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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我弄丟兩次的王斤斤

被我弄丟兩次的王斤斤

作者:鄭執
說好了這次旅行是為了緩和咱倆的關係,可你瞅瞅自己這張臭臉。要不是看你睡著了,真想掏鏡子給你照照。捷運車廂里擠滿了人,一半都是從北投泡完溫泉回來的遊客,有幾個就是剛剛從同一個溫泉池出來的,你也不說給我留點面子。一上車我拚命搶了個座位給你,自己把著扶手站在你面前,俯視著你的長睫毛。睫毛真是好東西,大概是人體唯一不會隨衰老而變醜的部分了吧,只是十年前,你的長睫毛用在對我放電時是那麼迷人,如今基本都用來跟我翻白眼了。
王斤斤。你今年二十四歲。
兩個人就那樣抱著睡到天明。三年後,咱倆在婚禮的酒桌上被最好的朋友逼問,講出來誰都不信,說我耍流氓還不承認,非逼我幹掉大半瓶紅酒。酒我痛快喝了,反正我也愛喝酒,但屈打成招我是不肯的。他們不信歸不信,可是他們誰又能懂,二十四歲時的你跟二十五歲時的我,觸摸愛情的方式竟是那樣單純又默契。
「剛剛我不應該跟你鬧情緒的,對不起。」
以前有個女朋友,逢年過節都來家裡,還跟我一起住,最後還是分手了,所以我媽才不明白了,怎麼你一共才跟我回家三次,我就吵吵要結婚呢?一到這種時候,我媽就開始習慣性挑理,但你可把她難住了,論長相?漂亮。論家庭?書香門第。不好挑啊。最後她就咬住一樣,太驕縱,被慣壞了。這我還真沒法反駁,確實啊,動不動就使小性子,就是你。說來也怪我,回家裡就那三次,我愣沒板住自己,情不自禁地又不讓你洗碗又不讓你抹灰的,還給你喂飯擦嘴,現原形了,那我媽能樂意嗎?噢,我養一兒子,還沒這麼伺候過我呢,你一來倒好,直接竊取革命果實了,她心裏能舒服嗎?我得說實話,碰上你爸媽那麼通情達理的,真是我這輩子走過最大的運。跟人生一樣,不容易一會兒,又輕鬆一陣,給你時間喘口氣,等下輪再來。好事多磨,只能這麼想,我沒少做我媽工作,真結婚那天,兩家不還是和和氣氣的,誰能真願意看見自己孩子不開心?
我突然想跟你說說話,可你又把眼睛閉上了,也不知道是真睡還是假寐。
那天周日,校園是空的,只有打瞌睡的門衛大爺。我倆翻牆進去的,就你那副伶俐過大部分男孩子的身手,看了怎能不讓我更愛?黃昏下漫步操場,你有點心不在焉,不知道想誰呢,反正我是入戲了,彷彿我們從進中學校門那天就認識了,我們是躲避著老師跟家長的隱秘校園情侶,只有我在腳下這條紅色塑膠跑道上奔跑著沖向終點線時,你才敢光明正大地為我歡呼。那一刻,我真想牽你的手。但是我沒有。因為我怕你以為我第一次約你出來就是要幹壞事兒的,而且是蓄謀已久。那絕對不行,六年都錯過去了,還差這一時一刻?那年我二十五,沒錢,沒社會地位,要啥啥沒有,可我還想愛你,我只能花時間,我有的只是時間。
咱倆結婚,多少人都沒料到,第一個就是我媽,她以為我跟你早晚也得分呢。我媽你也知道,刀子嘴,豆不豆腐心的,分對誰。對我,那是水豆腐,戳一下就稀爛,畢竟我爸沒得早,她依賴我慣了,但凡我領個女朋友回家,她都覺得是來跟她搶兒子的,所以對你們那就是凍豆腐心,確實硬了點兒。說錯了,不是你「們」,我沒有拿你跟前女友們比的意思。我媽也沒看出來我對你比之前的女朋友有多大差別,畢竟她歲數大了,她那年代愛情不長這樣兒,我個性她也不全了解,我藏得深。
然後我就在飯店門口看見了你跟一個男人擁抱告別,我知道你在那之前看到我了,你的眼睛在轉動時,睫毛從來不撒謊。他開車來的,是好車。看得出他也喝了很多酒,在等代駕來。我們打車回家,我在路邊攔了二十分鐘才攔到,其間你一直摸索著你的裙擺,一身的酒氣。我問你他是誰,你說,前男友。王斤斤,你騙誰呢?你說過自己大學時候沒談過戀愛。王斤斤,你知道我自尊心強,心眼兒就針鼻兒那麼大。王斤斤,你是故意的。更可惡的是,你不喝我煮的湯,不吃我弄的小菜,到家發現孩子沒在家,居然還大半夜跑去我媽家把孩子接回來。楚楚才幾歲?你居然醉醺醺地坐在她床邊,當著我的面問,更喜歡媽媽還是爸爸九_九_藏_書,更願意跟誰一起生活。就算你是為了威嚇我,也用不著這麼過分吧!
