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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飯店

白銀飯店

作者:張瑋瑋
你讓我猜,猜中會有獎
他們冷笑:別整事兒啊,再問你一次,擱哪兒來的?
向左向右,風箏和飛鳥
有個人喝多了,在濃煙里激動地走來走去。在他旁邊,正坐在馬路邊上給一幫小屁孩講宇宙飛碟史的青年,就是郭龍。
五線譜上的蝌蚪和科幻世界里的飛碟,只屬於外面那個世界。我們曾經走到那片戈壁上向外張望,無邊的荒野上風吹著野草,幾隻蜥蜴飛快閃過,那裡什麼都沒有。
此刻我在,在那裡奔跑
我們住在一牆相隔的兩個工廠家屬院里,都是家裡最小的孩子。郭龍的父親是工程師,我的父親是音樂教師,小時候他在牆那邊躺在床上看科幻世界,我在牆這邊對著五線譜數蝌蚪。
我同學又回答:大哥,真是白銀。
我和郭龍第一次見面是一九八九年的秋天。還有一周升中學的我,拿著家裡人給的兩毛五分錢去新華書店買三角板。途經一片沙棗樹林,突然出現了幾個穿著黑背心的人,毫不留情地搶走了我的兩毛五分錢。郭龍就是其中一個。
某位西方著名人士的墓志銘上寫著:生命不論怎樣度過,都是遺憾的。而革命電影《紅岩》里小蘿蔔頭的故事告訴我們:生命不論怎樣度過,都是幸福的。
每晚各廠礦的紅男綠女們換掉工作服準時來到白銀飯店,舞會中間的舞池像條河一樣,把他們分隔在兩岸。開場后小夥子們前赴後繼地奔赴對岸,一手放在背後一手伸向心儀的姑娘,裝作很得體地說一句:姑娘,給個面子吧!
在那個慘兮兮的戈壁停電夜,我們坐在白銀飯店門口的馬路邊上,彈著吉他喝酒唱歌。像是從上輩子那麼遠的地方噴出來的最後一口濃煙,大霧一樣朝我們籠罩過來。大家都有點醉了,看著四周慢慢變得模糊起來。
那座名叫白銀飯店的孤島
那裡是地球,東經一百零三度與北緯三十五度之間,孤零零的白銀。
是啊,那年的洋芋特別沙。就像那年的我們一樣,坐在命運給我們的故事里,看著幕布緩緩拉開。當列車駛過戈壁灘,當我們背著樂器走在異鄉的路上,多希望自己有個溫潤豐|滿的過往,可我們只有這個故事可講read.99csw•com
黑夜白天,迷霧已籠罩
站在荒野上面看天色變暗
戈壁上的風夾著沙粒打在每家每戶的窗戶上,父輩開拓者們在百思不得其解的變化中徹夜難眠。而我們卻在窗外的大街上唱著新鮮的歌,從他們設計的軌道里脫韁而去。
十八年前,在西北戈壁灘上的白銀飯店,兩個青年開始了他們的音樂生涯。
也是在那個涼亭,我們認識了一位在監獄里苦練過三年吉他的人,他就是白銀飯店彈電子琴的那位隊長。隊長曾經是小城裡的傳奇人物,穿著系紅紗巾的軍褲,騎著自行車在大街小巷呼嘯而過。八十年代初那場著名的「嚴打」開始后,他被政府送到監獄里住了幾年。在那裡他學會了吉他,從此苦練指法,走上了音樂之路。
當我想起冶鍊廠煙囪里的濃煙,我就寫:
