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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茶

飲茶

作者:劉文
我列了一個購物清單,然後在晚上失眠到無可救藥。
我沒有料到這就是我和C最後一次見面,我以為分別的時候會有眼淚,會有爭執,會有接吻,會有性|愛,但最後的最後,真的是什麼都沒有。
「因為你的生活里有花花啊!」我忍不住吼了出來,並且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流了眼淚。
「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的。」我反過來抱住麗麗。總會在年少的時候遇到明明愛著卻不能在一起的人,總會有在再多的神明面前許下再多的願望,也無法牽手的姻緣,即使不是一起飲茶的時候認識,也會在埋頭吃煲仔飯的時候認識,在被酸辣豬扒米線辣得流鼻涕的時候認識,在深夜開門的拉麵店認識。
「介不介意拼桌?」她用一口半鹹淡的廣東話問道。
我拿著一堆床單和毛衣,看著他大步離去的背影。
C對我所有做的這些事情都不以為然,他喜歡打德州撲克,玩爐石傳說,並且很快就學會了打麻將,可以輕鬆地贏下麗麗和她的同事們。他常常嘲笑我的精英主義精神,以及我出版的小說的慘淡的銷量。在我去畫廊喝香檳的時候,他在麗麗家裡呼朋引伴地打著麻將,叫樓下小炒店的外賣,把辣酒煮花螺和姜蔥炒蛤蜊的殼都扔在地上。
C有點尷尬地說,本來應該他請客,但他如果買了單,之後一周都要沒錢吃飯了。周圍人默默地掏出了各自的信用卡,C望了望我,說下次再請我吃飯補償。
耳釘上只有兩顆很小很小几乎看不見的碎鑽,我還是興高采烈地每天都戴著。
我一直看著whatsapp上面他最後的在線時間。
我後來還是放棄了紐約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並不全是因為C,還有工作和家裡的各種因素。
「那就坐在這位先生旁邊吧。」
我最後一次見到C是在澎湖酒樓。我去灣仔拿美國簽證,拿完之後就迷了路,然後竟然鬼使神差地走到澎湖酒樓門口。
我枕在他的肩膀上,說你有什麼值得寫的。
那個女孩和麗麗描述里的花花有幾分相似,但是又不全然相同。
「出來飲茶吧。」她在電話那頭說。
「我是沒什麼可寫的,我也不知道你哪裡來那麼多靈感,我現在特別討厭情啊愛啊,活得簡單一些不好嗎?」他摸摸我的頭。
他在我家過夜之後的早上,自顧自地從我家冰箱里拿出雞蛋,培根,番茄和香腸,給我做了早飯。我們相對無言地吃著。他說麗麗看到他今天去上班穿著和昨天同樣的襯衫,會不會猜出我們已經發生了什麼。
我很高興他永遠都不會看懂我在寫的東西。我習慣把寫作和凡世的歡愉劃分得一清二楚。
「如果那天我沒有叫你一起去飲茶就好了。」麗麗說道。
「我覺得和你在一起特別放鬆,什麼話都能說。」C再次約我出來的時候,這麼說道。他覺得我直接,有趣,而且不挑剔。
但C因為這個很是開心了一陣,他甚至開始打算向我求婚。彼時他奶奶剛去世,將家裡祖傳的鑽戒交到他的手上。他依然是不喜歡情人節不喜歡珠寶首飾的男人,但是他特別去了卡地亞,量了我手指的大小,請了工匠修改了指環的鬆緊,還買了一對同款的耳釘。
