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才辦理手續，大約要再等一個月，當然還要繼續上學啊！」

同學們都奇怪地注視著我。張先生走到我身旁，親切地撫著我的頭，說：「小允，你為你的進步而哭嗎？」

提起升中試，我就狠狠地把腳前一塊石子踢得遠遠的。志聰要拐個彎向那邊走了，我說了聲再見，便獨自走我的路。我心裏想：我實在並不是十分討厭國語，但是提起默書就害怕，又要聽默，又要背默，每次總有十來二十個字不會寫，每次派簿回來，張先生就把我叫到她身旁，責備我一番，督促我要好好改正，這樣改正錯字就寫得手也酸軟。我想，如果國語沒有默書那一科，我大概也會喜歡國語的。

我抹拭著淚水，站起來，嗚咽地說： 「張先生，我下星期要離開這裏了，我們全家要移民到瓜地馬拉，我——我再沒有機會學習中國語文了。」

「別提了！說實在的，我不喜歡國語課，什麼主題中心，什麼詞語解釋，什麼標點符號，什麼文章體裁，這些東西都叫我發悶。」這是我的心裡話。

「你回答我的問題，這一課寓言作者是誰？」張先生在向我提問。

張先生叫我坐下，我偷偷噓一口氣，回頭對志聰眨眨眼睛，是對他感謝的眼色。

我會激勵自己把中國語文自修好，像這本默書簿的成績那樣。

離開這裏的日子越來越逼近了。同學們都紛紛在我的紀念冊上留言，聲聲叮囑不要忘記中國，不要忘記中國語文。

回到家裡，媽ｈttpｓ://ｒeａd.9９csw.cｏｍ媽叫我換了校服，說要帶我到照相館照相，我覺得奇怪，但媽媽催促著，我便忙著換了一套媽媽預備好的衣服——那是新年才穿的西裝，還打領帶，這樣隆重我總覺得不尋常。到了照相館，媽媽獨個兒拍攝了半身像，接著我也拍攝了半身像。

爸爸說： 「我正為這件事操心。我知道那邊華僑很少，沒有為華僑辦的學校。到了那兒，你便要學習那邊的西班牙文。我擔心你會漸漸忘記了中國語文。」

第二天回到學校，班主任張先生又叫我到教員室去，我心裏想： 「大約又要責備我默書不合格吧。不過，我最多讓她嘮叨兩三次，以後，啊，以後這裏什麼事也和我不關痛癢了。」

我的淚糊著眼睛，看不見同學和張先生的反應，只知道全班忽然異樣的沉寂，張先生輕撫著我的頭，叫我坐下。

我離開教員室，看看張先生送給我的圖書，不禁眼眶發熱。回到課室的座位上，我翻開那本圖書，第一段話映入眼帘：

果然，我看見張先生拿出我的默書簿，我低垂下頭，默默地站在她身旁。她慢慢地翻開我的默書簿：第一頁是三十分，第二頁是四十分，第三頁是四十五分，到了第四頁，也是最近默書的一次，呀，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是七十五分，不但合格，而且成績居然不錯。

我不知道是高興還是發愁，媽媽打電話叫人來看家裡的家什雜物，那套梳化椅要賣ｈｔtｐs://reaｄ•９9cｓw•cｏｍ了，那電視機要賣了，那冰箱也要賣了，我心裏總有點不是味兒。

「你不喜歡國語？我倒跟你相反，我覺得那是最有趣的一科，而且——你不喜歡也得啃，這是主要科，你不合格休想將來考到升中試！」

這天，是我最後一次上國語課了，張先生帶來一紮用雞皮紙封好的包裹，她對全體同學說： 「陳小允是最後一天和大家相敘了。我們祝福他在外地健康快樂地成長。我沒有什麼送給他，只送他一套由小學六年級到中學五年級的語文課本，希望他遠離祖國后，還可以好好自修，不要忘記母語。」

有誰知道我心裏絞痛！唉，語文課，在我深深喜愛上你的時候，我就要離開你了，我將要接受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外語教育了，想到這裏，我噙著淚。坐在我側邊的葉志聰看見，大驚說： 「張先生，陳小允哭啦！」

張先生和藹又嚴肅地說： 「陳小允，這次我叫你來，不是責備你了；你看，你的默書進步啦，今次只錯了五個字，只要你上課留心聽講，回家勤懇溫習，以後一定會進步更快的。你要知道，你是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自己本國的文字也寫不好，那不是笑話嗎？小允，看見你默書進步我真高興，我特地送你一份小小禮物，希望你繼續努力。」