有一天舞會中場突然停電,我們的電子琴像塊燙衣板一樣趴在架子上沒有了聲響,荷爾蒙們躁動了起來。隊長只好從後台取出一把破木吉他來救場,路邊吉他手出身的他,終於擺脫了那台他也不是很能駕馭的日本機器。在幾根蠟燭的光里,九十年代那些失魂落魄的港台情歌被他開閘放水般唱了出來。
就像戈壁灘上突然刮過的狂風一樣,荷爾蒙們之間的摩擦來去激烈而簡短。大家稍作歇息后,又踩著兩步開始跳舞了。而我們也在那裡養出了處亂不驚的氣質,不管台下發生了什麼,我們也不會停止手頭正在演奏的曲子。
他們攔住我同學問:擱哪兒來的?我同學回答:白銀。
在眾多娛樂方式還沒有誕生的年代,率先亮起霓虹燈招牌的舞會,像通往新世界的入口一樣擠滿了年輕人。不會跳兩步交際舞的人,成了孤獨的人。
他真是白銀的,我也是白銀的。白銀是一座工業小城,在西北的一片戈壁灘上。
那個人就是我。如同前年冬天我就告訴別人《白銀飯店》這張專輯隔月就要出版一樣,本性確實難移。可這張專輯終究會出版,我們也終究會離開白銀。
在這個充滿荷爾蒙的舞會裡,幾乎每天都會發生不同程度的武力摩擦。附近的警察很快發現這裡是個永不停息的麻煩之源,就在白銀飯店門口設立了一個治安崗亭,每天read.99csw.com派一位治安聯防人員坐在裏面,震懾著舞會裡那些蒸騰的荷爾蒙們。可儘管有了這種震懾,荷爾蒙們之間的摩擦卻從沒有停止過。
我把寫好的旋律錄下來,一遍遍地循環播放,然後就在那個永不疲倦的旋律里坐著,等著歌詞自己長出來。慢慢地我就注意不到那個旋律了,時間變得緩慢無比,好像稍不留神我就會和我的房間一起,從這個城市裡消失掉。
白銀飯店本來是供各路開拓者落腳的國營招待所,九十年代初被私人承包,修建后一舉成為城中最好的賓館。我們和它的關係源自它的一樓,那裡曾經有個舞會。
數年後,我在電影院里看《泰坦尼克號》,當船上的樂隊演奏著樂曲隨船沉入大海時,我為我們偉大的職業素養流下了熱淚。
我是白銀人,這篇文章里記錄的是我真實生活過的並愛著的白銀,大家可以看看它是否真是座陰鬱恐怖之城。
從那時起,音樂成了我們最熱衷的事情。我們拜隊長為師父,成天端茶遞煙地跟在他的屁股後面,一路跟進了白銀飯店。
九十年代末,北京成了又一個黃金世界,很多人從各地來到了那裡。他們騎著單車坐著公交不停地忙活,直到把那座古老的城市忙得燈火通明,車水馬龍。
痛苦終是世界的組成部分,魔鬼不受時代、地域和生活的限制,它來到人間只為製造慘劇。為此我們更要去發現生活里的美好,並努力地創造更多的美好,這才是戰勝魔鬼的道路。
身邊蒸騰的荷爾蒙們出乎意料地平靜了下來,他們放下手頭的愛恨情仇,一首首地跟著隊長合唱。那個慘兮兮的戈壁停電夜,白銀飯店裡面暗流涌動,某種說不清的東西打動了每一個人。那些晚上還要穿過漆黑戈壁去上大夜班的荷爾蒙們,隱藏在心裏的茫然和卑微被哀愁的歌曲牽引著,在黑暗中瀰漫開來。
二零零九年,我和郭龍住在東直門一橋相隔的兩個小區里。在北京生活了十年後,我們終於開始著手做這張專輯。平時除了排練,郭龍在橋那邊給他的四隻貓拉手風琴,我在橋這邊抱著吉他寫這些歌。
他們給了我同學一記惡拳:白銀,你還黃金的呢。