「不是你一直勸我分手的嗎?」我忍不住問,手裡還在不停地刪著電話裏面C的照片。在所有照片里,他都是明朗地笑著,表情溫柔又饜足。有的時候我衝著鏡頭做鬼臉,而他卻只是一臉寵溺地望著我。在朋友們給拍的諸多合影里,我們有的時候在一起做飯,有的時候在沙發上看電影,但他的身體總是微微傾向我,而手read.99csw.com也總是搭在我的肩膀或者腰間。我機械般地點著刪除,他笑起來的樣子一張一張漸次消失不見。
他追著我出來,在街上拉著我的手。他說,我這麼直接地定下來要去美國,是不是壓根就沒準備把他包括在我的生活里。
「不介意。」我搖搖頭。
我或許應該像我那些在廢棄車庫唱搖滾樂的朋友那樣,抵制生活里一切轉瞬即逝的溫存,便也不會受到傷害。
我想要離開,已經被門口穿大紅套裝的迎賓小姐帶進了大堂。
「你是不是像我的前女友一樣只想利用我對你好,但壓根沒有看得起過我?」他咬緊牙關,低聲說道。拇指緊緊扣住我的手腕。
我們相對無言,耳旁只有兩台烘乾機的隆隆聲。「這多麼像電影裏面的場景啊」,有一個瞬間我這麼想,然後立刻想到,如果是電影的話,我們應該會在跌宕起伏之後再擁有一個花好月圓的結局吧。
工作之後,每次接一個新項目,照例由老闆請大家飲茶,以茶代酒說著大家辛苦了,接下去的兩個月共同努力云云。餐桌上的氣氛分外沉重,許多話說不上來也不敢說,大家就一口接一口地喝著普洱茶。老闆是個四十歲出頭卻保養得仍然像二十來歲的女人,穿上萬塊的白色套裝,纖細挺拔,踩著四英寸的高跟鞋。她吃了三四口就放下筷子說飽了,於是大家也紛紛說吃飽了,一邊在手機上訂麥當勞的外送套餐。
「是啊,確實不會怎麼樣。」他親了親我,然後走去廚房洗盤子。
他回簡訊說:「好的。」
可能人生本來就是如此的吧,像個頑童時而搞亂時而順心如意。
「我以為你不喜歡我的。所以我想要背叛你。我想要看你在不在乎我。」他的聲音傳來,我不敢抬頭,生怕抬頭就會發現這一切都是我的幻覺,「我顯而易見是做了蠢事,所以也不想求原諒什麼的。我從沒想過我會做像我的前女友一樣混賬的事情。」
我搖搖頭。
鴛鴦火鍋實在太辣,就連很能吃辣的C也吃得淚流滿面。
「你瞎說什麼呢,快去睡覺,我等下就來。」我潦草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人生本來就是不快樂的時候比快樂的時候多」。我頭也不抬地回答她。
C正在喝他那一碗楊枝甘露,他喜歡甜食比我更甚,我想起那些住在狹小房間裏面的貧瘠的日日夜夜,吃著齁甜齁甜的巧克力棒,藍莓芝士蛋糕,馬卡龍,加了很多色素的冰棒,看電視連續劇,摟在一起沉沉睡去,然後一起變胖。那樣的日子平凡到甚至不值一提,但回想起來,那些歷歷在目的細節讓我不由打了個寒顫。
麗麗告訴我C和花花一起去了台灣度假的時候我沒有很驚訝。
「你還好嗎?」我突然聽到他的聲音,再抬頭,看到他起伏的喉結,下巴上青青的胡茬,和右臉頰上的兩顆黑痣。他曾經是那麼唾手可得,如今卻分外遙遠。
我抬起頭,看到C也在看著我,他舉著勺子,卻遲遲沒有送到嘴邊。
麗麗最終成功說服我做好面膜吹好頭髮換上連衣裙去和她飲茶,這個局是她的直繫上司C組的,C生得金髮藍眼,高大魁梧,剛從澳洲總部過來,對香港文化特別有興趣,一會兒取了中文名,一會兒要寫中文字,一會兒要吃正宗的香港點心。我們約在麗茲卡爾頓酒店的一百零二樓,俯瞰著整個維多利亞港,周圍人都中英文夾雜著,掩著嘴小聲說話。干炒牛河裡面加了鵝肝,燒麥裏面有黑松露,豬仔包上面有金箔。我們用上好的英國骨瓷茶杯喝普洱茶,用雪白雪白的餐巾九九藏書擦嘴。大家都不敢大聲聊天,匆匆忙忙就喊了買單。
