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Small Episode插曲

Small Episode插曲

作者:蕎麥
她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永遠消失了。比如年輕,還有跟年輕聯繫在一起的一種愛。像夏天裝著半杯冰水的玻璃杯,水珠凝結在杯壁上,就是水珠那樣的愛。這樣的愛不會再有了,任你怎麼努力怎麼做,它也已經消失了。
在斯德哥爾摩的時候,她還是想著小尹。這令她感到詫異,過度,不合時宜。她在那些又簡單又美的餐廳里吃飯,喝咖啡,走路。在路邊店買了一副墨鏡。圓形的,金邊。她想象了一下小尹看到自己戴這副墨鏡的樣子。「很酷。」他肯定這麼說。他會歪著頭,笑著說。肯定是這樣。然後呢,然後就失去了想象。斯德哥爾摩並不是適合用來想起他。在那些安靜又靜止的地方,想起任何事情都比想起一個年輕人來得合適。
她問他住在哪裡。他說住朋友家,兩個人擠一擠。請他來工作的公司只支付了來回的機票。「其實我家客廳空著,如果你不嫌棄,我可以幫你把沙發拉出來。」她想這麼說。這句話就在嘴邊,但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說:「這公司未免也太小氣了。」
然而這個晚上過得並非不順利。三個人最終喝得很開心,聊得也不錯。小尹說「希望自己能成為可以改變世界的那種男人」時,她和朋友都哈哈大笑。午夜時三個人站在酒吧門口告別,朋友先走了。她跟小尹站在門口等他抽完手頭那支煙。之後卻下起了雨。叫不到車。小尹走進雨里,從這個路口到那個路口,給她攔車。
她去北海道旅九九藏書行。天氣冷,沒滋沒味。就是這個時候她知道了美也是令人厭倦的一樣東西。後來又覺得舒適,開心,很高興自己有能力這麼生活。
他們同時在這裏笑了起來。這是這頓飯從頭到尾唯一一個快樂的地方。
兩個人從餐廳出來之後又走了一段。「我幫你叫車。」小尹說。他高高地舉起了手。而她想,現在很少有男人可以輕鬆把手舉得這麼高,好像世界上沒有什麼真正難的事情一樣。他站得很直,把她擋在身後。有那麼一刻她希望最好叫不到車。但一輛車很快停了下來。他替她打開車門,「謝謝你的晚餐。」小尹說。
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可能是酒喝得太多,她有點累了。也可能是他攔車的樣子過分可愛。上了車之後,她問小尹:「你住哪兒?」他不知道她要做什麼,「我跟別人合租。」他說。「別害怕。我並不想做什麼。」她大笑起來,把他先送回了家。
照片發給她了,並不是多好的作品。但有一張是她坐在那裡發獃。那一刻她在想什麼自己也不記得了。而他在遠處凝視她。這張照片展示了這種凝視。他在微信上問她:「你什麼時候再來呢?再來要告訴我。」
首先他表示了極度的欣喜,然後說到很不巧自己已經回到了遙遠的郊區的家中,好像遠在燕郊。之後他糾結要不要來,而她理解,他糾結的是來了應該怎樣。他不停地問她:「你是一個人嗎?」「你還會待多久?」「喝完你去哪九*九*藏*書裡呢?」「你明天還在嗎?」當她說還有朋友的時候,他完全猶疑了。她知道如果自己堅決一點,給他叫輛車或者讓他必須要出現,這種猶疑就結束了。但她也一樣猶疑著。可以說她甚至比他更猶疑。一個小孩子。她想。
她對這個世界要得這麼少,是因為她想要的已經統統得不到了。20歲夏天的蟬鳴,18歲時收到的情書。她在30歲之後一直夢見給自己寫情書的那個男生。他在所有夢裡都笑嘻嘻的,沒有哀傷,因為他全身心地喜愛著她。
結果他還是來了。等她喝完兩杯曼哈頓之後,跟朋友的話題也聊到非常開心的階段。所以等他出現的時候,那種需要他出現的情緒已經消散了。朋友對於他的出現既意外又不安。小尹自己點了一杯加冰的酒。朋友表示要先走,她堅決攔住了她。三個人有點尷尬地坐了下來。
第二天又換了一個書店簽售,結果他又來了。還是拍照,這次他遠遠地,沖她笑了很多次。好像已經非常熟悉的樣子。她跟一個嘉賓交談,一個書評人,年紀好像一模一樣,但她覺得他比自己大很多。她覺得他是一個中年人,然而自己卻不是。這種自我認識的偏差這幾年經常出現,她總是以為自己還年輕。兩個人盡了全力,但還是談不出什麼有趣的東西。她忍不住老是看著小尹,他讓她這麼喊他。然後交談結束了,進入簽售環節。排隊的人不是很多,但也不少。場面一度有點混亂。這時她忽https://read.99csw.com然感到脖子後面痒痒的,她扭頭一看,他正在衝著她的脖子吹氣。吹開她的頭髮。
