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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辣

中辣

作者:涼炘
榕樹下,白和黃永裕掐架,各叫一撥人。白這邊,都是小學時候認識的同齡朋友。黃永裕,則叫來幾個高中生,有藍色的、紅色的、綠色的高中校服,還有幾位社會閑散人員站在最前面。黃永裕摘下綠寶石色的眼鏡,塞在皮夾里,把皮夾放在書包里。他問,你認識易榕?白想了一會兒,說,我比你認識。黃永裕說,那你今天找我鬧,是因為易榕的事?白說,你離她遠點,她不喜歡你。黃永裕說,還沒追,追了才知道喜不喜歡,我還沒有送她禮物,還沒有帶她出去玩,哪有女生剛上來就說喜歡的?你太小了,你追過女生嗎?你不懂。
九六年,易春生買房,結婚,孕育生命。迎來自己女兒的那一天,他推開窗,聽見幽深悱惻的鳥叫,幾縷陽光從雄壯的樹冠中滑落,恍然覺得自己活在熱帶叢林中。這綠化,誇張奢華,無與倫比。靈感忽然降臨,他說,就叫易榕。
不過這些車後來全都停下來了,有一個穿黑T恤的小男孩兒,伸開雙臂,擋在頭車的前面。以這個黑T恤的雙臂為分隔線,榕樹樹群區分為兩個旗幟鮮明的陣營。左邊,經過修剪,顯得一本正經,又小兒麻痹。右邊,則枝繁葉茂,肆意,癲狂。
榕知道驢。她前一年還隨易春生去甘肅打橋窪,給廟堂上香。那時候住在曾祖母家裡,曾祖母家裡就有一頭驢。那頭驢的身材,算是驢界翹楚,胯大腰圓,皮毛鋥亮,乳|頭緊緻,鼻孔乾淨。在院子里乖乖巧巧,不惹人煩,是一頭絕世好驢。它早上要在地裏面干農活,中午馱著大量的貨物,上鎮里賣果蔬。晚上也不落個清閑,總要被鄰居借去,拉磨,磨一些面和豆子。皮鞭的聲音噼里啪啦,在驢屁股蛋子上流竄,聽得榕心頭髮麻。如今父親將自己的工作日常與驢相提並論,弄得榕分外心酸。
榕跳下沙袋,拍拍褲子,回到榕樹森林中。這些樹,種下十年有餘,它們熟悉了西域的土壤,展露出囂張的氣焰,枝葉浩蕩,蟬鳴樹深。起風的時刻,就搖擺出巨大的綠色浪潮。現在居民樓三層以下,根本見不到半點陽光,弄得一些中年女性整日上物業跺腳、咆哮、發脾氣。果然,榕在路上看到三四輛大車在人行道中間緩緩移動,上面的工人手持電鋸,刺向榕樹的身軀。每切出一個傷口,就要把紅泥一樣的營養漿料抹上去。人行道一地狼藉,新鮮的樹漿從殘枝中流出來,蒸發,空氣里,瀰漫著一股子咸澀的味道。
榕順理成章升入北化中學,開學第一天,看見了白,體育組組長領著一隊人馬,向單獨的教室走去,白就在隊伍之中。他對著榕嬉皮笑臉,因為臉曬得黑,牙齒就白得反光!榕偷偷摸摸來到窗檯下偷聽,對於在窗后隱藏自己的技巧,榕早已熟爛於心。只聽見體育王組長大聲奉勸道,我知道你們體育特招生,都不愛搞學習!我的原則是,自己不搞可以,不要影響別人搞!我把明話放在前頭,如果教務處主任再因為體育生犯事兒,到我體育組來找麻煩,我就把這個麻煩,乘以三十倍,找到這個人身上去。到時候咱們看看,究竟是我麻煩,還是你麻煩。
玉為什麼要成器!沒事幹琢他幹啥?玉就是玉!
