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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塊菊花糕

最後一塊菊花糕

作者:李碧華
袁枚的亡魂飄渺,挂念他的最後美點。那日在揚州舟中感染了風寒,腹瀉不止。勉強支撐虛弱的老體,在清寒月光下,披名貴的皮裘,戴起西洋金絲眼鏡,手撫已染黑幾遍的長須,老人還是挺愛漂亮,愛體面,愛種種生活享受,愛這世界的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但不得不走了,他用平靜但笑謔的語氣寫遺囑:
她會心一笑:「你的意思是——」
……後來,蕭美人終於隨他姓杜了。
吃不上大魚大肉,只能在店鋪下碗餛飩,只花得起小錢,看來挺寒酸的。
「我自小懂得一點麻衣柳庄,你也應該是我的人吧。」
「好!」袁枚笑:「這是我最後一塊菊花糕!真不枉此生,哈哈哈!」
「為什麼?」
蕭美人目送:「才子保重!」
人生幾度秋涼?
說餅佳人舊姓蕭,
江寧的益友損友圈子,從他津津樂道中,早已與這位「美人」神交。
「餃子好嗎?」蕭美人問:「野珍菌餡,清些。」
「三千!」
「我從遠方趕至會你,袁老爺請待我收拾一下才進去小坐吧。」
他就是會吃。一生享受吃。
午後僕人端上點心,有百果糕、青團、白雲片。另小碗鮮磨百合粉糊。
藏中泠、惠泉的水沖泡武夷茶,以蒸燘的鰻下肉和雞湯做細面,嚐王太守八寶豆腐。喝酒的杯盞要用名瓷、白玉、犀牛、玻璃……
她依他的話,小店張貼了:
「你沒多大變化,」他道:「可我又老了。」
「九月了,還出汗。」他望園中的柏樹,忽地嘴饞:「真想吃些清甜的小點心。」
「難我不倒。」她勉定心神:「感謝知遇厚愛,我就為你做菊花糕。」
「『蕭美人』果然名不虛傳呢!」他把餛飩細嚼緩吞,把湯呷個點滴不留。
「公子貴姓?」
袁枚也吃過一回閉門羹。
袁枚流傳後世的作品很多,有《小倉山房詩文集》、《子不語》、《隨園詩話》、《隨園軼事》、《隨園食單》……
她端上一碗熱騰騰的餛飩,小個兒,桂圓大。雞湯煨,有冬筍、開洋,還切了幼如發的蛋絲。
他沒說破:「完了以後,送他一程,就關門了。從此不用回頭。」
他呷一口菊花茶。
他光顧過幾趟,談得特別投緣。年齡相差三四十載,但欣賞知遇,打破了隔閡。
「啊蕭美人已嫁人了。」袁枚憐愛地:「雖然我比你老,比你更快要走了,你嫁人,我不像把女兒嫁出去,反而像失落了一位紅顏知己,好不捨得。這是我倆的秘密。以後誰給我做點心呢?」
「蕭美人九_九_藏_書,記得我第一回光顧你這小店嗎?」
「用淡紅紙小字寫訃,不可用素紙。其餘平行用小古簡最雅,用大紅便市井氣……恐屍硬不便靴,有極華刺朱履一雙,白綾襪一副可用。」
蕭美人把早已用濕的細棉布抹擦乾凈的枸杞子拎出來,它沒經水洗水泡,顆粒不會發胖脹爛,快刀細剁,成朱紅砂狀,灑在菊花糕中,略攪拌——這陣硃砂乃神來之筆,不致因整個顆粒過大,喧賓奪主,在清澈淡黃中,細碎精緻,點染生色。
袁枚問:
袁枚快樂地上路了。
她的淚水在眼眶中滾動一下。蕭美人背轉身子。待她回過頭來,煥發地一笑:
蕭美人挽起衣袖,繫上圍裙,先把菊花洗凈。籃中菊花,黃白各半,皆鮮妍悅目。
蕭美人輕嘆:「唉,只怕手藝生疏——」
