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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所有的相聚

世間所有的相聚

作者:蕎麥
不久之後,不知他們因為何種原因分了手。再喊他跟我的朋友一起吃飯的時候,我們都已經畢業開始工作了。從計程車上下來,他付車費時,打開錢包,裏面厚厚一沓錢。我問他帶這麼多錢幹什麼,他露出雪白的牙齒說:「一會兒幫你買單啊。」
可以想見,我大喊大叫,哭得歇斯底里,衝過去要跟那個男生打架。老師過來勸阻,卻並不真正站在我這邊,她只是想息事寧人。小狗在河裡遊了一會兒,或許游到了對岸,或許沒有。我想去救它,但無計可施。我那時大概才一年級吧。幾乎全校的學生都圍了過來,所以除了聽見同學們的叫聲,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根本不知道。
在報社工作的時候,除了睡覺,我跟幾個同事幾乎全天膩在一起,一起吃午飯,然後各自採訪,晚上在空氣渾濁的辦公室里聚頭寫稿子講笑話,一起吃晚飯,繼續寫稿子。寫完交稿之後有時還一起吃夜宵。各自回家睡覺。睡到中午再一起吃午飯。
我有過那麼多的同學,卻直到高中才感受到了所謂「同窗之情」。在這之前,因為一直想著要離開家鄉,知道跟同學最多不過幾年的友情,內心淡薄。高中時我們都別無去處。萬事要等到考上大學再說。於是全班同學近乎相依為命,簡直不敢相信終究會分開。
除了依賴read.99csw.com這些本來毫無關係的陌生人的好意,我們又能怎樣呢?如果高考失敗了,我們就什麼都不是。
還沒有來得及成行,他就死掉了。
地鐵飛馳而過一片廢墟,春天時環繞著大片綠樹和紫色泡桐花,中間有一棟滿是窗戶的房子,已經廢棄了,窗戶玻璃也七七八八碎了好多。但這房子卻獨具美感,每次經過時,我都會凝神看著它。我知道它遲早會被拆除,可能某一天經過的時候,就會不見了。於是我傾盡全力看著,記著,在這一切消失之前。
沒人該跟一個小孩子這麼說話。沒有人真的了解小孩。就因為這些安慰人的廢話,我等了整整一年,或者兩年。每天早晨出門時我都忍不住四處張望,有時玩著玩著,忽然像是驚醒了一樣,抬起頭眺望田野。這段時間里,我看見了很多黃色的小狗,它們看上去都很像,但沒有一隻是我的小狗。
升到初二的時候,他卻沒有來上學。過了幾天,全班都知道了:他得了白血病。
我們暫時擁有,隨後失去。從每一段失去中,我越來越懂得人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本文選自蕎麥最新隨筆集《當一切在我們周圍暗下來》,該書由「一個」工作室策劃出品)九*九*藏*書
從那以後,這麼多年了,我再也沒有養過任何一隻寵物。我幾乎忘記了所有同學的樣子,卻莫名其妙隨時能夠想起那位已經死去二十年的初中同學的笑容。過了幾年之後,曾經關係親密的上司跳槽,我抱臂旁觀,在那一刻完全理解了前同事們的心情:權力下的友誼都是虛構的,對下屬來說更多的是壓迫和痛苦。我因此徹底原諒了過去的自己。奶奶突發急病去世,於是我每個月都打電話問一遍爺爺的身體怎麼樣。
之後我們一個轉身,十幾年後聚會時根本想不起對方的名字。
從我的家到公司,要坐十五站地鐵,中途只有兩站是在地面上疾馳,其餘都是在黑暗的地下穿行。每當到那兩站時,不管在看書玩手機或者做其他事情,我都會停下來,抬眼看向窗外。
就因為這個,一直一直都記得他。最後一次打電話的時候,他結了婚生了孩子,跟我說,想起以前跟我一起走了很遠的路。而他已經是個肚子很大的中年人,很久不散步了。
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世間所有的相聚,不過都是為了最後這別離的一刻。他在電話那頭,我在電話這頭,都知道時間飛逝,一切不可挽回。
