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個伸手攔住了他。使他感到恐懼的恰恰是他們一句話也不說。

大楊抖了抖自己的劍：「今天我跟你把話說清楚。」王浩本能地往旁邊一閃，幾個男生立刻兇猛地按住了王浩。是大楊從旁邊的職業高中搬來的救兵。

17歲開始變得糟糕正是初夏的時候。坐在他斜前方的一個女孩，李欣然，下課的時候忽然走過來對他說：「你能出來一下嗎？」弟弟茫然地跟著她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

弟弟基本上度過了極其孤獨而不快樂的高中時代，還跟老師爆發過激烈的衝突。大楊則似乎根本不知道上學是怎麼一回事，大部分時間跟職業高中那幫人玩著，被老師警告了好多次。但也是因為他，弟弟被保護著，沒有再遇到什麼刁難，卻也越來越孤獨了。

正是那天晚上那個白白凈凈的瘦高個子。

「你是不是找我朋友麻煩了？」大楊厲聲問他。

「要是遇到什麼事情，儘管跟我說，我幫你。」大楊說。

王浩看看弟弟，臉色潮|紅，不肯說話。

「王浩。你們認識一下。」

說起來，我們倆的關係，差不多是在我30歲之後才真正融洽起來的。小時候因為年齡差距，我很不耐煩，總想甩開他。我上高中時，他還在讀小學；等我大學畢業了，他還在高中掙扎。等我工作了好幾年之後，他才從大學畢業了。這之間，我忙於找工作、談戀愛，對他幾乎不聞不問。直到他也大學畢業，開始創業，我們才來到了同一頻率上，偶爾可以聊聊天，或者互相借借錢。

「不要總是愁眉苦臉的。」大楊說，「我們以後可都是要縱橫江湖的人啊！」

就這樣，青春倏忽消失了。弟弟自此沒有再擁有過青春。他大二開始九九藏書打工，還沒畢業就開始創業。20歲到30歲之間，他為了不知道什麼樣的夢想拚命努力，坐著夜車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再也不想當一個弱者了。」他更黑更瘦了，脾氣急躁，卻也得到了一些。

沒有人回答他。

弟弟走路開始忍不住四處張望。在食堂，眾目睽睽之下，一個男生路過他旁邊時，順手帶著他的飯盒扔在了地上，然後漫不經心地走掉了。周圍的同學一時無法辨別這是挑釁還是無意的，愣了一會兒之後，那個男生已經混進一堆男生中間，無所謂地衝著他們笑了。

就是那個時候，弟弟才第一次忽然意識到：大一的時候他們一起吃的那頓飯，李欣然是獨自坐了七個小時的火車，從武漢來的。

如果告訴大楊，不知道他會怎樣，或許只是把事情鬧得更複雜。

「我愣了一會兒，問他李欣然現在在哪裡。他說她本來報了南京，但沒有考好，服從調劑去了武漢。畢業之後到上海工作，並不是特別順利，後來又回了老家，結婚生子了……上次他們在老家還碰到了，她又胖又憔悴。已經認不出來了。」

盡量跟人群待在一起。這是弟弟唯一能想出來的辦法。這種事情告訴老師，只是徒然留得一個沒有出息的印象，況且老師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呢？

「我不相信你真的記得。你當時才5歲，現在你連25歲的事情恐怕都不記得了。」他說。

弟弟跟過去，幾個人在隔壁教室圍著一個男生，大楊神氣活現地用劍指著那個男生。

弟弟大一的時候，有一天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那邊問他：「你在宿舍嗎？下來一下好嗎？」他走下去，發現高中同學李欣然站在宿舍htｔｐｓ://ｒｅad•99csｗ•ｃｏｍ門口，穿著一條白裙子。她既沒有顯得過度熱情也沒有顯得過分矜持，「老同學，請我吃飯好嗎？」她笑著問。

中間那個，跟弟弟差不多高，也很瘦弱，但白白凈凈。他慢慢走近，盯著弟弟看了一會兒，一拳打在他的下顎。弟弟往前撲過去，旁邊兩個人立刻抓住他的胳膊，順便用膝蓋頂住他的腿。長久的纏鬥。

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快熄燈了。睡他上鋪的男生也是同鄉好友大楊迎上來，「做什麼去了？約哪個女同學談心了？」看清楚弟弟之後他愣了一會兒，低聲問：「出什麼事了？」

晨跑的時候總有人擠他。走在路上總是有人恰巧把他推到一邊。吃完飯從食堂走回教室，樓上經常有人起鬨，喊他的名字，說一些讓人討厭的話。都有過這種經歷吧？莫名其妙的，忽然一個同學就開始變成眾矢之的，大家莫名其妙對他產生了一點並不嚴重的惡意，喜歡開他玩笑，讓他出糗。很不幸，弟弟變成了這樣一個角色。

「這樣就30歲了，像是做夢一樣。不過，時間是很奇妙的……」弟弟沉思著，過了一會兒，他繼續說：「從來沒有想到的是，過了十幾年，現在我卻在跟王浩合作一個項目。他學的是金融，正好可以幫上忙。我們是在一個朋友聚會上遇到的，互相沒有認出來，一直寒暄著，然後說到了大學，說到了高中……才恍然大悟。我們一起哈哈大笑。我問他為什麼那個時候要欺負我。你猜是為什麼？……他說是因為李欣然。他喜歡她，向她表白，結果李欣然說自己有男朋友了。他問是誰，李欣然說，第二天第二堂課結束后你站在走廊上等著，我會把他九九藏書拉出來給你看。」

