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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吉姆酒館的好天氣

去吉姆酒館的好天氣

作者:蘇更生
不等袁志明說什麼,吳秀蓮又打開電腦,打算把圖修完,她扭過頭來說了句:「大部分的男人都是長不大的孩子,你也是,你不是那種男的。」
吳秀蓮上車后,立即自顧自忙碌起來,攤平沙發,鋪上自帶的毛毯,在洗手台上鋪開護膚品,挂鉤上已掛好圍巾帽子。車裡似乎有了種女性氣息,似乎女人理所應當得佔領男性的空間。
可是現在,旅行到一半,這個女人卻突然出現了。袁志明想,為什麼她根本沒有下車的意思?鬱悶啊,他又不好意思直接讓她下車……為什麼他總是不能對女人硬起心腸呢?
吳秀蓮還清楚地記得,他走的那天早上。她收拾清爽床鋪,看他還在睡覺,打算趁他醒之前,出去買早飯。她找錢包的時候,他卻突然醒了,問:「天黑了吧?幾點了?」吳秀蓮看了看窗外明媚的陽光,有些慌神,他意識不清醒,在說胡話。
這個女人就是吳秀蓮。她看起來很疲憊,搭車之旅似乎不太順利,她是個50歲的女人。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袁志明下班后總喜歡在車裡呆一會。一開始他只是想把那首沒聽完的歌聽完,發幾分鐘呆再回家。後來越坐越久,他覺得車內狹小的空間里很舒服,什麼都不用想,現在能坐上一兩個小時。
白天的時候,袁志明開著車,吳秀蓮坐在副駕駛位上玩手機。到了晚上,袁志明睡在上層的床鋪上,吳秀蓮就展開沙發,睡在下面。袁志明稍微覺得有些尷尬,他儘力不去想床下的女性身體散發的氣息。
吳秀蓮正把衣服掏出來放入水池,頭也沒抬,說:「我也要向西走啊,我們先一起走唄。」
房車內空間狹小,但誰也不能出去到沙漠里透口氣,窗外的狂風呼嘯,風沙扑打窗戶。車廂內燈光昏暗,兩個人都不說話,有些尷尬。
三個月前,袁志明籌備好了秘密旅行。初夏時分,他終於出發了,像往常一樣,跟江曉舟說要出差。他計劃每三個月把車扔在某個機場,回家住一周,再飛回機場,這樣整年的旅行就毫無破綻。當然,他得做好保密工作,不在任何社交平台上發照片,以免穿幫。袁志明愉快地開著新車上路,夏日的晴空在車頂上閃閃發光,那天他戴上了新墨鏡,愉快裡帶著一絲夢幻,因為他將去的地方就是夢幻之地——吉姆酒館。他記得它在一個叫臨石縣的地方,但他並沒有意識到,30年過去了,要找到它,並不那麼容易。
過了幾小時,吳秀蓮若無其事地回來了,告訴袁志明電話打不通,自|拍還把電用光了。他嘆了口氣,女人啊,果然靠不住。他做好了等上幾天的準備,盡量節省汽油,白天多穿點躲在被子里,到了晚上再打開車裡的獨立暖氣熱水系統,這樣雖然耗油,但也沒辦法了。
