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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星球

兔子星球

作者:特蕾西·坎菲爾德
「下雨了。」另一端的兔子說。
凱利亞人認為在受看護的世界使用先進技術時,必須給予原住民分享的機會。她最後檢查了一遍卧室門——讓兔子撤離醫療站可不是一件輕鬆事——然後把電話設置為兔子模式,當它們使用的時間與她相等時便會自動掛斷。
兔子的兩種性別勉強可以對應于「雄性」和「雌性」,但在勿忘我星上沒人會這樣類比。斯通在體內排卵,由瑞斯給予受精。交配過後,斯通立即產下受精卵,交給瑞斯,而瑞斯就在育兒袋裡將其孵化,然後照顧它,直到它長大,能夠自行覓食。外星世界的生物學家認為斯通是雌性,但沒有哪一個人類看到一群哺育嬰兒的瑞斯,能夠斷然判定其為「雄性」。兔語本身不區分性別,就好像日語能夠表達複數形式,卻往往不予明示,兔語中沒有分別指代瑞斯與斯通的代詞。由於通常缺乏足夠的語境來提供分辨依據,自動翻譯機將兩者都轉換為「它」,而人類也就接受了這種譯法。
「但是我不想跟你交配。」小余說,「你不太強壯。」這個回答算是最不傷人的了。
天才兔緩緩地踱進來。它手裡仍然攥著橘皮,孢子袋滴滴答答掉落到潔凈的地面上。小余決定不去理會。
兔子居住在勿忘我星全部八塊大陸上。考古學家們除了認為這是意外事件所致之外,對這一現象的成因並沒有達成統一意見。醫療站分佈於兔子聚居地之間,而巡迴路線的設計使得每隻兔子一年內都能接受若干次醫療護理。讓人類互相聯繫並非必要條件。
「我喜歡你。」伊茲說。
「下了。」對方反駁道。
小余仍然保留著一份從前的異星生物介紹檔案,是關於兔語的。起初她以為那是個玩笑,就像「考勃特的性生活」(考勃特是單性生殖的),那份兔語文檔的目的是用來深入理解勿忘我星居民的思維方式,而不是作為詞彙手冊。人類實際上無法講兔語——其發音不適合人類的語音器官。小余依靠攜帶型無線翻譯機來合成兔語詞彙。
「有兔子弄斷了腿?」良尚的後腿拍打著地面。小余知道這代表突發的驚恐。
兔子之間甚至都不會爭搶地盤。隨著種群密度的增加,卵子受精率和植入率都會下降。種群數量將增長至環境所能承受的限度,然後停止下來。完美的解決方案,每隻兔子僅對有望存活的後代投入資源,但這也導致了又一種進化壓力的消失。
小余攤開工作台上最大的一卷人造皮膚,將其剪成一米長的樹葉形狀,頂端尖銳,底部平坦。它看上去有點軟塌塌的,因此她將一段細長的夾板附在背面作為支撐,超出平坦的底邊約十厘米。她端詳著自己的作品,覺得很滿意,於是又製作了一件。最後,她遮蓋住底部,在兩面都噴上固著劑,只留出最底下三厘米有活性的人造皮膚。
根據凱利亞考古學家的說法,兔子的祖先是一種碩大的草食生物。它們龐大的體型和群居的特性使得大多數捕食者無從下手,只有一種體型較大的生物尚能構成威脅。兔語中已不存在指代它的詞彙,人類管它叫艾瑪獸。
防禦者們緊密地挨在一起,小余只有踩著一隻覆有閃亮藍鱗的兔子的膝蓋,才得以擠進它們肩膀之間的空隙。那隻兔子拍了拍她的馬尾辮,既沒有提供幫助也沒有阻攔。