宋老師抹乾眼淚,想了想,卻一頭霧水。她嘟囔著回答說,沒有典型,都在吵,所有人都是典型!張老師連忙摟住宋老師的肩膀,繼續分享寶典,他說你們班上有沒有體育生?先把體育生弄出來亮相!體育生,體育生,搞體育的,全都不學習!就吵!一個勁吵!我們班上就是,體育生全都被我突突了,現在呢?一個比一個乖,像小綿羊似的。我就這麼跟你說,一個班集體里,如果連體育生都不吵了,那就算是天下太平,你看我上課,掉一根針我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天色漸晚,燕子歸巢。眼下三聲悶雷,風雨如晦,喜歡看熱鬧的,回家拿了傘,又出門了,來到路邊,看到人群逐漸散去。修樹工人,物業人員,以及中年主婦們,相繼患上了搖頭嘆氣的毛病。燙頭的阿姨也拿來傘,勸說淋在雨中沉默的九-九-藏-書父親。雨水順著男人身上的龍,流落到腳底。
榕和白坐在學校的隱秘天台上,她突然想把一些壓箱底的秘密和白分享。首當其衝,就是父親和驢的騙局,說到結尾,榕還補充了一句,其實他上班,一點都不像驢,更像豬!後來我又去看了幾次,他還在辦公室里扭屁股,跳舞,像過節一樣!故事講完之後,白哈哈大笑,之後他說,大人沒一個好東西。這句話弄得榕連忙回頭,看看附近有沒有大人。
白又說了一件事,他說,之前我媽答應帶我去吃一次肯德基,結果到了商場,就開始逛街看衣服,結果只看,又不買,就純逛。說還沒到飯點呢,吃的哪門子肯德基?後來六點半了,按理說,活生生的飯點兒吧。我媽的同事,要請她吃飯,我媽到廁所里化妝,一化就化了半個小時,出來以後拉著我就打車,絲毫不提肯德基的事。要知道,她今天來商場的目的,原本是帶我吃肯德基。她逛街的時候,可以把錢給我,讓我去吃肯德基。她化妝的時候,也可以讓我去吃肯德基。再說了,肯德基又不是非得坐在那吃,也可以在路上吃啊!
全班人都看到,靜謐的教室中,在耳語的教師,後排的男生之間,一個女孩站起來。她雙手扶著課桌,盯著宋老師的眼睛,一條脊梁骨隨著沉重的呼吸上下浮動。她就要開口說話了,不過白從後排走過來,一把按住她左邊的肩膀,把她按在座位上的時候,白髮現這肩膀如此滾燙。他擠給榕一個眼神,這眼神,她熟悉極了。和那個大雨傾盆的傍晚里,地面上,車輪下的眼神一樣。溫潤似榕樹,輕快似風雨,自由似閃電。
校長拿著白的升學考語文作文,抖了抖,平鋪在老白的面前。他還告訴老白,白浩宇品質有問題,玉不琢,不成器啊,必須進行再教育。我們國家是義務教育,不是義務升學,該留的級,要留。那是一道命題作文,《媽媽的廚房》。一張皺巴巴的紙上,躺著幾行歪歪扭扭的字。
九六年,銀川林業部門一位官員發了高燒,呵斥幾個下屬,他說你們都給我滾出去!然後就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批文件,一下午抽了一盒半香煙,出來的時候,眼眶深紅,一臉油膩。像被人摘了腎。兩個月後,此人就被兩位司法幹警擒著,往警車上拽。他雙腿發軟,懸挂在幹警的身上,嘴裏不停地叫喚,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啊!罪名是貪污受賄,行賄人是福建漳州某林木業大亨。
榕說,你過生日的時候,我請你吃肯德基。白的眉毛都飛起來了,你哪兒有錢?肯德基一個漢堡就要二十多!你吃過嗎?榕說,沒有吃過,我媽說肯德基不好吃。我有錢,過年的時候,大姑給了我兩百,讓我只交公一百,剩下一百不要告訴我媽,留著請同學吃冰激凌。
榕閉上眼睛,心跳里混入了咯噔的雜音。宋老師向後退了兩步,抬起手,對著白伸出一個大拇指。隨後她把教務處李主任叫到班裡,指著全班唯一一個站起來的學生,對著那位挺著肚子背著雙手的李主任耳語了三分鐘。
白開始陳述他的故事,他說,大人以為小孩都是傻子,我們看起來像弱智嗎?我們只是小而已,又不是弱智。有一次,我媽到籃球場讓我幫她給她媽家送一袋米,那天我都和同學說好了,要打籃球,她非就讓我去送米不可,我就不去,她非讓我去。晚上,在家門口,我媽說,哎,今天本來給你買了一台四驅車,但你的表現,實在是太讓人失望了,我把車退回去了,你以後也別想四驅車了。讓你提個米,你都不願意,你都十三歲了,幫大人分擔一些事情,不行?
