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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0個晚安和1個未落下的吻

3000個晚安和1個未落下的吻

作者:蘇更生
他們倆在車裡吵來吵去,小彤說《小王子》里寫啦,只有永遠保持赤子之心的人才能看清帽子的真相,是一條吃了大象的蛇,而那些可悲的成年人,像趙雷這樣,就只能看出是帽子。他們像是忘記了此行的目的,車向西而行,公路空曠,他們像是出來旅遊,身心輕鬆。趙雷覺得車裡熱,想要脫掉外套,他右手扶住方向盤,左手把衣服脫下來,小彤伸過手來幫他拉,趙雷大叫:「不要扭到我的手。」
趙雷在加油站等了整晚,他實在理解不了小彤就這麼真的走掉了。那張紙條握在手裡被汗水浸軟,字跡模糊。他蜷在後座上睡著了。早上醒來時,太陽亮得晃眼,他看了看空著的前座,一切太不真實。他沒有再想,而是開車回了北京。
他有時感覺小彤也有同樣的感受,兩人都沒有說出口,卻聽到彼此內心裡沉默的尖叫。
趙雷心想有你這麼看的嗎?就算睡著了也被你敲醒了,他說:「快睡了,你趕緊回去吧。」
第二天,救援隊開拔。趙雷想深入山區,一座空城實在找不到採訪內容,留在這裏的人差不多都是發災難財的強盜小偷,他們在廢墟里翻揀,順便洗劫無人的商鋪。他不能把小彤留在這裏,起碼要送到收留難民的地方吧。
趙雷坐在車裡抽煙,他打開副駕前的儲藏櫃時,一張紙條掉了出來,他打開看,那紙條上寫:「如果你想馴服一顆心,就得冒著被馴服的危險。」
小彤突然問:「什麼是晚安?」
「學校也是,現在又有人上學了。」他補了一句。
小彤沒扭過頭來,猶豫了一會,然後說:「好吧。」
那天睡到半夜,趙雷似乎感到臉上涼涼的。他睜眼看到小彤正往他臉上抹些滑滑的東西。小彤見他睜眼,急忙跑回自己睡袋那邊,喊了句:「晚安。」
有個周末,大概是在小彤高一的時候吧,學校組織郊遊,趙雷記得那是小彤唯一不在家的周末,他約女朋友吃飯,吃完本想帶回家,後來莫名其妙就在餐館分了手,各自回家。趙雷回到家,看著空空蕩蕩的房子,覺得像個闖入了別人的家,牆上的綠色壁紙是小彤挑選的,此刻看起來也很彆扭。趙雷覺得自己不習慣小彤不在家,他謹慎地選擇了不習慣這個詞,而把想念壓在了心裏。
趙雷愣了一下,說:「就是晚上睡個好覺,睡得安穩,就叫晚安。」
他似乎沒停下來想過,那場災難,對他來說是什麼?如果什麼都不是的話,那這一切太荒謬了。他認為小彤心裏的堅固的黑暗是由於那場災難帶來的,而他自己呢?他似乎不敢回望,似乎那股空虛會再次將他拽進焦慮里。為此,只能把情緒緊緊壓在了忙碌的生活里。趙雷偶爾會感覺到孤獨,但他認為這種情緒很可笑,他是個踏實的人,對文藝青年也不感興趣,但他卻不敢往內心中看看,那麼多死亡,那麼多哭泣,為什麼沒有人停下來想一想呢?
