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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人死於心碎

更多人死於心碎

作者:蘇更生
事情比我們想象中更嚴重。一共有4個孩子因煤氣中毒而同時去世。他們是同學,其中三個女孩,包括心雨,都是常德津市縣人,還有一個孩子,是其中一個女孩的男朋友。
我沒有耐心聽下去,去了一趟殯儀館。心雨就躺在大廳中央,玻璃盒子罩住了她。一群同學圍著她,喊她醒過來。我慢慢走過去,看到了她,跟平時的樣子區別不大,我想她肯定還是那麼可愛,同學們都很喜歡她,關心她,那個撬門的女孩撲在棺罩上哭暈了過去。
似乎沒住幾年新房,三媽就得白血病去世。那段時間,她總說不舒服,腿腫得很粗,綠色的血管全暴起來了。她剛進醫院那天,我媽媽陪她一起去,她躺下后,說:你看,門背後有兩個人,我爸媽都來了。我媽扭頭一看,沒人。三媽的父母早已去世多年。楚地多巫,我媽媽趕緊回家燒了紙錢給三媽的父母,希望他們不要接走她。
幾天以後,湖南下了一場大雪,好多年都沒有下過這樣大的雪了,媽媽拍了些照片發給我,說:「上次下這麼大雪的時候,三媽還在世呢。」我看著那些被雪壓彎的樹枝、變白的屋頂,泥濘的公路,說:「是啊,又下雪了。」
我問:「什麼?」
三媽去世的時候,心雨才三四歲,她不明白死亡是什麼意思。那陣子,大人們總問:「心雨,你想外婆嗎?」她就會點點頭,說:「想。」大人繼續問:「哪裡想?」她摸摸肚皮,說:「心裏想。」這時大人們就會笑起來,告訴她圓滾滾的肚子不是心,她老記不住。我們反覆玩這個遊戲,問哪裡想?她就會摸著肚子說心裏想。她從小就有點胖,臉盤圓嘟嘟的。後來,心雨隨著父母搬去了津市縣,戶口也隨父落在那裡。每年她總要回來幾次,過年時就來我家拜年,她從小就可愛,但因分開太久,我沒太多機會了解她。
90年代初,蘇家拆掉舊屋,在原地修起了四層新房,一樓是雜貨鋪,二樓三樓的大套間作兒子女兒房間,兩層還有8個房間,用於出租,四樓存貨與舊物。那年頭,小鎮很少有外來人口,似乎只有怪人才會租房住。
回家那天很冷,天氣預報說湖南第二天要下雪,我們擔心道路結冰,連夜回家。我開車載著爸爸和親戚回到小鎮,我看到了熟悉的街道,只是那間水果店關了門。第二天早上,雪沒有落下來https://read.99csw•com。我和媽媽去了墳地。湖南的風俗是只有夫妻兩人都去世后,女人才可以立碑,於是三媽墳上是沒有墓碑的。我媽甚至弄混了位置,只有我能清楚地記得她埋在哪裡。我走到墳前,跪下磕頭。不等一切處理完,我就直接回了北京。
「你是遇害者家屬嗎?」
後來我才知道,心雨是有男朋友的,雖然她沒有告訴我們,但我為她高興。因為人生的歡愉,我希望她體驗過,而不是在最好的年紀剛開始時一切就結束了。如果按照小鎮的人生路徑,男人應該在20多歲找一份工作,女人應該在20多歲時找一個丈夫,他們會結婚生子,然後男人賺錢,女人帶孩子。這是小鎮的人生範本,和大世界上大多數人的生活方式類似。由於這種生活太過庸常,我以為每個人都可以擁有這種生活,可是心雨以不同的方式脫離了路徑,這一個小小的偏差修正了我的觀點,人生從來不是輕而易舉就可以得到的。在殯儀館見到心雨,對我來說,這件事里最難的部分已經過去了——人是需要道別的,而我已經跟她道別過了。