特蕾西·坎菲爾德是新近湧現的美國幻想小說作家,她的作品出現在《Analog》等科幻/奇幻類雜誌中,這篇《兔子星球》獲得2009年《Analog》雜誌讀者票選最佳短篇。另外,她還是喬治城大學的博士研究生,主修計算語言學。
兔子們慣常的息止姿態為後腿蹲坐,此時它們形似蛋殼,高達三米,但不包括頭上搖搖擺擺的「耳朵」,那是一對分叉的冠飾,能給它們再增添50厘米高度。它們上肢之間的胸口有一道縫,其中隱藏著性器官。瑞斯是兔子的兩種性別之一,背部自上而下有一道白色或粉色的條紋,而腋窩底下則長著小小的白色乳|頭。
勿忘我星的居民——兔子——理論上說是有感知的,也是勿忘我星上唯一具備此類特性的物種。它們是「草食性」的——與地球不同,勿忘我星的進化過程中並沒有產生植物與動物的嚴格界線,但這一術語相當準確地表述了兔子的生態學特徵。兔子吃的所有東西都是固定生長的,它們不是獵手。
花花兔一定是為此而發怒。天才兔找到一個在模仿遊戲中每戰必勝的方法——就算對手同樣持有橘皮,也無法預料天才兔會從裡邊掏出什麼來。這對兔子來說,相當於發現了制勝棋局的新套路。天才兔無疑認為這會讓遊戲更加有趣,結果卻吃驚地發現,它的靈感招來的是巴掌。
第一個英語貼來自斯里南醫療站,是關於畢達哥拉斯兔的最新情況,它可以說是斯里南站九_九_藏_書的吉祥物,能夠在羅氏石塊計點測試中數到14。畢達哥拉斯被一堵倒塌的牆壓死了。
「我要深飲一杯倒是真的。」小余咽下第三杯檸檬酒。她又想到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它會假設句!我告訴過你嗎,它說,『假如我是瑞斯,會想要跟我交配。』」
她興奮不已,抑制不住地想要打開可應答設備,找到某個同樣知道這篇論文的同班同學,但她忍住了衝動。超光速通道僅可用於凱利亞人批准的事務,況且通話完畢之後,其他世界里也沒人會想要跟兔子交談,反之亦然。於是她搜索電子書庫,最後她找到了那篇論文。
「不要。」對方答道。
伊茲用拇指爪撓了撓後頸項,「你跟天才兔交配了嗎?」
小余信步來到室外,坐在草地上。遠處高大的藍色樹葉來回搖曳,發出和諧宜人的婆娑聲。橘樹的枝頭上高掛著球形果實,彷彿捧著一簇落日。草叢在搖擺扭動。
天才兔多半不是突變體。它在兔子的變種裏面處於高端,然而並不屬於質的飛躍。兔子的進化也許處於平衡狀態,但天才兔並沒有打破這種平衡。但願它的命運不要像地球上諸多類似處境者那樣不堪——但願它有機會交配,把優良基因傳給後代——
結果她卻被分配到了勿忘我星保護區來照看這樣一個種族,它們永遠不可能獨立開發出超光速技術,從而獲得星際聯盟的正式會員資格。醫療護理是兔子們唯一可以從中獲益的技術。它們不需要能源,不需要清理污染,也不需要超光速技術。它們的生活無憂無慮,既不辛勞,也不操心。
小余查看生物學網路論壇。由於軟體漏洞,此論壇不受常規條例的制約,變得有點像聊天室。很不幸,大多數新貼都是孟加拉語。
「低一下頭,來。」她說。它低下頭,表情疑惑,準是那個「來」字無法確切翻譯,她心想。她輕輕地將那兩條人造皮膚粘到它雙耳上,又在夾板處補上一些作固定用。假耳朵尖掃到了屋頂。她覺得效果不錯:耳朵特別長的一隻兔子。儘管如此,其他兔子也許會認為這副模樣很醜。她最後還要試驗一下,但也許不是個好主意。她打開卧室門。
