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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之死

哈里之死

作者:雷蒙德·卡佛
我又開始覺得頭昏腦脹。我能感到頭頂上火辣辣的太陽。她還抱著我。我往外移了移,正好讓我倆不得不分開來。但我的手臂還摟著她的腰,好給她點支撐。
「我們最好再來一杯,」他說。
「我覺得我吃點東西可能會好點,」她說。
那天早上,不時的有幾個傢伙——哈里的朋友——晃進來。有一次我看見吉米拿出條手帕來擤鼻涕。坐在吧台另一端的那個傢伙——那個陌生人,去了自動投幣點唱機跟前,像是要放點什麼歌。但吉米走過去,一把就把電插頭給拔了下來,並惡狠狠地看著他,直到他走開。我們誰都沒話說。又能說些什麼呢?我們都還麻木著呢。最終,吉米拿出個裝雪茄的空盒子,放在吧台上。他說我們最好籌點花圈錢。我們都往裡面放了一、兩塊錢作為啟動資金。吉米拿了支油彩筆,在盒子上寫上「哈里基金」。
「不可能,不可能,」她說,使勁地捏我。
「朱迪思,」我說。
「哈里死了,」他上來就這麼一句,就像丟了顆炸彈。「打開你的收音機,」他說。「打開你的電視。」
第二天早上,弗蘭克·克羅威打著領帶,穿著休閑褲和白襯衫來上班。他說誰要是想去和哈里的遺體告別,他一點問題都沒有。大多數的人都回家換衣服,去參加葬禮,然後把下午剩下的時間歸了自己。吉米在「紅狐」設了個小小的自助餐來紀念哈里。有各種蘸醬,土豆片和三明治。我沒去參加葬禮,但傍晚時順道在「紅狐」停留了一下。小朱迪思在那裡,那當然。她穿戴得很正式,像是得了彈震症似的在那兒走來走去。邁克·德馬雷斯特也在那裡,我看見他不時地瞟她一眼。她嘴裏說著哈里,從一個人的身邊走到另一個人的身邊,說些這樣的話,「哈里一直很器重你的,葛斯。」或者是「哈里也會希望如此的。」或者是「哈里肯定最喜歡那個,哈里就是這樣的人。」有兩、三個傢伙擁抱著她,用手輕輕拍著她的屁股,還沒完沒了,弄得我差點讓他們滾蛋。幾個老酒鬼晃進來。這些哈里從來沒拿正眼瞧過,一輩子也沒和他們說上幾句話的傢伙,一邊說著這真是個悲劇呀,一邊往肚子里灌著啤酒塞著三明治。小朱迪思和我一直呆到七點左右,人都走空了。然後我把她帶回了家。
「真不敢相信,」吉米說,搖著他的頭,「怎麼會是哈里。」
我說,「朱迪思,我真的很難過。我能做點什麼?我情願給出我的右胳膊,你知道的。」
「我也這麼想,吉米,」我說,「怎麼會是哈里。」
「這次給我的加點水,」我說。
又喝了一、兩杯后,邁克沖我轉過身來,說,「你會去向遺體告別嗎?」
得到消息的那天,我沒能去上班。我read.99csw.com實在是受了太大的刺|激。扳金工傑克·伯傑——我們在弗蘭克汽車專修店的同事——早晨六點半給我來的電話,當時我正享用著早餐前的一根煙和一杯咖啡。
「朱迪思,」我說,「我們找個地方喝杯酒或咖啡吧。」
《哈里之死》是一部卡佛精心製作的小說,除了卡佛特有的那種看似平淡,藏而不露的敘述外,卡佛在這部小說里用了許多技巧,這與他在《論寫作》中所強調的「別耍花招」有違。這大概是它最終沒能入選他自選集的原因之一吧。從分類上說,它有點像兇殺懸念小說。但與通常的懸念小說不同,卡佛只在小說里突出了謀殺的動機,而對殺人過程隻字未提。在這部小說中,卡佛把「空缺」和「省略」的手法用到了極致,使得小說有了兩種完全不相關的解讀。除了把它看成一部兇殺懸念小說,也可以看成是「我」因好朋友突然去世而引發的傷感。這讓我想到中國作家格非的小說《青黃》,人們對一件事情的所謂了解,有時是和事情的真實情況無關,甚至相反。這也許是卡佛寫這部小說的用意之一。
我說過哈里死後事情有了變化。此時此刻我人在馬薩特蘭,托馬斯正帶我觀賞一些當地風景。在美國時你從未覺得這些東西會存在。我們的下一站是曼薩尼約,托馬斯的家鄉。然後是阿卡普爾科。我們打算不停地走下去,直到把錢花光了,然後停下來,工作一小會兒,再出發。這讓我想到我現在做的正是哈里一直想做的事。但現在有誰能來講述這個呢?
