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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押出售的心

抵押出售的心

作者:蘇更生
安妮意識到有點不對勁,說:「關你什麼事啊?」
時間拖得越久,安妮越不知道如何跟劉力北解釋她是誰。又到了夏天前的雨季,今天劉力北沒有出車,拿著菜進了廚房。說起來,劉力北除了話多,還算是個不錯的男生,個頭很高,長得很帥氣,不少女孩子打完車留他的聯繫方式,不過他倒是蠻傻的,並不太理會搭訕的女孩。他表達愛意的方式也很傻,除了問她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怎麼了解她。劉力北隱約感覺到安妮身上有某種模糊的空缺,可他既觸摸不到,更填補不了。
安妮上晚班,白天總呆在家,偶爾聽到樓下司機和女朋友吵架。後來知道他叫劉力北,高高瘦瘦,長了一雙單眼皮,挺帥的樣子。沒過幾天,安妮打了幾次車,劉力北接過兩次。他總在這個點收班。她發現劉力北總是絮絮叨叨,很愛說話,真是白長了一副帥氣的外表,是個話嘮。
這時劉力北探頭進來,說:「你醒啦,出來吃餛飩。」
她是在做主播后認識劉力北的。由於下班總是深夜,安妮不得不叫計程車回家。有天晚上她在手機上叫了輛車。開到半途,司機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似乎是女朋友打來的,問他在做什麼,他說在幹活。女朋友似乎不高興。他越解釋,女朋友越生氣。這時司機開了視頻,轉過身把手機舉過來,大聲說:「你看,真的在拉活。」攝像頭對準了後座的安妮,安妮還沒看清,只隱約看到屏幕里有張臉,似乎很漂亮,司機又把手機收回去。她低聲跟女友說,馬上就回家啦,先不要睡,給你買了夜宵,乖啦。女孩沒說話,直接掛斷。安妮有點不高興,這樣駕駛很危險,等會給他打個差評。
劉力北突然問:你不是在成都長大吧?
到了山頂,景色開闊起來,水庫凹在起伏的山巒之間。陽光鋪上去,水面泛起了金光,山頂有風,劉力北還在絮絮叨叨。安妮問:「劉力北,你來過這很多次吧?」
安妮跑了很久,她覺得自己跑了幾個小時,才終於到了那條街口。她放緩腳步,鐵質的圍欄將受損的建築隔開,安妮順著圍欄慢慢走過去。她努力辨認廢墟中的房屋:第一幢、第二幢、第三幢……她數啊數啊……第八幢就是她的家。
她慢慢地說:「劉力北,幫別人養女朋友上癮啊?」
安妮笑了笑,問他:「你以後一直在成都開車嗎?」
她轉身,問:「你怎麼知道?」
這下劉力北想不通了,他本以為安妮是為躲債才換了名字到成都來,結果錢也不用還。不過他知道再問下去她也不會說。窗外的鞭炮聲越來越響,蓋住了電視的聲音。只是這一刻劉力北很開心,他知道自己離身邊這個來路不明的姑娘又近了一點。
她跑去問同事,警察去了嗎?同事說,還不知道呢,北站附近都被堵死了。安妮又看了遍視頻,車道是沒有辦法走了,只有棄車往小巷子里跑或許能甩開那些人。她打車到了車站附近,一路小跑,心裏盤算著逃跑路線。還不等安妮跑到事發地,就發現有兩台車逆行而來。她看見劉力北的車也在其中,車后還跟有幾台計程車。
接近北川縣城的時候,安妮就在想,自己家所在的那條路被重建成什麼樣子了呢?當年在廢墟前等了幾天,她不敢睡覺,向路過的所有人求救。有人試圖幫她搬開水泥板,卻發現這隻是徒勞。安妮不停地哭,後來真的太累了,她在路邊睡了會,睡前安妮還聽到廢墟里有微弱的哭聲,醒后哭聲消失了。那一刻她明白,父母不可能再活著了,沒有任何希望了。還好她遇到了趙雷,他帶著她去了北京。
劉力北著急地看著安妮,不知道她在做什麼。這時他看到安妮又站起來,向前跑去。他大喊哎你去哪?安妮沒有回頭,劉力北也跟了上去。