吉姆酒館是袁志明唯一見過的樂土,他還記得吉姆酒館的彌大叔和女兒彌月,那時彌月也才15歲,沒上過學,一直在酒館里幫忙,她是個害羞的圓臉姑娘,一雙眼睛閃閃發亮,兩條麻花辮垂在胸前,普通話說得不好。村裡很少有外來人,彌月有些怕生,每次給袁志明端碗面總是低著頭。在袁志明的印象里,吉姆酒館總是擠滿了人,彌月的媽媽好像很早就去世了,大家對彌月父女都很友善,從不討價還價。即便是醉酒後,也不會罵人打架,總是爛醉前就讓自己離開。袁志明想,30年了,彌月不知道怎麼樣了,彌大叔身體還硬朗嗎?他已經忘記當時大家喜歡唱的歌了,現在也不會有人唱那些老歌了。
吳秀蓮訕訕的,搭了這麼久的便車,這是袁志明第一次臉色不好看,她坐回副駕駛上。
吳秀蓮看了看手機,發現信號很差,她突然問他:「你出來玩了這麼久,家裡人不擔心嗎?」
一直默默聽著的吳秀蓮,從副駕駛位上站起來,說:「麻煩讓一讓,我要睡覺了。」
爆胎的瞬間,袁志明在心中把一切可能盤算完了,吳秀蓮才驚呼起來:「哎呀,要死了,怎麼回事?」他檢查了車胎,即便再強撐走上百公里也是徒九九藏書勞,還浪費汽油,手機自從進了沙漠就一直沒信號。他擔心,這次要被困在沙漠里了。袁志明就近找了一條最新的車轍,把車橫在車轍上。剩下的事就是查看車中的食物和水,以及祈禱運氣夠好,儘快被路過的車發現。沙漠里沒什麼可怕的,這個季節也不太可能有風暴,不太可能被掩埋。真正的威脅是寒冷,夜晚氣溫會降到零下15攝氏度,如果汽油耗光,有可能被凍死。
他試圖轉移注意力,隨便問:「你接下來要去哪裡啊?」
第二天早上,當袁志明打開車門,看到吳秀蓮又去了山頂。藍天之下,黃沙似乎無邊無際,但他心裏充滿了平靜,不願去想此刻的危險。這時吳秀蓮卻大喊起來,伸開手臂使勁揮手,袁志明也朝著遠方看過去,看到了幾點閃著亮光的金屬,他知道那是車身。袁志明立即衝進車裡,發動汽車,用盡全身的力氣按下喇叭……一聲、兩聲、三聲……汽車鳴笛聲高昂地響起。雖然只過了一會,但又像是經過了全宇宙的洪荒,他聽到了另一台汽車的鳴笛,一聲、兩聲……
「不知道,我騙老婆在廣東出差談生意呢。」袁志明說。
吃早飯的時候,吳秀蓮問袁志明去戈壁做什麼?他解釋不清楚,含糊說要去某個村莊里的酒館。
上一次去的時候,袁志明還只有15歲。準確地說,他是被緊急送到那個村莊的。那是上世紀80年代,他還在老家上高中。他和街頭混混們遊盪計劃了很久去偷一批摩托車,計劃賣掉賺筆錢。由於毫無經驗,不知道如何運車,他們被抓到了公安局。袁志明回想起這件事,一點都沒覺得害怕,甚至有些刺|激,這幾乎是他庸常人生里唯一的冒險。當時警察用槍頂住了頭,讓他們在牆角蹲了一晚上。袁志明不知道父親花了多少錢才把他保出來。父親擔心他再被警察帶走,於是託人把兒子送到內蒙古鄉下戰友的老家去住幾個月,起碼躲過這件事再回來。
「哦呦,誰是你姐啦?你們北方人怎麼回事,張口閉口大姐大姐。」
可就在昨天傍晚,袁志明支開窗戶做飯。他聽到車門處有聲響,回頭看見一個女人正提著箱子上車來。他沒多吃驚,有過幾次不請自來的人,問這房車多少錢買的,能睡多少人之類,都被他敷衍著趕下車去。這個女人看到袁志明,卻只說了一句:「哎呀,儂好,今晚要降溫,我必須睡這,不然得凍感冒。還好有沙發。」
