來的那一刻起,他好像有了依靠,有了主心骨。好像在睡夢中被魘住以後聽到了醒著的人的呼喚,只要一活動,一睜眼,所有的恐怖和混亂就會丟到冥冥之中去了……
鍾亦成,鍾亦成,鍾亦成!
我們一起走過了城市的每一條街,我們一起走過了解放以來的每一個年代,我們每每驚異,我們為什麼竟然這樣幸運地生活在這樣偉大的黨里,有了黨的「介紹」,我們那麼快地互相發現了,沒有一點猶豫,沒有一點疑慮,不懂得衡量條件,不懂得對別人有什麼要求,不懂得有什麼保留。好像生來就該如此。我們從來沒想過我們的生活會是別的樣子。
他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正在飛奔的火車上去了。在白雪覆蓋的大地上,火車像一條熱氣騰騰的黑色的龍。他們的心正隨著這火車向北京奔去。他們站了老半天,看了老半天,沒有說話。但他們心裏的語言是相通的和共同的,他們心裏的聲音是可以聽得到的。他們流著熱淚說:
對於鍾亦成本人,這則是一次「胸外科」手術,因為,黨、革命、共產主義,這便是他的鮮紅的心。現在,人們正在用黨的名義來剜掉他的這顆心。而出於對黨的熱愛、擁護、信任、尊敬和服從,他也要親手拿起手術刀來一道挖,至少,他要自己指划著:「從這兒下刀,從這兒……」
儘管歲月是無情的,儘管在歲月後面還有比歲月更無情的試煉,儘管鍾亦成已經花白了頭髮而凌雪也已經並不年輕,儘管他們夫妻十分冷靜地接受了平反昭雪、恢復黨籍的書面結論,就像接受四季的轉換和三角形的三個內角的和值一樣平靜,但是,從P城的黨的機關走出來以後,他們不約而同地乎拉手走上了鐘鼓樓。在這個樓頂上,可以鳥瞰全城,可以看到城郊的山、水和田,更可以目送直達北京的特快列車開出車站,在山水之間飛馳。
「我自己想也沒有想到,原來,我是這麼壞!從小,我的靈魂里就充滿了個人主義、個人英雄主義的毒菌。上學的時候總希望自己的功課考得拔尖,出人頭地。我的入黨動機是不純的,我希望自己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名留青史!還有絕對平均主義、自由主義、溫情主義……所有這些主義到了社會主義革命的嚴重關頭就發展成為與黨與社會主義勢不兩立的對立物,使我成為黨內的黨的敵人!凌雪,你別忙,你先聽我說。譬如說,同志們批判說,你對社會主義制度懷有刻骨的仇恨,最初我想不通,想不通你就努力想吧,你使勁想,總會想通的。後來,我想起來了,前年二月,咱們到新華書店旁邊的那個廣東飯館去吃飯,結果他們把我們叫的飯給漏掉了,等了一個小時還沒有端來……後來,我發火了,你還記得嗎?你當時勸我了呢。我說:『工作這樣馬虎,簡直還不如私營時候!』看,這是什麼話喲,這不就是對社會主義不滿嗎?我交代了這句話,我接受了批判……啊,凌雪,你不要搖頭,你千萬別不相信,千萬別懷疑,更不要對黨不滿。哪怕是一點一滴的不滿,它會像一粒種子一樣在你的心裏發芽、生根、長大,這樣,就會走到反黨的罪惡的道路上。我就是壞,我就是敵人,我原來就不純,而後來就更墮落了。你應該毫不猶豫地拋開我,和我劃清界限,仇恨我!我欺騙了你的愛情,玷污了你的布爾什維克的敬禮!在我被清除出黨的隊伍的同時,讓我也被你從你的心中永遠清除出去吧!」
凌雪又說:「既然物質不滅和能量守恆的法則對於整個宇宙、對於全部自然界都是適用的,那麼,我常想,在社會生活當中,在政治生活當中,不滅和守恆的偉大法則究竟意味著什麼呢?事實真相和良心,這難道是能夠掩蓋、能夠消滅的嗎?人民的願望,正義的信念,忠誠,難道是能夠削弱,能夠不守恆的嗎?」
於是我們相愛了,從聽老魏同志講共產黨員的修養那個晚上起。聽完黨課,我們沒有上汽車,我們本來想,走上一站再上車,結果,卻走過了半個城市。我們在路燈下走著,我們的影子一會兒短,一會兒長,一會兒在後,一會兒在前。我們的心潮也是這樣地起伏不定。我們走了很長的時間,夜風使我們瑟縮了,但我們的心卻更熱。「能不能用十年的時間實現布爾什維克化呢?」「十年不行就十五年。」「怎麼樣才能更快、更徹底地消滅個人主義呢?」「我們永遠聽黨的話,做一個好黨員。」「可那天我為什麼對××急躁呢?『同志』,這是一個多麼珍貴的稱呼……可是我……」「我要樹立一個目標,就是老魏,我要像老魏那樣質樸,那樣成熟,又那樣耐心……什麼時候我才能像他那樣呢?」「你能,你能,你一定能!」「難道除了做一個真正合格的共產黨員,除了更好地完成黨的任務,我們還有別的心思嗎?為了黨,我們甘願拋頭顱、灑熱血,難道反倒捨不得丟掉自己的缺點嗎?」「是啊,是啊,就怕自己認識不到,自己不自覺,如果認識到了,我一定改,我一定絲毫也不寬容自己。如果認識到這是缺點,卻又不肯改,這又算是什麼共產黨員呢?」「但是,改造自己也是並不輕鬆的事,這需要主觀的努力,也需要群眾的監督。」「那你就先監督吧,給我提點意見吧……」「我的意見嘛……」「啊,你真好,你真好,你提得多麼好啊,我一定接受你的意見。現在,我也給你提一點……」
奇怪,多一個敵人究竟對國家有什麼好處?能提高鋼鐵的產質量嗎?能提高農民的糧食定量指標嗎?否則,為什麼要千方百計地塑造一個定型的敵人呢?
「您不能這麼說,您怎麼能這麼說!」
原來有這麼多的共產黨員,黑壓壓的一片,上千!P城有二百萬人口,上千名黨員,這在日後,在共產黨處於公開的執政黨的地位以後,也許是太稀少了,然而,在解放以前,在敵人的鼻子底下,在無邊的黑暗裡,每一個黨員,就是一團火,一盞燈,一台播種機,一柄利劍,培養和發展一名黨員,其意義絕不下於拿下敵人的一個據點和建立我們自己的一個陣地。在嚴酷鬥爭的年月,每個黨員都是多麼寶貴,多麼有分量!習慣於單線聯繫的鍾亦成,除了和上級一位同志和本支部的四名黨員(這四名黨員在四天以前彼此從不知曉)個別見面以外,再沒有見過更多的黨員。如今,一下子看到了這麼龐大的隊伍,堂堂正正地坐在大禮堂里,怎麼能讓人不歡呼、不驚奇呢?他好像一個在一條小溝里划慣了橡皮筏子的孩子,突然乘著遠航大輪船行駛到了海闊天空、風急浪高的大洋里。
為了國際歌,鐮刀和斧頭,
老魏莊嚴地舉起了杯,鍾亦成和凌雪也舉起了杯,他們喝下了這暖人肺腑的「喜酒」,杯中半是茅台,半是熱淚。
但是有標籤。根據標籤,鍾亦成被審問道:
但他不敢把照片出示給別人,他也不敢讓其他人知道他每個星期天和凌雪去照相,他必須偷偷摸摸地去做一個光明正大的人。
鍾亦成:那麼,按你這個聰明人的意思,你將眼見著起火而不管嗎?你將任憑工人、農民、村莊、財產被火災所毀滅嗎?呸!
有什麼辦法呢?女性的執拗……
問題一個接著一個。開始,懷著一種習慣的對於領導和對於同志的親切、忠實和禮貌,鍾亦成儘管全身疼痛,一天沒有正式吃飯,體力和腦力都感不支,但他還是一一作了儘可能準確和詳盡的回答。但是,問題仍是不停地提出來,一個比一個問得離奇,一個比一個問得莫名其妙,而且,明明他已經清清楚楚地回答過的問題,隔上一會兒又從另一個人的口裡從另一種角度、用另一種方式問一遍,所有的答話都被詳細地記錄,而且在挖空心思從他的答話里找矛盾,找碴兒……突然——多麼遲鈍,多麼愚魯——他明白了這些提問後面的東西,這是即使天能翻身、地能打滾、黃河能倒流也叫人想象不到的東西。他的兩眼發黑,他的額頭、鼻尖和脖頸上沁滿了虛汗,他的嘴唇在哆嗦,鼻翼在擴張,手腳在發冷,但他終於還是喊出了聲:
「那時候,我唱著這個歌走過各條街巷,我覺得,整箇舊世界都在我的腳下……」「一九四八年,一九四八年我們唱:『天快亮,更黑暗,路難行,跌倒是常事情……』」「一九四九年呢?」「一九四九年的歌兒可太多了,『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大旗一舉滿天紅啊』」「一九五零年,『五星紅旗迎風飄揚』,『我們要和時間賽跑』,」「一九五一年,『雄赳赳,氣昂昂』,『長白山一條條……』記得那時候我們都要求到朝鮮去嗎……」他們唱起來了,嘹亮的歌聲填補了被剝奪的一切,嘹亮的歌聲里充滿了青春的動人的光明和幸福。他們就這樣回憶著、溫習著那純潔而激越的歲月,互相鼓舞,互相慰藉著那雖然受了傷、卻仍然是光明火熱的心。
多麼天才的邏輯,真是高屋建瓴,勢如破竹!但什麼叫黨票呢?難道我們的國家除了有糧票、肉票、布票、油票以外,還又發行了黨票嗎?黨票可以換來什麼?在黑市又是以多少錢一張的價格買賣的呢?
這是一九五八年三月八日,下午五點鐘,在金波河石橋的橋下面。天下著小雨,一陣陣的風把雨斜吹到鍾亦成和凌雪的臉上、衣服上和他們腳下的暫時還是乾涸的河道上。寒氣徹骨生涼,行人很少。自從鍾亦成被批判以來,他一直躲避著凌雪,又趕上凌雪到外地出差幾個月,他們好久也沒見面了。這次,是他主動約了凌雪,他打算和凌雪進行一次最後的談話。最痛苦的時刻已經過去了,雖然否定和消滅自己是痛苦的,但是,他仍然有力量去經受這種不可思議的困難和痛苦,因為他的最根本的信念——對於黨的信念並沒有絲毫削弱或者動搖,相反,隨著他個人的被清洗,他更增加了對黨的崇高的敬意和難以言喻的熱愛。這樣,在這個凄風苦雨的春日黃昏,在這個風景依舊而人事全非的金波河石橋洞下(其實,除了石橋本身,周圍的風景也變了——蓋起了多少幢新樓),雖然當年英勇保衛石橋的青年——少年共產黨員如今已變成了「分子」。雖然他肝腸寸斷、心如刀絞,但是,解放這個城市,解放這座橋樑的黨仍然存在著,不僅在市委和區委,在工廠和農村存在著,而且仍然崇高而又莊重輝煌地存在於鍾亦成的心裏,即使手術刀可以剜出他自己的心臟,卻挖不出黨的形象,黨的火焰。所以,他對凌雪所說的話,仍然是大義凜然,驚天動地。他繼續說:
一九七九年。
提點意見吧,請批評!
就在鍾亦成被飢餓攪得頭昏眼花、狼狽不堪,但又覺得十分可喜、可樂的時候,從他的座位後面伸過來一隻手,人還沒看清,卻已經看到了那隻手裡托著的夾著金黃色的油條和燒餅。
事情是從七月一日開始的。七月一日,多麼美好,多麼莊嚴,多麼令人熱血沸騰的日子!在這一天以前,中共P城市中心城區委員會的青年幹部、辦公室調查研究組的組長鍾亦成,正像在解放后的歷次政治運動中一樣,積極熱情,慷慨激昂,毫無保留地參加著反右派鬥爭,他還是辦公室領導運動的三人小組的成員呢。然而,七月一日,首都出版的一家報紙上,刊登了一位文藝評論界的新星寫的批判文章,這篇文章批判了鍾亦成發表在一個小小的兒童畫報上的一首小詩。小詩的題目是《冬小麥自述》,攏共不過read.99csw.com四句:
為了一個共產黨員的忠誠,
「多麼好的國家,多麼好的黨!即使謊言和誣陷成山,我們黨的愚公們可以一鐵杴一鐵杴地把這山挖光。即使污水和冤屈如海,我們黨的精衛們可以一塊石一塊石地把這海填平。儘管『布禮』這個名詞已經逐漸從我們的書信和口頭消失,儘管人們一般已經不用、已經忘記了這個包含著一個外來語的字頭的詞彙,但是,請允許我們再用一次這個詞吧:向黨中央的同志致以布禮!向全國的共產黨員同志致以布禮!向全世界的真正的康姆尼斯特——共產黨人致以布禮!