四周有幾人圍過來,幫劉力北把安妮抬到陰涼的地方去,有個女人掐人中,有人打濕了一塊手帕敷在額頭上。安妮幽幽地睜開了眼,手中的電話響了起來。
可電話無法接通。安妮又打了幾次,手指哆嗦得按錯了鍵,可還是無法接通。她絲毫read.99csw.com不擔心趙雷換了號碼,只要她還沒回北京,他不可能更換聯繫方式。於是她蹲在地上,用盡全力控制指尖,給趙雷發了條簡訊:我回北川了,給我打電話——她不需要告訴趙雷她是誰,北川是他們的從不提起的暗號。
可他並沒有停車——剛才車被圍堵后,後面那車的司機被人從車裡拖出來圍在地上打。劉力北決定無論怎麼恐嚇,他都不下車。僵持了十多分鐘后,前面那台車的擋風玻璃被敲碎,司機被逼急了,直接撞開路中的護欄逆行逃走。劉力北一看如此,立即發車跟上去。
他把包放在地上,說:「每年我生日都和女朋友來爬山。」
兩人租住的老房子,夏天時還算舒服。街邊儘是小吃攤、理髮店和雜貨鋪,榕樹綠油油,菜市場也不遠,生活便利又愜意。到了冬天這裏就不好受了,沒有暖氣,牆壁又不保暖,屋裡冷得比外頭還厲害。他把自己的熱油汀提到安妮家,兩人圍著暖桌吃飯上網。
劉力北不知所措,說:「你不要難過啊,我以後每年都陪你過年啊。」
沒過多久,劉力北發現這女孩根本不叫陳安妮,畢業證也是假的。那次是安妮轉正,台里讓她提交畢業證複印件。她之前只辦了假身份證,學歷倒忘了,於是打電話給辦證的人寄本畢業證。那天安妮不在家,劉力北代收快遞。他一時好奇拆開來看,察覺到有些不對勁。這本兩年前的畢業證怎麼是嶄新的?按照畢業時間,陳安妮應該24歲了,可是她看起來還是個孩子。他立即把快遞重新貼好,並記下寄件人的電話。
他剛衝出路口,就看見安妮正穿過人群跑過來,跑得氣喘吁吁,還跳起來大喊。這時他猶豫片刻要不要讓她上車,但他一踩油門,直接拐彎離開了這裏。他熟悉這帶,挑了幾條小巷就甩開了身後的計程車,把車開進了某個小區的地庫。
安妮想都沒想,說:「對啊。」
安妮說:「滾。」
劉力北說:「你不是欠別人錢嗎?這樣,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哥幫你把錢還了。」
安妮說:「沒事,都是以前的事了。」
那陣子兩人沒有說話,劉力北也不再上安妮家來,偶爾在樓梯間遇到也不打招呼。安妮想他生氣了吧,不過這樣也好。她遲早要回到趙雷身邊。與其讓劉力北誤會,不如這樣。熱油汀還留在安妮家裡,她想找個時間還回去。
劉力北還未來得及說話。
安妮舉目四望,這是真的嗎?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只有她被震驚了?——北川縣城竟然沒有變,一切都跟地震后一樣——這裏仍是成片倒塌的房屋、延綿百米的廢墟、被砸中的貨車甚至沒有關上車門,唯一不同的是有鋼架支撐住了即將倒下的房屋,只是廢墟上不再有人走動。
安妮醒時聽到窗外鞭炮炸個不停,她睡得昏沉,出了滿身的汗,此刻有些恍惚,還以為在北京的家裡。直到開了燈,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那裡快一年了,她一時鼻酸,想起趙雷,猶豫要不要給他打個電話。
劉力北看了看她,說:她叫雨荷。
安妮跳起來揮手大叫劉力北。
這時似乎整個縣城又旋轉起來,就像地震那一刻,天地都在顫動。安妮嚇得渾身發抖,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她掏出手機,毫不猶豫地撥了趙雷的電話。
他什麼都沒說,站起身,走了。
劉力北說:我他媽認識她的時候才十歲,誰知道有這麼個破電視劇叫這個?
安妮笑起來,說,哈哈哈哈哈,雨荷?