他靠在沙發上,看著玩電腦的吳秀蓮,袁志明認真看了看她正在修的照片,面龐略有些鬆弛,雖然說不上是美女,認真看的話,屬於很有風情。吳秀蓮每天擦一大堆保養品,不得不說,保養得還不錯。袁志明想到這,也覺得自己好笑,不知道是不是就要死在這裏了,想這些沒用的幹什麼。
結婚幾十年,吳秀蓮果然沒操過心,自己的工資全都花在買衣服鞋子。丈夫負責家裡開銷,一直打理得井井有條,有幾年,女兒上高中,經濟很窘迫。他也沒讓吳秀蓮把自己的薪水拿出來,總是笑眯眯地看著她買數不完的衣服,然後說好看。在那些沒錢的日子里,他想方設法保證三菜一湯,有時是去打份小工,有時是在菜場快要關門時才去買菜,買最便宜的,但盡量多買一點。
他們在戈壁邊緣走了幾天,袁志明知道了吳秀蓮原先是上海一間紡織廠的女工,最近剛退休,先生去世了,女兒結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她想環遊中國,但退休金並不多,只能靠著搭車和住便宜旅館才能走完旅程。他覺察到她不是很開心,可人生到了半途,很少有人能開開心心吧?——不過袁志明也不是很確定,起碼吉姆酒館的那些人就很快樂。當年喝酒的時候,大夥散坐四周,人人都很和氣,用方言談論微薄的收成,快喝醉的時候就隨著半導體收音機唱起了歌。
「這有什麼,我老婆根本不懂我為什麼要出來。」袁志明說。似乎因為是喝了太多酒,袁志明將找吉姆酒館的事,一口氣告訴了吳秀蓮。九-九-藏-書他毫無顧忌,畢竟吳秀蓮是個陌生人,雖然同行了幾個月,但找不到吉姆酒館,他們很快就要回去,誰也見不到誰了。他說起吉姆酒館,又說起自己的生活,他討厭現在的工作,也討厭婚姻,他寧願呆在車裡也不願意回家,他說:「結婚嘛,人人都要結的,就像人人都要刷牙,談不上開心或不開心,就算能換把不同顏色的牙刷,那也還是一把牙刷。」
袁志明也不知道是怎麼去到那個地方的,只記得坐了很久的火車,下了火車有人來接他,又坐了很久的拖拉機,最後換上了牛車,在荒野般的戈壁上走了幾個小時才到了那個村莊。
那天傍晚,袁志明站在車外看了一場完整的日落,沙漠的夕陽如同一場夢幻,幽深的藍色逐漸染暗黃沙,再佔滿整片天空。完全天黑后,他覺得太冷,跳了跳暖和身體,發現完全不管用,就回到車裡躺在床上。為了節省汽油,暖氣溫度很低,被子里也不夠暖和。他開始擔憂,要真死在這就不划算了,吉姆酒館還沒找到呢。下鋪的吳秀蓮窩在毯子里抱著電腦修圖,她今天還拍了不少呢。袁志明不知道她為什麼如此輕鬆,或許是沒明白情況有多危急吧?這樣也好,兩個人都擔心也沒用。
為此他必須找到吉姆酒館。至於吳秀蓮,算了,等幾天就把她放下吧。
「喔呦,你這個男人,真是的。」她說道。
只有偶爾露營時,才會遇到其他的房車,司機大多是些隻身上路的男人。他們搬出桌子,在夏日的夜空里喝啤酒,話題總是離不開路上的艷遇。那些在馬路上搭車的女孩子,似乎很輕易可以和陌生人過夜,換一晚睡覺的地方。有幾次,袁志明也遇到那種穿著長裙,獨自站在路邊的女孩,每次他都會猶豫一下,但最終都沒有踩下剎車。他潛意識認為,這些女孩在空無一人的草原散發著強烈的女性魅力,是一種圈套。倒不是袁志明多清高什麼的,只是他覺得這些女孩很危險。袁志明堅定地覺得,現在的自由特別寶貴——女人,千萬不要再惹上女人了,一個已經夠煩了。他覺得內蒙古只合適一個人旅行,連心裏都容不下第二個人。