有了清清以後,輪到我脾氣開始變不好了,這我承認。你也知道不是因為你,是因為我的工作。原先那份工資,養活兩個孩子就捉襟見肘了,反而是在這件事上,咱倆意見完全不合,我堅持養孩子就要給他們最好的教育,最好的資源,好教育好資源從哪來?錢。三十二歲了,是得賺錢了。
直到我們後來在一起,你也不承認你當時一眼就認出了我。招聘會結束后沒幾天你就辭職了,我早看出來你做得不開心,反正我也沒找到工作,就陪你一起回了趟老家,當然我是謊稱剛好回家辦事。你已經找到了新工作,回家休養幾天,我就是干賴在家裡,天天被我爸媽數叨。我主動約的你吃飯,飯前你提出要我帶你回當年的考場走走。
第二天考試,我整天都心不在焉。大概你前一天考得不滿意,晚上沒睡好,第二天進考場都差一點遲到,也沒時間回頭跟你身後的同學說話了,我只能一直盯著你的後腦勺看。我想著中午休息上去找你說話,後來一想不成,下午還有門英語呢,萬一亂了你心智咋辦,再缺德我不至於干這事兒,後來我就回家吃午飯了,還睡了個踏實的午覺。下午寫英語作文的時候,我滿心歡喜,不是因為再有半小時就解放了,十二年寒窗半苦不苦的應試教育生涯就要結束了,而是等全考完了我終於可以跟你說話了。
可夫妻不行啊,有些仇一旦結下,註定忘不掉了,甚至越記越清楚,往後每次吵架都提,沒架吵的時候,只要提一句,包吵不誤。難道還真離婚?王斤斤,你怎麼就不明白這個道理呢?有些話我憋得住,你怎麼就忍不了?你自己數數,咱倆今年吵過多少次架了?數不過來了吧?不對,吵架多的是去年,今年改冷戰了,更恐怖。
可是王斤斤你不知道,我剛剛多麼希望自己在你熟睡的時候,頭也不回地下了車啊。
「好像是哦。」
你醒了,你不會撒謊的長睫毛告訴我,你剛剛是真的睡著了。
我從來沒跟你說過這麼矯情的話,你知道女兒對爸爸來講最甜蜜的是什麼?那就是一個成熟男人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愛一個女孩而且不求回報。世間能有多少愛是不求回報的呢?我曾經最愛你的時候,也還是希望你能反過來對我也好一點,情侶還是夫妻,十有八九跑不出這個怪圈。但事實證明,無私的愛當然還有,那就是媽媽對兒子也一樣,你對清清的愛,無時無刻不叫我嫉妒。那是兩個生命,兩段人生,都要你我來負責,難怪說不養兒不知爹娘苦,做父母確實不易啊。清清是個意外,起碼不在我的計劃之中,本來商量好了,這輩子就要楚楚一個。所以我到現在都一直懷疑,清清是你的小小陰謀,你不服氣,又愛要面子,清清就成了你的賭注。
當你第二次出現在我生命里,叫我如何再去質疑命中注定這碼事?連我們周遭所有的人都信了。
王斤斤,我是不是要再一次把你弄丟了?