麗麗一直讓我小心花花,她說他們打麻將的時候,花花常常說著不好笑的笑話,笑著笑著就倒在C的懷裡。他們有一次一起喝一杯珍珠奶茶,麗麗白了他們一眼,花花又白了麗麗一眼。
我想,從此就對世界再無期待,然後在C身旁變老也不錯。
「挺好的。」我回答道。事實上也無法稱得上不好。我重新申請了電影學院,這回我收到了南加大的錄取通知書,兩年前寫完的小說也即將出版,弔詭的是,我在寫小說的後記的時候還寫著要把這本書獻給他,等小說排好版之後,他就離開了的生活。
「但是你可以把故事講給我聽啊?」他聽起來很是有些委屈,而我竟然覺得有些不耐煩。街邊的火鍋店通風不好,我被熱得頭昏腦漲,早早就離開了。
去茶樓飲茶一直是一件頗為隆重的事情。大學的時候,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會去茶樓飲茶,精緻的水晶蝦餃、魚肉燒麥、做成豬仔形狀的流沙包完全無法填滿青春期少年的胃,大家都在等著最後上的那一份干炒牛河,勉強可以填飽肚子。
但是C並不是我拚命想要被接納的文藝圈子的一員。我也沒有心力去取悅他。所以和C在一起的時候我意外地很放鬆。我和他之間因為沒什麼共同朋友,也沒有工作上的往來,更不會牽扯到什麼利益關係,所以不用啟動防禦機制。有的時候想要吐槽同事或者領導,在微信上搜了一圈都沒人可以說話,便立刻給他髮長長的簡訊,他大多數時候都會認真回復。他有時候打給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我也在電話裏面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著。我夜晚都要寫作,很晚才睡,他夜晚喜歡打爐石傳說,也常常兩三點都醒著。有的時候他叫我出來吃夜宵,我披著一件羽絨服,散著頭髮就出去。我們有的時候吃魚生,有的時候吃拉麵,有的時候在便利店買雞腿和豬扒便當,然後自然而然地就開始牽手,擁抱,接吻,然後終於上了床。
我一抬頭就看到C的臉,他身旁有一個頭髮燙成淺金色,塗著艷紅色口紅的女孩。看到我走過來,C立刻甩開了女孩粘在他身上的手。
我氣呼呼地拿了一個箱子,把所有和他有關的東西都放進去。然後突然意識到我要買新的計算器,手機充電器,抱枕,打火機,儲物盒,耳環,手鏈。
我把C的所有聯繫方式統統刪去,還把他拉進了手機的黑名單裏面。
不時有水滴落在我的肩膀上。
我們就在深夜的金馬倫道上面四目相對,相顧無言。
「如果有一天你寫了我,記得要告訴我。」他這麼說道。
凌晨三點他帶著沒喝完的啤酒沒吃完的瀨尿蝦回來,一邊撫摸我的身體,一邊剝了殼喂蝦給我吃。
我發簡訊給他說:「就這樣吧。」
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一直在等這樣一個瞬間,等他終於犯了無法挽回的錯誤,然後我可以一邊告訴自己要放手,一邊告訴自己要死心。
我在洗衣店遇見他,我剛把衣服放進烘乾機,就看到他拿著一大筐衣服過來,打開了我身旁的烘乾機,投入了兩個五元硬幣。然後他抬頭看到了我,表情閃爍了一下,然後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被猜到又怎麼樣呢?」我突然這麼說了一句。
「我請你去吃牛扒吧,Ruth's Christ那家,我認識那裡的經理,可以給我們留窗邊的座位。」他立刻補充道,順勢把手摟到我的腰上,輕輕捏了一把。