兔子善於表達時間,尤其是過去和現在。(將來往往是一團模糊。)它們對狀態的定義也還不錯——一個行為仍在進行中,還是已經完成。它們對假設完全無法理解。像「假如我餓了,就吃東西」這樣的表述,它們搞不明白。這就使得小余想要建立首座勿忘我星醫療學校的計劃很難獲得成功。
當小余決定以異星生物學為職業時,她想象行星聯盟的工作就像是星際維和機構。她將穿上地球服務組織分發的環境自適應制服,潛入液態的甲烷海洋,教會渾圓閃光的特拉卡斯人編寫首個電腦程序,好讓他們拋棄圓形計算尺;她將套上摺疊式飛行器,在德瓦拉人中間飛翔,向他們解釋強加密演算法。她將與像蛇一樣爬行、能夠進行光合作用的奧朔人一起散播經生物工程改造的噬毒體。也許偶爾還能發表異星生物學著作,或者接受流行報刊的採訪,介紹有關外星生物與星際外交的知識。
人類曾經發明了超光速技術——卻從未使用過。
天才兔依舊如往常一般友善。小余相當佩服。要是有個外星人打著手電筒在日出時分喚醒她,並把她帶進醫療室,她的情緒一定不會太好。
「我還沒看完所有指控項。你的醫療站日誌顯示,用完長途通訊設備之後,你沒有讓勿忘我星居民使用。斯里薩伊女士彙報說,除了最後一項,你施行這些受限制行為是為了在長時期內改變勿忘我星居民的基因庫。這是嚴格受限的行為。」
斯洛明斯基驅動器的首次試驗迅速激起一股樂觀情緒,完全淹沒了喋喋不休的老生常談:過去大家總是說,沒人能在荒蕪的岩石星球上居住,而且這些行星可能沒有范艾倫輻射帶,因此居住者會暴露在大劑量的宇宙射線之下,而昂貴的殖民費用也令人望而卻步。然後凱利亞人找上了門。
顯示屏中的兔子把胸口貼向屏幕。斯里薩伊忍不住咯咯直笑。小余這一頭,伊茲也拚命努力。小余轉過身,根本沒法向兔子解釋為什麼這樣是行不通的。地球服務組織只能滿足於把屏幕做得牢固而易於清理。
「關於提醒內容,你還沒有確認收悉。」模擬語音不依不饒。
在安全的包圍圈裡,男爵兔的拇指爪收縮起來,如同在移動時一樣。小余將止痛包伸到它的呼吸孔下面,讓它吸入藥物,然後捋直受傷的腳踝,用緩溶性繃帶綁上夾板。兔子的後腿跟上肢類似,只是更大一些。四肢上都有拇指爪,與其他指頭處於相對的位置,這應該是為了攝取食物而進化出來的。兔子通常以後腿跳躍的方式移動,在崎嶇難行的地面上,則四肢全部著地。它們不會修路。
「過來。」https://read.99csw.com她對附近一隻叫「良尚」的兔子說。她其實希望讓天才兔來試一試,只是其他兔子都不太瞧得起天才兔,也許不會任由它在它們身上真正施行操作。
良尚蹦過來,面對著小余。它對假兔子毫無興趣。小余拿起一塊夾板。
「天才兔,進來。」小余說。或許可以利用假兔子給它上一課。這多半跟前一次一樣,純屬浪費時間,但至少是因為不同的理由,畢竟天才兔最有可能學會一點東西。
醫療站周圍是藍色的丘陵。小余望著聚集在山坡上的兔子們,看不出有緊急事故的跡象。它們有的靜靜坐著,有的激烈地交配,有的在打理自己的「耳朵」,有的正把圓鼓鼓的幼崽們驅離石牆,有的則在玩模仿遊戲。兔子的娛樂活動中不涉及交配的為數不多,模仿遊戲是其中之一。規則很簡單:兩隻兔子面對面,互相模仿對方的動作。