吳秀蓮正在把下顎旁的肉修得少一點,線條看起來更流暢,說:「這都是你們男人的事啊。」
第二天起床,袁志明仍悶悶不樂。他看了地圖,不能再深入了。吃完早飯,袁志明開著車往回走。兩人沿著來的路線,打算回到公路上。吹了一晚上的風,來時的車轍已經不見了,他慢慢開著。沒走多久,袁志明聽到砰的一聲,車身猛地抖了一下,爆胎了。他控制好方向,緩慢踩下剎車,心裏喊了一聲糟糕,唯一的備胎已在上次檢修時換上了。
那段時間,吳秀蓮天天守在醫院,陪他做各種治療。有次剛把他送進放射科,她就蹲在門口哭起來,她怕他丟下自己,又責備自己自私,如果能多關心他一些,是不是就可以早點發現這個病。他倒是平靜,甚至在最後的日子里,都還在囑咐她不要吃醫院的菜飯,沒營養。
袁志明不甘心,說:「我接下來就要去戈壁里了,那裡很苦的,明天你還是自己找個地方住吧?」
他這輩子,只讓吳秀蓮等過一次。有陣子他老說不舒服,去醫院查,發現是癌症晚期。那天她回家,發現沒人在家,也沒人做飯,她打了他的電話沒人接,坐在飯桌邊等了一會,只有一會,他就回撥過來了。吳秀蓮急急忙忙趕去醫院,她問東問西,怎麼回事呢?之前怎麼不早點檢查呢?——丈夫倒是平靜,寬慰她說,醫生說積極配合治療,不是沒有希望的。吳秀蓮聽不懂那些醫學名詞,只是覺得有希望就好,但她又害怕萬一沒有希望呢?
或許因為他是個軟弱的男人吧?袁志明45歲,IT公司銷售總監,常年在外出差,一走就是兩三個月,兒子正在上中學,江曉舟也是白領。前兩年的時候,袁志明稍微有些疲憊。大學畢業進入職場,他從未休息過。幾年前,他跟江曉舟提過一次想辭職的read.99csw.com事,她開始說好啊,請假休息一段時間看看。假期開始的那個早上,他起了床,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乾脆抱著電腦呆在床上打遊戲。打了幾天遊戲,江曉舟不經意地說了句,你要不要去報個班什麼的?袁志明沒抬頭,問:報什麼班啊?她說讀個EMBA之類,以後用得上的,我們公司總監最近就去了。他沒接話,但是遊戲也不打了,每天早點起床為妻兒做早飯。假期結束,他就準時回公司了。袁志明是有些怕老婆的,不管怎麼樣,還是不想讓江曉舟不開心,對付女人,他從來就不拿手。
袁志明,問:「為什麼?」
他們得救了,吳秀蓮正從山上跑下來,袁志明等著遠處的車開過來,他知道自己將回家去,至於吉姆酒館,他想了一會,自言自語說:「去吉姆酒館需要好天氣啊。」他還知道這一路上還會看到草原、看到戈壁,最終將看到城市。在路上的時候他只是個司機,可是袁志明知道,他要推開車門——因為他是父親,是丈夫,也是男人呀。
有天晚上,袁志明發現自己的臟衣服全已洗凈,整整齊齊地疊在柜子里,他突然有點不好意思。雖然這個女人很煩,但確實是勤快。吳秀蓮整天忙這忙那,到了晚上,她就開始修圖,把自己的各種自|拍PS得更美一些,然後發在網路上。