榕十一歲,在西樵小學念五年級,雙馬尾,黑皮筋。當時易春生總用同樣一句話壓著她:我整天上班養家,累得像驢一樣!你還不好好學習?這是一個通俗的比喻句,把人比作驢,簡約,生動,每次都能讓榕覺得自己罪孽深重。老易再一次走進卧室,把她74分的數學試卷摔在桌子上,講了一些人生的道理,在演講的結尾,輕車熟read•99csw.com路地將這句話施放:再說了!大人整天累得像驢一樣,你個小孩還不好好學習?
一個星期下來,宋老師的課幾乎都是在走廊裏面上的,星期五的時候,她走不動路了,乾脆在講台上哭起來。教物理的張老師看不過眼,指責同學們,說你們竟然欺負一個女老師?我在隔壁上課都能聽見你們!在辦公室里,張老師向宋老師分享教學多年的實戰經驗,他說小宋你一定要學會一個成語,叫殺雞儆猴。你比如說三班,我揪出來兩個,罰站三節課,下次上課保准沒人吵。你們二班的典型分子是誰?把他揪出來,亮個相,都是新生,在新同學面前臉皮薄,誰都不想出來亮相,自然就不吵了。
課間操的時候,他看見榕,上去拉她的辮子。開口就問,那些榕樹,後來被砍了沒有?榕一下子想起來一年前車輪下的情景,反問他,你搬家了嗎?白浩宇說,不是,家沒搬,只是我搬了,我爸媽鬧掰了,我跟我爸住。榕樹仙境的那套房子,是我媽的。榕說,沒砍,他們再也沒來過了。
到了星期一,榕衝進班裡,宋老師叫白起來背誦蒲松齡的《山市》。白吭吭哧哧背不出,宋老師說,你課文不會背,上課還帶著同學吵,你還想不想上?白則一臉訝異,他說,我帶著同學吵?哪有這回事?我們大家都在吵,沒有誰帶誰吵這麼一說!我除了我同桌,一個都還不認識,我怎麼帶不認識的人吵?宋老師抄起粉筆,蹩腳的投擲技術,讓粉筆直接飛向後窗,遇到窗檐,摔個粉碎。她說,老師說一句!你能說十句?!我就問你,你吵了沒有?嘴硬!白顯然來了脾氣,他來脾氣的時候,別人看不出,榕卻看得出。她在第二排的位置,對著白擠眼色,但他已經低頭用食指蹭了蹭自己的鼻樑。隨後抬頭,眼球里燃起一片火海,他說,我吵了!全班吵得最凶的就是我!我一個人帶著全班吵!連蒲松齡都被我吵醒了!