揚州儀徵南門外驛道邊,有家小小的點心鋪,那位年三十餘的新寡,以她一雙雪白而靈敏的巧手,做出不少可口點心。
僕從上前敲門,良久無人相應。
「多少?」
「你慢慢吃,別忙,我還有好一陣才打烊呢。」她又道:「反正關上門也不過東摸西弄才休息。」
這個洞悉天機的男人強調:「大半年後重陽,你回來,給你故人做點心。切記莫忘。」
「你不收我的銅板,那,我送你一句話——」
「我吃湯圓,只覺是你一雙白|嫩而腴滑的玉手呢。」
「把小店關了吧。」她道:「嫁雞隨雞。」
他想起一個人了——
她做的饅頭只像胡桃般大,用蒸籠蒸,餡有鹹的有甜的,每次用筷可夾上兩個,離箸後那饅頭馬上隆起。還有小餛飩如龍眼、餃子如元寶,都小巧可愛,潔白如雪。
蕭美人的纖纖素手,總叫袁枚聯想起精細糯米粉、湯圓、豆腐……
「你不可以逃避。」
蕭美人用竹葉做了一個小兜,把盤中心最漂亮的一塊菊花糕細意地剔切出來,小心盛好,不能破損崩缺,壞了風雅,羞了巧手。
布置隨園作為自己優遊其中數十年的主人,是自號「隨園老人」的袁枚。其實購園當年他不老,三十齣頭辭任江寧知縣,踏進另一人生舞台。
「我對科舉應試已不抱希望,官場黑暗,飽讀詩書也未必出人頭地。回鄉後我打算養雞種花,幫人寫信抄經過日子。這種生活,蕭美人過得嗎?」
「有小栗饅頭嗎?」
蕭美人。
這座小倉山別墅處地略偏,買時只用了三百兩銀子,但擴充重建布置的花費,不止十倍。
「獨一無二的菊花糕,你以前沒吃過,以後也吃不。」
蕭美人把上佳的九_九_藏_書杭州乾制白菊花,用清水泡煮。杭菊先以細紗布包裹,這樣就可免卻隔除渣滓雜質的麻煩了。菊花水香四溢,顏色呈淡黃。泡煮時間掌握極好,不可心急,否則菊香未逸;又不能過長,以致略帶苦味。
但題一碣雲:
又等了好幾個月,這回,他才遇上了。而她,剛好遠道而來趕上了——她此時才明白,是來送他的。
袁枚在旁看得如痴如醉。
「我也沒有好去處。」杜陵川道:「我坐下來礙你麼?」
「小女子姓蕭,名字不重要。」她笑:「喚阿蕭、蕭蕭,或是『掌柜的』,都行。」
「蘇軾的《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我不同意。其實客多歡聚,客少也有獨酌之樂;烏雲蓋月,但彩雲追月亦美景,何凄之有?人要來,人要走,不過隨腳步,隨天命,隨緣份——今天是你我緣盡之期了。」
「不會。」她笑:「我請客,再給下一碗。」
「不,」他腆道:「肉餡的。因為餓。」
憐惜她失去丈夫,獨力持家,但點心可口,人又容貌出眾。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素。粉臉玉手,和點心一般素白誘人。袁枚調侃:
袁枚此時已老了。
她失笑。
「我對蕭美人永遠有信心,不然怎麼舟車勞頓還要找你?除了蕭美人點心,我不瞅其他一眼。」袁枚幾乎信誓旦旦,忘記了年紀:「你做得好,我訂三千件!」
「少來了。小女子不過是個卑微的掌柜的,做點心餬口,公子也知我身世坎坷。尋常人,過一天算一天吧。怎會名留千古?你別胡說八道尋我開心。」
「東主有喜 暫停營業」
風回似采三山藥,
「儀徵南門外,蕭美人善制點心,凡饅頭、糕、餃之類,小巧可愛,潔白如雪。」
無根的她,有個落腳處。蕭美人的歸宿,也不過是尋常百姓的夢。
花瓣洗凈瀝乾。
「什麼?」他問:「你不是一直在做——」
不管如何,做人過八十年,快活逍遙,日日好日,一生都是賺的啊!