還有一次,一個人等了另一個人七個小時。利用七個小時他讀了毛主席的好幾篇著作。七個小時,天,從亮變得昏黃,變得黑了。下午已經變成了夜晚,太陽已經變成了星星。每一扇門的響動都使得這個人覺得是那個人在到來,每個細小的聲音都像是愛人的自遠而近的腳步。這個人焦躁了,他拿出了黨章,他學習:「中國共產黨是中國工人階級的先鋒隊……有組織的部隊……階級組織的最高形式……」第二天,才知道,另一個人臨時接到通知去市委開會了,因為,毛主席要到這裏來視察工作,當第二天得知了這個消息,七個小時的焦灼的和平靜的等待之後,是歡呼和跳躍……
鍾亦成整夜整夜地不睡,他吃得很少,喝得也很少,但他不斷地小便,不斷地出汗。每二十分鐘,他小便一次。五天以後,他的體重由一百二十四斤降到八十九斤,他脫了形,變了樣。宋明同志見他這個樣子,鼓勵他說:「脫胎換骨,脫胎換骨,你現在不過剛剛開始!」

布禮,布禮,布禮……你對我有什麼意見?
春天了,他深翻地,目不斜視,耳不旁聽,全部肌肉和全部靈魂的能力集中在三個動作上:直腰豎杴,下蹬,翻土;然後又是直腰豎杴……他變成了一台翻地機,除了這三個動作他的生命再沒有其他的運動。他飛速地,像是被電馬達所連動,像是在參加一場國際比賽一樣地做著這三位一體的動作。腰疼了,他狠狠心,腿軟了,他咬咬牙。腿完全無力了,他便跳起來,把全身的重量集中到蹬杴的一條腿上,於是,借身體下落的重力一壓,撲哧,杴頭直溜溜地插到田地里……頭昏了,這隻能使他更加機械地、身不由己地加速著三段式的輪轉。忘我的勞動,艱苦而又歡樂。剎那間,一個小時過去了,三個小時過去了,十二個小時也過去了,他翻了多麼大一片土地!都是帶著墒、帶著鐵杴的脖頸印兒的褐黑色土塊,你想數一數有多少杴土嗎?簡直比你的頭髮還多……人原來可以做這麼多切實有益的事。這些事不會在一個早上被徹底否定,被批判得體無完膚……
野菊花謝了,
鍾亦成痛苦、不安,因為他知道,抄家的時候抄走了他一九五一年聽老魏講黨課時詳細記錄的筆記。為了搶這本筆記,革命造反派與無產階級革命派打得頭破血流,重傷一個,輕傷七名。最後,召開了這次批鬥會,作為「反面教材」的就是這本他始終珍愛的筆記。由於痛苦和不安,他不由得扭動了身軀,這使抓著他的頭髮的手,更加狠狠地把他的頭抓緊,下按、再提起、再下按。
經過運動,老魏也瘦了,下眼皮似乎略有浮腫,嘴角上的紋絡也更明顯了。老魏的妻子是一個農民出身的婦女工作幹部,黑瘦黑瘦的,在對鍾亦成進行「批鬥」的過程中,她沒有說過一句話,而且,她總用一種大惑不解的、同情和安慰的眼光看著他,這使鍾亦成銘記不忘。被批鬥的日子里,誰給鍾亦成倒過一杯水,誰見面的時候向他點過頭、微笑過,誰發言的時候用了幾個稍許有分寸一點的詞彙,這都被鍾亦成牢牢地記在心裏,終生感激。老魏夫妻倆帶著友誼,帶著和善的笑容出現了,只有汽車駕駛員,年輕的小夥子,踮著一隻腳,嘬著牙花,顯出一種不耐煩的樣子。
「同學們,現在,解放大軍已經攻進了城,國民黨反動派的罪惡統治就要結束了!中國的幾千年的人吃人的歷史就要結束了!天亮了!繁榮、富強、自由、平等、人民當家做主的新中國,就要誕生了!根據華北學聯的要求,我們要組織護校、護城、防止破壞,保護國家名勝古迹和人民的生命財產……凡願意參加的,到這邊來領袖標……」
為了我們任重道遠的事業,
今早寫了申訴,二十一年來,第一次向黨說了那麼多心裡話。多麼令人惋惜,每個人的生活都只有一次。人們經歷的一切,往往都是在事先沒有準備、沒有經驗的情況下就打響了的遭遇戰。假如一切能重新開始一次,我們將會少多少愚蠢……然而,回顧二十余年的坎坷,我並無傷感,也不怨天尤人。我也並不感到空虛,不認為這是一場不可思議的噩夢。我一步一步地走過了這二十一年,深信這每一步都不會白白走過。我唯一的希望是,這些用血、用淚、用難以想象的痛苦換來的教訓將被記取,這些真相,將恢復其本來面目並記錄在歷史上……
意見就是風。
然而灰色的朋友,你有什麼資格說看透,說不相信呢?你只不過是在生活的岸邊逡巡罷了,你下過水嗎?你到生活的激流中游過泳、經歷過浮沉嗎?沒有下過水的人有什麼資格評論水,抨擊水,否定水呢?你那麼聰明,又那麼愛惜自己,於是,你冷眼旁觀,把自己的生命閑置起來,白白地浪費掉,於是你衰老了,白了頭髮,落了牙齒,你絮絮叨叨,發出盲腸炎急性發作的病人才能發出的呻|吟。你的一生,不過是一場誤會,一場不合時宜的災難,一聲哀鳴罷了,你怎麼看不透你自己呢?你何必活下去呢?
「什麼,什麼?」老魏好像聽不懂他的話,「為什麼沒有酒?這是喜酒啊,我們可是來喝喜酒的啊!」
我們效法那勇敢的海燕,
「那麼,究竟還有什麼真實的東西呢?究竟是什麼東西牽動你,使你不願意死而願意活下去呢?」鍾亦成問。
然而這一切已經不屬於他,一切已經完結,基礎已經挖掉,釜底已經抽薪,互致布禮已經不可能,同志式地互提意見也已無從說起。他決定,只能毫不猶豫地結束他們的來往,堅決徹底,刻不容緩。他必須做得十分決絕,非這樣不足以使凌雪同意,任何傷感都只能使凌雪戀戀不捨,使凌雪痛苦,藕斷絲連,結果使自己的惡名、自己的醜行玷污和褻瀆那樣純正無暇的凌雪,那將是極大的、不容饒恕的罪行。所以他絕對不能哭。他深信自己根本不會哭。因為他的眼淚已經哭完,他的反動思想和反黨罪行已經證明他早就毫無心肝。然而,想象和現實卻並不一致。想象中的決絕完全合乎邏輯,完全沒有困難,三言兩語就可以辦齊。而今天下午呢,當他看到凌雪那熟悉的面孔,那熟悉的、柔軟的、帶有一點藥皂氣味的黑髮,那富有光澤和神採的端莊的鼻子,那樸素而優雅的穿著,聽到她那口齒清楚的、平靜的、好聽的聲音,感到她的呼吸和溫熱,當他按照早已在肚子里周而復始地醞釀了不知多少遍的腹稿說完了他要說的話的時候,他哭了,哭得一塌糊塗,本來就是凄風苦雨,現在更是天昏地暗。布禮,布禮,布禮,好像在遙遠的天邊還鳴響著這樣的歡呼,這樣的合唱,還衍射著這樣的霞光,這樣的彩虹;而他呢,卻是下墮著,下墮著,下墮到深淵的無底,下墮到漆黑的虛空。他張開嘴,淚水和雨水,鹹水和苦水一起流到了他的肚裏。
「為什麼不徵求我的意見了?我的意見就是要你——寫詩。不要氣餒,不要悲傷,哪怕一切從零做起,我相信你……」
「但同樣這件事,不也是帶來了希望了么?」凌雪說,「總有一天,我們的忠誠將得到黨的認可。雖然,很可能我們的面前還有數不清的考驗,很可能還有許許多多意想不到的打擊落在我們的頭上,很可能通向這一天的道路還十分、十分漫長。然而,這一天是會來的,總有這一天!」
我們是光明的一代,我們有光明的愛情。誰也奪不走我們心中的光,誰也奪不走我們心中的愛。
於是我們愛了,愛黨,愛紅旗,愛《國際歌》,愛毛主席,愛斯大林,也愛金日成、胡志明、喬治烏·德治、皮克和世界所有的國家的共產黨和工人黨的領袖,愛每一個共產黨員、每一個領導人、每一個支部書記和黨小組長。我們愛每一個勞動者,愛勞動者所創造出來的一切,我們愛新落成的百貨公司和電影院,新出廠的拖拉機和康拜因機,新安裝的路燈和電線,新修建的街道和樓房。我們愛孩子們胸前的紅領中,愛挽著手臂行進的年輕人的笑聲和歌聲,愛春天的柳枝上的嫩芽,愛冬天踏著新雪的沙沙響,愛水,愛風,愛小麥和野菊花,愛豐收的田野。所有這些都屬於黨,屬於人民政府,屬於新生活,屬於我們自己。

摩天樓是我們親手造起來喲……
給我提點意見吧,這就是愛情。可笑嗎?教條嗎?但是愛情之所以被珍惜,不正是因為它具有著使人們、使生活變得更加美好、更加完滿的強大的力量嗎?這是從心底升起的追求光明、奔向光明的原動力。為什麼柳條是那樣濃密而又溫柔?為什麼槐樹是那樣沉穩而又幽深?為什麼梧桐是那樣謙和而又雍容?為什麼天那麼藍,旗那麼紅,燈那麼亮?為什麼你、我和他,我們的臉上都呈現著幸福而又崇高的笑容?為了讓世界美好,首先得讓人們自身變得更美好些。為了讓自己能夠愛和值得被愛,首先要讓自己變得更可愛些。為了能了解我們的事業,我們的鬥爭,我們的人生的真諦,首先要讓自己的心靈更光明一些。所以,我們如饑似渴地互相徵求著意見,互相鼓勵著克服自身的缺點。甚至在我們互相通信的時候,我們在「吻你」的位置上寫的卻是「布禮!」是孩子氣嗎?「左」派幼稚病嗎?令後人覺得格格不入嗎?然而,既然我們是吸吮黨的乳汁而長大成人的,既然主宰我們的頭腦的是黨的鋼鐵的信念,我們身上流著的是隨時準備為了黨而噴洒的熱血,我們的眼睛是為黨而注視,我們的耳朵是為黨而諦聽,我們的心臟是為黨而跳動,既然斯大林同志說共產黨員是特殊材料製成的,既然我們努力要做一個名副其實的特殊材料製成的共產黨員,既然沒有黨就沒有你和我,就沒有我們的人生,就沒有我們在人生路程上的相會和相互的無條件的信任(為了這相會和相互信任,讓祖先和後人永遠羡慕我們!),我們相互之間怎麼能不用黨的方式來問候呢,我們怎麼能不為這特殊的問候語言而驕傲,而歡樂,而愛得更深呢?
勞動,勞動,勞動!幾十萬年前,勞動使猿猴變成了人。幾十萬年後的中國,體力勞動也正發揮著它凈化思想、再造靈魂的偉力。鍾亦成深信這一點。他的對祖國山川和人民大眾的熱愛,他的獻身的願望,他的贖罪的狂熱,他的青春的活力,他的不論在什麼處境之下都無法中斷的、不斷從生活中獲得補充和激發的詩情,全都傾注在山區農村的笨重的、應該說是還相當原始的體力勞動里。他背著滿滿的一簍子羊糞蛋上山,給梯田施肥,剛起步兩分鐘,就像做豆腐的最後一道工序——用石板壓一樣,汗水像豆腐水一樣地從四面溢了出來。他爬梁越坡,沿著蜿蜒崎嶇的山徑前行。他的腰背彎成七十度,儘力學著老農的樣子,兩腿叉開,略略拳曲以利於維持平衡。兩隻手是自由的,有時甩來甩去,覺得上肢輕鬆得令人飄飄然。有時交插手指放在胸前,一副虔誠的樣子。有時用兩手攏成一個圓環,這是一個練氣功的姿勢,為了拔步陡坡,必須氣運丹田。每走一步他都覺得腿在長勁,腰在長勁,他確實是腳跟站穩,腳踏實地,在把自己的體力和熱情,把飽含著農作物所需要的氮、磷、鉀和有機質的肥料,獻給哺育著我們的共和國的農田。
「護士同志!」他輕輕叫了一聲。
鍾亦成有時覺得納悶,不管領導運動的「五人小組」、「三人小組」、「運動辦公室」也好,整個機關和全體同志也好,以及他個人也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雞飛狗跳,死去活來,好不容易查清了他的面目,好不容易透過共產黨員、革命幹部、自幼參加革命、一貫對黨忠實的表面現象分析出了他的反動本質,並且周到地、嚴密地、逐一地、反覆地、深入地、頭頭是道地把他批了個體無完膚,他自己也好不容易前後寫了十幾篇檢討,累計達三十多萬字,比他在辦公室工作八年執筆寫的簡報還多,最後,他終於寫出了一篇連宋明同志也認為「態度還好,開始有了轉變」的檢討,檢討中對他出生以來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每一個念頭還有夢中的每一個細節都進行了類似把一根頭髮劈成七瓣的細密的分析,難道費了這麼多時間,這麼多力量,這麼多唇舌(其中除了義正辭嚴的批判以外也確確實實還有許多苦口婆心的勸誡、真心實意的開導與精闢絕倫的分析),只是為了事後把他扔在一邊不再過問嗎?難道只是為了給山區農村增加一個勞動力嗎?根據勞動和遵守紀律的情況劃分了類別,但這划類別只是為了督促他們幾個「分子」罷了,並沒有人過問他們的思想。他們是因思想而獲罪的,獲罪之後的思想卻變成了自生自滅的狗尿苔(一種野生菌類)。好比是演一齣戲,開始的時候敲鑼打鼓,真刀真槍,燈光布景,男女老少,好不熱鬧,剛演完了帽兒,突然人也走了,景也撤了,燈也關了。這到底是什麼事呢?是為什麼呢?不是說要改造嗎?不是說戴上帽兒改造才剛剛開始嘛,怎麼沒有下文了呢?