——低苦艾樂隊《紅與黑》
榕說,哎,早知道你提米就好了。
易春生的斜對面,還有另一個男人,仰頭躺在沙發里,叼著一支煙,朝房頂吐煙圈。整個人儼然一座化工廠。過了不久,活佛一樣的同事竟然開口了。他說,老易,我怎麼感覺人活著這麼無聊呢?易春生停止了歌聲,說道,你想怎樣?下廠房,干機床?知足吧!人生難得落個清閑。同事又說,咱們研發部這檔子閑職,拿錢,拿得不比別人少,每天上班,就是過來乾熬,陪領導嘮嗑,給新員工講大道理。你是沒見,廠房裡那些哥們兒,拿什麼眼色看我?易春生說,那你管他怎麼看呢!咱倆讀研究生那會兒,苦得跟驢一樣,每天背書到幾點?才混到研發部里來?今天的清閑,那可是當初受的苦換來的。同事聽到研究生三個字,想起了從前讀碩士、捧導師臭腳的歲月,感同身受,把煙蒂往牆上一砸,說,就是!老子當年!當年老子,腦細胞都死乾淨了,今天輪到我躺在這兒享受,正常得很!情理之內,意料之中!誰看不慣?看不慣就一邊玩兒去!說罷,又點起一根煙,捧著手機,打開貪吃蛇遊戲。
不久,一位光膀子、穿著大紅色拖鞋的男人出現了,朝著黑T恤大步邁進,周圍有熟人耳語道,哎呀,他爹總算是來了。老白扯開了人群,對著黑T恤的腦門就是一耳光。此人身上紋了一條龍,這條龍年久失修,顏色淡了不說,關鍵是男人發福了,把龍也弄得胖乎乎,萎靡不振。龍的主人又揪起黑T恤的耳朵,往上提,說,我就問你一遍,你回不回家。黑T恤把頭低下去,腦門上的五指印子緩慢地浮現出來,他感覺頭頂火辣辣的,腦中的海洋上,漂過一帆燃著烈火的巨船。
不久,班主任走進來說,你們怎麼不吵了?我把教室承讓給你們,你們倒是消停了?
後來那裡被稱作榕樹仙境。
新上任的班主任,是個研究生畢業的年輕女人,第一堂語文課,她對著教師手冊,將初中三年的教學任務大講了一遍。台下不停有人講閑話。本來開學第一read.99csw.com天,誰也不想在課堂上大聲喧嘩,被老師提前認作典型分子,但很快每個人都發現,如果不把嗓門提高的話,同桌就聽不見自己在說什麼了。等大家晃過神來,發現班主任消失了。前排有一個正義凜然的女生,站起來,對著後排人怒吼,別吵了!你們瞧瞧!老師都氣走了!
後來,白被調換到紀律嚴格的三班,他變得沉默寡言了。到了變聲期,聲帶中添加了濃郁低沉的因子。寒假回來,和榕說話的時候,榕被嚇了一跳。他說,你是不是認識黃永裕?榕問,認識,怎麼了?白說,他找人跟我說要追你,讓你當他女朋友,你喜不喜歡他?榕說,就是一個新概念英語班的同學,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他才幾歲?我才幾歲?再說,為什麼問你?白說,行,我知道了。
吼完了,就向前跨了幾步,躺在汽車底下,把身體狠狠地往輪子上蹭。司機面如黃土,連忙熄火拔鑰匙。
國旗下的演講,講紀律對人的重要性。演講過後,王主任點名批評了體育組組長和白浩宇,以及其他幾個高年級的體育組搞事分子。王組長氣得靈魂出竅,嘴裏抽的煙,能從耳朵里冒出來。他說白浩宇今天我把話給你說清楚,以後,如果你覺得我在針對你,那麼,沒錯,是這樣的。如果,你覺得我故意刁難你,那麼,沒錯,正是如此。如果你覺得我是有意地打壓你,故意跟你過不去,那麼,完全正確!
榕陷入謊言中,想了半天才轉過彎來。她說,要聽!