聽筒里始終沒有聲音。
「那個電話,還能打,是嗎?」小彤問。
小彤冷漠地說:「要是你看著父母在地震時候死了,你也不會像個孩子。」
小彤沒有說話。這幾年,他們倆住在一個屋裡,小彤已越來越像個女人,有時洗了澡,套了件T恤就出浴室,趙雷看到便趕緊走開。但像這樣光腿跑到他床上還是第一次。他也隱約感到某種不對勁,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滑進了意識的深淵。無論如何,趙九*九*藏*書雷都堅信小彤是自己半個女兒,他們所面臨的就是青春期的女兒和父親的尷尬。
那幾天,他們在廢墟中四處找路,地圖上的指示已全無作用,只能憑方向前進,遇到巨石阻路,兩人又得繞過去。有天傍晚,兩人似乎走到了山區邊緣,進了森林。夜幕降臨,趙雷撿了些木柴,但都是濕的,很難點燃。他們不能繼續前進,吃了紅十字會留下的罐頭和壓縮餅乾。趙雷打開睡袋,準備在此過夜。小彤似乎還是想點燃木柴,蹲在地上玩打火機。趙雷覺得她有些古怪,這幾天,小彤跟在身後走路,非常沉默,他幾次擔心她丟了,回頭看,她也緊跟著,從不抱怨累,也不問要去哪裡。她手裡似乎攢著個東西,趙雷也不問是什麼。
小彤爬上床,用被子蓋住腿,她說:「我過來看你睡了沒啊。」
蘇更生,「一個」App常駐作家。出版小說集《貓可以作證》,微信公眾號:狐狸宅(hulizhai)。@假蘇更生
還在震區採訪的時候,他根本不知道小彤會變成這樣。那次他們離開紅十字會,走了幾天到達山區后,發現這裏的損毀比城市更嚴重,雖然房屋稀少,但山體滑坡造成了更大的災難。一路上,他們倆遇到過幾隊背著洗衣機逃難的山民,他們似乎都很沉默。
趙雷想,難道現在上前去問人家現在心情如何?他乾脆幫著救人,但搬了些破碎的水泥塊后,他們發現更大的水泥塊還在裏面,徒手根本無法搬開。縣城裡的人越來越少,就連搬石塊救人的人也緩緩走了。趙雷不能走,他還有採訪任務。每到晚上,縣城就變得很安靜,連嚎哭的聲音都微弱了,震中斷電,四周是無盡的黑暗,他想:「名副其實的鬼城。」
小彤突然開口說:「趙雷,你說汶川現在怎麼樣了?」
小彤像是嚇傻了,路上不再說話,趙雷試著逗過她幾次,也不太搭腔。兩人也不停車吃飯,在車裡啃了些餅乾,一路向西開著。導航提示進入了四川省內,天也快黑了,趙雷拿不準要不要再住一晚,這會還是傍晚,再走幾個小時能到綿陽。
有天晚上,趙雷喝得爛醉,又在深夜裡醒了。客廳的燈亮著,在那一瞬間,他以為小彤回來了,就像每周五晚上那樣,打開門,脫掉鞋,把包扔在玄關的地方。趙雷感到自己的手在發抖,他走出房間,小彤的房門半開著,光鋪進去,能看見床的輪廓。他推門走了進去,仍然空無一人。這時他大哭起來,他終於承認,她走了,他難過得要命。
這天晚上,趙雷一直沒睡踏實,起來回了幾封工作郵件,又把酒店裡的空調溫度調到最高。小彤在隔壁房間里,兩人吃了飯就各自回房了。趙雷想,這會她要去汶川看看,回去看什麼呢?從地震到現在,他一直忙忙碌碌,不止放了個女孩闖入自己的生活,也為工作忙得團團轉。
清晨的時候,小彤和趙雷搬了些礦泉水和食物放在後備廂里。他們上了車,這段路將很長,兩人都沒有說話。天色還未真的亮起來,晨霧中透出橘紅的陽光。趙雷似乎有幾次都想問,真的要去嗎?但也沒問出口。他們從北京出發,一路向南,去四川,那裡是小彤的老家。2008年汶川地震后,小彤就來到北京。準確地說,是被趙雷帶九九藏書到了北京。這幾年裡趙雷從不敢主動提起四川,生怕讓小彤想起以前的事。
從車裡出來,趙雷才覺得冷,這會是冬天,剛才車裡暖氣開得太足,以至於他忘了南方那種滲入骨頭的冷,小彤也打哆嗦,說:「沒有暖氣太慘啊。」趙雷想她是不是已經忘記了以前在四川的日子。
他問小彤,前面有服務區,要不要上廁所?