邁克點點頭,似乎能夠理解。但過了一會兒,我發現他正透過吧台後面的鏡子在觀察我。如果你還沒猜出來的話,我不妨在這把話說白了——我不喜歡邁克·德馬雷斯特。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他。哈里也討厭他。我們說過這回事。但事情總是這樣——好人反遭報應,而其他人卻什麼事都沒有。
「我們進去吧,」她說。
我無法確信這個消息,但既然傑克來了電話,那肯定是真的了。我感到自己像被電擊中了一樣,把早餐忘得一乾二淨。我從一個台換到另一個台,直到把報導的事情都弄清楚了。我肯定花了一個小時左右來聽收音機,想著哈里和收音機里說的東西,我變得愈加煩躁。會有很多的糟人不會因哈里死了而難過的,實際上,反而會因此而高興。他老婆就是其中一個,儘管她住在聖地亞哥,已有兩、三年沒和哈里見面了。她會高興的。根據哈里說的那些事,她是這樣的人。她拒絕了他為了另一個女人提出的離婚要求。沒門,不離婚。她現在不用再為此擔心了。不,她不會為哈里的死難過https://read.99csw.com的。但小朱迪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時候我注意到我的掌心變得濕冷濕冷的,心裏也像揣了塊鉛似的。同時還感到太陽穴那兒的血管突突地跳著。有一陣我覺得自己眼看著就要昏過去了。我從凳子上哧溜到地下,沖邁克點了點頭,說了聲,「看開點吧,吉米。」
吉米給我和他倒了兩杯純的,眼都不眨就把他那杯一口乾了。「我心裏難受的,就像哈里是我的親兄弟一樣。沒比這更讓我難受的了。」他又搖了搖頭,盯著他的杯子看了好一會。他已經喝得快不行了。
哈里是個聰明圓滑的傢伙。也就是說他總能弄出點花樣來。和哈里待在一起從不會感到乏味。他對女人有一套,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的話,生活奢侈,從來不缺錢花。他也很精明,不管什麼樣的事情,他最終都能處理得漂漂亮亮。就拿他開的那輛「美洲虎」來說吧,幾乎是全新的,兩萬塊的車,曾在101號公路的一次大撞車中給撞壞了。哈里沒花幾個錢就把它從保險公司買了下來,自己動手把它修得跟新的一樣。哈里就是個這樣的傢伙。再有就是這條三十二英尺長、克里斯船舶廠造的遊艇,那是哈里在洛杉磯的叔叔遺留給他的。哈里一個月前才得到這條船。他幾周前去那兒看了看,開著它出去兜了一小圈。但有個問題,從法律上講這條船哈里老婆也有份。為防止她聽到風聲后染指。實際上,他根本還沒見著這條船呢,哈里已經找好律師,作了安排,把船和船上的大小一切都過到了小朱迪思的名下。他倆一直計劃著在哈里八月休假時開著它出去轉一圈。哈里哪兒都去過,我也許該補充一句。他當兵時在歐洲呆過,去過那裡所有的首都和大的旅遊城市。有人向戴高樂將軍開槍時,他就正在人群中站著呢。他是見過大世面的,哈里什麼都見過。現在他死了。
小二 譯
「不,換個地方吧,」我說。「我們可以待會兒再回來。」
「這是真的,朱迪思,」我說。「已經上了廣播和電視了,今晚就會上所有的報紙。」
①這裏說的是美國著名的喜劇連續劇《我愛露西》(《I Love Lucy》)。
邁克·德馬雷斯特進來后,在我旁邊的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他是T-N-T俱樂部的酒保。「天哪!」他說。「我是在收音機里聽到的。我老婆正在穿著打扮,準備去上班呢。她叫醒我說,『是你認識的那個哈里嗎?』當然他媽的是了。吉米,給我來杯雙份的,再來杯啤酒漱漱口。」
她點點頭,什麼都說不出來。我九九藏書們就站在那兒,搓揉和拍打著對方。我試圖安慰她,想到什麼說什麼,我倆都在吸鼻子。她鬆開我,用茫然的目光看了我一下,又伸開胳膊抱住了我。