笑聲未落下,白浩宇從兜里拿出一把小軍刀,刀鋒把幾個人的笑容都給凍瓷實了。
這位貪官的野心,很快就發展為一種實際情況:朗朗夏日,一百二十七個車次、滿載南方榕樹的貨運火車,晝夜不停地駛進銀川城。鐵道上的護工回家跟老婆宣傳,說國家這回動了真格,要用樹,把銀川圍起來。綠化系統的工作人員被叫到花木倉庫開會,遠遠地,望見了堆積如大山的新鮮榕樹,這一番盛大景象讓他們怔在原地,瞳孔放大。搞這麼多破樹,往哪兒種?誰來種?怎麼種?眼看著這些樹枝葉發蔫,根莖疲軟,再不種就要爛掉,領導急了。唉聲嘆氣,隨手往地圖上畫了一個圈。那是即將竣工的閱海社區。
白留級,落到了榕的班上。他立馬與同學劃清界限,因為在他眼裡,這些五年級升六年級的學生,尚處於彈簧保護膜加身的年代。學生甲罵學生乙是傻X,學生乙說反彈!甲說再反彈,乙說反彈無效!這個時候,甲急了,情急之下,摸了一把學生丙,然後跑出很遠。在很遠的地方,對丙說,傳染!
他這番吼叫,把阿姨臉上的笑容弄得非常僵硬,對於這個女人來說,這樣的時刻非常難熬。如果她收掉笑容,轉化為憤怒,則顯得潑辣,跟一個小破孩也能置氣?如果她繼續帶著笑容,可自己明明被小孩給吼了,吼完了,如果不吼回去,難道握手言和嗎?這樣的思考中,笑容就僵在了臉上,弄得肌肉都要麻木了。又過去五秒鐘,她扭頭就走,她感覺自己心臟病發作了。
乘飛機去銀川,降落時,能夠看到纖瘦的城市鏈條上,一朵巨大的綠色。
男人鬆開耳朵,話剛講到一半兒,就被黑T恤吼叫著打斷了,接下來他人生中第一次聽見兒子反駁自己。
玉不琢,不成器。樹也……
白的家裡可能根本沒有武士刀,那把刻有嫩粉色櫻花紋路的武士刀,是他父親在十余年之後才買的,用來在販毒被抓獲之前剖腹自盡。白當時還未見過武士刀,怎麼可能提及武士刀?這段往事太可怕了,因為它非常模糊,混亂,很多線頭都糾纏在一起。白真的拽過榕的辮子嗎?還是榕主動跟白打招呼?仔細想想,答案竟然是模稜兩可。這塊記憶,被那個開水一樣的熱烈的夏天給沖化了,融成了一杯濁的水。那一整年,這兩個孩子是怎麼度過的?他們去水庫看日出了嗎?還是爬到一棵榕樹上探險,又被蚊子驅趕下來了?他們極有可能在樓頂上堆過一個雪人。雪人?是兩人一起的作品,還是白獨自完成?
開車https://read.99csw•com的師傅搖下車窗,對著正前方大吼,他說小孩兒!讓開!碾到你我可不負責!可這個理著小平頭的黑T恤紋絲不動,死死盯著貨車的車牌。師傅無奈,走下來進行勸說,他說你沒必要跟我們對著干,有本事你去跟你爹娘老子對著干,跟班主任對著干?我們修樹的,什麼時候成了你們小孩的目標?倚小賣小啊!