「不過你又不喜歡讀書。」我想也沒想就九*九*藏*書這麼對他說。
「是,我,你,們,樂。」他像小孩子一樣撓著頭,「啊,明明我學過這個字的,怎麼想不起來了。」他把我拉入一個親吻,讓我教他。
我和C完全是因為人類原始的需求才在一起的。即使孤僻如我,也不得不承認陰冷的冬天可以枕著他的手臂入睡真的是太溫暖了。第二次見面的時候他拎著鹵豬耳朵來我家,說是他同事送他的中國式下酒菜,所以就想到要和我一起分享。我和他又是喝到半醉。他看著我電腦文檔裏面的幾萬字,然後把他認識的幾個字念出來。
我那個時候正在申請去紐約大學念劇本創作。需要交兩份作品做申請用。我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寫得昏天黑地。有的時候C從背後環抱住我,輕輕吻我的耳朵,我癢得不行,一把把他推開。
C通過麗麗拿到了我的電話,約我出來。我對社交興趣寥寥,順口就說去附近的澎湖酒樓飲茶,C倒不似其他外國人那麼多講究,我點鳳爪,他用手抓過就啃了起來,我點牛肚,他嚼了嚼說沒什麼味道,但還是大口吞了下去,我點椒鹽九肚魚,他一個人吃了大半。
我在百佳超市遇見他,我看到他往購物籃里放著燒烤味的樂事薯片和嘉士伯啤酒,我知道他下一秒就會去拿嘉頓牌的全麥麵包和麥精味的維他奶。我立刻朝反方向落荒而逃。
我定睛再看,就只能看到上世紀八十年代風格的金色桌布,紅色柱子,和一群叼著牙籤拿著免費報紙的老人家了。
「怎麼可能是為了C放棄的呢。」我無數次對麗麗說道。
我又想起了那些和C一起飲茶的幸福時光,普洱茶入口的苦澀和湧上喉頭的回甘。C的面目已經在回憶中模糊起來,但那些細微的,敏銳的,觸覺,味覺,都還長久地留存在記憶的罅隙里。
我獨自一個人隨便吃了點晚飯,又到冬天了,我買了兩個熱水袋來彌補失去的溫暖。我心裏的孤單和冷漠又開始生長。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指了指烘乾機,我才發現衣服早就干好了。
我笑了笑,想起大學的時候在一自閉症兒童的診所裏面做義工,我不得不讓他們先喜歡上我,才能讓他們對我傾訴。我身邊很多人都說喜歡我,喜歡我陽光,積極,永遠都充滿正能量。但其實,我真的是一個很擰巴的人,我也沒那麼喜歡我自己。
有一天下班回家,我看到家裡屬於他的東西基本被清空了。剩下幾件都是我用慣的,比如我常常拿來當睡衣穿的他的籃球背心,我拿來聽歌的他的耳機,我拿來放花的他的水杯,我拿來當浴室拖穿的他的拖鞋。
我突然有點希望他可以在正午的陽光下摸摸我的臉頰,再親親我的嘴唇。但是他身旁的女孩霸道地把他拽起來,讓他去買單。
「因為你在哭啊。我突然想,你到底是分手之後更快樂,還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更快樂。」麗麗把我摟在懷裡。
有的時候,我們不得不承認生活中的失敗,然後找到自己擅長的路,再堅持走下去。
「我們回家吧。」他最終說。
澎湖酒樓最近在裝修,我們的新歡是家附近的酸辣豬扒米線,酸菜和辣椒相得益彰,豬排炸過之後外酥里嫩,辣得喉嚨都在冒煙的時候再呼嚕呼嚕喝一杯凍檸蜜下去,C叼著牙籤打出一個飽嗝。
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對C說「Hi」,茶樓阿姐就拿著點心紙過來,問我要吃什麼。