曾轟隆了數十年的工廠停歇了,火車提速,小鎮的火車站被廢棄,人們被迫要去臨縣的大車站才能搭火車。商業繁華起來,有人開起了鎮上的第一間超市,開放的貨架取代了櫃檯。有人離開了工廠做起小生意,蘇覃兩家的親戚更快看到了發財的機會,臨街的鋪面迅速升值,有頭腦的人擴建店鋪,投資更多生意。有親戚在這輪商業發展和地產增值里成了百萬富翁,甚至千萬富翁。
天鵝大樓正對面,是蘇召月的家。在新安鎮,蘇是大姓,本地人姓蘇的很多。他的老婆覃三姐在家門口開了一爿雜貨店。覃家人似乎是這片土地的擁有者,在這裏住了很多年,覃三姐和她的兄弟姐妹在這片地修起了四五幢房子,蘇家也有四五個兄弟姐妹。這兩家人散布在鎮上不同的地方,大多數都是小生意人,沿著街賣水果、賣油餅和開五金鋪。小時候,我放學回家,總有眼睛盯著我,而我也總能沿路吃到免費的食物,在沒有帶錢的時候,賒到洗髮水、襪子和醬油。
我全想起來了,那年八月十五,蘇娟在三樓房內,她躺在床上,三媽、我媽和接生婆圍在床前。因為時間很長,我覺得有些九九藏書無聊,跑到陽台上。我清晰地記得,我看到了巨大的月亮出現在夜空上——似乎只有月亮,皎潔的、飽滿的、圓形的月亮。它如此近地出現在我眼前,光輝鋪灑了小鎮,眼前的屋頂和道路浮現出清晰的淪落,恍如被明燈照耀,就像一切都還有希望,就像傷害沒有發生過。
有一次,我跑進天鵝大樓,闖入了四樓的舞廳,雜亂的大廳里,四處倒著破爛的椅子,落滿灰層的帷幕,露天的噴泉里積滿雨水,長著深綠的水草。那時我不知道,這裏曾是小鎮的精神中心。作家蘇小和曾是這裏的貝斯手,他告訴我,1988年,這舞廳曾輝煌一時,每晚都是100多號人,一元一張門票,街頭的混混買不起票,會和守門人打起來,拖著砍刀在樓梯間追趕,而樂隊仍在奏樂,人們跳著舞,身體挨得很近,噴泉邊坐滿了談戀愛搞曖昧的男女。
「她是哪一年出生的?」
但我和蘇覃兩家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蘇召月家似乎運氣不佳,因為地段不好,曾氣派的四層樓房已不值得羡慕,而蘇平一直在水電廠上班,老婆與親戚搭夥,還是在街頭的鋪面里賣水果。蘇娟的丈夫向龍華是鹽業公司的職員,他們結婚時,這還是一份不錯的工作,後來鐵飯碗不再值錢,他也只是能養家糊口而已。
最終,雙方同意坐下來談判。幾經博弈,官方同意把賠償金額從幾萬元提高到每戶45萬,釋放被抓的幾個家屬。這期間,我見慣了官腔。有一位官員說,你們這些事我見多了,我一年要處理200多起死人事故。我站起來說:「你不要這樣說話,我們只有一個孩子。」——去世的4個孩子全是獨生子女,他們的父母都過了生育年齡,後半生失獨。
我非常清楚地記得,蘇家到我家只隔了6幢房子,因為在無數個父母吵架的夜晚,我跑到蘇家門口敲門,喊三媽到我家平息惡戰。我永遠記得那段路有多長,在黑暗裡朝三媽跑過去,一步兩步,只要一百步就可以跑到她家口,燈總會亮起。隨著我長大,邁開的步子越來越少——那段奔跑停止在1997年,三媽離世,我再也沒有可以奔向的人。這似乎也是我們兩家關係疏遠的開始,後來蘇召月續弦,娶的女人不常住在鎮上,我很少再去他家,那爿雜貨鋪也沒有再開,租給一家人開餐館。