她趕緊掏出手機給女兒打電話,還沒撥號,又想起還沒回答他,慌亂中她抱緊他枯瘦的身體,說:天還很早呢——像是有某種啟示,她知道就是此刻,他就要離開她了,她又哭起來,說:「讓你受苦了。」這時他似乎又清醒了一些,抬起手來摸了摸她凌亂的頭髮,露出素日的笑容,清楚地說了一句話:「不要緊,養家啊,養女人,不只是男人的責任,也是我們男人的榮幸。」
他們在戈壁玩了一陣子,順便打聽吉姆酒館。這裏的人都是新來的,沒聽過這個名字。袁志明決定到沙漠邊轉幾天,他提前規劃了路線,只要不深入腹地,就不會有危險。兩人補給了食物,帶上了足夠的水,檢修了房車,換過新胎,繼續上路了。吳秀蓮知道袁志明要去找這個什麼吉姆酒館,但不太清楚他找它幹什麼,但既然有免費房車可住,又能去沙漠旅行,沒什麼意見。
吳秀蓮指了指貼在車廂里的地圖,這是袁志明最近為了找吉姆酒館做功課買的,標記可能要去的方向。他猝不及防,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絕,只好說:「那行吧,我把你帶到戈壁邊上,然後找個旅館把你放下。」
第二天起床,吳秀蓮已做好早餐,煮了咖啡。袁志明不得不承認,她煮的咖啡很好喝,熬的粥也不錯,甚至還有一小碟榨菜。他這幾個月吃胡亂煮的食物,現在能吃上像樣的早餐,感覺胃受到了善待。
袁志明被擠到門邊,他嘆了口氣,說:「大姐,你明天怎麼走?」
就這樣,袁志明帶著吳秀蓮出發了。他驚訝地發現,這個女人竟然帶著兩隻大旅行箱,裏面全塞滿了衣服(已疊好佔滿車廂內的所有柜子),她似乎有上百條裙子,幾十條圍巾。讓他更沒想到的是,幾乎每走幾個小時,吳秀蓮就要下車自|拍(有時候也喊袁志明拍)。她停車自|拍后,就要做飯,準時吃三餐,必須三菜一湯。袁志明本想抱怨,但在這種荒涼的戈壁邊緣,每日大風呼嘯,能喝上一碗熱湯,足可抵消走得太慢的煩惱。
那天晚上剛到村口,他就看到了吉姆酒館——一間建在村口的土坯平房,窗口裡透出了橘黃色的光暈,照亮了屋前一小塊的土地,門口的大樹也顯出了輪廓。酒館里傳出了陣陣歌聲,似乎是有人在歡樂地合唱。袁志明立即被吸引住了,問趕車的人這是什麼地方,車夫大笑著告訴他,這裡是吉姆酒館啊!
幾天後,他們真正進入了沙漠。眺目四望,一片溫柔起伏著的黃沙中,什麼都沒有,只有風,掀起一片片的沙幕,證明這裏仍是地球的角落。不知道那些蜿蜒堆積的沙山後是否有綠洲,但此刻它所展示的,只有荒涼。袁九_九_藏_書志明不禁有些沮喪,一路上他找了很久,吉姆酒館仍不見蹤影,難道是註定回不去了嗎?
吳秀蓮像是被他吵得很煩,關上筆記本電腦,說:「那是因為你不是那種男人。」
晚上睡覺的時候,車廂里很安靜,袁志明總是想著吉姆酒館,當年的那些旋律似乎還在耳邊回蕩,那些快樂的面孔,似乎從未褪色過。但吳秀蓮卻只聽到了車外颳起了大風,這時她總是敲敲頭上的床板,要麼問車裡有沒有多餘的被子,要麼問明天到什麼地方了,要不要去菜場買條活魚。袁志明有些無語,她怎麼還沒有想走的樣子?