很久以後,趙雷想起那句「好吧」,覺得自己當時就應有所察覺——她做出了決定,暗藏了一場離別,在最後的時刻,她毅然說了句「好吧」。
趙雷反倒鬆了口氣,他一直擔心小彤還在傷心,現在看來她明白死亡是怎麼回事,只是對此耿耿於懷,但這是對的,釋然才不正常。他高興起來,說:「明天還要趕路,要是路上不堵,晚上就可以到了。你早點睡吧,還是6點起床。」
小彤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反駁說:「可是不忘記又不代表他們能活過來。」她有種執念,如果遲遲不面對,那結果就不存在。這個回答就像一錘定音,再無翻本的可能。可在小彤心裏,早已接受父母去世的事實,也不想改變這個事實,只是她打定主意不承認。
「哼。」小彤不滿地瞪著趙雷。
趙雷聽到有人敲門,打開門,小彤站在外面,只穿了一件T恤和短褲。他趕緊讓她進來,說:「這麼冷,你怎麼不多穿點。」
兩人還在笑,就在這時,路上衝出來一隻貓,就是那種鄉下常見的瘦長的貓,毛色很差。趙雷急打方向盤,左手還反扣在背後的衣袖裡。車沖向護欄,他猛踩了剎車。貓倒是鎮定,一路小跑出了公路。趙雷趕緊把手抽出來,他聽人說過,開車千萬不要撞到貓狗之類,特別是黑貓黑狗,不吉利。他並不當真,當然也不想撞上動物,因為他還是很愛寵物的。但這隻黑貓也真夠邪門,慢慢悠悠在高速上走,四周看起來也不像有人家的樣子。那貓輕輕跳出護欄后,就像消失在了霧裡。
小彤翻白眼,說:「你到底是多有錢?」
她沒有等到父母出來,手中唯一的東西,就是那袋郁美凈面霜。
她遲疑地喝了一口咖啡,然後皺眉說:「好難喝。」
天還未亮時,趙雷和小彤又出發了,南方的霧氣更重些,他們買了咖啡和麵包,小彤一路在抱怨不是星巴克,趙雷講,不要以為哪裡都有星巴克的好嗎?小彤反正不太滿意,她就是不高興,似乎有些不想繼續走下去。今天在車裡她倒是不睡了,跟昨天完全不同,她抱怨咖啡難喝、麵包太硬、霧氣那麼大,容易出車禍,又說趙雷開車不小心。她一反常態絮絮叨叨,趙雷認為她是緊張,重新回到那個地方,總會有些不正常吧,就沒放在心上。那天小彤說了太多的話,她問趙雷有沒有看過《小王子》,趙雷嗤鼻說:「高中生的玩意。」
他猜這小姑娘是想打給家裡,這電話他借給災民打過幾次,但無一接通。趙雷還在猶豫,小彤一把搶了過去。最終,還是趙雷幫她撥了號碼,沒打通。她又讓趙雷幫忙撥了幾次號,每次她的臉緊緊貼著電話,似乎不想錯過任何的回應。最後一次,趙雷還在撥號,她反而退後幾步,咧開嘴,大哭了起來。
小彤背著自己的包去了廁所,趙雷加完油,等了一會,她沒回來。過了十幾分鐘,趙雷覺得不對勁,停了車去找,他在服務區轉了幾圈,在女廁所門口喊了一會,小彤九-九-藏-書不見了。他在服務區里找了幾個小時,那麼小的地方,她肯定已經走了。以小彤的個性,決定了要走,就不會玩什麼花樣。或許是她從廁所出來就上了某輛旅遊大巴,或者是她根本沒上廁所,招車走了,無論如何,她就是走了。
現在趙雷回想,為自己當時大胆的決定感到矛盾,他太輕易接手了這女孩的生活,或許是那幾天見到了無數的屍體,聽了太多的嚎哭,他作為記者必須保持職業態度,不能失控,而小彤冰冷的指尖沾上面霜抹在臉上時,他內心最後的防線崩塌了。他就是需要人類的那麼一點點溫暖,死亡太強大,他依賴上了一個11歲的小女孩。
「不知道啊,應該是重建了,新修了房子,該上班的人就繼續上班吧。」趙雷有些心虛,他偶爾會看汶川的新聞,但不會跟小彤提起。
對,就是沉默這個詞,趙雷想。這些剛失去家園和親人的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格外沉默。有個山民勸趙雷別再往山裡走,搞不好還有餘震。
只是小彤保留了一個孩子氣的習慣,就是每次在家睡覺前,都會跑到趙雷房門口,鄭重地說一句晚安。他覺得,小彤心裏有一處堅固的黑暗,無人可以觸摸,但那句晚安能把她往外拉出來一點點,就是那麼一點點,讓他留在了小彤的世界里。