「記得。」
那麼,便一起回鄉去。杜家在常州那頭:「我教你做天目湖的魚湯。清得像眼淚。」
她不答。
「隨園老人」人老心不老,吃上了癮,心癢難熬。又思訪艷,再嚐她巧制糕點。
「那天做什麼點心?」
為了做三千件點心,忙得臉不紅氣不喘。是享受,也是隨心。
良朋代購寄江皋。九九藏書
「哼,我知你——」蕭美人擦擦清淚:「你就有貓膩,偷吃?還沒好!」
她慇懃道:「菊是應時花草,這陣子盛放。雖微寒澀,但花香味甘,你多喝,可以輕身利氣,延年長壽呢。」
「蕭美人倒說起自己來了。」袁枚調侃。
「你說說?」
茶芳香。袁枚點點頭:「那麼,你為我設計一些糕點,得新穎有趣,你沒做過,我沒吃過,考考你。」
《隨園食單》,中國烹飪第一名著,這清狂的閑人,把十四至十八世紀大江南北各地菜肴飯點茶酒……一一記載,精采細膩。看來一直流傳下去,一千年、兩千年……
「是什麼?」
說說,躡手躡足走到菊花糕前,欲用小刀剔一角——
「好漂亮,捨不得一下子吃掉。」
蕭美人見糕已凍成,用刀給切成小小菱形,每一菱,都是清澈的淡黃凝脂,擁抱鮮妍花瓣,幾顆硃砂痣,晶瑩剔透,清涼而傷感。吃進嘴裏,菊花和枸杞子的芳香,像吃到一個秋涼。他滿足了,提筆寫下《蕭美人糕》一詩:
她笑:「我真是孔夫子門前賣文章。不說了不說了。」
蕭美人不待言畢,馬上岔開話題:「沒有啦,我只擔心不能叫袁老爺滿意,先說矮一截。」
「乾隆廿三年,我和朋友在揚州程立方家吃豆腐,煎的兩面黃,較乾,沒絲毫滷汁,精妙絕倫,竟有車螯鮮味,但盤中並不見車螯及其他配菜呀——」
「袁老爺的『隨園』有意思麼?」
垂眼看到袁枚隱約下半身,那朱履,那白綾襪,那浮遊感。
不忍說破。
第十二輯,《點心單》,世人見到他品題「蕭美人點心」:
「究竟用什麼做的?」她問。
簇擁才子詩人周圍的有同學、朋友、妻妾、兄弟、貌美如花的女弟子、知情識趣的文壇幫閑、別具風情的孌童歌妓……生活過得豪華、奢侈、任性。
「別什麼『公子』不『公子』了。小姓杜,杜陵川,你喚我阿杜、阿陵、阿川,或是落第小書生,都行。」
「不告知芳名,以後我只好喚你『蕭美人』了。」
「一句話?」
常來光顧的客人,吃她點心上了癮的美食家,都見重門深鎖,不知「暫停」到幾時。
後面是一連串親朋好友新知舊雨的名單。三千件,送他們共嚐,彼此思念,分甘同味。他朝君體也相同。
花湯好了,便加糖。
清故詩人袁隨園先生之墓
「世人隨波逐流,可我隨遇而安,隨緣不變。」望那晶瑩剔透的菊花糕,一大盤一大盤,皆未切割之九_九_藏_書母體般。他道:
「不要。」
馬蹄粉以適量清水溶解後,倒入花瓣花湯,大火蒸,至完全透明即熟。但離火後片刻,鋪灑另一層新鮮菊花瓣,因將凝未固,花瓣才不會沉澱下墜,均勻散布。
已是徐娘,她的臉還是一紅。
「這花是我家自己種的,別看菊花漂亮多姿,可有家菊野菊之分——」
他有條件很早退休,家財萬貫。為人寫序立碑作傳吹噓一番的墓志銘,知名度高,潤筆每是千百兩至巨萬。字字價值不菲,以「隨園」為系列的稿費版稅,可以逍遙自在,奢侈得無後顧之憂——但此刻,他只渴望吃到一塊菊花糕。
雖說已是初秋,陽光穿過彩色玻璃,幻影斑斕地,叫江寧(今南京)清涼山麓,那座高雅的「隨園」,仍有帶不走的暑意。
「蕭美人我就拜託你了。」
「你『蕭美人』定名留千古。」
千秋萬世必有知我者。
可是他餓。
「袁老爺你快說吧,真是的,把人家懸在半空——你快說,我為你做個三層玉帶糕。說!」
「袁老爺真會開玩笑!」
「做的是『四喜湯圓』,有四種餡心:蔬菜、豆沙、芝麻糖和肉糜。」