註釋:
接下來的三天過得是暈暈乎乎的,我每天照常上班,但少了哈里,這裏成了個令人沮喪的地方。下班后我常去找小朱迪思。晚上我陪她坐著,努力不讓她在此事造成的過多不愉快上滯留。我還帶著她四處跑,去做一些她不得不做的事情。陪她去了兩次殯儀館。她第一次去時昏倒了。我自己不想進去。我想記住可憐的哈里過去的樣子。
現在你們也許已把剩下的故事猜得差不多了。哈里死後,我和小朱迪思開始做上了伴。我們幾乎每晚都去看電影,完了就去酒吧或她住的地方。我們只去過紅狐一次,然後就決定不再去那兒,而去一些新的地方——那些哈里和她從來沒去過的地方。葬禮后不久的一個周六,我倆去金門墓地,想給哈里的墳墓放盆花。但他的墓碑還沒立好,我們四處找了一個小時,也沒找到這該死的墳墓。小朱迪思從一個墳墓跑到另一個墳墓,嘴裏喊著「在這!在這!」但找到的總是別人的墳墓。我們終於離開那裡,倆人都覺得很沮喪。
我說了,自從哈里死後,很多事情都變了。現在就連小朱迪思也沒了,她離開的方式很慘,我至今還在為此疑惑。那件事發生在巴佳海岸附近。小朱迪思,她一點泳都不會游,失蹤了。我們估計她是在夜裡從船上掉下去的。那麼晚了她在甲板上幹什麼,或什麼使得她掉下船的,我和托馬斯都不知道。我們只知道她第二天早上就不見了,我們什麼都沒看見,沒聽見她的叫喊聲。她就這麼消失了。這都是實話,幫幫我吧,這是幾天後我們在瓜伊馬斯進港后對警察說的話。我妻子,我對他們說——因為很僥倖,我們在離開聖·弗朗西斯科時剛結了婚。那本該是我們的蜜月旅行呵。
到了外面,我靠著牆呆了片刻,定了定神。我想起來我連一點早飯都沒吃。焦慮和沮喪,加上剛才喝的那些酒,難怪我的頭直打轉呢。但我什麼都不想吃,我連一口都吃不下。街對面珠寶店櫥窗里的鍾指著十一點差十分。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讓人覺得已經是下午很晚的時候了。

敘事者在小說前半部分反覆強調哈里的精明,是為了在後面凸顯自己的「道高一丈」。直到小說的最後一部分,「我」才露出一絲得意。「這讓我想到我現在做的正是哈里一直想做的事。但現在有誰能來講述這個呢?」小說最後一段「有時候我覺得我生來就是要做個漂泊者。」的英文原文是「Sometimes I think I was born to be ahttps://read.99csw.com rover.」。其中的「rover」在英文里是個多意詞,有「漂泊者」和「海盜」兩個意思。卡佛這個詞在這裏用得非常巧妙,可惜我找不到個對應的中文來表達。如用「海盜」就太明顯了,一下就把意思固定住了,與該文隱晦的文風相異。譯成「漂泊者」至少給讀者留了一點想象空間。
「嗯,你也一樣,」他說。
「這個主意不錯,」我說,「我可以吃一點。」
「我無法,我無法相信,沒別的,」她說。「我就是不能。」她用一隻手不停地捏我,另一隻手拍著我的後背。
警察問了傑克一堆有關哈里的問題后,剛離開他家。他們讓他立刻去辨認屍體。傑克說他們可能接下來會來我這兒。他們為什麼先去傑克那兒對我來說至今還是個謎,他和哈里之間沒你們想象的那麼近乎,起碼不像我和哈里這麼哥們。
我上了車,朝「紅狐」那個方向開去,那裡是哈里和我,還有吉恩·史密斯、洛德·威廉姆斯、奈德·克拉克,以及我們這伙里的其他幾個傢伙晚上下班后常去的地方。那會兒是早上八點半,交通很擁擠,我不得不集中精力開車。但我還是情不自禁,不時地想到可憐的哈里。