讓我們更加嚴肅和聰明。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一日,人民解放軍向P城發動了總攻擊。兩天之後,P城黨的地下市委通知各秘密支部:決定性的時刻已經到來,為了防止國民黨軍滅亡前的瘋狂破壞,防止地痞流氓、社會渣滓利用新舊歷史篇章迭替中可能出現的空白頁進行搶劫和其他犯罪活動,各支部要按照近兩個月來反覆研究和制定了的迎接解放的部署,立即付諸行動。
「不,不,我聽他說的是之宜倍勒喜,這大概是日語,是不是接頭的暗號?他是不是日本特務?」
但是,事情在發展,只是這發展與鍾亦成的估計有些不同。鍾亦成原來認為,所以費這麼大力氣批判,還不是為了弄清是非,還不是為了下一劑猛葯,讓他們回頭,重新回到黨的懷抱和革命的隊伍!批得嚴,是因為期待得殷切,恨鐵不成鋼,黨對自己的兒女,不是經常抱這種態度的嗎?但是,一年過去了,他愈來愈感到回到黨的懷抱的前景是多麼渺茫,而報刊和文件上正式出現了「右派分子是帝國主義和蔣介石的代理人」的提法和「地、富、反、壞、右」的排行。接著,到了「五一」、「十一」前夕,鍾亦成他們被叫去與村裡的地主一起去聽公安人員的訓話……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一九五七年八月。
「我的女兒在搞第三十四個對象了,但是,不行,不順我的心,不能……」灰影子說。
鍾亦成的日記:
「可這怎麼可能呢?鐵案如山,已經快二十年了。光我自己的檢討就三十萬字……」
區委書記者老魏繼續講道:
說是每個月休假四天,但是對於「分子」們,兩個月也不見得放一次假,宣布放假也是突然襲擊,早晨吃完早飯,正擦著鐵杴,有關負責人把「分子」們叫去了:「今天起你們休息,按時回來,不得有誤……」這樣臨時通知,據說有利於改造。鍾亦成更來了個徹底的,通知休假的時候,他一咬牙,申請說:「我不休了……」
鍾亦成,鍾亦成,你怎麼了?
天昏昏,地黃黃!我是「分子」!我是敵人!我是叛徒!我是罪犯!我是醜類!我是豺狼!我是惡鬼!我是黃世仁的兄弟、穆仁智的老表,我是杜魯門、杜勒斯、蔣介石和陳立夫的別動隊。不,我實際上起著美蔣特務所起不了的惡劣作用。我就是中國的小納吉。我應該槍斃,應該亂棍打死,死了也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成了一口粘痰,一撮結核菌……
一九四九年一月。
我們孕育著豐收。
鍾亦成像士兵一樣地背著行李包,手裡拄著一根剛剛撅下來的助步的粗樹枝,攀登在崎嶇的山路上。雄鷹在頭頂盤旋,油松和核桃在山坡上佇立,青石在道路旁虎踞,激流在山谷里跳躍,鍾亦成不知哪裡來了那麼大的勁,飛快地走著,走著。由於他是等待複查而最後下去的一個「分子」,沒有人和他同行。但他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催促著、驅趕著他。他不能停,在改造的道路上他必須快馬加鞭。國家在躍進,再過幾年就要取消三大差別、進入共產主義了,中國即將成為全世界第一個繁榮、富裕、先進、一大二公的國家了,他難道還能停留在「資產階級」的泥坑裡?到了全國實行共產主義的時候,他們這些「資產階級」,不是太滑稽、太不合時宜、太有礙觀瞻了嗎?他不灰心,他不怕,看,他能一口氣走上三個小時、五個小時的山路,雖然早已是汗流浹背,他的恥辱只有用汗水來沖洗了,出汗,這才剛剛是序幕呢。青春是無價的財富和無窮的力量,青春什麼都不怕,就算過去二十六年全錯了,白活了,全是罪過,那又要什麼緊呢?今後不還有五十年的時間給他重新生活、重新革命、重新做一個共產主義的戰士的機會么?五十年的時間難道不能做許多許多有益於黨、有益於人民的事情么?五十年的時間難道不夠他重新塑造自己之用么?他已被清洗,他無法做黨務工作了,那就——譬如讓他去學建築或者數學去吧,他本來也很喜愛數理功課,只是因為黨的事業的需要他才轉移了自己的心。但是不行,他得先改造,先取得一個公民、一個人的資格,那就到山區來吧,在山區他也要獻出自己的青春,放出自己的熱。
「好你個小鍾,你們竟然向我封鎖消息。」老魏大聲說,他的關心和慈愛的態度使鍾亦成回想起一九四九年初第一次黨員大會上送給他軍大衣的情景。老魏招招手,妻子拿出了禮物:一對刺繡的枕套,一本相片冊,兩本精裝的美術日記。
「砸爛魏××的狗頭!宋明不老實就嚴厲鎮壓!」
「那天晚上,你跑到築路隊去幹什麼?」
「我……」
他把老魏的報告給凌雪看,不加什麼評論,而只是說:「要想個辦法藏好。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
你要打鐵就得趁熱……
寂靜無聲。暗淡無光。凝定無波。
「不要慌。一個敵人。一條癩皮狗。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可憐的鍾亦成,他愛上了詩(有人說,寫詩是不會有好下場的,不論拜倫還是雪萊,普希金還是馬雅可夫斯基,不是決鬥中被殺就是自殺,要不也得因為亂搞男女關係而坐牢)。他讀了,背誦了那麼多詩,他流著淚,熬著夜,哭著、笑著、叨念著、喊叫著、低語著寫了那麼多,那麼多詩,就是這首《冬小麥自述》也寫了那麼多、那麼多行,最後被不知是哪一位學識淵博、德高望重、近視度數很深的編輯全給砍掉了。截至這時為止,鍾亦成發表出來的詩只有這四句,而且是配在一幅鄉村風景畫的右下角。然而這也光榮,這也幸福,這是大地的一幅生生不已的畫面,抖顫的小黃菊花,漫天遍地的白雪,翠綠如氈的麥苗和沉甸甸的麥穗……這四句也蓄積著他的許多愛,許多遐想。他在對千千萬萬的兒童說話。讀了他的詩,一個穿著小海軍服的胖小子問他的媽媽:「什麼叫小麥?小麥比大麥小多少?」「我的孩子,小的不見得比大的小啊,你明白嗎?」燙頭髮的、含笑的媽媽說,她不知道該選擇怎樣的詞句。還有一個梳著小辮子的小姑娘,讀了他的四句詩,她就想到農村去,想看一看田野、莊稼、農民、代謝迭替著的作物,還有磨坊,小麥在那裡變成了雪白的麵粉……多麼幸福,多麼光榮!
麥克風發出尖厲的嘯聲,人們安靜下來,凌雪也回到自己的位子。鍾亦成繼續聚精會神地聽報告,他沒有回過頭,但是他感到了身後有一雙革命同志的友愛的眼睛。
「但是我要喝,我一定要喝你們的喜酒。」老魏似乎是負氣地說,「為什麼沒有酒?為什麼沒有酒啊?」他大喊道,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悲愴,他的眼睛是濕潤的,鍾亦成,凌雪,老魏的妻子,連駕駛員都不由得被觸動了。
他要追逐這布禮,他要去追逐這意見,他要抬起這難抬的、被按著的頭,他要睜開眼,極目遠望……
我來了,新生了,過去的永遠過去,新的里程從茲開始;他想歡呼,想高歌,想長嘯,但他想到了應該克服這種小資產階級的狂熱性,過分的激|情只會帶來災難……他想起了臨行前凌雪對他提的意見:「勞駕,別那麼激動。許多事情我們還不懂,我們需要思考,需要理解。一個共產黨員,不僅要有火一樣的熱情,還要有冰一樣的頭腦……」雖然鍾亦成提醒她正視現實——難道還用提醒么?奇怪,為什麼一個女同志會這樣執拗,凌雪仍然在用黨員的感情、黨員的目光、黨員的語言來看問題、想問題、說問題……批下來了,凌雪也被開除了黨籍。一個從小做過童工,從小參加革命,一九*九*藏*書個本來沒有任何辮子的好同志,只因為忠於他們的互致布禮的愛情,也被從政治上判處了死刑……布禮,布禮,布禮!突然,淚水湧上了他的眼睛。
創造新世界喲,創造新世界喲!
「我們這些人也可憐。」老魏斷斷續續地說,「說來歸齊,我們太愛惜烏紗帽了。如果當初在你們這些人的事情上我們敢於仗義執言,如果我們能更清醒一些,更負責一些,更重視事實而不是只重視上面的意圖,如果我們絲毫不怕丟官,不怕挨棍子,挺身而出,也許本來可以早一點克服這種『左』的專橫。當一個人被宣布為『敵人』以後,我們似乎就再不必同情他,關心他,對他負什麼責任……現在呢,報應了,我們自己也被宣布是走資派、黑幫,我們又成了地、富、反、壞、右的代理人,正像當年你們成了蔣介石的代理人一樣……」
鍾亦成的耳邊似乎響起了他最喜愛的這首歌的雄強有力的合唱。「跟緊!」「站齊!」「向左轉!」鍾亦成神態凜然地指揮著隊伍,向他們負責保衛的金波河石橋進發。在接近這座古老的、成為聯結河東河西兩岸的交通要衝的石橋的時候,從十字路口的南側,又出現了一支由女中的學生組成的隊伍,她們衣著樸素,面黃肌瘦,好像生在貧瘠乾旱的山坡的樹苗一樣長得都不怎麼舒展,但一個個也是神采奕奕,動作迅速而且整齊,儼然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女兵隊伍。鍾亦成立即認出了帶隊的女孩子——凌雪。
別的「右派」早就下鄉「在勞動中改造自己」去了(鍾亦成不愛說「勞動改造」,因為那四個字叫人聯想到囚犯),但是老魏通知鍾亦成,「等一等」。據說他的問題還要複查。這給他帶來多少希望,他不敢想這樣的幸福,正像原來不敢想象這樣的災難。他夢見了機關支部書記找他談話。支部書記通知他,對他的處分改為留黨察看兩年了。雖說仍然是嚴厲的處分,然而他感激得哭醒了,醒來,枕中已經濕了一大片。半年過去了,每天早晨他都充滿了希望,每天晚上他都祝禱著明天。到了明天,烏雲就會散去了,一切就都會好了;到了明天,所有的冤屈,所有的愁苦,將會變成一個寬厚而又欣慰的微笑了。但是,最後,通知他:「這次運動一律不搞複查。」真是奇怪,所有的運動都有複查,「三反」「五反」時候打的那麼多「老虎」經過複查都解脫了,唯獨這次運動,不準複查。「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希望你今後好好努力,只要自己努力改造思想,總有一天還會回到黨的隊伍。」臨下鄉前,在辦公室,老魏對他這樣說,這樣說也給他帶來無限的溫暖啊!