安妮望著車窗外漸亮的天空,最後一抹藍色正在退散。公路兩旁的丘陵在晨光中顯現出輪廓,可這讓她驚訝,自己對這段路竟然毫無熟識之感。時間太久了,以至於回家的路顯得格外陌生。路上的車逐漸多了起來,車流放緩了速度,他們路過了縣城,正好遇到早市。人們在馬路上擺起了各式各樣的攤點,早餐鋪子、豬肉攤、挑擔子的菜農。人們用方言討價還價,一切都是嶄新的樣子。
司機直接把車開進了安妮樓下的院子,他回過頭說:真是巧,接單的時候看到有read.99csw.com人要回自己住的地方,你住幾樓?我和女朋友住3樓。安妮狐疑地看著他,那司機說,真的,我就住304。安妮下車跑上樓,她關上門聽樓梯間的動靜,確實是有人上了三樓。
她站在門口,時間似乎定格在8年前。那天她午睡剛醒,正在對著鏡子擦臉,感到屋子似乎在晃,聽到爸媽喊地震了。三人跑出來后,震動似乎小了,父母折回屋裡搬電器,讓她站在空地里別動。安妮手裡握著一袋郁美凈面霜,又感到大地在晃動,她回頭看,房屋似乎都想跑起來,在顛簸中成群地崩塌,灰揚在半空,像一幅巨大的動圖。
劉力北怎麼也沒想到安妮會說出這句話來,這個看起來天真的姑娘竟然如此冷酷。
劉力北在縣城外找到停車場,已經有很多人到了。據說每年到了這個日子,那些在地震中倖存者會回到這裏弔唁死去的親人。他們下了車,看到通向縣城的路邊有人在燒紙錢,有人在哭,也有人抱著小孩獃獃地望著前方。人群緩慢地走進城去,這些人身上有種莊嚴的悲傷,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們曾失去過親人。
這大半年都是劉力北在做飯給她吃。安妮剛到成都那會,身上只有從那位記者卡里取出來的5萬塊錢。她發現梁家巷附近的老房子租金便宜,就住在了這裏。第一天,她起床時聽到樓下傳來嘩嘩的麻將聲,清脆的四川口音響起,覺得親切極了。安妮下樓吃了碗麻辣燙,那股熱辣的勁讓毛孔打開,寒意全被驅走了。
安妮拍了拍了他的肩膀,嘆了口氣,說:「哎,少年,我欠了別人很大一筆錢。」
這個問題劉力北想過很多次,只是每當他想起,那天安妮朝他跑來,跳起來大喊的模樣,便下定了決心,不管她叫什麼,不管她欠別人多少錢,他都不想再丟下她——但嘴上卻說:「開車有什麼不好,現在每個月能賺很多錢哎,比你工資高很多好吧。」
後來他們熟了,安妮知道當時他女友大四畢業,執意要去上海。他想跟著去,女友不肯,非得分手。這是劉力北喝多了才告訴她的。兩人坐在路邊的小攤上,他喝了很多啤酒,說起這是自己來成都的第四年,女友來這裏上大學,他跟著來工作,後來買了車,開始做司機。現在她走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留在這。
劉力北說:「他們管我幹嘛啦,我都這麼大了,你多喝湯。」他忍不住逗她:「那你呢,怎麼也不給咱爸媽打個電話?」
還沒等到兩人和解,劉力北就出事了。那天下午安妮去了電台,想提前把晚上的素材準備好。突然聽到有幾個同事跑進來,要求插播突發新聞,成都北站附近有計程車司機圍毆專車司機,事情好像鬧大了,有幾個專車司機被打傷了。安妮刷了刷本地新聞,看到視頻里有幾個計程車司機圍住幾台專車,一群人手持木棍正在砸車。安妮本沒放在心上,但看了一會,她發現有台被砸的車裡坐的是劉力北。視頻里,他不肯下車,用手抱頭擋著砸碎的玻璃。
劉力北跟安妮越熟,越覺得她這個女孩很奇怪,跟前女友完全不是一類人。安妮留一頭短髮,個性像男人,絲毫沒有女生的嬌媚,只有那雙細長的眼睛有些俏皮,笑的時候眯成一條縫。他以為她是四川人,但普通話講得像北方人。他從未聽她提過父母,甚至都沒見有人給她打電話。
劉力北一臉壞笑,說:「不如我們搬到一起住啊,這樣不僅可以省房租,還可以一起交電費。」
安妮盯著他看,沒有說話,劉力北被她盯著毛毛的,說:「幹嘛啦。」
劉力北卻清楚地看到,她腳步踉蹌,幾乎快要摔倒。他跟在安妮身後,覺得自己比安妮還要無助。他把一顆心完整地押在身前這個想要奔跑的女孩身上,但他也明白,除了讓她跑,他什麼也做不了。
安妮笑了,說:「土錘啊,難怪你女朋友把你甩了。」
陳安妮把菜丟在門口,說:「不是告訴你不要隨便進我的屋子嗎?」
這下劉力北尷尬了,又不能承認偷拆過快遞,他問:「你為什麼要用假名?」
無論如何,read.99csw.com她有過一萬種設想,可是只有這一種讓她難以置信。這些年趙雷因為怕她難過,從不提四川,兩人都有意迴避了北川的消息,竟然連這沒有重建都不知道。安妮不敢想自己以前的家現在怎麼樣了?她的記憶有些模糊,那條街在縣城中心,繼續再走幾公里就到了。安妮不知所措,應該回家看看嗎?