他們偶爾會聊天,吳秀蓮告訴他,以前在紡織廠上班,每天機器轟鳴,退休后聽不到機器響簡直難受死了。不過她並不想回工廠,她在那裡沒有朋友,大家都不喜歡她,工友對她奇裝異服的接受度不高。以前年輕的時候只知道她愛俏,把所有的工資都花了穿衣打扮上。但年紀大了,加上先生去世,吳秀蓮依然我行我素,廠里的人就奇怪她為什麼不能像別的退休女性穿寬大的外套,把自己藏在人群里?所以當她想加入廠里退休職工俱樂部聯誼時,就被拒絕了。
袁志明看著眼前這個女人,驚呆了……不是說她直截了當地提出了過夜的請求,而是她穿著太過詭異,一條深紅色的連衣裙,配一條一米多長的珍珠項鏈,披著似乎是波西米亞風格的圍巾,頭戴著一頂呢帽,胸前掛著單反相機。怎麼說呢,袁志明覺得,這些衣服本身並不怪異,只是穿在一個面容不再年輕的女人身上很怪異。袁志明覺得她說得沒錯,即將降溫的晚上,趕她下車是不對的。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吉姆酒館的名字,對於它的來源卻不太清楚。這間酒館似乎已存在多年,至於誰先叫的,人人都不清楚,但是四周的鄉民都愛來這喝酒,有些人甚至深夜騎馬過來,喝上幾杯二鍋頭,在半醉間又跨上馬回家。那時候,似乎只有二鍋頭可喝,特別有勁,吉姆酒館還有另外一種自釀的散裝糧食酒,但不如二鍋頭受歡迎。酒館沒有吃的,最多能下碗麵條。那些沉默的男人似乎只是為了喝醉。袁志明現在回想起來,吉姆酒館個快樂的地方,沒有人會在喝醉后流淚。
她跟袁志明說起自己丈夫,他們是在工廠認識的。當年吳秀蓮年輕漂亮,追的人不少,但她只看中了他。或許是因為他每天來接她下班的時候都很準時,她當時心裏就認定,這個男人永遠不會讓她等。
袁志明心想,她果然不知道眼下的情況有多危險,笑著問:「你就不擔心沒人發現我們?」
雖然沒能找到吉姆酒館,但這也沒讓袁志明多沮喪。這三個月,他在牧區亂逛,夏天的內蒙古草原上空無一人,只有平坦寬闊的草地和無邊無際垂落而下的雲,偶爾袁志明會看到一群牛羊,偶爾會路過一些蒙古包。更多的時候,都是寂靜的,空曠的,只有一片嶄新得發亮的綠色。
這時吳秀蓮又敲敲床板,抱怨冷死了,早讓他買被子,一直不買。袁志明心想那還不是不知道你會住這麼久。其實他的那床也是床空調被,不比她的毯子暖和多少,但還是給她吧。吳秀蓮換上被子,說:「哎,你也一起下來,兩個人在一起暖和多了。」他愣了一下——跟陌生女性蓋一被子,但轉念一想,這都什麼時候了?他爬下床,擠到沙發里,又把毯子再蓋上去。兩個人果然比一個人暖和多了。
吳秀蓮明白眼前的狀況后,說:「哎,肯定會有人來救我們的啦,我走到山頂去試試手機信息能不能連起來,是打110吧?」袁志明有些驚訝,她似乎不如預料中驚恐。不過隨便吧,讓她去山頂試試,萬一電話打通,事情就好辦了。
車越向西走,風就越大了,村莊越來越少,連停車吃飯的路邊餐廳都很少見到。初冬已至,袁志明和吳秀蓮盡量不下車了,快到日照時間最短的季節了,每到5點多,天就全黑了,他們提早吃晚飯,提早上床睡覺,但夜晚還是顯得太長。
他們在路上走走停https://read•99csw•com停,終於到了戈壁深處,四周都是裸|露著的土地,不遠處稀拉佇立著奇形怪狀的植物,筆直的公路似乎要延伸至天際。每隔幾十公里在道路的交叉口才會有幾幢房子,掛出破舊的停車吃飯的牌子在風中晃動,字跡拙劣,油漆剝落。這些房子為過往貨車司機提供住宿吃飯,外帶修車加水,像臨時拼湊起來的駐紮地,隨處扔著飯盒、換掉的輪胎,當然了,還有用過的避孕套。
吳秀蓮回頭看了看他,說:「我從來不擔心。」
「你說是不是?」袁志明喝得太多,從沙發上站起來,又大聲問了一遍:「你說是不是?」
吳秀蓮看著電腦,說:「去個暖和的地方吧,聽說雲南那邊天氣好。」
旅行的念頭是他聽歌時冒出來的。當時他有些興奮,為什麼不呢?算了算銀行卡里的錢,夠買一台房車,還能再還一年房貸,維持家庭開銷。他迅速打電話跟公司提出停薪留職,並且不打算把這個主意告訴江曉舟,對,一定要瞞著老婆。他的計劃是先回一趟吉姆酒館,去內蒙古腹地戈壁邊緣的某個村莊,再開著房車環遊全國——這趟旅行可不是隨隨便便的,而是完全為自己準備,絕對私人的旅行!