越是寂寞的地方,音樂就越受歡迎,這是經過了這個星球所有沙漠戈壁的居民共同認證的真理。所以白銀飯店裡不https://read.99csw.com論在冷艷路線上走得多麼堅決的姑娘,當我們樂隊成員出現時,也多少會給出個溫暖些的表情。台下的情種們更是主動地和我們接觸,因為這樣可以在某個時刻打開方便之門。譬如,在演奏某曲前幫他們當眾念出:
做出這個手勢,其實需要很大的勇氣。戈壁上長大的姑娘們不講究溫婉,每隻這樣伸出去的手,都要準備好面對冰冷的拒絕。因此很多人在舞池旁邊整夜徘徊,最終也沒能把手從自己堅硬的自尊心裏伸出去。
有個人喝醉了,不停地對別人說他要走了,要永遠離開白銀了。大家很冷淡地任由他掏心挖肺告別,因為所有人都習慣了,這個人每次喝醉都要和大家玩這個生離死別的遊戲,誰都知道明天醒來后他仍然還在,哪兒也不會去。
當我們開始在家屬院涼亭里抱起吉他的時候,新的時代也降臨在這座小城。它快得像台碎紙機,轉眼就把戈壁灘上的那幅社會主義藍圖報廢了。髮廊音像店雨後春筍般出現在每條街道上,來自外面那個世界的聲音逐漸籠罩全城,它淹沒了工廠喇叭里的號聲,也吵醒了小城白銀做了幾十年的集體夢。
中學開學,我在同校學生里發現了沙棗樹林里的那幾位。膽戰心驚地過了一學期后,我和郭龍成了朋友。
想不到我的家鄉白銀因為「變態連環殺人案」這一串字而被全國人民知道。加上之前發生在四川師大的白銀學生凶殺案,白銀瞬間將「工業小城的壓抑」「變態瘋狂」「殺人狂」連成了一條線,一座陰鬱的恐怖之城就這麼成立了。
戈壁上長大的小夥子們,鬥毆前通常沒有太多對白,雙方互致最質樸的惡言后立刻爭分奪秒出手。每當鬥毆發生,舞會的工作人員就會打開所有的燈,等著治安人員趕到。這些治安崗亭里的人被荷爾蒙們統稱為「公家」,鬥毆中吃虧的人寧可說自己撞到牆上了,也不會對他們出賣自己的對手。
我們都出生在一九七六年。那年一月敬愛的周總理去世,舉國悲慟之後的夏天,郭龍先我一步出生。之後朱德總司令去世,唐山大地震,毛主席去世,神州大地在接踵而至的追悼會哀樂里烏雲密布。我,出生了。因為多了這短短半年的胎教,使得日後不論何時何地,我的表情總會顯得比郭龍苦那麼一些。
我和郭龍認識read.99csw.com以後,迅速結伴成為了問題學生。我們經常一起曠課,在郭龍他們廠家屬院的涼亭里度過整個下午。我們在那個涼亭里學會了抽煙,很當真地結拜過兄弟。我們說著漫無邊際的玩笑,一直等到學校放學,才混在同學的隊伍裏面回家。
我想起了小時候在家裡的情景。那時候每周二的下午學校都會放假,家人午休過後,就把我鎖在屋子裡上班去了。整個下午,屋子裡靜悄悄的一絲風都沒有,灰塵在陽光里飄來飄去,工廠喇叭里的號聲正從遠處飄過來。我就那麼在房間里坐著,什麼也沒想,什麼也沒做。兩個賣菜的大媽坐在窗外的樹蔭下面,等著人們從工廠下班。一個大媽說:今年的洋芋特別沙,撒上些白糖,就是蘋果的味道。
形容那裡最貼切的語言來自一位國際友人。數年前的某天,她懷著對西部傳奇土地的嚮往坐在開往白銀的大巴上。望著外面無邊的戈壁灘,國際友人陷入了沉默。良久,她回頭問我 :你家是在月球上嗎?