劉力北拉住安妮,問要不要休息一會?他以為她想起父母太傷心,安妮卻問:「為什麼這裏沒有變?」——劉力北吃驚了,安妮竟然不知道北川縣城異地重建,原址被保存下來做了博物館,心想這下糟了。他扶住安妮,想回車上坐一會。安妮執意要向前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去。
她喜歡這裏,方言突然就在身體里復活了,她大喊了一聲:「老闆,再多加一點辣椒嘛。」
兩人圍在暖桌上吃飯,安妮問:「你過年不回家,你爸媽不管你嗎?」
劉力北手握著電話,望著地上這個女孩。這是他第一次知道,她不叫安妮,她是小彤。
安妮喜歡把腳蜷在椅子上,整個冬天不會離開暖桌的範圍。每天洗澡都像打仗,飛快衝完穿好衣服逃回暖桌。有天劉力北正在打遊戲,看安妮把自己埋進暖被裡,覺得有趣,他問:「你這麼怕冷啊?」他接著說:「那你開暖空調啊。」
劉力北說:「哦。那你幹嗎不告訴我你真名叫什麼?」
劉力北問:「那你在哪裡長大的啊?」
安妮跟著人群走,進了縣城,她卻呆住了,愣愣地站在原地,人流不得不繞過她和劉力北。
——是的,她不叫陳安妮。2008那場大地震,她當時11歲,父母在地震中去世。她被一個叫趙雷的記者帶去北京。7年後,安妮獨自回到四川。為了不被人找到,她辦了假證。辦身份證的人問她要什麼名字,她想了想,隨便指了個在雜誌上看到的名字,陳安妮。
安妮剛開始在便利店打零工,後面又在一家電台做兼職助理,負責搜集新聞素材。她跟著記者長大,搜集素材,編寫成短小的新聞不難。半年後,台里有位主播生孩子,突然空出一個位子來。那檔節目是在凌晨放一個小時的歌。安妮的上司覺得她普通話說得不錯,讓她補上空缺。她就把便利店的工作辭了。
劉力北拿過電話,時間是14點28分,屏幕上顯示了一個北京的號碼。他接了起來,聽到電話里有個男人著急地喊道:小彤,是你嗎?你等著我來接你……
離開他的一年多里,她反覆地自問,是不是非得不告而別呢?——此刻她無比確定,必須離開,不然就來不及了。趙雷供她讀書,陪她長大。安妮只有徹底離開,斷絕聯繫,再重新以女人的身份出現在趙雷面前,這樣他們才有機會公平地相愛。不然,她就永遠只是他的半個女兒。安妮也想過如果趙雷沒有等她呢?她是不是做錯了?不過他是如此重要,以至於安妮不得不放手一搏——愛情不是無非這樣,而是非得如此,用一腔愚勇將心抵押出售。
兩人莫名奇妙地和好了。劉力北還是每天來安妮家做飯,晚上接她下班,像從前一樣吵吵鬧鬧。有時候他想,生活是荒謬的,人會愛上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夏天快過完時,劉力北嚷著出去玩,安妮聽他提過幾次郊區的水庫。來成都這麼久,她還沒出去玩過。一個周末,兩人起了大早,安妮睡眼惺忪,一直都在喊餓,經過星巴克的時候,她說餓。劉力北買了三明治和拿鐵,安妮立即靠在座椅上大口大口地吃,吃完直說好乾,用咖啡把滿嘴的三明治衝到胃裡。
劉力北站起來,把菜提到廚房,說:「下這麼大的雨出什麼車,你買了些什麼菜啊?」
她搖搖頭,劉力北不死心,繼續說:「我可以借給你啊,我存了不少錢了,本來想給父母買房子,結果他們說我又不結婚,買房也沒用。」
打這以後,劉力北經常纏著安妮問她叫什麼名字,她就是不肯說。劉力北覺得這樣很奇怪,這個連真名都不知道的女孩竟然成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他把廚具搬到安妮家裡,每天做飯給她吃,晚上收工就把https://read.99csw.com她帶回家。
劉力北在車裡坐了一會,想著要不要回去救那位沒逃走的司機。過了會,他才發現自己抖得厲害,左手有幾處都被玻璃割破了。他丟下車,隻身走回了案發地點,躲在人群后。劉力北發現受傷的司機已被抬上救護車,警察也到了。他想,安妮怎麼會出現?剛才要是停車把她帶上,再被計程車圍上,那就太危險了。