袁志明盯著她的背影,突然有點想哭,他想說點什麼,深呼了兩口氣,但最終什麼都沒說出口。兩人陷入了沉默,只有她的滑鼠咔嗒作響。
袁志明聽著聽著就忘了,對女人間的事不太上心,或許這個穿著古怪的女人也很孤獨吧,像他一樣。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只是孤獨的外貌不一樣而已。
袁志明正在生悶氣,理也不理,又開了一瓶二鍋頭喝。
「你怎麼知道我要向西?」袁志明問。
實際上,當袁志明到達臨石縣后,他問了許多人,又去縣政府打聽,有酒館的這個村莊卻沒人知道。根據他的描述,那個村莊似乎應該在戈壁里,應該再向西走一些。有人甚至懷疑他不太正常,一個城裡人,去戈壁里找什麼酒館,北京不是有很多酒吧嗎?不過這並沒有影響他的心情,時間也還很多。他給家裡打了電話,說出差時間再長一些,過陣子再回去。
他查了地圖,如果運氣好,吉姆酒館就應該在戈壁深處。袁志明打算再花一兩個月繼續找。有幾次,他想把吳秀蓮撇在路邊的旅館里,但她總是裝模作樣去旅館問問價錢就回來了,要麼抱怨太臟,要麼太貴,有時候甚至是嫌第二天早上趕車太累,還是要住車上。袁志明也逐漸覺得帶著她並不是太麻煩,默認了這個結果。或許是他們都感覺到了金子般的夏日已然消逝,寒冷潛伏在黑夜裡,旅行的時候多個人陪著,並不是那麼糟糕。
這些都不是吉姆酒館的所在地,袁志明非常確定。吉姆酒館所在的村莊住滿鄉民,他們開墾荒地種植耐旱的作物,養牛養羊為生,日子過得不至於如此湊活。但他覺得正在接近吉姆酒館,因為車窗外的景色變得越來越熟悉,雖然蒼涼,但就是他曾經住過的地方。他15歲那年,來到這片戈壁,每天早上起來,聽著風呼嘯而過。鄉民說這裡是風的故鄉,他們對狂風走石毫不介意,仍在在街上聊天喝茶。袁志明記得這種風,沒錯,就是這附近了。
這段莫名其妙的回憶,以及找了三個月仍無影蹤的酒館,他怎麼跟一個外人解釋?至於到底為什麼呢?他自己也不懂。好像吉姆酒館是他人生的分水嶺,離開這后,他回到鎮上,進了新高中,父親不准他再見以前的朋友。日子無聊,他認真學習起來,考上北京的重點大學,進了公司到現在,他的人生平順得乏味。在吉姆酒館之前,他渾渾噩噩,吉姆酒館之後,他進入了一種另外的渾渾噩噩。不管怎麼樣,袁志明覺得不對勁,他想知道答案,但似乎只有回到吉姆酒館才能發現問題。
那天晚上他們駐紮在沙漠里,袁志明破例喝了很多酒,躺著沙發上不說話。房車內空間不大,吳秀蓮沒有地方坐,就讓他讓一下,回自己床上睡去。
袁志明愣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語,說:「可是男人也並不想操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