另外,由於小說中最主要的線索和情節被省略了,使小說產生了「多意性」(這個詞是我自己編出來的,我只是個業餘的評論家:)),不同的讀者可以得出不同的結論。比如,誰是小朱迪思?她和哈里是什麼關係?一方面,她像是哈里的女兒,因為她繼承了哈里叔叔的遊艇。另一方面,她和哈里常去酒吧,以及哈里死後她在酒吧說的話,又有點像是哈里的情人。她是不是「我」的同謀?先被「我」利用再拋棄?托馬斯是不是「我」的同謀?等等。
馬薩特蘭,墨西哥——三個月後。
八月我們開車去洛杉磯看那條遊船。它簡直就是件工藝品。哈里的叔叔生前把它保養得非常好,照看船的墨西哥男孩托馬斯說,乘著它走遍世界你都不用擔心。我和小朱迪斯看著它,又互相看了一眼。一般來說,事情的結果比你預料的還要好是極少的。往往是和你料想的相反。但在這條船上——它卻大大超出了我們的夢想。在回聖·弗朗西斯科的路上,我們決定下個月開著它出去轉一小圈。我們把旅行時間定在九月,就在勞動節那個周末之前。
回答前我停頓了片刻。「沒這個心情,我懷疑我會去。」
②這裏提到的幾個地名都是墨西哥著名的海邊旅遊勝地。
小說的敘事者在對事件的描述過程中——他開始時的焦躁不安,急於證實哈里確實是死了,別人對他的懷疑,和小朱迪思的關係,對墨西哥海邊的嚮往等等——逐步把讀者九*九*藏*書引向兇手,也就是敘事者本人。這是與一般讀者的閱讀習慣向違背的。這種敘事者與故事中的「我」的相異,使小說具有了現代性。
就在那時我見到了小朱迪思。她從拐角處慢慢走來,肩膀耷拉著,臉上一副痛苦的表情。真是個讓人傷心的場面。她手裡拿著一大卷手紙巾。她停頓了一下,擤了下鼻子。
我打電話請完假后離開了家。弗蘭克沒說什麼,他說他能夠理解。他的心情也一樣,他說,但店門還得開著。哈里要是活著的話肯定也會這麼做的,他說。弗蘭克·克羅威,他是個集僱主和工頭於一身的人,是我遇到過的最好的老闆。
葬禮前一天,店裡所有的人湊了三十八塊錢來買葬禮用的花籃。因為我和哈里關係一直很近,大家派我去挑選花籃。我記得離我住處不遠就有個花店。我開車回家,弄了點中飯,就開車去了霍華德花店。它在這個購物中心,和藥店、剃頭店、銀行和一個旅行社在一邊。我停了車,還沒走兩步,就被旅行社櫥窗里這幅巨大的海報吸引住了。我走到櫥窗跟前並在那兒站了一會。墨西哥。一面巨大的石壁像太陽一樣,咧開嘴笑著,俯視著漂滿看上去像白色餐巾紙的帆船的藍色大海。沙灘上,穿著比基尼泳裝的女人要麼戴著墨鏡躺著曬太陽,要麼在打羽毛球。我把櫥窗里所有的海報都看了一遍,包括德國和快樂的英格蘭田園生活,但我總是回到那張有咧嘴笑著的太陽、沙灘、女人和小船的海報。最後,我對著窗戶上的映像梳了梳頭,挺直肩膀,走進了花店。
有時候我覺得我生來就是要做個漂泊者。
她叫了一聲,聲音像顆子彈一樣穿過我的心房。我們就在人行道上抱成了一團。
「我們下個月就要出門,」她說。「昨晚我們坐在紅狐做計劃,花了三、四個小時。」
「紅狐」開業早,裏面只有一個顧客。他坐在吧台的另一端,是個我不認識的傢伙。吉米,這兒的酒保,讓電視開著,在我進來時沖我點了點頭。他的眼睛紅紅的,看見吉米這個樣子,我徹底相信哈里真的是死了。露西爾·鮑爾和戴西·阿納茲演的電視劇剛開始,吉米拿了根長棍子捅了下電視的旋鈕,換了一個台,但現在電視里沒有和哈里有關的東西。
哈里死後,一切都和從前不同了。比如——來這裏。短短三個月前,誰曾想到過,我會來墨西哥的這麼個地方,而可憐的哈里卻死了?埋掉了?哈里!死了,埋掉了——但沒有被忘掉。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小朱迪思怎麼能承受這個!有誰見到過小朱迪思?」我看出來他在用眼角瞄我。我沒什麼好跟他說的。吉米說,「她早上往這打過電話,聽上去非常的歇斯底里,可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