我們學校進行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募捐,但誰都知道是沒有意義的。那段時間他們對我說:「你是他女朋九九藏書友哦,都不去看他。」同學們普遍比想象中更為傷心,因為我們幾乎都還沒有見識過死亡到底是什麼樣的。
我到底是出於何種原因一直推遲著去看望他這件事呢?說不定是出於害怕,還有幻想。彷彿只要不親眼所見,一切就都不是真的。
不斷不斷地告別,卻都以為還會再見。每次辭職,我們都會相約「再聯繫」、「經常吃飯」。但事實上,工作本來就是同事之間僅有的關係,不管在工作時曾經多麼親密,或者仇恨對方,離開工作,我們之間就什麼都不是。
於是我們經常打球,雙打的時候我們就搭檔。看我們這麼友好甚至親密,玩笑就變得不那麼好笑了。也沒人再多提什麼。我們都還很小,除了打乒乓球,偶爾聊天、討論學習之外,並沒有什麼其他交往。
我曾經有一個朋友。他是我們初中的班長,斯斯文文的。或許有一點過分斯文了吧。鄉下的男孩子們對這種過分斯文的男生總難免有點惡意,有點自己意識不到的嫉妒。不知道是從哪天開始,他們說我們倆是一對,經常開一些無聊的玩笑。
周圍一片嘩然,鬨笑起來,但我們一直打一直打,比分還咬得很緊。慢慢聲音就小了,他們開始認真看我們打球,打出好球的時候,他們喝起彩來。
消息傳到學校,比起他的死亡更令我九*九*藏*書震驚的,就是我竟然沒有去看望他這個事實。
他們可能是騙我的,但他們說:小狗游到了對岸。它大概自己找回家去了,因為小狗鼻子很靈,能聞著味道自己回家。
我曾經喜歡過一個男生。樓梯上我們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他高我一屆,去南京讀大學。我或許並非因為他來了南京,或許又是。大一的時候我去找他,他帶著他的女朋友跟我一起吃了炸雞,女孩很漂亮。
結果下課的時候,外面一陣喧嘩。我們班下課晚了一點,等我走出去的時候,小狗已經被一個高年級男孩子扔下了河。也可能是被他嚇到了,自己跳進了河裡(事後各種說法不一)。
蕎麥,「一個」常駐作家。@蕎麥chen
終於有一天,我們有幾個同學,開始認真約起來,要去看他。我們找人問了醫院在哪裡,又商量著怎麼去。
他愣了一會兒,沉吟半晌,發球了。
我既不知道他住的醫院在哪裡,也不知道怎麼去。去了我也不知道能怎樣。
最開始的時候,我很害羞,而他很憤怒,還跟一些男生打了一架,嘴角都腫了。後來,有一天放學之後,大家都聚在操場上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邊打球。他打乒乓球很厲害,就沒人想跟他打了。天色也漸九九藏書漸暗了。我走過去,拿起球拍,說:「我來跟你打吧!」
我曾經有過一隻狗。鄉下最常見的黃色小土狗,溫順粘人,現在想來大概並不怎麼機靈,而且膽小。有一天,我去上學,它竟然就這樣戀戀不捨地一路跟到了學校。
我們同屬一個小縣城的市中,集體住校,吃飯都是圍成一圈站著吃的。上鋪女生每周末從親戚家帶來很多菜,餵飽我們青春的身體。夜自習時班主任總是喜歡從後門那邊悄無聲息地出現,透過黑乎乎的窗戶看著我們,必須要靠後面同學大公無私的咳嗽提醒,我們才能保持安全,不被訓斥。
辭職的時候他們說要跟我一起走。當然最後並沒有。兜兜轉轉,我們像情人一樣在咖啡館談分手。我因此在情感上受到了巨大的傷害和挫折。而這種憤怒最終指向的是自己的無能——我有時候想自己或許是一個不配有真正友誼的人。
我們都是倖存者,互相之間存在著深刻的友誼和連結。這不是其他感情可以比較的。三年裡面我們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榮辱與共,分享所有的悲劇和笑話。
學校離我們家挺遠的,每天早上走過去,大概要走半個多小時。更別提還得過兩座橋,跨過兩條河。到了學校之後,它不能進教室,就在外面待著。我滿心甜蜜,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想到晚上小狗還會陪我回家,開心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