如今半數醫療站里的職員講孟加拉語,另一半則講英語。地球服務組織最初只是派遣合格的異星生物學家,而不在乎其語言背景。最初的團隊中只有兩人可以互相交談,而且還是用教科書上的拉丁語。有些人自殺了,而其中一個講拉丁語的人跋涉千里去攻擊另一個。地球服務組織改變了策略。
小余正在考慮學習孟加拉語,這樣除了兔子之外,她能和更多人交談。
小余沒有聊太久。她跟斯里薩伊道別之後,便把頭探到門外喊道:「有誰要來講電話?」它們當然總是要的。
「我太自豪了。我要把它訓練成醫生。還要訓練所有聰明的小兔仔。不出幾年,我們就能開辦勿忘我星天才兔醫療學校了。」她掛斷電話。她在床上睡了過去,但隱約感覺忽略了什麼事。
「假如這是只兔子,你可以幫助它。」
「有隻兔子困在果園圍牆那兒,腳踝斷了。」來訪者說道。兔語中不存在問候語。
「我不要跟你交配。」對方仍然拒絕。
「這不是兔子。」
兔子只講了一個字,小余耳朵里的翻譯耳塞將其解釋為「二到六公里。」
阿茲扎卡站曾經試過艾瑪獸套裝,結果發現兔子仍會製造棍棒。如今,生物學家們使用投影儀。
說到模仿遊戲,小余想起天才兔有一次跟另一隻兔子花花兔玩模仿遊戲。天才兔擺弄著一張空橘皮,不知何故,花花兔突然發難——小余離得太遠,翻譯機接收不到對話——但毫無疑問它輸了,而且即使以兔子的標準來看,也是輸得很愚蠢。花花兔收起爪子,扇打天才兔的臉。天才兔扔下果皮,護住雙眼。
「要我把天才兔運到你那兒嗎?它該到每個醫療站都轉一圈,這也許是勿忘我星上的首次情|色旅遊。」
勿忘我星真是一顆美麗的星球,小余心想,可惜到處是兔子。
「假如有兔子弄斷了腿,你就這樣治療。」凱利亞人不贊成剝削和利用受看護的種族,而此類技術共享卻是最終目的所在。
兔子輕快地跑向一座藍色山丘。它不是天才兔,而天才兔是小余唯一能夠容忍的勿忘我星居民。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斯里薩伊說,「你說你沒有徵得同意就對一隻兔子施行了整形手術?」
凱利亞人一直在通過載有可應答技術的衛星觀察地球,不過這些衛星從來沒有被發現過。(更有可能的是,當斯洛明斯基驅動器在地球上成為可行的技術手段,行星聯盟的其他成員正好觀察到,然後彙報給了凱利亞人;他們靠星際保安工作來換取凱利亞人的技術——冷聚變,氣候控制以及可應答技術本身。)
小余琢磨著這番話。
鮮少有人類見過她的電訪者。它的身體基本上是個白色扁平圓柱體,彎曲呈弧狀。甲殼末端有個開口,一簇由許多關節組成的黑色手指從裏面伸出來,操控著某種設備,想必是凱利亞人的通信控制台。光滑的紅色圓腦殼位於屏幕中央,腦殼底部伸出一條蠕動的黑管子,充當感覺與交流器官。管子末端微微一顫,噴出一股霧水。
「跟我交配吧。」天才兔再次要求。
「假如我是瑞斯,會想要跟我交配。」
「等一下。」小余抓起醫療箱,戴上面罩,與之相連的攜帶型氣筒別在腰帶上。勿忘我星的大氣尚可供呼吸——二氧化碳略微偏高,氧氣稍稍偏低——但長途疾行時,她仍喜歡呼吸地球大氣。面罩相當舒適,加上溫度與濕度調控,她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好的。」伊茲表示同意。
小余將假兔子從壁櫥里抽出來,但天才兔的注意力在別處。它正探著身子注視著——哦,該死,她忘了關卧室門。真該抽自己倆嘴巴。