當年懷著各自理想闖進首都的青年們,在那裡生根發芽。而我們,就是他們。
奔跑在那片深遠未知的藍
白天,大人都在工廠裏面,整個白銀安靜得像座空城。工廠喇叭里定時響起的號聲從遠處傳過來,那聲音如同宗教一樣召喚著我們。對於我們來說,工廠就是世界的中心。迷宮一般的大小車間裏面,龐大的機器喘著節奏均勻的粗氣,下白班的人們和上夜班的人們在路口|交錯而過。那裡的一切都平靜地重複著,好像永遠也不會停下來。
舞會散場,大家都捨不得離開,就坐在白銀飯店門前的馬路邊上,喝酒彈吉他繼續唱歌。當晚,正好趕上冶鍊廠的大煙囪定期排放積聚的廢煙。我們坐在路邊,遠處的濃煙像大霧一樣朝我們籠罩過來。大家都有點醉了,看著四周慢慢變得模糊起來。
感謝上蒼,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願受害者在天之靈安息!
某霞,某鋼為你點播這首歌曲。他說昨晚我們去看電影,電影沒你好看,你比電影精彩。
他會唱很多監獄里的牢歌。那些歌的詞都很長,唱起來遠遠的,很傷感。他說那些歌都是西北傳唱了很多年的老歌,在監獄寂寞的夜裡,大家都要唱著那些歌才能睡著。無數煙酒嗓子合唱出的歌聲,從一扇扇鐵窗九_九_藏_書里傳出來,在空蕩蕩的院子里飄蕩。這個場景,讓我身上從小被父親用竹棍逼出來的音樂細胞,徹底變異了。
當年懷著建設祖國大西北理想闖進無人區的時髦工人們,在那裡生根發芽。而我們,就是那些芽。
我們樂隊的靈魂是台電子琴,這種來自日本的神奇機器有個叫「自動節奏」的功能,按一個鍵,吉他貝斯鼓就都有了。所以我們演奏樂曲的方式很簡單,電子琴的自動節奏打底,大家用各自的樂器,把那些曲子的主旋律輪流奏出來就行。
當我想起那片荒涼的戈壁灘,我就寫:
念初中時,我的一個同學假期去東北老家探親,某天出門不幸遭遇流氓。
九十年代,剛成為一名舞廳伴奏樂隊學徒的我,傻愣愣地站在台上等著自己的段落到來。屋頂老式彩燈打出的光圈在舞廳里旋轉,所有人都在這些光圈裡忽明忽暗。那個永不疲倦的主旋律還在循環著,慢慢地我就注意不到那個旋律了。時間變得緩慢無比,好像稍不留神大家就會和白銀飯店一起,在這片戈壁灘上被風化了。
別人演奏時,其他人就在台上干站著等著輪到自己。沒有誰會覺得這種方式很傻,每個人演奏時情緒都很飽滿,把自己弄得如痴如醉。
獎我的手錶上面時針倒轉
五十多年前,那片戈壁灘上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礦,隨後很多人從各地來到了那裡。他們架起各種大型機械不停地往地下挖,直到把那片荒涼的戈壁灘挖得燈火通明,兔走狼奔。
白銀飯店就屹立在那個交替的縫隙里,我們在那些忽明忽暗的光圈裡面旋轉著。家人認為我們在那裡無非就是虛度時光,可他們沒想到我們竟然從那裡越走越遠,一直走出了他們的視線。
當年父輩開拓者來到白銀,把青春埋葬在那片戈壁灘上。小城白銀掏空自己完成了使命,最後只剩下城中那個殘破的紀念碑。白銀飯店裡的那些紅男綠女,如今也被戈壁灘上的大風吹得黯然失色。他們沉默地路過那個紀念碑,紀念碑上兩個意氣風發的青年正舉起一塊巨大的礦石。
每晚都在那裡,卻不惹紅塵的人只有我們——舞台上的伴奏樂隊。我們要做的是:當他們需要燈光看清舞伴時,給他們一首明亮的快曲子;當他們不需要燈光,不想讓別人看清自己和舞伴時,給他們一首纏綿的慢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