「我們打敗了日本侵略者,我們消滅了蔣介石的八百萬中央軍,你一個小小的鍾亦成,還敢不老實嗎?」
「颳起了風怎麼別人沒醒你卻醒了呢?」
他這樣想著,就再什麼也不想了。他的眼皮已經像鉛塊一樣沉重乾澀,他的四肢已經像被擰上螺絲一樣動彈不得。「算——了——吧,」他只來得及再苦笑了一下,還沒等收到這個苦笑的面容,就睡著了。
一九五八年三月。
天色微明了,冷風料峭,炮聲停止了,槍聲還在時緊時慢地鳴響著,有遠處傳來的炒豆般的劈劈啪啪的聲音,也有近處|子彈劃破空氣所發出的尖厲的「啾」「啾」聲,四處充滿了硝煙的氣味。街道上闃無一人。所有的商店都關緊了門窗,上著厚重的木板。日常行駛在大街上的僅余的幾輛破破爛爛、叮咣作響的有軌電車和改裝燒木柴的、煙氣刺鼻的公共汽車根本沒有出場,洋車(黃包車)、三輪和排子車也失去了蹤跡。連在這個一切都日漸緊縮和衰敗的城市唯一急速膨脹、擴大著的乞丐隊伍也不知道收縮到哪裡去了。只有街頭堆置的、散發著刺鼻的腐臭氣味的、五顏六色的垃圾,使你能夠想起這個城市的居民,想到他們的正在腐爛、正在死亡、正在沉淪、正在蛻變和正在新生的生活。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
在茫茫的天空上,
「你們負責哪裡?」望著女學生們的背影,鍾亦成發問。
多麼真摯的情詩!讓後人去嘲笑、去懷疑、去輕視吧,讓他們認定我們不懂詩,不懂人情,教條主義和「左」吧,即使在成了「分子」以後,這首詩的溫習,帶給鍾亦成的仍然是善良而又美好的、充實而又溫暖的體驗。
「我活膩了嗎?我才不找這個麻煩。」鍾亦成仍然笑著。
護士走過來了,護士把臉湊近了他,他驚叫起來:「凌雪!」
路是我們開喲,
和卓婭使我們慚愧而又激動。
灰影扭動舌頭,撇著嘴說:「全他媽的胡扯淡,不論是共產黨員的修養還是革命造反精神,不論是三年超英,十年超美還是五十年也趕不上超不了,不論是致以布禮還是致以紅衛兵的敬禮,也不論是衷心熱愛還是萬歲萬歲,也不論是真正的共產黨員還是黨內資產階級,不論整人還是挨整,不論『八·一八』還是『四·五』全是胡扯,全是瞎掰,全是一場空……」

一九五八年四月。
鍾亦成,鍾亦成,他死了。
致以布禮!
一年的時間過去了,最初的參加勞動、凈化自己的狂喜和滿足已經過去了。鍾亦成已經習慣了農村的勞動和生活。他黑瘦黑瘦,精神矍鑠。他學會了整套的活路——扶犁、趕車、飼養、耘草、澆水、編筐和場上的打、曬、垛、揚,他也學會了在農村過日子的本領——砍柴,摸魚,捋榆錢,挖曲母菜和野韭菜,腌鹹菜和漬酸菜,用榆皮面和上玉米面壓餄餎……雖然他從小生長在城市,雖然他干起活來還有些神經質,雖然他還戴著一副恨不能砸掉的眼鏡,但他的走路,舉止,愈來愈接近於農民了。同時,隨著時間的流逝,那種勞動和改造的熱情似乎逐漸淡了下來,體力緊張的後面時或出現精神的空虛。他們不要命地改造,可誰又過問他們的改造情況呢?他們想主動彙報個思想也沒人聽。下放幹部的帶隊人,除了監督他們幹活時不要偷奸耍滑和下工后不要偷偷去供銷社買核桃酥以外,不問其他。也沒法問。他哪裡知道他們是由於思想上出了什麼差錯而墮落成「分子」的呢?反正他們的臉上已經蓋著「右」字金印,他們和人民的矛盾是對抗性的敵我矛盾,所以對他們是只准規規矩矩,不準亂說亂動,管嚴一點,莫要喪失立場就是了。
「你的歷史,徹頭徹尾的偽造,不老實,你的問題很嚴重。本來,像你這樣的,交給公安局專政,條件滿夠,比你輕的都有槍斃的。一群什麼樣的牛鬼蛇神,烏龜王八蛋,你們自己清楚。什麼十五歲入黨,十七歲候補黨員當支部書記,騙誰?你填表了么?誰批准的?在哪裡宣的誓?為什麼只有一個介紹人……」

灰色的影子:活該!
他看見了戴紅袖章的青年們。綠軍裝,寬皮帶,羊角一樣的小辮子,半挽起來的衣袖……他們有多大年紀?和我在一九四九年一樣,同樣是十六歲吧?十七歲,這真是一個革命的年歲!一個戴袖標的年歲!除了懦夫、白痴和不可救藥的寄生蟲,哪一個十七歲的青年不想用炸彈和雷管去炸掉舊生活的基礎,不想用鮮紅的旗幟、火熱的詩篇和袖標去建立一個光明的、正義的、擺脫了一切歷史的污垢和人類的弱點的新世界呢?哪一個不想移山倒海,扭轉乾坤,在一個早上消滅所有的自私,虛偽和不義呢?十七歲,多麼激烈、多麼純真、多麼可愛的年齡!在人類歷史的永恆的前進運動中,十七歲的青年人是一支多麼重要的大軍呀!如果沒有十七歲的青年人,就不會有進化,不會有發展,更不會有革命。
好吧,先把你的問題掛起來……
起來,全世界的罪人……
然而他不能接受,他非抗議不可。一輛汽車橫衝直撞,開上了人行道,開進了百貨商場;一個強盜大白天執斧行兇,強|奸幼|女;挖一個三十米深的大坑,把一座大樓推倒在坑裡;抱起一挺重機槍,到小學課室里掃射,即使發生了這樣的事,也不見得比這篇批判文章更令鍾亦成吃驚。白紙黑字,紅口白牙,我們自己的報紙上怎麼會出現這樣的彌天大謊?所有的那些嚇死人的分析,分析的是他和他的小小的詩篇嗎?他聽見了自己的骨渣聲,那位評論新星正把他卷巴卷巴放到嘴裏,正在用門齒、犬齒和臼齒把他嚼得咯吱咯吱作響。
一九七五年八月。
「堅決打倒魏××!打倒宋明!鍾亦成永世不得翻身!」
然而凌雪提高了聲音:「對於那一年的事,我從來就沒有承認過。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共產黨員,到底誰有罪,還需要歷史來做結論呢!」
凌雪的信給鍾亦成帶來了自信和尊嚴。戰勝這一切,體味著這一切,他時而寫一首短的或相當不短的詩,寄給凌雪,並從凌雪的回信里得到意見,得到新的啟發。
七年以後,鍾亦成被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
當這個手術完成以後,當鍾亦成從鏡子里看到一個失去了心的人的蒼白的面孔的時候,他……
「……知道你健康,勞動得好,我很高興。可你為什麼不寫詩了呢?為什麼你的信里沒有詩了呢?你不是說山區的生活十分可愛嗎?我相信它一定是十分可愛的。我相信不管有多麼苦(你當然不說苦了),它仍然是甜的,你不是說常常想念我嗎?那就寫一首關於山區、關於勞動的詩,寄給我吧。乾脆寫一首給我的詩也行。別忘了,我永遠是你的詩的第一個和最忠實的讀者。現在,我也許是你唯一的讀者了。將來呢,也許你有很多很多的讀者……
「為了友誼,乾杯!其實,我早就看透了,早就解脫了。五七年也讓我去參加鳴放會,給他個一言不發!二十多年了,我不讀書,不看報,照樣領工資……」
鍾亦成被再次遣送到農村「就地消化」已經又有五年了。下鄉,勞動,和農民們共同吃一口鐵鍋里貼出來的餅子,這對鍾亦成不但沒有什麼困難,而且是在這動亂和顛倒的年月里使他得以正常地活下去的重要的精神支柱。過去的事大致被凍結了。有個別人問起來時,他淡淡地一笑說:「那是上一輩子的事了。」二十多年來的坎坷,他的體形、神態、舉止都有變化。嚴酷的事實打開了他的眼睛,除去害怕肉體上的折磨以外,那種精神上負罪的感覺,已經完全沒有了。在農村,他學農、學醫,而且悄悄地寫了許多詩。但是,不管他多麼不願意,不管他怎樣努力抵抗,特別是在經過最後十年的再批判,或者像某些人殘酷地說的「炒回鍋肉」之後,他真的老了,雖然他內心裡維護著自己的尊嚴,他在和旁人接觸時,已經不自覺地習慣於一種陪著笑臉的謙卑的表情,說什麼話,也都習慣於一種誠惶誠恐的音調,生活比願望更強,歲月比青春更有力。這又有什麼可說的呢。
颼,一皮帶,嗡,一鏈條,喔噢,一聲慘叫。
鍾亦成亮出了早已準備好了的學聯的旗幟和袖標,同學們各自的臉上分別呈現出了驚喜、詫異、迷惘、恐懼的表情。學生當中本來還有少數的特務分子和從解放區逃出來的反動地富的子弟,他們已在前不久被「剿總」招到「自救先鋒隊」里,準備和共產黨決一死戰去了。這樣,學生宿舍里剩下的大多還是比較正派的學生。很快,在秘密黨員和盟員的帶動之下,在「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們是新時代的主人,新社會的先鋒」等豪言壯語的鼓動之下,除了少數幾個嘴唇哆嗦的膽小鬼以外,大多數同學都響應了號召,他們佩戴上了紅袖標,他們撬開了體育室的門(學校行政負責人已經不知去向),每人拿了一根「童子軍」軍棍做武器,列隊向校外走去。至於那位黨員教師,他以教聯的名義組織在校的教職員工護校。
「我當然也相信這一點,所以,我不止一次寫信對你說,如果我死了,只可能是被害,卻絕不會是自殺……然而我們還要好好地活下去,因為在我們黨內,還有許多老魏這樣的人。」
「不記得了,反正已經過半夜了。」
……大風,深秋的暗夜裡突然狂風怒吼,飛沙走石,把鍾亦成驚醒了。他迷迷糊糊地下床去關緊窗子,看到窗前一亮。
「從昨天晚上六點到現在,這二十四個小時你都到了什麼地方,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證明人是誰,你詳細地談一談。不要迴避,不要躲躲閃閃……」
「你砸開廚房的門的目的是什麼?」
「生為中國人就算倒了霉。反正中國的事兒一輩子也好不了,乾脆來個大開放。」
除了和農民、和下放幹部們一起勞動以外,他和幾個「分子」還主動地或被動地給自己加了成倍的額外任務。夜裡三點,好像腦袋才剛挨枕頭,就起來「早戰」了,把糞背到梯田上,把核桃、棗、甘薯、蘿蔔背下去。在星空下走小路,星星好像就在人的身邊,隨手都可以抓到。中午嘴裏還啃著鹹菜和窩頭,又開始「午戰」了。晚上喝完兩大碗稀粥,又是「夜戰」。夜戰的時間長了,有時候也犯迷糊,分不清早戰和夜戰了。除了星宿的位置有些不同,別的區別很少能覺察到。人真是有本事,把加班說成什麼什麼「戰」,馬上就增加了一層非凡的革命的色彩,原來他們是在戰,在打仗,在向資產階級、向自己思想中的敵人開火,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誰能懈怠呢?干就干吧,還要競賽,還要批評表揚,一得空就要評比,還要按勞動和遵守紀律的情況劃分類別,改造得較好的——一類,一般的——二類,較差的——三類,繼續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準備帶著花崗岩腦袋見上帝的——四類。這種評比可真有刺|激的力量!所以農民反映:「分子」們勞動是拚命,像「砸明火」一樣氣急敗壞,看著他們幹活我們都害怕——他們重載上山的時候是跑步,下山的時候是跳躍,喘氣的聲音兩里地外都聽得見。這還不算,一有空他們還得考慮自己的罪行,考慮通過這種「砸明火」的勞動如何進一步認識自己的醜惡面目,進一步感謝黨的挽救……
「然而這法則起作用似乎起得太慢了……」鍾亦成擺擺手。
「但是,我相信黨!我們的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黨!黨,擦乾了多少人的眼淚,開闢了怎樣的前程!沒有黨,我不過是一個在死亡線上掙扎的可憐蟲。是黨把我造就成了頂天立地的共產黨員,革命幹部。我了解我們的黨,因為即使說是混入吧,我畢竟在黨內生活了十多年,用我的不帶偏見的孩子的眼睛,我看了、我觀察了十多年。我閱讀黨刊,我做黨的機關工作,我參加黨的會議,我接觸過許多黨的幹部,包括領導幹部,他們都喜歡我,我也愛他們。我知道,中國共產黨是由民族和階級的精華,由憂國憂民、慷慨悲歌、大公無私、為了民族和階級的解放甘願背十字架的人組成的。你讀過方誌敏烈士的《可愛的中國》嗎?你讀過夏明翰烈士的就義詩嗎?我們都讀過的,我們知道這都是真的,我們相信的,因為我們相信自己在那種情況下,也會像方誌敏、夏明翰那樣去做的。我們知道,黨除了階級的利益、民族的利益、人民的利益再沒有別的利益。正因為這樣,黨有權利也有義務嚴格要求它的隊伍里的每一個人,黨員之間,也有必要、有可能互相提出極為嚴格的、毫不留情、毫不含糊的要求。我從小入黨,這並不能成為憐憫、寬容或者庇護的理由,而只能成為更加嚴格要求的根據。而且,黨對我的批判並不是由於哪一個個人的惡意,沒有任何個人的動機。為了共產主義的事業,為了英特納雄耐爾,為了同國際資產階級和國內的資產階級、同國際修正主義和中國的修正主義作殊死的鬥爭,黨鐵面無私!黨偉大堅強!哪怕我只是下意識地說過不利於黨的話,寫過不利於黨的文字,哪怕我只是在夢中有過片刻的動搖,黨應該採取果斷的措施。該清除出黨的就清除出黨!該划右派的就划右派!該施行無產階級專政的就施行無產階級專政!該槍斃的就槍斃!就像匈牙利槍斃伊姆雷·納吉一樣。中國如果需要槍斃一批右派,如果需要槍斃我,我引頸受戮,絕無怨言!雖然劃了右派,我仍然要活下去,我仍然要活下去,就因為我有這個堅定不移的信念,堅如磐石,重如泰山!」
「我不信。我們被扣的那些工資,難道不是黨費嗎?我們的眼淚和汗水,我們的青春,難道不是黨費嗎?」
「放屁!你怎麼會熱愛黨?你怎麼可能熱愛黨?你怎麼敢說你熱愛黨?你怎麼配說你熱愛黨?你這是頑固到底!你這是花崗岩腦袋!你這是向黨挑戰!你這是不肯認輸,不肯服罪!你這是猖狂反撲!我們就是要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
黑夜在旋轉,在搖擺,在波動,在飄蕩,狂風在奔突,在呼號,在四散,在飛揚。桅杆在大浪里傾斜,雪冠從山頂崩塌,地漿從岩石里噴涌,頭顱在大街上滾來滾去……
路是我們開喲,
先通通轟下去,然後,就地消化……
兩個小時以後,她換了一件紫地、帶綠色花點的襯衫,套上一件黃色的毛線衣,穿上一條灰色嗶嘰褲子,半高跟黑皮鞋,然後,她坐上公共汽車,把自己「嫁」出去了。