她不愛用黃糖紅糖,因為顏色濃,感覺混濁。且太甜,破壞了天然花香。蕭美人做點心,向用冰糖。緩緩加進花湯中,拈量拈量,冰糖多一些不妨,待會若注入馬蹄粉溶液,定稀釋一點了。糖水開了,還用紗布過濾一下。此時,灑一層已切碎或小朵的黃白新鮮菊花,另一半備用。
「真的?假的?誰?」
「你的名字是什麼?」
「隨心所欲?」
年前初冬,客人稀疏了。都回家圍爐共話,而她是一個無家的女人。特別冷。有位穿了破襖青衫的書生來了:「好想來碗餛飩。」
菊花糕都用青翠的竹葉作墊作蓋,保持清凈和芬芳。
——但人卻不願意走。
她忙了一陣,洗抹好桌椅,延袁枚入。先泡一壺菊花茶。
她笑:「袁老爺就愛取笑人家。」一想:「記起了,你還聊豆腐聊了老半天,太陽下山了還捨不得走……」
面對這聲譽、地位、才情、財富都與自己有差距的名人,蕭美人嬌嗔的笑意,似亦照單全收,也拿這「頑童」沒轍。
「你還得回來。」
——命運奇詭莫測,一個沒有名字的女人,果然「名留千古」。
芹獻剛題九月糕……
「你怎麼吃得下?別鬧了。」
洗刷乾凈,瀝水抹好,平鋪待用。
——「你不可以逃避!」這句話,蕭美人也曾聽過,出自另一九九藏書個男人之口。
他吩咐婢僕準備到揚州訪友,途經儀徵,一定探望一下掌柜的美人。還打算訂製一批點心,送給各人作重陽應節小禮品。唔,究竟有些什麼新花樣?已急不及待了。
蕭美人明白了。寫盡鬼故事的人,到頭來也逃不過,成為新鬼。
人生就如菊花糕,花芯帶點苦澀,過程花點心思力氣,成糕帶點等待,切塊帶點珍惜,這樣,最後的芳香甘甜才值得回味。
「再說。」
「那多了,悉隨尊便、如影隨形、入鄉隨俗、隨機應變、夫唱婦隨……」
「重陽風俗是登高望遠,我也得以『糕』祭自己!」
袁枚的僕從已出去了大半天,採集一大堆竹葉。整塊兒的,青翠如玉的。
「當然家菊為佳,清肝明目,補多於瀉。」袁枚道:「野菊妖嬈,雖祛毒散火,但瀉多於補。」
「我不告訴你。」
袁枚急了:「你問問附近的店家,蕭美人哪去了?」
他嚐過美食家友人的菜式,蔣侍郎豆腐、楊中丞豆腐、張愷豆腐、慶元豆腐、王太守豆腐……有水煮、湯熬、油炸、乾煸、煎炒……
「不用問了——」他轉身,見到蕭美人提了一籃菊花,黃白鮮妍。她匆匆趕至。睽違一段時日,恍如隔世。容貌沒大變易,添了點風霜,有點蒼白,但仍婀娜多姿,善解人意。
到了南門,點心鋪重門深鎖——他愕然。
蕭美人臉色一變。
做點心過程,直如美景。
「你別急,聽我慢慢說。」他故意賣關子:「第二天我告訴了查宣門,查說他會做。過後某日,我便在查家吃到這個菜。剛用筷子一夾,我就大笑——」
「我送人呀。重陽了,人生幾度秋涼?給你出道題:得應節。」
二人便聊起身世。不知時日,好像已過了百年。杜陵川定睛望蕭美人:
「難倒了?」
菊花糕做好了,須擱陰涼處凍成糕。她才坐下休息。
袁枚(1716-1797)是位才子詩人。浙江錢塘(今杭州)人。他廿歲出頭,乾隆四年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少年得志,擔任溧水、江浦、沭陽、江寧等知縣。官場拘謹的禮節,與他自由散漫的人生態度,有很大的矛盾。作為父母官,他對山水的情懷大於農桑,對碑帖的興趣遠勝吏牘。多留戀風花雪月,少關顧民情,赤子之心,雅士之志,令這在仕途上本有遠大前程的年輕官吏,一下子從堂堂七品知縣大人,跳進山林隱逸——他三十二歲就「退休」了。
她知道是位落第書生。數算銅板過日子,回鄉的盤川還費周章。
她給他倒了新泡的菊花茶。
但菊花糕,卻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