交卷以後,你跟著那幾個同學有說有笑地朝外走,我就一直在後面跟著,當年我要是有如今這麼不要臉,可能早就衝上去了,可我就那麼跟著,伺機等沒人時再攔住你,當然,我肯定管那叫邂逅。哪承想剛走出學校大門,你爸媽就在那迎你,這下完了,衝上去都不敢了。你們一家三口打車走的,我自己騎車回家的。路上我就想,完了,我可能把你弄丟了,我只知道你叫王斤斤,女的,好看,連你是哪個中學的都不確定,那間考場里混著五個學校的學生呢。
王斤斤,我們被困在那節曾經載滿甜蜜的車廂里了。
十年前我就跟你說過,你雖然愛笑,但你天生面相冷,不笑的時候拒人千里,以前你假裝跟我生氣板著一張臉,那算得上冷艷,如今,就只剩冷酷。我害怕啊,不是怕你,我一大男人,怕女人?我怕的是尷尬,如此親密的一對男女,心交心肉貼肉的那種親密,突然冷下來不說話,肉身還是形影不離,靈魂卻要裝作將彼此拋棄,飛升到千里之外去了,那感覺比失眠還折磨人,閉眼睡不著,可又不能睜眼起來。所以我變得話越來越多啊,卻被你嫌嘮叨,說我都老大不小了怎麼還沒個沉穩勁兒。
我看著捷運車廂里的https://read.99csw.com電子報站牌說。
楚楚剛出生那半年,我經常半夜睡覺都能笑醒,一想到將來我女兒長大得有多好看,就既欣喜又惶恐。她將來要是能遇到一個像她爸爸這麼死皮賴臉的男人就還好,要是遇見壞男人,得受多少傷害啊,畢竟男人長大以後變壞的是多數,畢竟她肯定出落得比她媽媽還漂亮。一想到這,我就忍不住哭,你倒是沒有產後抑鬱,我有了。那段時光還是快樂啊,你在家休產假,我工作漸入正軌,兩家老人搶著幫帶孩子,為咱倆騰出不少私人時間,居然享受到一段堪比剛戀愛時的甜蜜二人時光。我開玩笑說你是不是產後雌激素分泌旺盛,變得特別溫柔,你掐著我的肉說,本來就溫柔。這就是開玩笑。
要不說還是你聰明,你說趕緊要個孩子,孩子一有,我媽注意力就不在咱倆身上了,家庭關係也就維穩成功了。你懷楚楚,我媽看你肚型非說是男孩,其實我知道她是重男輕女。怕你有壓力,我說我就喜歡女兒,你偏說我是為了安慰你。不。我是真的喜歡女兒。直到清清都一歲了,你見我還是對楚楚偏心太多,才相信我沒撒謊。楚楚跟清清中間那三年,你確實受了些委屈,我都看在眼裡。我媽對楚楚算得上溺愛了,但就因為生的是女孩,她總拿三七話敲你,想催你趕緊再生。那段時間你時不時鬧點小情緒,我都理解,我打心底里不求兒子,楚楚那麼懂事,我喜歡她一個還喜歡不過來,男孩多討厭啊,天天惹禍,我自己怎麼長大的我不知道嘛。
我讓讓你又不會死,假裝把頭扭過去不看你,屁股慢慢坐下去。我偷瞄你的側臉,輪廓還那麼清晰,從額頭到鼻尖再到下巴,錯落有致,如果不細看,不會發現你皮膚不如往日緊實了,這張臉我摸了八年,這期間應該沒有別的男人摸過,再就是兩個孩子摸過,但孩子懂什麼呢,所以沒人比我更了解。
八年前的溫泉之旅,我都不敢正眼看你的身體,即便你的泳衣款式已經算包裹極嚴實的了,我還是一直盯著水面說話。你一直在說你在台灣的朋友明天好像臨時要出差,恐怕接待不了你了,我竟然還追問不是有兩個朋友嗎?一個出差那另一個呢?你愣了一下說,兩個都出差,一個去南極,一個去北極,說完自己「噗嗤」笑了。天啊!我之前才說自己不是白痴,竟然沒理解你是想說讓我陪你走完整趟旅行!我心裏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哦,那我把自己訂的那間酒店退了,改訂跟你同一間。從北投回台北市區的一路上,我心一直怦怦跳,氣都捯不順。可你似乎又想起什麼,反問我,你確定嗎?