有一個小名叫老四的農家孩子,才十三歲,對鍾亦成特別好,一會兒遞給鍾亦成一把紅棗,一會兒抓一個蟈蟈叫鍾亦成去看,好像鍾亦成是他的同齡的夥伴似的。家裡烤好兩個土豆,他也要趁熱給鍾亦成拿一個吃。他還給鍾亦成的背簍縫上了一層棉墊,這樣背起來就不那麼硌腰。老四無微不至的幫助使鍾亦成感激而又惶恐,他對老四說:「你還小呢,你倒老替我操心!」老四說:「我看著你們幾個人實在太苦。」說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不,我們不苦。我們有罪!」鍾亦成慌忙解釋說。「你們不是改好了嗎?你們思想要不好,能這麼勞動,這麼老實嗎?」「不,我們改造得不好……」鍾亦成繼續囁囁嚅嚅地,自己也不知所云地著。
「鼓樓。」凌雪回過頭來,答道,她又高高舉起右手,向鍾亦成揮了一揮,她喊道: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
在待發的帆船旁,
「愛情,青春,自由,除了屬於我自己的,我什麼都不相信。」
一九六七年三月。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一九五九年十一月。
他應該是這樣的。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他是搏擊暴風雨的海燕。他是向著高天飛翔的鷹,他是沐浴在陽光里的一朵歡樂的春花。無論施行怎樣精巧的整容術,他的臉上無法出現符合「地、富、反、壞、右」的排列的懼怕混雜著虛偽、餡媚混雜著猥瑣的表情。他無法做一個合格的右派,即使這使他感到抱歉也罷。
愛使光明更加光明,光明使愛成為更深、更強的愛。
「沒有就算了,天也晚了。」老魏的妻子溫和地說。
這是一個瀕於死亡的城市。古老的歷史,悠久的文明,昔日的榮華,留下的只有灰色的虛影。矗立在你眼前的卻是大街小巷直到鬧市路口上的成山的垃圾。窮人的孩子整天蠕動在垃圾山上,用特製的粗鐵絲爪子扒拉著,刨著,尋找還有什麼寶貝能被自己撿起——一點沒有燒透的煤核,一團菜葉,一把蠶豆皮或者是一堆招惹了無數綠頭蒼蠅的魚頭,報紙上多次報道過吃了腐壞的魚頭的貧民家庭,全家中毒,「大小十三口一時斃命」之類的消息,但是窮孩子們還是視之如珍寶。「行好的老爺太太,有剩的給一口吃吧!」到處都是這樣的凄婉的行乞哀嚎,組成了這個城市的主旋律。與之相呼應的,則是警笛、吵架、鬥毆、啞聲叫賣耗子葯和千奇百怪的像叫春的貓和閹了尾巴的狗的合唱一樣的流行歌曲。三歲的小孩在那裡唱「這樣的女人簡直是原子彈」,二十歲的大小夥子唱「我的心裏兩大塊」……冬天,赤身露體的叫花子為了激起一些人的憐憫,故意用大磚頭照著自己的凹陷的胸肋拚命砸下去,還有的乾脆用一把利刃割破顏面上的血管,把鮮血塗得滿臉都是。就在他們的身邊,從著名的飯館珍饈樓的明光閃閃的玻璃門裡,走出來腦滿腸肥的官員、富商和挽著他們的胳臂的身穿翻毛皮大衣、塗著血紅的嘴唇的女人……
「然而,做一個好人是太難了。」他說,「救人這件事打開了我的眼睛,使我知道我的處境有多麼險惡……」
「當然要努力學習,努力改造終身,但總要有一個哪怕是初步實現布爾什維克化的目標,十年不行,就十五年、十六年……」
「過去的事了么。」鍾亦成的臉上顯出了淡漠和寬厚的笑容。
「我不喝。」駕駛員簡短地聲明。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反正已經是深夜了,散會,外面正下著鵝毛大雪。出大門的時候,有一位部隊首長看到了鍾亦成的不合身的小棉襖,露在袖口外面的細瘦的手腕,「小同志,你不冷嗎?」首長用洪亮的聲音說,同時,脫下自己身上的、帶著自己的體溫的長毛絨領的嶄新的棉軍大衣,給鍾亦成披到了身上。快樂的人流正推擁著鍾亦成向外走,他甚至沒有來得及道謝一聲。
灰色的影子說:你真可憐!你怎麼到那個時候還看不透,你怎麼會像個傻瓜似的歡欣鼓舞地去勞動改造?看穿一點吧,什麼也不要信……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1979年6月
我們沒有自己,我們https://read•99csw•com
「至少組織上是開除了嘛,至少你已經十八年沒有交黨費了嘛。」
鍾亦成出身城市貧民,從小家境不好,在他發育成長的關鍵時期——十一歲至十四歲的時候,正是家裡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時候,所以,他身材瘦小,手腕和腳踝特別細,解放后的繁忙的會議、工作之中,他也沒有年輕人應有的娛樂、體育鍛煉和足夠的休息。來山區后營養又差,農民還可以從供銷社買點點心吃,而他們的紀律是不準買任何吃的東西。但不知道是一股什麼樣的內在的、神奇的力量,支持著鍾亦成,使他在如此嚴酷沉重的勞動中沒有垮下來——許多比他們幹活少得多的下放幹部這個住了院,那個請了假,有的一回城就半年不見影子——他咬緊牙關,勇往直前,在嚴酷的勞動中體味到新的樂趣,新的安慰。他甚至覺得,以往不從事體力勞動的歲月全是浮夸,全是高高在上,虛度年華。而如今,他的四肢,他的腸胃,他的身體和精神都得到了解放。一切的清規戒律,什麼飯後不要立即從事重勞動啊,什麼一天應該睡八小時啊,什麼剛出過大汗不要下涼水啊,全都打破了。有一天吃麵條——這是罕有的改善,小小的鍾亦成一頓吃了六碗——一斤半乾麵出的條兒。這種出色的、努力認真的、傻氣的勞動溝通了他和農民的感情。農民說:「你剛來時我真怕一陣大風把你吹跑了。誰知道,你還真豁著命干。」農民一再愛惜地勸導說:「悠著點勁兒,別那麼賣死力氣,傷著身子一輩子的事兒!」還有的農民悄悄邀請他:「甭聽他們的限制,上我家喝兩盅兒,我給你煮兩個雞蛋,瞧你瘦成了啥樣子!」農民的熱情使鍾亦成五內俱熱,然而,他是一個罪人啊,他有什麼顏面接受農民父老的這種關心和愛護呢?
於是滿場傳起了燒餅夾醬肉,大餅卷果子,螺絲轉就麻花,也還有窩眼裡填滿了紅紅的辣鹹菜的小米麵窩頭和煎餅卷雞蛋。簸籮、提籃、托盤、口袋,五花八門的器具運送著五花八門的來自私商小店的食品,看樣子買光了好幾條街的小吃店。鍾亦成的座位靠近通道,這些食品他看得清楚,饞涎欲滴,燒餅油條之類對於生活窮困的他來說也是輕易吃不著的珍品啊。但他顧不上自己吃,而是興高采烈地幫助解放軍同志(大會工作人員)傳遞大餅麻花,遠一點的地方他就準備合度地拋擲過去,各種簡樸而又適口的食物在剛剛從「地下」挺身到解放了的城市的共產黨員們的頭上飛來飛去,笑聲,喊聲——「給我一套!」「瞧著!」「還有我呢!」響成一片,十分開心。革命隊伍,黨的隊伍在P城的第一次會餐,就是這樣大規模地、生氣勃勃地進行的,它將比任何大廳里的盛宴都更長久地刻印在共產黨員們的記憶里。像戰士一樣匆忙、粗獷,像兒童一樣赤誠、純真,像一家人一樣和睦、相親相愛……共產主義是一定要實現的,共產主義是一定能實現的。
「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以後,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
又是一道閃電,他看見鍾亦成了,鍾亦成就在凌雪的身邊,戴著袖標,舉著火炬。不,那不是火炬,那是一顆痛苦的、燃燒的心。
「說,你保留著哪些變天賬,你是不是希望蔣介石打回來,你好報仇雪恨,殺共產黨?」
「你為什麼不請示領導就往築路隊的倉庫跑呢?那裡有許多要害物資,你不知道嗎?」
夏天,他割麥子,上身脫個精光,彎下腰來把脊背袒露在陽光下面。鐮刀原來是那麼精巧,那麼富有生命,像靈巧的手指一樣,它不但能斬斷麥秸,而且可以歸攏,可以撿拾,可以搬運。他學會用鐮刀了,而且還能使出一些花招,嚓嚓嚓,騰出了一片地,嚓嚓嚓,又是一片地。多麼可愛的眉毛,每個人都有兩道眉毛,這樣的安排是多麼好,不然,汗水流得就會糊住眼睛。直一下腰吧,剛才還是密不透風的麥田一下子開闊了許多,看見了在另一邊勞動的農民,看到山和水。一陣風吹來,真涼快,真自豪……
世界是光明的,鬥爭是偉大的,生活是美好的。鍾亦成更加堅定、更加執著地相信著這一點。凡是人製造出來的,人就受得住。只有人享不了的福,沒有人受不了的罪。從小,他的父親的窮朋友們就愛引用這句名言來互相砥礪,互相安慰。可不是嗎,批呀,斗呀,划「分子」呀,宣布是「死敵」呀,揭露「醜惡面目」呀,清除出黨呀,一關又一關,他都過來了。疼痛是難忍的,但是單因為疼痛卻死不了人。凌雪說得對,關鍵在於自己的信心。自己不垮,誰也無法把你整垮,整死了也不垮。他可能確實犯下了嚴重的錯誤——或者叫做「罪行」,他可能犯的錯誤並沒有那麼嚴重,他可能確已被「批倒批臭」,他可能實際上並不臭,這些情況他自己還有點判斷不清楚。但是有一條是肯定的,他仍然要活下去,要革命,要改造思想,要做一個真正的共產主義戰士。他能這樣,因為他強烈地、比什麼都強烈地要求這樣。
「可是,可是……」鍾亦成尷尬了,手足無措了,「我們沒有酒啊。」他小聲說,聲音是顫抖的。
好像是為了回答他,主持會議的軍管會副主任打斷了正在講話的市委領導,宣布說,市委第一書記最後還要作一個較長的總結報告,估計會議還要進行三個小時左右,為了解決肚子里的矛盾,剛才派出了幾輛軍用吉普去購買食品,現已買回來了,暫時休會,分發和受用晚餐。
「拿去。」
把童年獻給了暴風,
黑夜,像墨汁染黑了的膠凍,粘粘糊糊,顫顫悠悠,不成形狀卻又並非無形。白髮蒼蒼、兩眼圓睜得像兩口枯井一樣的鍾亦成拄著拐杖走在膠凍的抖顫中。呼嘯著的狂風,來自無邊的天空,又滾過了無垠的原野,消逝在無涯的墨海里。是閃電嗎?是地光嗎?是磷火還是流星?偶爾照亮了鍾亦成在一個早上老下來的皺縮的、皮包著骨的臉頰。他舉起手杖,向著虛無敲擊,好像敲在一個老舊的門板上,發出剝、剝、剝的木然的聲音。
「不,不,你不要這樣說,你不要這樣說!」凌雪慌亂地圍著鍾亦成轉,尋找著鍾亦成的正在躲避她的目光,不顧一切地抓住他的手,撫摸著他的頭髮和臉蛋,扳轉他的頭頸,讓他正眼看著自己。「你怎麼了,你怎麼了?你如果犯了錯誤,那就檢討吧,那就改正吧,那又要什麼緊?你為什麼要說那麼多不沾邊的話?我不懂,事情怎麼會是這個樣子的呢,我完全糊塗了,我不信,說你是敵人,我不能相信。我只能相信那確實存在、確實叫人相信的東西,我不相信那些分析出來的東西……你不要誇張,不要感情用事,不要言過其實,不要聽見什麼就是什麼。對《冬小麥自述》的批判,胡批!把你定成右派,這也不對,這也是搞錯了,人家怎麼說你,這有什麼了不起,你自己什麼樣,你自己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你不相信,我相信你!如果連你都不相信,連自己都不相信,那我們還相信什麼呢?我們還怎麼活下去呢?至於別的,我不知道,我不懂。不僅銀河外的事情我們不知道,不僅兩萬年以前和兩萬年以後的事情我們不知道,就是我們現在的生活里,我們的黨的生活里,也還有一些我們還不知道、還不懂的東西,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懂就是不懂。然而,不可能老是這樣子,這太嚴重了,這不能不認真想一想,這又太荒唐了,實在叫人沒有辦法認真想。鍾,原諒我,過去,你就不愛聽這話,然而,這是真的,你太年輕,太年輕,我要說,是太小了啊,你太單純也太熱情,太愛幻想也太愛分析。如果說不符合黨的事業的要求,正是這些,而不是別的。你想得太多也太玄了,哪有那樣的事情?黑怎麼能說成白,好人怎麼能說成壞蛋,讓他們說去吧,你還是鍾亦成!你是黨的,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讓我們,讓我們結婚吧!七八年了,我們在一起,讓我們永遠在一起吧,讓我們一起去受苦吧,如果需要受苦。讓我們一起去弄懂那些還沒有弄懂的東西吧……也許,這隻是一場誤會,一場暫時的怒氣。黨是我們的親母親,但是親娘也會打孩子,但孩子從來也不記恨母親。打完了,氣會消的,會摟上孩子哭一場的。也許,這隻是一種特殊的教育方式,為了引起你的警惕,引起你的重視,給一個大震動,然後你會更好地改造自己……也許,下個月就要複查的,你的事情會重新考慮的,運動當中過火一點,『不過正就不能矯枉』嘛,矯完了枉呢,事情還會回到正常的軌道……沒什麼,沒什麼,讓我們……在一起,七八年了,你也太苦自己……」
……這天晚上,他們結婚。除了幾個近親,他們沒有邀請什麼人。就是近親,也有好幾個託辭不來。而且,就在這一天的早上,凌雪所在的工廠的一個領導(凌雪初中畢業以後上了中等專業學校,現在擔任一個工廠的技術員),對凌雪進行了最後一次「挽救」。因為她硬是與鍾亦成划不清界限,在運動中,她沒有能立場堅定地奮起揭發鍾亦成;在現在,在鍾亦成頭上的冠冕還牢牢實實、還嶄新刺目的時候,她竟在一個月內五次打報告要與鍾亦成結婚。凌雪拒絕了最後的挽救,於是,領導不得不迫不得已採取了紀律措施,就是這一天的下午,召開了支部大會,通過把凌雪開除出黨。
凌雪不接受這個處分,表決的時候,她不舉手。簽署本人意見的時候,她毫不含糊地寫上了「不」字。為此,她受到了警告,說是「態度惡劣」,「還要加重」。
「你少來這一套!」老魏發怒了,他閉上眼睛半天說不出話來。
一九七九年。
「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一九五零年二月。
凌雪的話使鍾亦成的心活動了些,抬起頭,天沒有塌下來,跺跺腳,地沒有陷下去。鍾亦成還是鍾亦成,愛情還是愛情,區委會還是區委會。但他覺得凌雪把問題看得簡單了,她怎麼體會不到,「新星」的咄咄逼人的架式和語言後面,隱藏著多麼巨大的危險!