第二天晚上,等待太read.99csw.com久的孩子父母決定到雨花區市政府門口討個公道,等待他們的是守在門口的上百名警察——不知道誰先哭了,又推搡起來,警察抓住了伏地大哭的蘇娟,親戚們上前扯開他們,蘇平和向家的兄弟們不免有些激動,試圖翻過政府大門,與手持電棍的警察發生了衝突。
心雨實習的時候,我和蘇娟偶爾打電話,總是擔心她太胖,以後找不到男朋友。她還有點幼稚,為人處世不老練。最後一次跟她聯繫,是她發簡歷給我,讓我看看寫好得不好。我告訴她,文件的擴展名要寫成「向心雨簡歷」,而不是「簡歷」,這樣對方下載后才能分得清是誰的簡歷。那幾篇報道寫得不錯。她又問我:編輯幫我改了,算我自己的作品嗎?我說:可以呀,只要是你獨立寫的都算。那時我希望她可以成為一名優秀的記者,找一份體面的工作,可是現在她躺在這裏,還是有點胖——如果我知道會這樣,那我只希望她活著,成為什麼樣的人,做什麼樣的工作,都不重要。
沒過多久,父母將我送到市裡上寄宿中學,我離開了小鎮,新世紀即將開始,一切都變得不同了。
「那她是什麼學校?」
我全然忘記了她在那通電話里說還了什麼。心雨即將大學畢業,正在長沙一家媒體實習。去年冬天,蘇娟說心雨想當記者,問我能不能幫她找找。我說沒問題呀,我恰好認識當地媒體,做了推介。
我似乎有些遲鈍,每年回家都覺得小鎮沒什麼不同,但它確實在悄然變化,新建築在舊建築上建起,但也僅僅只是翻修而已。不管時代如何變化,但小鎮從沒真正變化過。這裏仍然只有一間小學,一間中學,孩子需要離開這裏才能上高中。真正有變化是,人們正在離開小鎮,蘇覃兩家的孩子們長大了,在外地工作安家,老人們趕著孩子搬到了外地去住,有的在廣東,有的在貴州,而我,大學畢業后,因為工作留在北京,但我每次回家,從車站出來第一眼就能看到水果鋪,仍然可以吃到免費的水果。
我坐在床上,把蘇娟的電話號碼發送給記者,又把其他孩子的父母的電話發過去。我環顧房間,因為沒窗,不知道此刻是什麼時間,感覺一切都很茫然而不真實。手機顯示時間是早上9點,我睡了一個小時。那時我突然想起來,心雨是八月十五齣生的,中秋節。我回撥了記https://read.99csw.com者的電話,想把這個信息告訴她。
她又說了一遍,我又問了一遍。
記者覺察到了我不合適接受採訪,掛斷了電話。
當時我父母正在鎮上的草編廠上班,我爸爸是銷售,媽媽是車間女工,沿著蘇召月家數,第八幢就是我們家的房子。媽媽經常去蘇家的雜貨鋪買東西,爸爸老去打牌,兩家人熟識起來。我的父母並未在工廠呆多久。我爸爸頭腦聰明,他立志做個體戶,自己開一間草編廠。他摸清設備、原料和銷售渠道,做好了創業的準備——唯一的問題是,他沒有本錢和沒有廠房。
記者的電話一直佔線,我握著忙音的電話,終於嚎啕大哭起來。我哭得太大聲了,我想起來了——是的,是八月十五,那麼大的月亮啊,月亮。
我認真想了想,我都不知道。人是不會按照清晰的數字和地址來記住自己的家人的。
我又想了一會兒,說:不知道。
入院第7天,三媽就去世了。
我想了一會兒,說:「不知道。」
「是。」
2016年1月,離過年還有20天,我正在北京望京的辦公室里為KPI焦頭爛額時,接到媽媽電話,她繞了幾句后說:「告訴你一件事,你要放寬心。」我以為她和爸爸又吵架了,她卻說:「向心雨死了,在長沙。」