但其實她一直都很快樂。或者說愉悅。他只需要坐在對面就能取悅她,這不是很好嘛。除此之外不能更多了。
他們談到了她要去北歐旅行。他嚮往冰島、極光什麼的。聽說她只是在斯德哥爾摩停留之後非常失望。他還想去越南和寮國,或者斯里蘭卡。寮國有個城市叫萬象。他在一個遊記里看到,萬象的外國旅行者都會收到一個建議:切記,不要因為亞洲女孩給你捏腳就愛上她們。
所以再去北京的時候她真的告訴他了。並不是立刻。她跟朋友吃飯,逛街,還理了發。晚上她穿了一條裙子,跟女朋友去喝酒。小小的酒吧里都是人,她們倆坐在吧台前,向調酒師多要幾顆櫻桃。她們已經習慣不交談有關人生的困惑,而講最近讀的書的壞話,講要買什麼護膚品,講下個月要不要去哪裡玩。她想自己不可能比這一刻更開心了。於是她發微信給他,問他要不要過來喝酒。
她非常快樂。可以說很久沒有這麼快樂了。她到了酒店房間還在笑。小尹問她:「安全到酒店了嗎?」「非常安全。」她倒頭就睡。
她今年35歲。這個數字說出來令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在迷惘的年歲里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徘徊浪費了很多時間。後來陰差陽錯寫了一部小說,結果卻賣得不錯,從此成了作家。但她在寫作上從未產生任何九九藏書真正的自信。她像在經營一項事業,比如開餐廳,她像開餐廳一樣地寫作,琢磨讀者的口味,營造氛圍。為此她不得不建立了一種標本式的生活模式。高級的、冷冰冰的。就像她小說里的那些人一樣,敏感又克制地談情說愛,卻不存在真實的煩惱,是讀者們渴求的狀態。等她意識到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在販賣的東西根本沒有靈魂,然而這也並不重要。只是某些時刻,她陷入自我懷疑或者自我厭棄,覺得自己的生活也是不真實的。
男生在結婚前一夜給她打了電話。差不多是27歲的時候。「我明天就要結婚了。」他這麼說。她心想:「跟我有什麼關係啊。」她還記得十幾歲時跟他一起打乒乓球的時候,夏天,他曬得漆黑的,卻穿著很白很白的T恤衫。發球前他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著對她說:「一定要接住哦。」他結婚了,這一點完全不影響他跟她的關係,他們的關係已經消失了,又或者說已經被固定在過去了。誰也沒辦法改變過去,而未來根本不重要。
她盡量不跟他多說話。什麼都是消耗。她明白這個道理之後想把有些東西盡量封存起來。她小心翼翼,動也不動。既不前進,也不想後退。就像她對35歲這個年齡一樣。
之後她跟小尹吃了一頓非常正式的晚餐。在小尹來上海做一個臨時工作的時候,她決定請他吃飯。吃的地方她選得很慎重,以至於他坐下來之後非常不適應。前菜主菜酒啊甜點什麼的,弄得他手足無措。她https://read.99csw.com覺得自己可能是故意的。她當然知道這樣的夏天,他更想去路邊吃烤串喝啤酒。然而她忽然很彆扭,想:「這不是我的生活。」於是他們裝模作樣地吃飯,裝模作樣地交談,以至於堅持了半個小時之後他就完全頹廢了。於是她又有點後悔,如果帶他去一個日式小酒館吃串燒,喝點高球雞尾酒,一切就會不同吧。然而或許她害怕的就是那些,彷彿自己真正可以回到年輕的時候,與年輕的男孩子一起。而她就再也沒有了鎧甲。所以他們只是坐在這裏,努力挺直腰背,吃盤子中一點點的食物,說英文的服務生一臉的疲倦。
她是在北京簽售會上認識他的。出版社給她找了這個攝影師來,一個91年出生的男生,短褲、涼拖,剃著平頭。他面無表情地從各個角度拍攝她,好像對這份工作沒有興趣。簽售會結束后他們一群人一起吃飯,他忽然變得活潑起來,跟在拍照時大不相同。他就坐在她旁邊,「你的書我讀完了。」即使已經很長時間了,她依然不習慣別人這麼說,就尷尬地笑了笑。他加了她微信,「方便給你傳照片。」他們喝了酒,在一些出乎預料的時候,他總是伸出杯子來跟她碰杯。就像是一種不假思索的觸碰,就像酒杯是另一種感官。在場的都是小孩子,在她看來,還有幾個很漂亮的女生。但他一直在某一個範圍內活動,也就是說沒有離開她的周圍。
所以她只是對著窗外搖了搖手。小尹跟在計程車後面跑了幾步,拚命揮著手,然後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