一九六六年六月。
從此,開始了他一生的新階段,而一切的連續性,中斷了。
「您怎麼能這樣說,您能有什麼責任……」
多麼微小,好像一百個小提琴在一百公里以外奏起了弱音,好像一百支蠟燭在一百公里以外點燃起了青輝,好像一百個凌雪在一百公里以外向鍾亦成招手……
一個又一個的領導同志作報告。湖南口音,四川口音,山西口音和東北口音。他們講戰爭的局勢,今後的展望,國民黨對於P城的破壞,我們面臨的困難和克服困難的辦法……每個領導人的講話都那麼清楚、明白、坦率、頭頭是道、信心十足,既有澎湃的熱情、鼓動的威力,又有科學的分析、精明的計算;像火線宣傳一樣地激昂,又像會計師報賬一樣地按部就班,巨細無遺;卻沒有在剛剛逝去的昨天常常聽到的那些等因奉此的老套,陳腐不堪的濫調,嘩眾取寵的空談,模稜兩可的鬼話和空虛軟弱的呻|吟。這不再是某個秘密接頭地點的低語,不是暗號和隱喻,不是偷偷傳遞的文件和指示,而是大聲宣布著的黨的意志,詳盡而又明晰的黨的部署,黨的聲音。鍾亦成像海綿吸水一樣地汲取著黨的智慧和力量,為這全新的內容、全新的信念、全新的語言和全新的講述方式而五體投地、歡欣鼓舞,每聽一句話,他好像就學到了一點新東西,就更長大了、長高了、成熟了一分。
一個穿軍服的同志(當然,他也是黨員!)大幅度地揮動著手臂,打著拍子教大家唱《國際歌》。過去,鍾亦成只是在蘇聯小說里,在對於布爾什維克們就義的場面的描寫中看到過這首歌。
贖罪?你贖了什麼罪?你是老賬未完又加新賬,對你要老賬新賬一起算,罪惡滔天,死有餘辜!
颼和嗡,皮帶和鏈條,火和冰,血和鹽。鍾亦成失去了知覺,在快要失去知覺的一剎那,他看到了那永遠新鮮、永遠生動、永遠神聖而且並不遙遠的一切。
一九四九年一月。
老四扶著他的爺爺來了。扶著拐杖的貧農老大媽來了。許多築路工人也來了。他們帶來了雞蛋、水果、花生、板栗、蜂蜜……「我們都知道了,你是好人。」他們說。這就是鍾亦成受到的人民的最大的褒獎。
凌雪正要回答鍾亦成的招呼,一陣槍聲傳來,沿著乾涸了的舊河道,倉惶逃過來兩個國民黨敗兵,有一個顯然是腿部負了傷,綠裹腿被血跡染得殷紅,一跛一拐。另一個是個大個子,滿臉絡腮鬍子,手裡端著步槍,像個凶神。鍾亦成連思索都沒思索,大喝一聲「站住!」就從兩米高的橋端向著這個大個子撲了過去,他和大個子一起摔倒在地上,他聞到了大個子身上的哈喇和霉銹的氣味,他舉起了「重子軍」軍棍,又喝了一聲:「繳槍,舉起手來!」這時,男學生和女學生也都沖了過來,形成了一個包圍圈。
但就在這個腐爛的、散發著惡臭的軀體里,生長著新的健康的細胞,新的活力。它就是黨,黨的地下組織,許多地下黨員,以及黨的外圍組織——民主青年聯盟的盟員們。這些在敵人的心臟里,在軍、警、憲聯合組成的有權就地處決「匪諜」的執法隊的刺刀尖下,在牛毛般的特務的追蹤之下,在監獄、大棒、老虎凳的近旁進行革命活動,配合解放軍的作戰的革命家們當中,有許多年輕人,有許多像鍾亦成這樣年齡、甚至更小的嚴肅的孩子。他們是孩子,他們不帶任何偏見地去接受生活這個偉大的教師的塑造。他們來到世間以後上的第一課是飢餓、貧困、壓迫、侮辱和恐怖,他們學到手的自然就是仇恨和抗爭。我們黨的城市工作——地下工作幹部在這些孩子們的充滿仇恨和抗爭的願望的心靈上點燃起了革命真理的火炬。一開始用鄒韜奮和艾思奇的著作,用新知書店、生活書店和讀書出版社的社會科學小冊子,用香港和上海出版的某些進步書籍來啟發他們的思想,使他們看到了光明,聽到了另一種強有力的、符合人民的心愿的、召喚著他們去鬥爭、去爭取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的聲音。然後,他們進一步得到了在《老殘遊記》《金粉世家》的書皮下面的新華社電訊稿、陝北廣播記錄稿、土地法大綱直到《論聯合政府》和《新民主主義論》。於是他們變得嚴肅了,長大了,他們自覺地要求為埋葬舊王朝和創造新世界而獻出自己的力量。他們嚴肅地考慮了參加革命活動所冒的危險,他們有犧牲的決心和犧牲的準備,他們在還不到十八歲的時候就入了黨(鍾亦成入黨的時候只有十五歲)。而由於秘密工作的特點,在一個單位要組成幾個互相毫無所知的秘密支部,這樣的平行支部多了,才不容易被破壞。這樣,在黨的組織獲得較快的發展的時候,甚至候補黨員也充當了支部書記。他們還孩子氣,他們對革命、對黨的了解還不免膚淺和幼稚,然而,他們又是毫不含糊的、英勇無畏的、認真負責的共產黨員。
我們生長起來;
他還年輕,有力量,身體健康,四肢和頭腦都好用,革命和生活都還在他的前面,像是一朵花,才剛綻開花|蕾,甚至還是含苞待放的時候,突然來了一陣毀滅性的狂風暴雨。然而,花的本性是芬芳,花的本色是萬紫千紅,花的本來面目是開放,特別是,如果它有很好的根,很好的蕊,如果它有對太陽、對土壤、對空氣和水的天然的親和愛,那麼,你用火烤,用煙熏,用刀鋸,用沸湯澆,它總還會有一點根,有一點花心活下去,它活著,接受陽光和雨露,吸收大地的滋養,重新抽出枝條,長出綠葉。看吧,儘管他的眼角上已經過早過密地出現了魚尾紋,儘管他的額頭上也有那麼幾道悲哀的、深深的紋絡,儘管他的嘴角上的紋線給人一種懼怕和痛楚的感覺,這一點當他咧嘴笑的時候就更加明顯,但是,他的眼睛仍然是明亮的樂觀的,他的鼻子仍然是堅毅的穩定的,他的頭顱仍然是昂揚的,隨著列車的行進,隨著「鼓槌」的敲擊,他的目光中更飛出了興高采烈的火花來。
可不是嗎,中午,為了趕來開會,他飯也沒有來得及吃,只是在小鋪子里買了兩把花生米,現在,已經這樣晚了,怎麼能不飢腸轆轆呢?
直到把火徹底撲滅之後,鍾亦成才感到鑽心的疼痛,他這才發現,頭髮燒掉了一多半,眉毛已經全燒光了,臉上、背上、手上、腿上,到處都是火傷,到處都挨不得碰不得了,不,連站也無法站了,他的腳也燒壞了。他臉上做了一個那麼痛苦的、歪扭的表情,沒等呻|吟出聲來就失去了知覺。
在我的心裏呀,親愛的同志,
老魏在黨課中講道:
「什麼?他說什麼?置之不理?他不理誰?他這條癩皮狗敢不理誰?」
「你總算趕上了。在這個世界上,有件事始終掛在我的心上,就是關於你五七年的事……」
老魏困難地搖了搖頭,示意鍾亦成不要和他爭辯。「在我主持城區區委工作的時候,」他繼續說,「一開始全區只揭發批判了三個有右派言論的人。但後來有了指標,全區應該揪出三十一點五個右派。於是出現了強大的政治壓力,最後,連我們也控制不住了,一共定了九十多個右派分子,株連處分得就更多。大部分是錯的。這件事不辦,我死不瞑目。我已經給黨寫了報告……總有一天,你將可以將它連同你的申訴一起交給黨……我有責任。作為一個鄭重的黨,作為一個鄭重的黨的一分子,我們必須在人民面前把責任承擔起來……但我也驕傲,看,人民是多麼擁戴我們,即使那些受了委屈的同志,他們仍然一心向著黨。古今中外,任何別的黨能贏得這樣多、這樣深的人心嗎?這是一個偉大的黨,這是一個很好的黨。這是一個為中國人民做了遠遠更多得多的好事的黨。雖然即使是這樣的黨也會犯錯誤,但我仍然覺得一輩子沒有白活……不要記恨我們的親愛的黨吧……」
把什麼掛起來?鍾亦成是什麼?一頂帽子嗎?一件上衣嗎?一個裝醬油的瓶子嗎?