「你還記得嗎？媽媽把你們經常用來過河的那條小船拖上了岸，不讓你們湊到一起。結果你們倆一下子就學會了游泳。夏天的時候一個猛子就扎到對岸去了。」我印象中的大楊是個傻乎乎的小孩子，果然長大后也幾乎是班上成績最差的學生。「進高中都靠我們家老頭子到處塞錢。」他毫不避諱，給宿舍的人帶煙。他個子高、有點胖，整天笑嘻嘻的，頭髮總是有一撮翹得很高。而弟弟瘦弱敏感，跟父母的關係正處於非常緊張的階段。初中的時候他遲遲不長高，很矮，坐在前幾排，高中的時候卻忽然瘋狂長高，這令他很不適應，總是駝著背，像是要隱藏自己。

晚上自習完之後弟弟一個人在操場的角落裡玩高低杠。幾個男生圍了過來，表情不善，在高低杠區或靠或立。剛開始，弟弟並沒有覺得跟自己有什麼關係。但他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於是他拍了拍手，準備走。

「反正我們家靠得那麼近，以後都可以一起玩。」弟弟說，「當時我們是那麼想的。我到南京讀大學，他去徐州讀了一個奇怪的大專學校，來還南京找我玩過幾次。我們將是一輩子的好朋友，這一點沒有什麼可以懷疑的……但結果你猜怎麼著？我們已經差不多五年沒見了。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對著我哭了。他繼承了父親在家鄉的一個門麵店，開了個超市，365天除了過年都待在店裡，生活枯燥，草草結了婚。生了一場病，瘦了20斤。」

他們倆一起吃了飯。面對面吃飯的時候，弟弟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在她後面坐了差不多三年，隔著幾個位子，每天只能看見她的背影：背挺得很直，後頸上有一顆褐色的ｒｅaｄ.99ｃｓw.ｃoｍ小痣。如果她把頭髮放下來，就看不見了。吃完飯之後，弟弟問李欣然要去哪裡。他們倆面對面沉默地站著。站了好久。然後李欣然終於說自己要去找另一個同學玩。說的時候，她揚起了笑臉，彷彿格外輕鬆。「哦好的。」弟弟於是把她送到了車站。上了公交車之後，李欣然一個勁兒地向他揮手。

他是一個武俠小說愛好者，還在宿舍床底下藏了一把仿製的寶劍。

快夏天了。他們倆那天都穿著白T恤。蟬叫起來。「什麼事情？」弟弟問。李欣然一聲不吭，只是看著他微笑。就這樣站了幾分鐘，李欣然伸手輕輕按了按他的肩膀：「沒事了。」

他很滑稽地拿著自己那把沒有開刃的寶劍。

剛才，他請我吃了牛排，而我送他一隻錢夾。

「為什麼要找他麻煩？」大楊的劍又更加湊近了他的臉，王浩盯著劍尖，還是不說話。

畢業的時候，至少弟弟和大楊都是高高興興的。大楊的爸爸，生意好像做得不錯，開著一輛麵包車來接他們的行李回家。到了半路，他們一起把那些東西都扔掉了。包括棉被熱水壺臉盆還有一堆書。還有大楊那把寶劍。

大楊家跟我們家之間隔著一條河，河很窄，又很長。小時候大楊就以調皮搗蛋聞名，媽媽不太喜歡弟弟跟他玩。有一次他們倆比賽騎自行車，弟弟騎得太快一下子栽進了水渠里，額頭腫了好幾天。

「都！是！你！的！事兒！」大楊用劍「啪啪」拍他的臉。

第二天就有事了。

我們兩個人坐在他新九九藏書家的陽台上，喝有點冰的啤酒。

大楊從上衣袋裡摸了半天，摸出兩根煙，弟弟搖了搖手，他又把煙塞進了口袋。

弟弟此時的笑容幾乎是恍惚的。

「到底什麼事情？」

「靠近一點嘛。」李欣然輕輕轉了轉頭，鬆散的辮子歪在一邊。

他出生於初夏，那年暑熱難耐，我穿著一條綠色的裙子去醫院看他，裙子下擺還綉著一條金魚。那條裙子非常扎眼。我還能想起他剛出生時黑乎乎皺巴巴的樣子。

我聽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問：「17歲的時候怎麼了？」

高中還算是一所不錯的學校，管理非常嚴格，每個月只有一個周末可以休息，住宿生可以回家。周五的黃昏，同學們三三兩兩都走得差不多了，正好輪到弟弟值日，他一個個把桌椅擺好，大楊忽然火急火燎地衝進來：「快來！」

「17歲的時候，每天想著要是醒過來就是30歲就好了。但每天早上醒過來，還是17歲，沮喪極了。不過，最終30歲還是來了。」他下意識地捏著啤酒罐。

弟弟忽然跟我說起少年時的事情，是在他30歲生日那天。

「摔了一跤。」弟弟說。

大楊惡狠狠地跟王浩說：「以後，他，要再遇到任何事兒，我都找你算賬。任何事兒。」

我跟弟弟繼續喝著啤酒。又一個夏天開始了，只是不再有什麼好故事發生。

王浩急了：「那萬一是別人呢？你得調查研究啊！」

他跟王浩喝了很多，聊了很多。關於那所高中，門前的樹，院子里的紫藤，翻牆出去的密道……以前所有的鬱悶，都化作了懷念。少年都長大了，懂得了交際和利益。少女也長大了，再也沒有了那份近乎妖異的深情。他們的情感現在變得如此的直白。

「敬強者吧。」我跟他碰了碰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