似乎是1月16日(我們始終無法弄清他們確切的死亡時間),同事看到心雨在微信群里說了幾句話后,就再沒有收到她的消息。兩天後,心雨的同學找不到她,傍晚時直接去了住處,找人撬開了門。蘇娟得知消息后,通知了另兩個女孩的父母,連夜趕往長沙。
我的父母初到一個位於湘西北的小鎮。按照當時的標準來看,新安是個「大城市」,它的兩條主要街道在鎮中心交匯,所有建築沿著公路散開。這座小鎮擁有數間工廠,每間工廠有上千名職工、設有幼兒園、食堂和籃球場。鎮上的人共用一個菜市場、小學、中學和舞廳。舞廳位於天鵝大樓頂層,除了一間寬闊的舞廳,門外甚至還有露天的舞場,中心是個噴泉,半人高的水泥圍牆上曾掛滿了彩燈。
湘西北人習慣於稱呼爸爸兄弟的妻子為媽媽,爸爸管蘇召月叫蘇大哥,於是我就管覃三姐叫三媽。
我必須回到30年前來講這個故事,那時我還未出生。
「那她住在什麼小區?合住的人叫什麼?」
等我到長沙時,蘇平和幾個親戚已被抓入警察九*九*藏*書局。我站在黑暗的街道上,看著守住政府大門的上百名警察、散落一地的物品,還有我的親戚們——他們有的是身價千萬的老闆,有的是在廣東帶外孫的家庭主婦,有的是開米粉店的小店主。我,一名記者,突然就成了新聞當事人,和他們站在這黑暗的街道上,覺察到了某種巨大的情緒——我們這些不同年齡、身份、職業的人,因為血緣站在這裏,突然就變成了暴民。
「向心雨。」
我覺得賠償金額過少,建議蘇娟再找律師,她說:「孩子已經走了,我再多要錢有什麼意思,我只想把她帶回家。」——小鎮人有種天生的街頭智慧,他們能迅速繞過法律和常理來判斷對錯,衡量得失,不放過最重要的東西。最終她還是沒能把心雨帶回家,四具遺體在殯儀館火化。
1997年已過去了19個年頭。這些年裡,我只有三年沒有回家過年,除了這三年,每到過年我都會帶著香燭去三媽墳上磕頭。只有今年不同,我去的時間略早了一些。
臨終前,三媽拉著我爸的手說:你幫我看著我們家兩個孩子。她的孩子就是蘇平和蘇娟,我的哥哥和姐姐,蘇娟結婚後生了個女兒,叫向心雨,算是我的外甥女。
蘇平比我早一天得知消息,他告訴我,他只記得一路在打車,打車去車站,上高鐵,打車去姐姐身邊。他們在長沙等了一天一夜,不允許見家屬,也沒人和他們解釋。只是聽一個警察說,心雨租住的房子所用新奧燃氣公司的管道有隱患。
我想起在長沙時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那天我找了間酒店睡覺。那是酒店最後的房間,沒有窗戶。我胡亂睡了一會兒,被電話吵醒,一名記者打來電話採訪。
覃三姐幫了他。她借給我爸爸一筆錢,並把她家的堂屋騰出來,讓幾台設備轟隆隆地開工了。沒過兩年,工廠的利潤已能讓爸爸修建廠棚,把工廠搬出了蘇家。由於這份情誼,兩家人變得來往密切。我的童年似乎都泡在那爿雜貨店裡。還不到6歲的時候,我就能跑進長長的櫃檯后賣香煙瓜子芝麻糖,不記錯價格。
他們會在20多歲結婚生子,然後男人賺錢,女人帶孩子。這是小鎮的人生範本,我以為每個人都可以擁有這種生活,可是我的外甥女向心雨已以不同的方式脫離路徑,這一個小小的偏差修正了我的觀點,人生從來不是輕而易舉就可以得到的。
「那遇害者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