那天晚上他無所事事,幹什麼都覺得無聊,正準備睡覺,小彤打來電話。他問她郊遊怎麼樣,她說不怎麼樣唄,末了說了句,晚安啊,趙雷才踏實地去睡覺了。他也說不清楚,這些年是他在照顧小彤呢,還是小彤在照顧他。趙雷想,或者這不是照顧,是彼此依靠,有了小彤的生活,確實更快樂一些。即便她如此古怪,穿的古怪,行為也古怪,但這都不要緊,兩人像是在都市裡相依為命,終於有了自己的家。
這是趙雷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他點點頭。
她啪嗒啪嗒踩在地上,反手用力帶門,但門因為裝有閉門器,受力后並未加速,而是閉合一半就放緩速度,再輕輕地撞上了鎖,卡塔——門完全合上了,只發出了很小的聲響。趙雷突破了某個困境,他也說不出來是什麼,但是這一覺他睡得很安穩。
趙雷那時還不知道,他將收養小彤,更想不到這女孩會變成這樣。只有他們倆單獨在一起時,她才像個正常的少女。周末他們一起逛天壇,去三里屯買衣服,在人潮湧動的街頭看五彩的霓虹燈,在擠擠挨挨的館子里吃飯,跟所有人搶計程車。趙雷覺得,似乎在城市裡,她的童年變得跟成年人一樣,加速成為了大人。
她從來不管趙雷叫叔叔,一向都是直呼其名,在她看來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以一個女人的身份站在他身邊。自從這個念頭冒出來后,每次趙雷的女朋友讓她叫阿姨時,她都翻白眼。她見過趙雷幾個女友,但時間不長,她們就陸續無聲地消失了。現在這個看起來還不錯,沒讓她叫阿姨,對她的態度也比前幾任溫和,既不討好,也不討厭。小彤感覺到這位不會很快消失。
趙雷嘆了口氣,她終於提出這個問題了。他已經反覆練習過答案,現在像是背誦一樣,說:「不是的,發生過就是發生過,它不會被遺忘,也沒有丟棄。那些失去了親人的人,會永遠記得,不會忘記。」
當時趙雷正在北京一家報社做記者,得到地震的消息后,主動提出赴災區採訪。到了四川,他發現通往震區九九藏書的路早已不通了。趙雷跟一群記者在成都呆了幾天後,搭上了紅十字會的救援車進了縣城。他雖知道這場地震嚴重,但到了地震中心才知道什麼叫做災難:倒塌的樓房連成一片,沒有一條路可走。有幾處廢墟前圍著人在搬石頭救人,更多可見的人都在沉默地走著,爬過堆積成山的水泥,試圖走出縣城。
趙雷送她去念私立學校,只有那所位於郊區的學校才可以接受沒有戶口的小孩。她一直住校,周末才回家。早幾年的時候,趙雷看小彤,覺得她像自己的女兒,可是這兩年,她變得很孤僻,女性特徵越發明顯。有次周末,小彤又窩在家裡看書,趙雷說你怎麼不跟同學一塊出去逛街啊?一點都不像個女孩子。
「那你借我打電話吧。」小彤的口氣不容商量。
至於那些房屋下還壓著的活人,他連想都不敢想。
哭完他站起來,關緊房門,轉身時說了一句:「那麼,晚安。」
他掛了電話,轉身就看到小彤站在面前。
雖然是夏天,但山裡半夜露水重,寒氣大,趙雷裹在睡袋裡還是覺得冷,蜷著身體。臨睡前,他昂起頭對還在點火的小彤說:「點不燃算了,晚安啊。」
他們飛回北京,從T2航站樓出來,陽光正好,銀色的航站樓在藍天下閃著金屬的光澤。趙雷專程帶著小彤去星巴克喝了一杯咖啡。對他來說,咖啡是個暗號,表示將脫離汶川之行,從震撼中回到安穩的都市生活中來;對小彤來說,這是新生活的起點。
他注意到一個女孩總來救援隊領食物和水,吃完就安靜地站在一旁,那女孩就是小彤。當時她才11歲,身形很小,又瘦弱,一頭黃髮亂糟糟地蓬在腦袋上,有人問話,她也不答。她之前在某處廢墟前徘徊過幾天,似乎在等什麼人,後來也不等了,就在救援隊附近安靜地獃著。有天晚上,趙雷在市外打衛星電話,這是報社給配的。他向編輯說了這裏的情況,編輯希望他再呆幾天,解放軍已經到了,救人的黃金時段雖過,但是還是有希望的。趙雷覺得編輯說得對,只是這裏太叫人絕望了。他不斷用職業操守刺|激自己,但有種莫名的超越了理智的恐慌。