「冬天之後一定是春天,三角形的三個內角之和是一百八十度。不會更長或是更短,更多或是更少。我想,當謊言和高調、訛詐和中傷過多地放在歷史的天平的一端的時候,就會發生傾斜,事情就會得到扭轉……」
讓我們更加完美和純凈,
「你老實點!」
一九六六年六月。
老魏面色灰白,他得的是血癌,這兩天剛剛發作了幾次,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他見了鍾亦成,枯瘦的臉上顯出了一種安慰的表情。他說:
「不。我只怨我自己,如果當時我自己腳跟站得穩一些,檢查思想實事求是一點,也許本不至於如此。而且,說實話,我要對您坦白地說,如果當時換一個地位,如果是讓我負責批判宋明同志,我也決不會手軟,事情也不見得比現在好多少……當時可真是指到哪裡打到哪裡,說什麼信什麼呀!至於您,我知道您其實幾次想保護我……您想重新介紹我入黨,也沒能實現……現在還說什麼呢,您最後連自己也沒有能保護住……」
「好吧,我們先不討論你們的要求是否合理。」鍾亦成說,「我只是想知道,為了國家,為了人民,或者哪怕僅僅是為了你個人,為了你的愛情和自由,為了你的友人和酒杯,為了你能活著混下去,能夠大言不慚地講什麼開放,也為了你的女兒……不,應該說是你自己找到理想的女婿,你們做了些什麼?你們準備做什麼?你們有能力做什麼?」
「那你呢?」
汽笛長鳴,機輪鏗鏘,車頭粗重地喘氣,煙囪放出濃煙。車過橋樑時大地猛烈地顫抖,車過隧道時車廂一片漆黑(乘務員忘記了打開燈)。車廂喇叭里響徹了大躍進和豪言壯語和「超英趕美」的氣壯山河的歌聲,各車廂正在舉行紅旗競賽。列車員除了不停地打掃、送水以外,還要說快板、讀報,進行政治宣傳,用自己的聲帶和廣播喇叭比賽。這一切都像鼓槌一樣地敲打著鍾亦成的心房,使他漸漸地把對城市、對凌雪的依戀之情暫時放在一邊,過去的讓它永遠地過去吧,生活仍然是這麼強健、這麼紅火、這麼吸引人。我才二十六歲嘛,時間在前面,未來在前面,唯有一心向前!他自言自語說。其實,早在上火車之前他就多次對自己這樣說過,但只是現在,在車廂的嘈雜和明明暗暗的多變的光照之中,在他貪婪地隔著車窗注視著正在掠過、正在飛旋的田野、道路、池塘、房屋的時候,他才當真是又痛苦、又興奮、又快樂地感到了:「過去的過去了,新生活正在開始!」
「……」
小高回來了,拿回來的不是料酒,而是一瓶尚未啟封的茅台——小高拿來了自己家的「儲備」。
鍾亦成謙和地回答了提問,「我看到了火光……」他說。
紅袖章的火焰燃燒著熾熱的年輕的心。響徹雲霄的語錄歌聲激勵著孩子們去戰鬥。沖呀沖,打呀打,砸爛呀砸爛,紅了眼睛去建立一個紅彤彤的世界,卻還不知道對手是誰。
一九七零年三月。
然而它受到了評論新星的批評。那是一顆新星,正在紅得透紫。評論文章的題目是:《他在自述些什麼》。新星說,這首詩發表在五七年五月,正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向黨猖狂進攻的時刻,他們叫囂要共產黨「下台」,「讓位」,「殺共產黨」,他們用各種形式,包括寫詩的形式發泄他們對黨和人民的刻骨仇恨,變天的夢想,反攻倒算的渴望。因此,對於《冬小麥自述》這首詩,必須從政治鬥爭的全局加以分析,切不可掉以輕心,被披著羊皮九*九*藏*書的豺狼、化裝成美女的毒蛇所矇騙。「野菊花謝了」,這就是說要共產黨下台,稱共產黨為「野」,實質上與美國駐聯合國代表奧斯汀污衊我們黨毀滅文化遙相呼應。「我們生長起來」,則是說資產階級頑固派即右派要上台,「我們」就是章羅聯盟,就是黃世仁和穆仁智,蔣介石和宋美齡,「冰雪覆蓋著大地」,表達了對我們社會主義祖國的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的極端陰暗、極端仇視、極端恐懼的即將滅亡的反動階級的心理,切齒之聲,清晰可聞,而且作者的影射還不限於此,「我們孕育著豐收」,其實是號召公開舉行反革命叛亂。
抽象地分析自己腦子裡有些什麼主義、什麼觀點、什麼情緒,分析這些主義、觀點、情緒代表了一種什麼樣的思潮,具有什麼樣的嚴重得嚇死人的危害性,這畢竟是容易做到的。不管有多麼苦、多麼澀、多麼噎人,這畢竟是一個形體不那麼固定的,可塑性很強的果子,雖然它的體積太大,簡直無法吞咽,但是連拉帶拽,連按帶送,果子終於被點滴不漏地吞下去了。下吞的時候還有一種很有效的潤滑劑,那就是鍾亦成堅信黨決不會把自己毀掉,決不會把一個痴誠的黨的孩子毀掉。但是,許多的日子過去了,處境卻一天惡劣於一天,現實的政治待遇,這就是另外的事了。他這個從兒童時候就懷著不共戴天的仇恨去與蔣介石國民黨政權作殊死的鬥爭的孩子,到底是從哪一天起、為了什麼、怎樣代理起帝國主義和蔣介石的業務來了呢?帝國主義和蔣介石,又是從哪裡來的那麼大本事,是怎樣在解放了的中國大陸,在英勇堅強、令一切反動派膽寒的中國共產黨內部招募了、或是聘請了、任命了那麼多大大小小的代理人呢?如果他們的代理人當真是如此之多,如此隱蔽而無孔不入,一九四九年何至於垮得如此迅速而且徹底?
「二十多年的時間並沒有白過,二十多年的學費並沒有白交。當我們再次理直氣壯地向黨的戰士致以布爾什維克的戰鬥的敬禮的時候,我們已經不是孩子了,我們已經深沉得多、老練得多了,我們懂得了憂患和艱難,我們更懂得了戰勝這種憂患和艱難的喜悅和價值。而且,我們的國家,我們的人民,我們的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黨也都深沉得多,老練得多,無可估量地成熟和聰明得多了。被革命的路上的荊棘嚇倒的是孬種,閉眼不看這荊棘,甚至不準別人看到這荊棘的則是自欺欺人或是別有居心。任何力量都不能妨礙我們沿著讓不滅的事實恢複本來面目、讓守恆的信念大發光輝的道路走向前去。
「你們問這些幹什麼?你們怎麼能這樣懷疑人?毛主席呀,您老人家知不知道……」
一九七九年一月。
「一個共產黨員,要做到真正的布爾什維克化,要獲得完全的、純潔的黨性,就必須忘我地投身到革命鬥爭中去,還必須在黨的組織的幫助下面,運用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武器,改造思想,克服自己身上的個人主義、個人英雄主義、自由主義、主觀主義、虛榮心、嫉妒心……等等小資產階級的以及剝削階級的思想意識。
然而,他還保留著二十多年前的一個老習慣:關心國家大事。他看起報、聽起廣播來往往忘記了吃飯。透過謊言和高調的迷霧,他努力尋找關於祖國、關於世界的真實信息,並每每憂心如焚,夜不能寐……
你說什麼?你熱愛黨?你熱愛黨為什麼註銷了你的黨票?註銷了你的黨票你還能熱愛黨嗎?
鍾亦成摘下了帽子,露出了早白的頭髮,他肅立著,默默地垂下了頭——
由於嚴重燒傷,鍾亦成被送到公社醫院。他躺在病床上,看到病房的門打開了,下放幹部的副隊長、築路隊的一名保衛幹部和公社的公安特派員向他的床位走來,他心裏感到無限的熨帖和溫暖,他勉為其難地掙扎著坐了起來。然而,三個人走到他的床邊,臉色是鐵青的,肌肉是高度收縮著的,目光是呆板的,聲音是冷冷的,他們張口了,說出來的不是對於受傷者的問候,不是對於滅火者的感激,他們開口提的是一個審案式的問題。
載著這篇文章的報紙下午才運到P城,臨下班以前來到了中心城區委員會。文章像炸彈一樣地爆炸了,有的人驚奇,有的人害怕,有的人發愁,有的人興奮。鍾亦成只看了幾句,轟地一聲,左一個嘴巴,右一個嘴巴,臉兒燙燙地發起燒來了,評論新星扭住了他的胳臂,正在叭、叭、叭、叭左右開弓地扇他的嘴巴。你怎麼不問問我是什麼人呢?怎麼不了解了解我的政治歷史和現實表現,就把我說成了這個樣子呢?鍾亦成想抗議,但是他發不出聲音,新星已經扼住他的脖子。新星的原則性是那麼強,提問題提得那麼尖銳、大胆、高超,立論是那麼勢如破竹,不可阻擋,指責是那樣嚴重,那樣駭人聽聞,具有一種摧毀一切防線的強大人力,具有一種不容討論的性質。文藝批評是可以提出異議的,政治判決,而且是軍事法庭似的從政治上處以死刑的判決,卻只能立即執行,就地正法。
「什麼特殊情況!我看那是假共產黨!」
「為了鍾亦成同志和凌雪同志的新婚,為了他們的幸福,為了他們一定能克服前進道路上的困難,為了……總會……乾杯!」
「共產黨員是無產階級的先鋒戰士,是擺脫了一切卑污的個人打算和低級趣味的人。他有最大的勇敢,因為他把為了黨的事業而獻身看做人生最大的幸福。他有最大的智慧,因為他心如明鏡,沒有任何私利物慾的塵埃。他有最大的前途,因為他的聰明才智將在千百萬人民的鬥爭事業中得到鍛煉和成長。他有最大的理想——在全世界實現共產主義。他有最大的氣度,為了黨的利益他甘願忍辱負重。他有最大的尊嚴,橫眉冷對千夫指。他有最大的謙虛,俯首甘為孺子牛。他有最大的快樂,黨的事業的每一點每一滴的進展都是他的歡樂的源泉。他有最大的毅力,為了黨的事業他不怕上刀山、下火海……」
「報告,他醒不過來了。他是不是——死了?」
凌雪是私立靜貞女中初三的學生,圓臉,窄額頭,短髮,長著一雙目光非常沉穩和善的眼睛,一個端正、秀美、光澤和神氣的鼻子,一張總是帶著笑意的、卻又常常是閉得緊緊的嘴。一九四七年,在五個大學的學生自治會聯合舉辦的反內戰、反飢餓營火晚會上,一九四八年抗議偽參議會主使屠殺東北流亡學生的遊行中,以及後來在蘇聯對外文化協會舉辦的一些電影晚會上,他們見過幾次面而且交談過。今天,在這個歷史轉折的時刻,在即將屬於人民所有的城市的街頭邂逅,而且各自帶著一支隊伍——這說明了他們的即將公開的政治身份,兩個人臉上都顯出了明朗的、會心的笑容,一種比爹娘、比兄弟姐妹還親的革命感情暖熱了他們的心胸。「天亮了!」鍾亦成向凌雪揚起手,喊道。
人們發明了語言,用語言去傳達、去描述、去記載那些美好的事物,使美好更加美好。但也有人企圖用語言,用粗暴的、武斷的、殺人的語言去摧毀這美好,去消滅一顆顆美好的心。在這方面,有人得到了相當大的成功。然而,並沒有完全成功。埋在心底,浸透在血液和靈魂里的光明和愛,是摧毀不了的。我們是光明的一代,我們有光明的愛情。誰也奪不走我們心中的光,誰也奪不走我們心中的愛。
樹是我們栽喲,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鍾亦成,鍾亦成,鍾亦成!