鄭執,作家、編劇。曾在「一個」App發表文章《我在時間盡頭等你》《少女的祈禱》《殺信鴿的人》。@鄭執
你會心地笑了,我也跟著笑。
你知道最讓人難過的是什麼?愛你卻還要假裝漫不經心。
要不是那年你過生日要去台灣找朋友玩,問我要不要一起,我還真不知道自己該忍到什麼時候。你邀請我出去玩,而且是去那麼遠玩,說明心裏當我不是一般的朋友,至於接下來該做什麼,我要再不明白我就是白痴了。當時我才剛找到工作,還在實習期,就豁出臉去跟老闆請了一個禮拜假。你邀請我時的口氣是隨意的,還叫我別勉強,我當然不能說我是費了多大勁才加急辦下來的入台證,請個假差點跟公司撕破臉,到最後也是偷跑出來的,心想大不了捲鋪蓋走人。
你說,等到他們二十四五歲了,那時候的愛情又是什麼樣子的呢?
「嗯?」
可是戀愛那些年,不是這樣的啊,我們能聊的太多了,彼此都還不了解,光是你有幾個表哥,分別是大姨還是小姨的孩子,我就聽你講了好幾個月才記住,我也沒嫌過你煩,你還讓我把從幼兒園到大學暗戀過的女生都細數一遍,名字想不起來的就硬想,還得翻老照片給你看,你看過了就逼我刪,不能留。就算你不逼我,我也不會留的啊,那些女孩子,沒有一個趕得上你好看啊。但我知道你根本也沒真吃醋,你就是覺著好玩兒,一般人哪配讓你吃醋?可剛才一起泡溫泉那三個小姑娘至於嗎?仨人在池子里嘰嘰喳喳沒個消停,非得讓咱read.99csw.com倆幫照合影,你臉一撇白眼兒一翻,我就明白透透的,你煩死她們了,難道我不煩?但我能假裝沒聽到嗎?那咱倆不成沒禮貌中年二人組了?不就假裝笑呵呵拍個照嘛,我又沒勾搭誰!行,你不高興,我哄你唄,我看你往池子角落裡一窩,湊上去捏你的小肚子說都快趕上我的了,什麼時候有的第三個?你居然就跟我翻臉啦!還撩我一臉硫磺泉水!至於嗎?這玩笑要擱前幾年,你早笑趴下幾個來回啦!犯得著嗎?就你那自信勁兒,誰敢說比你好看?
「我下站下車,再坐回去。」
你說,等清清跟楚楚長到二十四五歲了,講給他們聽,他們能相信爸爸媽媽嗎?