安妮想糟糕,這下劉力北完蛋了。
劉力北有些懵,他知道沒人找她,卻沒意識到她是個孤兒,連忙說:「對不起啊,我不知道……」
安妮走上前推了他一把,說:「喂,你的車怎麼辦?」
他又說了一遍,她才說:「其實不還也無所謂的。」
安妮絲毫沒注意到劉力北拆過快遞,她適應了自己新身份——深夜電台的主播天,晚上工作,白天就在家查資料寫台本,被喊作安妮時絲毫不會遲疑。偶爾和同事聚會,她們討論著什麼時候才能主持黃金時段的節目,安妮可不想。她打定注意不要跟其他人一樣升職加薪,結婚生子。她只想存夠錢,然後再次離開。
陳安妮算了算,這是她在成都的第二個夏天了。每到這時節就會下雨。她起床時雨就下得天昏地暗,早上都要打開燈,街口的麻將攤都擺回了屋裡。
有天晚上還是劉力北接單。車走了一半,女朋友又打了電話過來,這次他很平靜,說回家再說。最後女孩像說了很長一段話,劉力北安靜地聽著,像是笑著說:好吧,那分手炮還是打一打的吧?——安妮想原來這人很瀟洒啊,不像之前和女友吵架總是大吼大叫。她伸長脖子看了看車內的後視鏡,發現劉力北滿臉淚痕,正在強忍著不哭出聲。她略微有些尷尬,心想,這時候還能做生意,真敬業啊。
安妮覺得每跑一步,身體里的力量就在多蓄積,她原本發軟的雙腿越跑越有力,記憶也越來越清晰,她認準了方向,在每個正確的路口轉彎——記憶似乎全回來了,廢墟里出現了曾經念過的小學、買過書包的文具店、吃過早點的餐館、陪媽媽買過肉的菜市場……安妮奮力跑著,似乎越變越小、越跑越矮,頭上的短髮也變成當初的羊角辮,她覺得自己跑得快極了。
那天晚上安妮走出電台,看到劉力北等在路邊,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他走上前,自然地接過包,說:今晚沒車,走回去吧。安妮跟著這個弔兒郎當的男人。劉力北走路總是大搖大擺,走得很快,她必須加快腳步才能跟上他的步伐。她略微有點生氣,為什麼他一點都不害怕?
劉力北遞了瓶水給安妮,說:「那是因為她是愛上別人了。」他聽雨荷同學說的,她去上海是因為有個男生正在追她。那男生比劉力北有錢多了,家裡早在上海給買了房子。到了上海,兩人很快就同居了。
5月初的時候,安妮突然說要出門一趟。劉力北踅摸如果安妮此刻走了,他都不知道上哪裡去找她——不行,他要跟著去。她告訴他,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北川。北川離汶川不遠,在地震中同樣受災嚴重。
安妮說:「不要錢啊,電很貴的,你每天來蹭網浪費我很多電好嗎?」
安妮笑得更大聲了,問:為什麼要叫這個啊?哈哈哈哈哈。劉力北,你還記的大明湖畔的……哈哈哈。
這次安妮沒嗆聲,只是從碗里抬起頭來,平靜地說:「我爸媽死了很久了。」
安妮翻了個白眼,說:「又沒花你的錢,幹嘛這麼小氣。」
她徑直進了房間,不想把這個秘密告訴他,問:「今天不出車嗎?」
那天晚上安妮下車時等了等劉力北,和他一起上樓。到了三樓,劉力北家的門敞開了,光鋪散在走廊上成了長長的一條。他略微停了停,再慢慢走進去。女朋友已離開,東西也收走了。這間一室一廳的小房子顯得空曠和凌亂,空調還開著,劉力北在地上撿起遙控器,關了。
劉力北原本喝上了頭有些傷感,此刻被安妮氣到了,說:她不姓夏,跟你一樣,姓陳。
車開在路上,劉力北一反常態的沉默。即便他再傻,也猜到了安妮的父母是在5·12大地震中去世的。他幾次試圖說點什read.99csw•com麼,但說什麼呢?在這種悲劇面前語言是軟弱的,他局促不安。安妮比他更緊張,北川變成什麼樣了呢?趙雷說那裡新建了樓房,人們重新開始生活,學生又開始上課,真的什麼都過去了嗎?