白說,肯德基太好吃了,等我過生日你就知道了。我們買一個漢堡就行了,你先吃,我后吃。你請我吃肯德基,我肯定把你保護好,以後誰敢惹你,我就拿刀扎他。我家有軍刀,有藏刀,還有日本人的武士刀……
黑T恤說,樹長這麼大,這麼好看,說砍就砍,那麼粗的樹榦,直接就鋸掉,丑不醜?你知道樹長那麼粗,要多少時間?你去數數年輪吧,你知道年輪嗎?你了解年輪嗎?整整有三十五圈。三十五圈年輪啊!此話一出,幾個阿姨面面相覷,笑得滿懷。笑容熄滅后,這位常年燙頭的阿姨說,哎喲,沒想到你人不大,愛護大自然的心思還挺豐富。頓了頓,又說了,那阿姨問你,你平常吃不吃牛肉呀?一頭牛,好不容易長大了,卻要被人屠宰,吃掉了。它們可憐不可憐?黑T恤的臉色,由憤怒,轉向愕然,又轉向驚慌,只用了半秒時間,他想不出一句反駁的話,生生被阿姨的話給噎著。他發現,空氣漸漸黏稠,而自己,正被一圈中年女人圍在中央,她們普遍帶著笑容,不同顏色的嘴唇,依次張合。有白色的牙,黃色的牙。有大的鼻孔,有小的鼻孔。有各種各樣的香水,混合成劇烈的味道,一會兒香噴噴,一會兒臭烘烘的。
不,是時候停下了。這裏,或者別的地方,都出錯了。
我想衝進那白色的光里/尋找你
…………大人沒一個好東西,他們就像廚房裡的鹽,看上去像糖,吃起來呢?咸不死個你。小孩兒們傻X得很,特別愛寫作業,還害怕大人。他們就是白砂糖,看上去像鹽,吃起來甜得要命。我,我應該是辣椒。辣椒,你看上去是辣椒,吃起來就準是辣椒味。不過不能太辣,中辣就夠了。
榕聽罷,感覺愈發焦慮,她拽著白的胳膊,說你可不要惹王組長的麻煩。白有點生氣,他沒想到自己在榕的心中竟然是一個麻煩人。但他不忍跟榕發怒,只輕輕落下一句,他不惹我,我就不惹他。一個暑假沒見過,榕彷彿變了身,他走著走著,又忍不住回頭看上一眼。從小女孩變成了小女人,個頭躥起來,臉上的嬰兒肥在消解,眼睛里,分明是與榕樹一樣的柔和光輝。
後來,榕和白走得很近,白說自己是西樵小學扛把子的,可以保護榕。榕問他,扛什麼把子?怎麼扛?白說,你不懂,扛把子很難,就是所有男生都不敢打你。從前咱們學校扛把子的叫江峰,是因為有個上高中的哥哥,姜強。我什麼都沒有,他們欺負我,我就拿刀捅他們,然後這些人莫名其妙就說我是扛把子的。後來再也沒有人欺負我了。以後也沒人欺負你了,誰找你鬧事,你就說你哥叫白浩宇。
他的手腕,先是被獅子跪在地上用全身的力氣掛著,拖住了,另外兩個青年抓著刀刃,抓了一手的血,好不容易拿牙去咬白的手指骨頭,把骨筋咬斷了,才把刀弄過來。之後對著校服裏面的黑色T恤,連續不斷地捅,捅了三十幾下,不超過四十下。用力過猛,手臂痙攣了,才發現自己在捅人。幾個人臉上沾著紅紅的血花兒,跪在地上仰望周圍的人,這幾張臉,把小學生、初中生和高中生都給嚇跑了。這些血流到地磚磚縫裡,流到了井蓋里,最遠的時候,還流到了榕樹根下。
哎喲,這你就不講理了呀小同學,睜著眼睛說瞎話,羊肉,雞肉,吃不吃?阿姨跟你說個話,你不一定能聽懂,就是說,只要是人種下的,人就有支配它的權利,稻子?西瓜?胡蘿蔔?哪個不是這樣?它們就是為人服務。我們為什麼要種樹?因為小區里總不能光禿禿的,我們為什麼要砍樹?也不是無緣無故,而是因為它長得太粗壯,太茂盛了,擋住了陽光,阿姨家裡九*九*藏*書,每天昏天黑地的,你說怎麼辦?