可惜最後還是沒趕上跟你坐同一班飛機,你先到我後到的,你說為了感謝我陪你,在台北的一晚你請我住。好在這句話你發的是簡訊,才不至於讓你聽到甚至見到惶恐萬分的我。請我住——是什麼意思?一間房還是兩間房?要是一間房,是標間還是大床房?萬一是大床房,我該怎麼領會意思?王斤斤你不是說你幾乎沒戀愛經驗嘛,難道是我看錯你了?我倒也不是什麼衛道士,可我的的確確對你是認真的,認真的意思你懂嗎?就是哪怕我在被窩裡輾轉難眠想念你的時候,出現的也只是你的面容,頸子以下的你,我從來不需要。糾結是真,驚喜也是真,起碼比你戒備我討厭我強不是嘛!可你這條簡訊還是發晚了,早在我訂機票前就連同酒店也訂好了,本想著萬一你以為我去不了,最後直接在台北給你個驚喜,賴最後實在沒憋住,說漏嘴了。
「我都不記得了。」
你美若天仙。
「我跟你去你訂的那間酒店,問問有沒有空房吧。」
其實你也累了,對不對?上班累,下班照顧孩子更累,到了周末想要跟閨蜜聚會又怕我挑理,最讓你傷心的,是前一晚睡前就想好了出門要穿什麼,結果打開衣櫃試衣服才發現,曾經穿在自己身上最漂亮的那條連衣裙,拉鏈才拉到一半就快喘不上氣了。你身材確實比生孩子以前胖了些,更別提跟你自己二十四歲甚至十八歲的時候比了。可是,王斤斤,你睫毛還是那麼長,眼睛還是那麼大,在你被我偷看卻又沒在看我的時刻里,你還是那個美若天仙的你。
你的臉,確實不如當年我們戀愛時那般好看了,這句話,我憋好久了,可還是沒說。有些話,彼此心知肚明,可就是不能說,這就叫夫妻。朋友之間不小心在酒後說了掰交的話,大不了再喝一頓酒認個錯,最不濟不處了,還能交新朋友。
你美若天仙。
「你好像坐過站了。」
打從清清跟楚楚能聽懂話那天,我就一直給他們灌輸,你們的媽媽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人,他們也是一直這麼相信的。孩子們多天真美好啊,在他們心裏,媽媽永遠是大美人,爸爸永遠是大力士,小房子也是大城堡,以為生活就會永遠這麼繼續下去。可是他們哪會知道,爸爸媽媽在一起有多不容易,養活他們還要讓他們快樂地長大有多辛苦,但我心甘情願啊,他們是我跟你的孩子,長得都跟你一樣好看。
王斤斤,我真的沒辦法了。我拿我自己沒辦法了。
你脾氣其實挺大的,別人可能不知道,冤了你爸媽跟我,微博上那些雞湯說,很多在外人面前性格很好的人往往把脾氣都留給了最親近的人,嗯,說的不就是你嘛。可你甜起來真是膩死人啊,誰也不可能比我更深有體會,所以當你性情大變以後,最無法接受的人也是我。你開始看什麼都不順眼,基本是從你生清清以後。就給清清起小名這事兒,你就開始跟我鬧不痛快,我說「清清」跟「楚楚」剛好湊一對兒,寓意乾淨明朗,不好嗎?你堅持說清清是弟弟,弟弟名字怎麼能排在姐姐前邊?你說的不是沒道理,可是楚楚後面接什麼啊?男孩子總不能小名叫「動人」吧?更不能叫「可憐」吧?然後你就開始怪我為什麼不在生楚楚的時候就把兩個名字都想好,姐姐叫楚楚都叫三年了,又不能因為配合弟弟再改名字,你就指責我沒先見之明。確實啊,我哪想到咱倆會有第二個孩子?我們在一起發生的一切,我今生也都未曾預料到啊。
我確定嗎?我怎麼知道!我連猶豫的時間都沒有,車就過了我本該下去的那站。我們會心地一笑,誰也沒再說話https://read.99csw.com,一路安靜地到了你住的酒店。我問前台,你們還有空余的房間嗎?前台說沒預訂就真的沒有了,抱歉。你又追問是否還有標間可以調換,前台也說沒有。沒辦法,天意。
你最好看那年,你十八,我十九,我知道你叫王斤斤,這名字太奇怪了,我從你擺在桌角的准考證上瞄到的。高考那天,咱倆一個考場,你坐前我坐后,中間隔了三個人,兩男一女,都你們學校的。開考前你回頭跟他們說話,我第一眼看到你的臉,壞了,完蛋了,考試要砸,你怎麼就長得那麼美?也不至於傾國傾城,可就是我喜歡但別人誰都不可以喜歡的美。