別了，我親愛的老師，我親愛的同學。我一定不會忘記中國語文，我會把我的默書簿—生一世留在身邊，常常翻閱它。

「陳小允。」張htｔｐs://ｒeａd.9９csｗ.ｃｏm先生忽然叫我的名字，我心裏「撲撲」地跳，站起來了。

我聽了點點頭，心裏有點高興，我知道伯父住在中美洲的瓜地馬拉，他在那邊開了間商店。聽媽媽說我們要移民到那裡去，就是不再回來了。就問道： 「什麼時候去？那麼還要上學嗎？」

我接過這套書，心裏極度難過。下課後，同學們都圍上來，有人送我一本中文字典，有人送我一本故事書。他們的熱情，使我一直熱淚盈眶。

從來沒有一本圖書的內容這樣震撼我的心靈，這一段話，好像有人用豐富的感情在我的耳畔誦讀著。

我看見坐在側邊的葉志聰，他故意咧著牙齒，雙手像要拉緊一個繩索。他真是我的救星！他的動作喚起我預習時的記憶，他「依」起牙齒拉繩索，對了，我急忙回答說： 「作者是伊索。」

「中國有悠久的歷史，有優美的環境，長期地孕育著中國文化，使中國語言成為世界上最優美的語言之一。」

自從我第三次默書不合格后，班主任張先生就給我調了位，從第四排第三行調到最前排的第一行。這樣，上國語課的時候，張先生拿著課本講書，總是不經意似的站在我的位子前邊。這樣，我就不能豎起課本，用它來擋著先生的視線，在下邊畫公仔了；我不能偷偷寫些笑話，把紙團傳給坐在後邊的同學了；我甚至不能假裝俯下頭看書，實際上在閉上眼睛打瞌睡了。

張先生說完了，從抽屜里拿出一本圖書，書名是：《怎樣學好reａｄ•99csｗ.coｍ語文》。我接過張先生的圖書，雙手不禁顫抖起來。唉，我寧願張先生像過去一樣責備我，我真是個不長進的孩子，昨天聽媽媽說要移民外國，居然第一個念頭是高興用不著再默寫中國字了，但是，張先生對我的進步多麼著急呀！

我聽了嚇了一驚。我拿起一張報紙，單是大字標題就有不少字不認識，不要說報紙的內文了。我現在念五年級，可是因為我過去不喜歡國語課，語文實在學得不好，大約實際只有三四年級的中文程度。

我張皇地拿出國語書，急急溫習今天教過的課文，我覺得課文內容饒有趣味，我又拿出紙，用筆反覆寫熟新學的生字。我想起自己頂多還有一個月學習語文的機會，心裏就難過，真希望把整本國語書，一下子全學會。

鐘聲響了，第一堂是國語。以前我上這一門課時總是懶洋洋提不起勁，奇怪，今天我翻開國語書，另有一番滋味，我的腦子也忽然不會胡思亂想，全神貫注聽著張先生授課，我為什麼忽然會喜歡了國語課，覺得張先生每一句話都那麼動聽？這一堂好像過得特別快，一下子就聽見了下課鐘聲。

這天放學回家，我一口氣讀完張先生送給我的圖書，這本書淺顯地介紹了中國語文的發展，然後分述豐富的中國語文，簡練的中國語文和優美的中國語文，最後還講述學好中國語文的方法。我一下子對中國語文知道很多很多，我有點怪張先生，為什麼不早點送這本書給我，讓我早點知道中國語文的豐富和優九-九-藏-書越。我放下了書，走到爸爸跟前，問爸爸：「爸爸，我們將來移民到中美洲，我還有機會學習中國語文嗎？」

放學的時候我拉著志聰的手一起走，志聰對我扮個鬼臉說： 「你怎麼搞的？坐在最前排也聽不到先生講書？你今天差點兒要留堂了。」

我一連兩次默書都得到八十分，張先生每次都鼓勵我；最近一次默書，我居然一個字也沒有錯，得到一百分！那天國語課，張先生拿出我的默書簿，翻開第一頁給大家看，然後又翻到最後一頁，高高舉起讓同學們看清楚。張先生說：

唉，我雖然調到第一排，不敢畫公仔，不敢傳紙團，不敢打瞌睡，但不知為什麼腦子總不能集中，剛才雖然雙眼望著課本，但是思想早不知溜到哪裡去遊逛了。我張著嘴要答話，但只能「嗯嗯」的發聲，眼睛四處張望，希望有誰給我一點提示。

回家的途中，媽媽才對我說了一點點兒： 「小允，我們一家要移民到中美洲去了，你喜歡嗎？我們一家坐飛機呢！」

「陳小允的驚人進步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你們看，他學期開始默書總不合格，現在卻得到一百分！」

我知道我心裏想的是什麼，聽到了要移民，我第一個念頭就是以後不用再默書了，當然，我也知道將來到了外地，還是要再上學，也還一樣要默書，但是，在那邊，恐伯不用再默寫那些艱深的中國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