兩人開著車出了城,安妮把腳盤在座位上,打開了車窗吹風。天氣不錯,一路上車不多。劉力北偷偷轉頭看了安妮幾眼,她的額發被吹得立起來,那頭不服帖的短毛顯得特別可愛,他忍不住問:「安妮,這不是你的真名吧?」
過了幾天,他忍不住打了那個號碼,撒了幾個謊就套出是辦假證的。安妮不止辦了畢業證,還有身份證。劉力北掛了電話,覺得匪夷所思,安妮無論如何都不像是個壞人,看起來瘦弱又天真,怎麼可能有什麼騙局?不過劉力北想,自己就是個窮人,有什麼可騙的?如果被騙色,簡直要高興得跳起來。兩人還是照常一起吃飯,每晚他都去接她下班。劉力北暗中觀察,她真的不像有秘密的樣子。
安妮沒有說話,劉力北又問:「你到底欠誰錢啊?黑社會啊。」
安妮問:哎,老聽你提起她啊她的,她叫什麼啊?
5月12日天還沒亮,劉力北和安妮出發了。雖說從成都到北川開車只要幾個小時。但在這個日子里,路上肯定會堵。這天早上,安妮一點都不困,這段和趙雷沒有走完的路,她想繼續走完。她曾問過趙雷,這裏發生過的事難道就要被忘了嗎?趙雷的回答並不讓她滿意,他說所有的事情都不會被遺忘,死去的親人也會被永遠銘記——這不對,銘記沒有任何意義。她想找到答案,必須回到起點。
雨荷是劉力北的初戀,初中就在一起了。他們倆家境都不好,高中畢業前他就決定自己工作供女友上大學。不過安妮只想笑,一個女孩得倒霉到什麼程度才能叫雨荷?不過眼前這個男生,被世界上最倒霉的女孩傷透了心。
她不知道那片廢墟後來被挖開了沒有,父母有沒有被安葬,這些都是她離開北川之後的事了。此刻安妮坐在車裡,突然明白是趙雷帶她穿過了死亡的峽谷,在最後的倒塌來臨之前,遮住了她的眼睛。
安妮想起趙雷來,不知道他此刻在哪裡過年,沒聽清劉力北在說什麼。
來成都的第一個夏天快結束了。安妮已經習慣了這種嚇人的熱。每天晚上沖涼后,躺在床上吹空調。有時她想起趙雷,不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麼。半年前,她提出要回四川看看,趙雷開車,她在加油站不告而別,只留了張紙條讓他不要找她。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
劉力北訕訕地,說:「我就問問嘛。你幹嘛不吃包子啦,三明治好貴的。」
劉力北撓了撓頭,說:「去修唄,反正公司可以報銷。」
安妮有些恍惚,似乎這8年毫無意義,時間靜止在回頭的那一刻。她捏緊了手,那袋軟滑的面霜還在手裡。爸媽還在家裡,為什麼沒有人去救他們?——劉力北衝上去,及時抱住了昏過去的安妮。
他打電話給安妮,說自己安全了。安妮說剛看到他開車走了,她就回電台了。這一個月來,兩人第一次說話,劉力北知道她聽起來很平靜,但肯定也嚇壞了。
那年過年的時候,他們留在了成都。除夕那天,劉力北帶安妮去空地放煙花。回家后,安妮冷得厲害,劉力北摸了摸她的額頭,好像發燒了。他買了葯,讓她早點睡,自己在客廳里看電視。他想大過年的,怎麼都沒個人找她?這也太可憐了。
這讓他有些擔憂,不過他打定主意,牢牢地貼在她身邊。
這時,他聽到一聲悠長的汽笛聲似乎在天空中響起,接著有汽車開始按響喇叭,一聲接著一聲,延綿不斷,方圓幾百公里的汽車同時按響了喇叭,整個天空只有哀鳴的聲音。劉力北聽著鋼鐵的哀鳴,這一分鐘格外漫長——14點28分,地震開始的時刻。
兩人到了水庫,太陽才剛升起來。劉力北和安妮往山上爬。這裏很少有人來,一路都很安靜,只有劉力北絮絮叨叨,說這裏很漂亮啦,早起對身體很好啦,山頂有塊空地可以野餐,他買了吃的背在包里啦,不像安妮那麼奢侈。安妮不理他,自顧往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