「你也要出門啊,你這麼日夜不停地寫著,早晚寫出抑鬱症來。」麗麗和我同一時間來香港,所不同的是她早早學會了和任何階層任何年齡的人打交道,她像陽光一樣溫暖可https://read.99csw•com人,所有人都愛她。
「還煩惱嗎?」他拉過我的手,在上面親了一口。
「哦,這樣啊。」我也放下了筷子,半個蝦餃含在嘴裏,咽下去也不是,吐出來也不是。
我甚至考慮過和他一起去打麻將,但是因為他說他肯定不會喜歡和那群人相處才作罷。
那時候才下午一點,天光大亮,好像也不適合做什麼浪漫的事情。我們去了拐角的星巴克坐了坐,聊了他為什麼要來香港,為什麼要學中文之類。他直截了當地說,是因為前女友和他在悉尼辦公室的經理上了床,他才申請調來香港。我冷不丁聽到這麼私密的內容,一下子不知道怎麼接話,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故作輕鬆地聳聳肩。
我望著他欲蓋彌彰的尷尬,覺得是這頓乏善可陳的昂貴午餐中唯一的有趣之處。
彼此在潛意識裡都知道並不是可以一輩子走下去的那個人,花花只不過讓一切都難看到萬劫不復了而已。。
後來我去了美國,約會了其他男生。我和我的新約會對象去中國城附近飲茶,他是徹頭徹尾的美國男生,一句中文都不會講,也分不清餃子和餛飩。我們照例還是吃蝦餃,燒麥,他看著我吃得眉飛色舞,但就是不動筷子。
C說他們公司的年會在台北開。
麗麗叫我去茶樓的時候我正在家裡寫著小說,我寫小說的時候喜歡把窗帘全部拉起來,不分晝夜地寫,靠吃家門口茶餐廳的外賣度日。我依稀覺得有閃著金光的美妙絕倫的句子,卻總也抓不住,一個惱怒之下,就把已經寫了一萬字的文檔給拖到了回收站里去。
離別總是緩慢而又漫長,特別是在我以為我還愛著他,而他也以為他還愛著我的這段時間里,我們總是在最不可思議的地方遇見。四目相交的時候簡直無法分清是現實還是虛構。
我把他寫進了小說里,偷偷給麗麗看了,卻沒有告訴他。
他趁我去洗手間的當口去買了單,然後站在人來人往的過道,略帶羞澀地問我接下來要幹什麼。
我突然發現睡在他身旁治好了我根深蒂固的失眠。我偶爾在夢中醒來聽到他如雷般的鼾聲,也不覺得厭惡。
我開始漸漸減少去文藝青年那些抽煙喝酒聊一個晚上先鋒音樂和獨立電影的聚會。而我的吉他手鼓手詩人朋友們,也逐漸變得嚴肅起來,大家像是約好了一樣脫離了無憂無慮的青春期,再也不會肆無忌憚地盡情地玩樂了。我看著他們一頭墜入俗不可耐的凡世生活,也合上了自己的素材本,和C出門去吃夜宵。
「別罵了。」我無力地說道。我緊緊地握著手機,信息箱里有C發來說年會開得很順利的信息,還說給我買了小小的紀念品。
我至今記得他那委屈的眼神,他說,你現在這麼強大,這麼有夢想,你是不是不需要我了。
「飲什麼茶,只有阿公阿伯才去飲茶,你要是有空就來我家和我喝一杯吧。」我想到櫥櫃里的一瓶蘇格蘭威士忌,清醒的時候有太多煩惱,還是喝醉了比較美妙。
我一直在等待著另外一隻靴子的落下,或者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心裏明白和他的片刻歡愉無法長久,我們最終都將奔向不同的遠方。但為什麼一切在我已經開始動了真感情之後才發生。
我走出茶樓的時候,在心裏,輕輕說了一句「再見」。
我說好。
「我覺得,這些東西看起來有點奇怪。」他這麼說,望著鳳爪,努力克制住嫌棄的表情。
C被拽走之後又望了望我,直到人群衝過來,將我們分隔在酒樓的兩端。
「一定要做到這麼絕嗎?」麗麗問我。