當我們幼小的時候,我們在黑暗中掙扎,當我們從孩子變成青年的時候,我們從黑暗走向光明。夜是太黑了,太暗了,所以,早晨,我們看到的是一片光輝,是萬丈光芒。我們歡呼跳躍著奔向光明,擁抱光明,我們不知道還有陰影的存在。我們以為陰影已經隨著黑夜而消逝,我們以為頭頂上永遠是八九點鐘的太陽。
「只准左派造反,不準右派翻天!鍾亦成想翻案就讓他嘗一嘗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頭!」
列車在一望無垠的冬日的原野上飛馳。青紗帳撤去了,視線沒有遮攔,世界顯得更是無邊地遼闊了。初冬,還沒有積雪,田野上秋收作物的茬子和雖然略有瑟縮卻仍然沒有退盡綠色的冬小麥清晰可見。「孕育著豐收」的冬小麥啊,結果卻孕育了苦難。是不可思議嗎?事出有因嗎?在劫難逃嗎?趕上「點」了嗎?還是黨的一種特殊的教育自己的兒女、考驗自己的兒女的方式呢?不論是什麼,作為黨的一個忠誠的戰士,他要從積極方面接受這一切。老魏出席了他的婚禮。許多的同志也仍然是友好地、正常地對待他。「劃清界限」,這本是暫時在一種壓力下才發生的,待到壓力稍稍放鬆,「界限」就不那麼嚴酷了。還有凌雪,她那麼體貼,那麼痴情,用十倍于往昔的溫存溫暖著他那顆受了傷的心。
解放P城的戰鬥結束后第三天,鍾亦成接到通知去S大學禮堂參加全市的黨員大會。嚴寒的天氣,鍾亦成身上穿的棉襖是四年以前他十三歲時母親給他縫的,已經太小了,凍青了的手腕露在外面,胳肢窩緊巴巴的,舉動不便;他的下身,禦寒的只有一條早已掉光了絨毛,「趕」成了一個個小疙瘩的絨褲。除了上衣口袋裡有一支破鋼筆和一個小本子以外,他的樣子並不比沿街行乞或者爬在垃圾堆上拾煤核的孩子們強多少。但是,他的濃而短的眉毛像雙翅一樣地振起欲飛,他的臉上呈現著由衷的喜悅和驕傲,他的動作匆忙而又自信:我們勝利了,我們已經是這個城市的和全中國的全權的主人。他走在順城街上,看到沿街頹敗的斷垣和舊屋,他想:我們要把這一切翻個個兒。他還看到一輛又一輛的軍車在搶運垃圾。戰鬥一停止,軍車就晝夜二十四小時不停地投入了這場清除垃圾的戰鬥,眼看就要把穢物全部、徹底、乾淨地消滅了,而P城的垃圾問題,曾經被國民黨的偽參議會討論過三次,作過三次決定,收過無數次「特別衛生捐」,撥過許多次「特別衛生費」,最後還由偽中央政府的監察院前來調查了多少次,其結果卻是官員們吞沒費用而垃圾在吞沒城市。現在呢,剛解放三天,垃圾已處於尾聲,喪失了它的全部威力,這是我們把它消滅的,鍾亦成想。他又看見了幾個瘦骨伶仃的孩子在寒風中瑟縮地發抖。別忙,我們會使你們成為文明的、富裕的、健康的有用人材。他走近S大學,他看到了胸前佩戴著「中國人民解放軍」、臂上佩戴著「P城衛戍司令部」的標誌的戰士,他迫不及待地遠遠地就掏出來上級給他發的紅色入門證,向警衛戰士揮動:「我是黨員。」入門證是會說話的,它在向戰士致敬:「致以布禮!」戰士懷著敬意向年輕的秘密黨員微笑了,「我們會師了。」這笑容說道。「我們再不怕逮捕和屠殺了,因為有了你們!」鍾亦成也報之以感激的笑容。這次黨員大會要談什麼呢?走近禮堂的時候鍾亦成想,會不會會後組織一部分人去台灣呢?要知道,我們是饒有經驗的地下工作者了,以我的年齡,更便於隱蔽和秘密活動。那就又會看到國民黨軍、警、憲的刺刀,又要和C.C,和中統打交道……那更光榮,我一定第一個報名。
所以他恢復了,恢復了健康、熱情和樂觀的生活態度。籌備婚事的一個多月,他和凌雪一起照了許多相。他現在不用參加那麼多會了,他現在是「聽候處理」,他有了戀愛的時間了,任何一次約會都不會失約。他知道了按時赴約,和凌雪在一起多呆會兒是多麼幸福。有一張相是這樣照的:爬山之後,他熱了,他脫掉了上身制服,用一隻手在肩上抓著垂在身後的衣服,另一隻手叉著腰,夕陽照在他的臉上,清風吹拂著他的頭髮,背景是山下的縱橫阡陌。這張相洗出來以後使鍾亦成自己都感到驚奇,可以說是震驚,在目前的處境下,他的照片為什麼竟是這樣神采飛揚,瀟洒自豪,蓬勃向上,喜氣盈盈?
閃電之後是徹底的黑暗。
「放屁!你竟敢拉攏我們,快閉住你的狗嘴!」
意見就是燈;
一九七五年以來,他接連幾次收到老魏的愛人的信,信上說老魏被株連到一個什麼「二月兵變」的案子里,自一九六八年以後到外省坐了七年多監獄,最近才放出來。「他身患不治之症,他常常說起你而且非常想見你……」
好漢子當大無畏,
不知不覺,天黑了,誰知道已經過了多少個小時?電燈亮了。多麼難能可貴,由於地下黨領導的工人護廠隊的保護,發電廠的設備完好無損,而且在戰鬥結束四十幾個小時以後,恢復了已經中斷近一個月的照明供電。多麼亮的燈,多麼亮的城市!但是,隨著燈亮,鍾亦成猛然意識到:餓了。
他去找區委書記者魏,老魏的家就在區委會的後院,老魏的妻子就在這個區工作,但是老魏多數情況下仍然住在辦公室。燈光下,老魏拿過了那張報紙,越看,眉頭就皺得越緊,沒有聽完鍾亦成的激動的申辯,他說:「你這個同志呀,不要緊張嘛,要沉得住氣嘛,要經得起考驗嘛。好好工作!有什麼想法,可以談嘛。」
奇熱的天氣。P城氣象台預報說,這一天的最高氣溫是攝氏三十九度。這是一個發燒、看急診的溫度,一個頭疼、頭暈、嘴唇乾裂、食慾減退、舌苔變黃而又畏寒發抖、顏面青白、嘴唇褐紫、捂上雙層棉被也暖和不過來的溫度。你摸一摸桌子、牆壁、床欄杆,溫吞吞的。你摸一摸石頭和鐵器,燙手。你摸一摸自己的身體,冰涼。鍾亦成的心,更冷。
這一天終於來了!
鍾亦成找了自己的戀人凌雪。凌雪說:「這簡直是胡扣帽子!是赤|裸裸的陷害和誹謗,是胡說八道!」又說:「也不能他說什麼就算什麼啊,不用理他!別發愁,勞駕,走,咱們上街喝一杯冷牛奶!」
什麼?布禮?這就是說,布爾什維克的敬禮,康姆尼斯特——共產黨人的敬禮!鍾亦成聽說過,在解放區,在黨的組織和機關之間來往公文的時候,有時候人們用這兩個字相互致意,但是在現實生活中,這還是頭一次從一個活著的人,一個和他一樣年輕的好同志口裡聽到它。這真是烈火狂飆一樣的名詞,神聖而又令人滿懷喜悅的問候。布禮!布禮!黃鐘大呂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親愛的革命小將們!」他喃喃地說。
這是怎麼回事?忽然,一下子就凍結了。花草、天空、空氣、報紙、笑聲和每一個人的臉孔,突然一下子都硬了起來。世界一下子降到了太空溫度——絕對零度了嗎?天空像青色的鐵板,花草像雜亂的石頭,空氣液化以後結成了堅硬的冰塊,報紙殺氣騰騰,笑聲陡地消失,臉孔上全是冷氣。心,失去血色,硬邦邦的了。
年代不詳。
鍾亦成懷裡揣著老魏寫的報告,像揣著一團火。有了這個報告,叫人更難安生,更難苟活了。他將再也無法將錯就錯地閉上眼睛,聽憑命運的擺布了。但他又能怎麼樣呢?去做一些事,這是困難的和無效的;去強迫自己不做什麼,只是熬著、等著、盼望著,這就更痛苦了。時間在一分鐘一分鐘、一秒鐘一秒鐘地流逝,頭髮和鬍鬚在一根一根地變白,一九五七年過去是一九五八年,從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八年就有三百六十五天,然後是六十年代,然後現在已經是一九七五年了,多少個三百六十五天已經過去了:還有三百六十六天的年份呢。
何況,何況悲壯的歌聲正在耳邊激蕩:
車到站了,在經過了一個又一個隧道,一塊又一塊藍天之後,在一個三面環山、一面近傍著大河的險要的地方,火車停下來了。
冰雪覆蓋著大地,
我們常常因為工作,因為黨的任務而不能相會,或者約會好了卻不能守約。有一次,我們當中的一個人在電影院的門口等著另一個人。我不說是鍾亦成還是凌雪,因為,在這些體驗上我們兩個人互為自我。那時候,另一個人卻因為取締一貫道的事務而不能按時前去,打電話已經來不及了。一個半小時以後,這個人才跑到電影院。那個人正在那裡等著,仍然忠實地等著,一點也不著急,「對不起,對不起。」這個人慌不迭地說。「可又有什麼對不起的呢?你沒來,我就知道你忙,你有任務,我在這裏站著等你,你在那裡忙碌,並不因為我等著你而急躁馬虎,這有多好!」電影散場了,他們和看電影的人走在一起,別人看著,他們比最欣賞電影、最理解電影的人還滿足,還高興呢。
一九七八年九月。
「說,你過去干過哪些反革命勾當,今後準備怎樣推翻共產黨?」
群眾組織舉行對老魏的批鬥大會,老魏撅在中間,右邊是鍾亦成,左邊是宋明陪斗,鍾亦成被按倒,「跪」在台上,以示與老魏和宋明有別,體現了區別對待的「政策」。
算了吧,反正想也想不清楚。他苦笑了。勞動的最大好處就是使你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胡思亂想。哪一個勞動了十幾個小時,一頓吃了三個大眼窩頭、半碗鹹菜又喝了好幾碗涼水的人還有興緻做這種政治推理和玄學遐想呢?鐵杴、鐮刀、窩頭、鹹菜……他的頭腦已經為這些東西所充實。農民就是這樣,他們委實與知識分子不同,他們傾其全力,首先還是為了維持生活,他們的思想圍繞著「怎樣才能活下去」,「怎樣才能活得稍好一點」,稍一懈怠就有饑寒之危,而知識分子的境遇再不濟,往往還是在維持生存的水平線之上,所以他們要考慮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活著幹什麼?我將如何活得更有意義?」所以要這樣自尋煩惱,推其主要原因,還是吃得太飽,簡單歸結起來,兩個字:撐的。
五一節的前夕。這是一個新鮮、美好的時令。經過漫長的冬季的萎頓,陽光重又變得明麗輝煌了。柔軟的枝條和新綠的樹葉,已經日趨繁茂,已經遮住了城市街道兩旁的天空,卻仍然那麼鮮話,那麼一塵不染,好像昨天才剛剛萌發出來似的。樹下到處是賣草莓的姑娘,嫩紅、多汁、甜中帶酸、更帶有一種青草的生味兒的草毒,正像這個節令、這個城市一樣地生動而且誘人。人們在換裝,古板的老者還沒有脫下大頭棉鞋,孱弱的病人仍然裹著厚厚的毛絨圍巾,年輕人呢,已經用他們的五顏六色的毛線衣,甚至用輕柔而又潔白的單裝來呼喚生活、呼喚盛夏了。就在這樣一個青春的季節的晴朗的日子,鍾亦成和凌雪結婚了。
坐上無軌電車,我不敢正眼看售票員和每一個乘客,因為我理應受到售票員和每一個乘客的憎惡和鄙夷。走進郵局,當拿起一張印有天安門的圖案的郵票往信封上貼的時候,我眼前發黑而手發抖,因為,我是一個企圖推翻社會主義、推翻中華人民共和國、推倒五星紅旗和光芒四射的天安門的「敵人」!走過早點鋪,我不敢去買一碗豆漿,我怎麼敢、怎麼配去喝由廣大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的農民種植出黃豆,由廣大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的工人用這黃豆磨成,而又由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的店員把它煮熟、加糖、盛到碗里、售出的白白的香甜的豆漿呢?我看到了報紙上刊出了我國人民銀行發行硬幣的消息,看到了人們怎樣快樂而又好奇地急於去搜羅、保存、欣賞和傳看一分、兩分和五分的鎳市,人們歡呼國民經濟的繁榮,社會主義的優越,物價的穩定,貨幣值的有保障和硬幣的美觀、喜人、耐用。我也得到了一枚五分錢的硬幣,我也喜歡,觀賞著硬幣上的國徽、五星紅旗、天安門、麥穗、年號,愛不釋手……但是,突然,在反光的硬幣上,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癩皮狗的形象……我有什麼資格、有什麼權利為了社會主義中國的經濟成就而歡欣鼓舞呢?我不是共和國的敵人、社會主義的蛀蟲嗎?我和祖國的矛盾,不是不可調和的、對抗性的、你死我活的敵我矛盾嗎?不是說不把我揪出來,鬥倒斗臭,就會使中華人民共和國滅亡嗎?我不是只能和漢奸、特務、賣國賊為伍嗎?漢奸、特務和賣國賊難道也歡呼中華人民共和國發行硬幣嗎?

「支部已經通過了,我轉成正式黨員。在這個時候聽老魏講課,是多麼有意義啊。給我提提意見吧,我應該怎樣努力?我已經訂好了克服我的——個人英雄主義的計劃,我要用十年的時間完全克服我的非無產階級意識,做到布爾什維克化,做一個像老魏講的那樣的真正的無產階級先鋒戰士。幫助我吧,凌雪,給我提提意見吧!」
算了吧,苦笑,香甜的安睡……這對於鍾亦成來說,完全是一種新的精神狀態,一種新的體驗。也許,這裏頭包含著一種新的動向,新的契機?也許,這卻是消沉和淪落的開始!
在這個問題上,鍾亦成曾經充滿了火熱的希望。從那個時候起,許多的黑夜和白天,許多的星期,許多的月,許多的年都過去了。每過一天他就把希望埋得更深一點,最後,深得他自己都看不見了。近年來,他更是築起了厚厚的硬殼,他只表示低頭認罪,至多表示到往者已矣,來者可追,表示對再談它已經毫無興味,正像木乃伊難以復活一樣。他已經死過不止一次了,他再不願、也不敢認真地稍微思考一下五十年代的舊事,再不願揭開這塊已經結了鋼板似的厚痂的創口。他的這種心情和這種態度,甚至也騙了他自己,有時他自己也真心相信他已經是對這件事再無興趣、再無意見了。這種心境使他既覺得心安也覺得恐怖。然而今天,在行將離開人間的老上級的床邊,當他聽到近二十年來再沒聽到過的率真而信任的言語的時候,他哭了。他說:
「說,你是怎麼仇恨共產黨的?你是怎樣夢想奪去你失去的天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