你美若天仙。
「你訂的那間酒店,不是應該在好幾站前就下車嗎?」
不過,你是真的太好看了。曾經。
從小到大,我就沒失眠過,你在身邊時我睡得更熟,但那些個夜裡,我躺在你身邊,如躺針氈,心裏比身子更難受,只有半夜偷偷跑去沙發上才能短暫地睡一會兒,睡著了也是噩夢連連。我瘦了,短短一個月,工作幾年以來養出的啤酒肚都不見了。你不說,可是你也瘦了,比我更厲害,甚至瘦回了二十四歲和十八歲時的樣子,只是,身體的姿態,完全不對了。一個月後,你又能穿上那條最美的連衣裙了,你穿去參加大學同學聚會,你已經好幾年都沒去過同學聚會了。於是我當晚早早請假,把清清跟楚楚送到了我媽那,然後回家煮了解酒湯,弄幾道小菜等你回來餓了吃,參加同學聚會,只見過喝醉的,哪見過吃飽的?我想我應該去接你,我想你也許會喝很多酒。
就從那次吵架開始,咱倆好像突然就累了,默契進入冷戰模式,誰也不愛理誰。多少個深夜,我到家時你已經睡了,但我知道你沒睡,我知道你想讓我從背後抱住你,戀愛那幾年裡偶爾吵架,都是那樣抱抱就好了,可我再次伸出手,你卻躲開,一個人貼在床邊生悶氣。我也是真的累啊,不知不覺就會睡著啊,睡著以後你又會把我推醒,一雙大眼睛在黑暗中尖銳地跟我對視,始終一言不發。那種時刻,我常常會出神,想著要是咱倆就那麼一直對視下去,把彼此看進自己的身體里去,兩個人化作一個人,那該有多好。
這些年你總是不斷追問我,大學那幾年裡我跟其他女朋友在一起,是不是心底一直忘不了你?我又不傻,女人問這種問題,當然是從一開始就想聽男人撒謊,所以我確實撒謊了,我說我愛著她們的時候,心裏一直想的是你。你此刻要是醒著的,和和氣氣地跟我聊天,我可能真的會跟你說實話。實話就是那幾年我確實沒忘了你,但只是偶爾想起,尤其是在看偶像劇或者言情小說的時候,特別地想你,我感覺你就是我生命中那個被美化了的女主角,重點不在於你會出現在我的生命里幾次,或者能否與你攜手終老,而在於我曾經遇見你的時候,你美得不可方物,我愛得山崩地裂,就這點來說,其實我們的故事滿足了,在你十八我十九那年。我只恨身為男主角,你連我名字都還不知道。至於那幾位女朋友,我有沒有真正愛過,誰也說不清,你以為人的一生能經歷幾次不可方物跟山崩地裂?起碼在第一次把你弄丟后的那五年裡,我再沒見過,也沒感受過。
大學畢業,我比別人多用了兩年,所以當我去招聘會擠破頭地挨家投簡歷時,你已經是穿著一身正裝坐那收簡歷的人力資源部同事了。我一眼就認出你,你那張被喧鬧嘈雜跟烏煙瘴氣惹惱而比平時更冷艷的臉,一瞬間把我拉回到五年前的那間考場。你瞥了眼我的簡歷說,專業不對口啊。我說對,你們這小破公司我壓根兒也沒看上,我看上的是你。你抬頭的那一刻,我從你眼神里看到了未來。我說你叫王斤斤,高考考數學那天,我撞了你的桌子,你不可能忘了我,想不起來你就再好好想想。你眼睛都不轉一下地說,廢話,數學倒數第二道大題我算錯了,如果不差那八分,今天也不可能坐在這破地方收你的破簡歷。
你醒了,眨巴了兩下眼,睫毛還是忽閃忽閃的。車廂里的人漸漸下去了一半,你的身邊終於騰出個空位,平時你肯定馬上拿包先把位子霸了,再催促我坐下,但你這會兒還跟我置氣呢,偏不說話,晾著我,可站我旁邊那大姐眼神里透露出想坐的意思,又被read.99csw.com你給瞪跑了。
那晚我們早早就睡了,空調開得很低,一條被子蓋得很嚴。我不停跟你說起高考那天自己的窘態,你竟被我逗得前滾后翻,被子踹到天上去。你說我簡直神經病,我誇你十八那年是美天仙,你突然就不說話了,你問我說,王斤斤今年二十四,是不是晚了?我沒說話,一隻手給你掖被子,一隻手拉起你的手,你用兩個人僅余的最後一隻手把空調溫度調到了最低,化解了整個房間的尷尬,然後一點點蹭進我的懷裡,再也沒說話。
「要不然……」