所有好的壞的事情都變得不九*九*藏*書再重要,剩下的全是模糊又溫柔的感情。我因為曾經愛過的過往而對這座城市依依不捨,在機場掉了眼淚。
那時候是2013年,我在一家不喜歡的公司做不喜歡的工作,我的身邊全是文藝青年,也都是做著自己不喜歡的工作晚上出來喝酒聚會的夜貓子。我們去藝穗會樓下的酒吧里喝白葡萄酒,吃芝士,去蘭桂坊小巷裡西班牙人開的酒吧裏面吃tapas,喝sangria,上環開了新的畫廊我們都會去光顧,周末在工廠區廢棄的工業大樓頂樓聽爵士樂,看獨立製作的電影。爵士樂歌手通常都五音不全,獨立電影拍得也質量平平,畫廊里的畫據說可以帶來內心的平靜,但我從來都沒看出來,但我只有這時候才是開心的,覺得做著特立獨行的事情,並且終於在孤獨世界里找到了同類。
我凌晨四點迷迷糊糊睡去的時候,他也在線。
我生日的時候,C終於說服我不寫作,去和他的朋友們一起吃火鍋喝酒。
「放他媽的屁,年會要十二月才開。」麗麗把C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
生活里已經有那麼多煩惱和求之不得的理想,C則代表了最傻最純粹的歡愉。我忍不住把自己往他懷裡挪了挪。
聊了一會兒,他說他憋不住了要去抽根煙,就去7-11買了萬寶路和打火機,又買了兩瓶johnny walker,遞給我一瓶。我們坐在街角的商店櫥窗旁,一口一口地喝酒,他喝完的時候,我才喝了一小半,他拿過我的就繼續喝了起來。
「我覺得我始終無法理解你的生活。」他這麼說道。
「人家談戀愛那麼複雜,我覺得一切都很簡單,只要能吃到一起去就好了。」他是這麼說的。他給我看手機上的照片,裏面有大碗的濃油赤醬的紅燒肉和熬得白稠白稠的魚頭砂鍋,他問我周六去吃好不好。
麗麗跟我講他和一起打麻將的花花常常眉來眼去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竟然有了嫉妒心,進而發現自己早就愛上了他。他事業蒸蒸日上,對細節卻不大講究,有著這個年齡的成功人士慣有的暴躁和大男子主義。他堅決拒絕一切浪漫的行徑,比如情人節送花,比如一起去參加巧克力製作班然後做情侶頭像的巧克力,比如穿情侶T恤出門,比如在旅遊的時候買情侶掛鎖。他請我吃飯倒是從來不含糊,偶爾也會送我手鏈、iPad這樣昂貴的禮物,但卻從來不會寫情書,也找各種借口拒絕說情話。我給他講生活里的煩心事,無論是工作上遇到面前一套背後一套的同事,還是簽了出版社卻遲遲沒有出版小說集,他都不以為然,並且堅信吃一頓好的然後睡一覺就解決了。除了去澎湖酒樓,我們還喜歡去中環的盛八燒肉,那裡周末中午有自助餐,上好的牛舌稍微一烤,顏色變了之後就立刻拿來放進口裡,又薄又彈牙,還有肥瘦相間的五花肉,烤的時候滋啦滋啦流油,噴香噴香的,蘸著特製的泡菜醬放入口中,吃膩了喝清酒解渴,有一種水果味很濃的清酒,喝下去像義大利南部圖斯卡納地區的陽光。吃完之後我們捧著肚子躺在我家的小床上,輕輕地接吻,緩慢地撫摸,但是不想翻身也不想挪動。
「蝦餃,燒麥皇,流沙包,馬拉糕,豉汁排骨,鳳爪,再要一客楊枝甘露。」很久沒來,我依然可以將這裏的菜單倒背如流。
我夢到他和花花手拉手去澎湖茶樓吃點心。然後我就醒了,醒來發現自己滿頭大汗,枕頭也全是濕的。
竟然是春風拂面、下著沾衣不濕的微雨的浪漫的天氣。我心裏的難過一陣陣湧上來,因為風中的花粉鼻子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