小男孩兒理都不理他,竟然扭頭呸了一聲。師傅直接氣急了,伸手要打。巴掌抬到一半兒,拿眼睛掃了一圈周圍的人群,手臂就蔫兒了下去。他說,哎!我簡直是,諸事不順!你,是誰家的小孩?把你爸媽找過來!不久,家住三樓以下、提議修剪榕樹的阿姨們就在男孩旁邊圍出了一個圈子。其中一位髮型最為膨脹的女性,以一種摻和了蜂蜜的語氣對他說,哎喲,這不是老白的兒子嗎?為什麼不讓車過去呀?來嘛,跟阿姨說,阿姨代替你,去跟師傅們說。
平躺在車輪子下面,他看見身體左側的路邊,早已淋出積水,一地汪洋。身體右側,榕樹歡快搖曳,似張開了胸膛,飲酒起舞。他笑了,這個笑容,在旁人看來詭譎得很,使人毛骨悚然。男孩扭頭,又看見了榕。榕正站在榕樹下,身子還未被淋濕——因為綠葉繁密,一滴雨水從樹冠侵入,需要挨過千萬片葉的抵制,才能淋到她身上。
要不然算了吧,老白。
黑T恤又加倍了聲音,扯著嗓子吶喊。
在這三分鐘裏面,榕的雙腿發生了異變,這異變很可能將伴隨她一生。這雙腿,不屬於自己,也不屬於任何人,它只是一雙拚命想要站起來的雙腿。這雙腿里,流動的不再是血液,而是由金子、甜點、火山熔岩與榕樹汁液組成的奇異液體,它們激發出某種又痛又癢的觸覺,讓她感覺神經衰竭,彷彿如果不馬上站起來,生命的燭,就要分崩碎裂。
白說,不,我幸虧沒提。趁她做飯的時候,我翻她的手袋和錢包了,攏共就一張十塊錢,還有幾個鋼鏰。一輛四驅車多少錢?最便宜的,三十五,她那天是去串個門,就沒帶幾個錢,壓根就沒買,更別提退了。買都沒買,怎麼退?她就是不想給我買四驅車,藉著這次提大米,她就徹底有理由不給我買了。後來她經常用這個法子騙我,經常說本來想怎麼怎麼樣,但是我表現太差了,所以才不怎麼怎麼樣。這種話我都聽膩了,什麼叫本來?本是誰?怎麼來?我現在最討厭本來這個詞了。她肯定覺得挺高明,還覺得能讓我後悔呢!還有一次,你要不要聽?
一個外號叫獅子的人看不下去了,他扯了扯皮夾克,對著白浩宇的腳邊的地磚就是一口黃痰,還推了黃永裕一把。獅子說,你們幼稚不幼稚!把我這麼多兄弟叫過來,講他媽的泡妞技巧?又對白說,你直說就行了,你是誰,你哥是誰,你哥混哪裡的,你哥管不管你?白說,我就是我哥,我是北化扛把子的,易榕我罩著的。獅子扭頭和幾個兄弟笑翻了,笑得手機都落在地上。撿起來擦擦灰,拍了一下白的腦門,哈哈哈哈,什麼雞X年代了,還他媽扛把子的。你趕緊回家吧,別在這……
我想做些瘋狂的事/撕破說謊的喉嚨
太難了,這一切太難了。
父親的辦公室恰好在一樓,榕踏上兩個裝滿沙土的麻袋,外加踮起腳尖,勉勉強強,隔著後窗看見了父親驢一樣辛苦的工作日。易春生正背對著窗,翻動報紙,用蓋碗兒撥弄著開水中的茶葉與桂圓。蹺二郎腿,皮鞋尖隨著腿一起抖動。以同樣節拍運作的,還有嘴裏的哼唱:一條呀!那個大河喲,波浪呀寬寬。風吹呀,稻花!香他媽的兩呀啊么岸……
榕在辦公室窗檯下,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她身為班長,懷裡抱著一整摞練習冊,堅持了大約半個小時,雙臂竭力。但心裏的驚慌,遠比手臂來得痛苦,她想起教務處主任,想起體育組王組長,她決定馬上去找白。星期一早晨,可就是語文早讀。她提著書包,衝進榕樹仙境,在家裡,扒了三口米飯,回卧室翻出同學錄,翻到白的那一頁,才發現他寫得過於簡約,除了姓名和留言,沒有留下任何訊息。姓名:白浩宇。好友贈言:一帆風順。
我不吃!我從來不吃牛肉。他大喊道。
我想將滿滿的一口袋的石頭/都給你
你!可以去有陽光的地方曬太陽啊!
她放學是四點,不再寫作業等老易來接,她想親眼洞察父親的苦難。17路公交車,直達西北軸承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