我確實考砸了啊,反正我的成績也考不出一鳴驚人,但畢竟高考是我們每個人的命啊,在那麼關鍵的命運點上,你讓我魂飛魄散了,難道還不能叫愛嗎?下午考數學,兩個小時里我跑了兩趟廁所,考場的女監考老師都煩我了,不是我時間充裕,是反正我都不會,干坐在那也不可能有神靈指點,還不如我用這有限的時間來接近你。
第一次回來路過你的桌子,我故意放慢腳步,瞄了你的准考證,哦,王斤斤,真逗。女老師還以為我在偷看你的卷子,用高調門的咳嗽聲敦促我快回到自己座位。第二次上廁所,女老師幾乎認準我是想抄襲的壞學生要搞幺蛾子,就差跟進小便池盯著我尿了,回來的時候,她緊跟在我屁股後面,我沒辦法,你的臉我記住了,你的名字我也記住了,但你還沒記住我啊,所以我故意撞了你的桌角,用急速前行的右胯,力度沒掌握好,疼啊,你的桌子「呲」的一聲被撞偏了至少二十五度角,你猛抬起頭,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在我看來卻是再溫存不過。這下你應該記住我了,可我是心存愧疚的,這一下肯定打斷了你冥想倒數第二道大題的思路,就這一下,你得恨我多少年啊,不過沒關係,有生之年,咱倆肯定沒完,我有直覺,我答題要是有這種直覺,鐵定考上北大了。咱倆來日方長,往後的日子我慢慢還。後來我被女老師押犯人似的趕回自己座位,就差連推帶打了,我都不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麼,交卷鈴聲就響了。
再後來半年裡發生的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了。我升職了,雖然只是小到基本可以忽略的微調,背後還是少不了一場接一場的應酬。咱倆之間的一切矛盾都是在那晚激化的,我單獨跟單身女上司吃飯的那晚。我瞞著你不是為了騙你,那女上司對我什麼意思,我不是不知道,吃飯也只是簡單的吃飯而已,我以為只要不讓你知道就平安無事,跟我為生活所做出的其他努力並沒兩樣。我確實好奇你到底是怎麼知道的,總之那天吃完飯出來,你就在飯店門口等著我呢。可就算你不來,我也正是要回家的啊,但你來了,事情就完全不對勁了,我又沒有任何理由跟底氣怪你。我確實沒想過,這種跟八點檔電視劇一樣狗血的情節,有天竟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後來那一個月是怎麼熬過去的,我到現在都心有餘悸,雖然這麼說你肯定認為我不要臉。
「現在怎麼辦?」
「我又睡著啦?」
那天的行程,同樣是去北投泡溫泉,也是為什麼這一趟又選來這裏,俗不俗的,畢竟有個好寓意:回到過去,重新開始。戀愛三年,結婚五年,八年時間,究竟有多少能重新開始,有多少至死方休,咱倆誰都說不準,可咱倆都選擇了再試一試,不是嗎?
你十八我十九那年,我第一次把你給弄丟了,一丟就是六年。
老人都是明眼人,看出我的窘境,你爸媽總是變相要資助我們。可我是三十二歲的男人了,不是十九歲那個敢砸高考賭愛情的男生了,我也愛面子啊。擠破頭進了後來那家大公司,工資是高了,按工時均攤下來,時薪都不如上一個工作高。剛進去,肯定好好表現啊,早日升個管理層什麼的,應該會輕鬆多了吧。起早貪黑的,內分泌失調,心火也大,有時候跟你說話就不太注意口氣。你心疼我,我也知道,你甚至都開始跟朋友圈裡那兩個做代購的大學學妹取經了,我勸你你不聽,那玩意賺多賺少都是吹出來的,更關鍵的是,我怎麼能忍受我的女人,曾經美若天仙的你,天天在朋友圈刷屏,而且還是為賺錢?你讓我面子往哪放?對,你肯定又罵我大男子主義,死要面子,沒錯,要不是因為這倆優點,當初我還真沒本事把你娶回家。
「嗯,睡了好久呢。」
王斤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