趙雷30多歲了,去了一間商業公司做公關總監。他受夠做記者了,不想再沒完沒了地提問。加上要照顧小彤,不能再四處奔波,有機會就立即轉行。他平日朝九晚五,周末接送小彤,生活規律,收入不錯,能輕鬆支付小彤的學費。趙雷家裡人也知道小彤,以為是他領養的孤兒。但他每個女朋友都對小彤不爽,因為她態度很壞,又趕不走。漸漸趙雷就不再帶女朋友回家了,都在外面約會,周末就留在家裡陪小彤。小彤做所有的家務,似乎急於成長為一個女人。趙雷也能感覺到這種微妙的尷尬,屢次說,家務請阿姨來做,多留時間做功課。
「哎呦,你就不能把褲子穿上啊。」他朝著小彤離開的背影喊道。
「哎呀,那是因為你已經只能看出是帽子了啊!」小彤大叫。
趙雷領教了小彤的冷酷,他理解不了這種變化,也不懂小彤到底在想些什麼,只是對她更小心翼翼,不管她怎麼刻薄對待他的每任女朋友,他都不制止。
他照常回家,又照常上班,努力把工作安排得更滿,刻意加班見人參加飯局,偶爾帶女朋友住在酒店。只是在某些晚上,要是喝酒不夠多,他就會在半夜裡醒來。他很少因宿醉頭痛,read.99csw.com反而會變得更加清醒,他總是在能清醒的第一刻想起小彤來——此刻她在哪裡呢?過得還好嗎?只帶走了一些衣服,錢已經花完了吧?他越想越覺得小彤處境很壞,努力停止這種胡思亂想。他認為工作就是他的避難所,實際上也如此。每次深夜醒來就能把第二天的工作全部安排好,等天一亮就跑到公司里,跟保潔打招呼時把人嚇一跳。有時候他喜歡這種正常的生活,覺得小彤離去是件好事,畢竟他也無法想象自己能照顧她一生,她已成年,有能力決定自己的生活,如果她這麼決定,趙雷也努力讓自己去支持她,只是女友提出要搬進來住,他猶豫著,因為他還懷著希望,等著小彤回來。
趙雷想了想,畢竟還帶著小彤,就折回了縣城。他找過幾個難民收留處,人滿為患,又很難找到負責人。最後他找到了一個可以收留兒童的地方,趙雷把小彤留在那。準備走的時候,趙雷不打算告別,走了一段路,轉身一看,小彤又跟在了身後。那時他感覺,這女孩似乎天生就應該跟在自己身後,不問前路,不管去程,結伴走在人生巨大的山林里。趙雷知道小彤不想留在這裏,他嘆了口氣,說:「那好吧,你先跟我回北京。」
「那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對嗎?」小彤問。
後來趙雷才知道,那晚小彤給他抹的是郁美凈面霜。地震開始時,她父母催她快走,自己回家搬電器。小彤在空地上等了很久,大地似乎一直在晃動。她見到房屋似乎都想跑起來,在顛簸中成群地崩塌,灰揚在半空,像一幅巨大的GIF動圖。
車一路南下,從城市到田野,趙雷覺得有點困,他扭頭看看副駕駛座上睡熟的小彤,她好像很困,一路都在睡覺。雖然小彤只有18歲,但有張很女性化的臉,只是皮膚太白,顯得有些不健康。他一直覺得小彤很奇怪,穿的儘是些寬大的衣服,褲子卻又極細,頭髮短得貼著頭皮,怎麼看都已跟那個從四川來的女孩不是一個人。此刻她裹在黑色大衣里,小得就像要消失了。趙雷笑了笑,她睡著的樣子特別惹人憐愛。平時,小彤開口就像下達指令,說話越來越尖刻。這次小彤主動提出要回汶川,他都不敢問為什麼。
車跑了好幾百公里了,過了鄭州,接近南方,車外的地形由灰暗的平原變成了丘陵,從乾燥的大地到了水汽氤氳之地,趙雷是南方人,他更熟悉這種地貌,覺得親切。從出發到現在,小彤一直在睡覺,趙雷搞不清楚她是真在睡還是只是閉著眼。他們駛過了幾個省,看著綿延的土地,有了種城市生活並不真切的感覺。小彤醒了,趙雷問她餓不餓?她說還行。趙雷搜了家酒店,過一晚上再走。
這幾年反而是小彤在打理趙雷的飲食起居,周末在家的時候,她收拾屋子,擦地板、洗衣服,把上次晾乾的衣服燙平整,按顏色收在衣櫃里。開始他們是租房,後來趙雷存了點錢,買了個小房子。小彤一直盯著裝修,按照她的意思打牆刷漆,最後房子裝修好了,他們搬進去,小彤在自己的房間里高興得又叫又跳,比趙雷高興多了。
趙雷簡直想大罵,這是什麼狗屁玩意兒,高中生的把戲。他發完火,又看了一遍。紙條的背後寫著:趙雷,我走了,我從你卡里取了一些錢,你不要找我。趙雷簡直想哭,這他媽是怎麼回事呢?他根本不明白到底是誰馴服了誰,又是誰失去了一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