小余爬進封閉的包圍圈內查看病號。
凱利亞人擁有超光速技術已經超過五千地球年,他們自認為是銀河系中本區域的管理者。其實這還不算太糟。他們採取間接管理方式,他們歡迎智慧種族加入行星聯盟。(凱利亞人歡迎的,大家都歡迎。)九*九*藏*書他們不贊成星際戰爭和種族壓迫(凱利亞人不贊成的,別人想都不用去想),他們慷慨地饋贈技術。但是有一條,先進種族必須幫助落後種族適應。
「可我喜歡天才兔。」小余說。
「兔語裡頭沒有『假如』這個詞——等等,我明白了,是翻譯機,對嗎?我們講『假如』,翻譯機總是轉換為相同的發音。」
移動醫療站門口的燈亮了起來,嗡嗡作響。奧卡蘭妮·余沒有把顯示屏切換到室外攝像頭線路就直接打開了門,肯定是兔子,距離最近的非兔子生物在六百公裡外的藍站。
一隻被她稱為伊茲的兔子蹣跚地走到顯示屏前。屏幕上,另一隻兔子使勁點了點頭。
她接通「半裂大陸」上的阿祖拉站,找到莉茲·斯里薩伊。斯里薩伊是勿忘我星上最資深的生物學家,她的五年服務期快滿了。
小余不知道兔子對這類冒牌貨會作何反應。她很不情願拿天才兔來冒險——但她至少有後備計劃:投影儀,鎮靜劑,具有自動灼燒消毒功能的手術刀。
當時小余已經能夠讀懂新聞標題,明白那些碩大的字體以及補充報道中無數難以回答的問題具有何等重要的意義。而她進入高中后,有一門叫做「行星聯盟史」的必修課在等著她。
但等喝完之後,天才兔從房間里退了出來,看著她——不是看著鏡子。
斯里薩伊如往常一樣安慰小余不要難過,「我跟你講過教兔子使用止痛劑的故事嗎?」她說。小余露出微笑。她當然已經聽過好幾遍了,但此刻她需要的只是成年人水準的對話,不一定非要是新鮮事。
凱利亞人到訪時艾瑪獸已絕跡數千年,但先前的衝突留下了痕迹。死者被埋在石牆末端,石牆又得到擴充延伸,護住墳墓。最初來到勿忘我星的凱利亞人以為是宗教習俗,但這或許是一種本能:阻止艾瑪獸獲取被殺的獵物。只要看到略有形似艾瑪獸的東西,兔子就會不假思索地逃跑——比平時還要不假思索。人類生物學家有時會利用這一點,作為緊急狀況下群體控制的手段。
她曾經有個長得像青蛙似的(不過是人類)生物教授,在她看來,這傢伙的課迄今為止都毫無用處。此刻,在小余的職業生涯中,頭一次想起那名教授不經意間提到的一篇論文。這讓她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
「距離這兒多遠?」
小余等著男爵兔站起來,嘗試性地用綁著夾板的腳踝蹦了幾下。圍成一圈的兔子們過了好久才逐漸意識到已經沒有受傷的同伴需要保護,它們可以解散了。小余徒步走回醫療站,一路思考著如何培訓兔子,只是她的計劃往往都徒勞無功。
醫療站牆上的植絨壁紙看上去髒兮兮的,但勿忘我星上的建築不能有閃亮的金屬牆,甚至不能裝會反光的窗戶。兔子看到自己的影子就會玩起模仿遊戲,直到精疲力竭倒下為止。
很久以前,凱利亞人還未到訪時,有個動物學家叫馬爾特·安德森,他曾研究過寡婦鳥——肯亞一種具有極端性徵的鳥類,雄鳥的尾長是身體兩倍。安德森剪下一些雄鳥的尾羽,黏到其他雄鳥尾巴上,雌性寡婦鳥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的雄鳥——雌鳥選擇加長尾羽的雄鳥與選擇普通雄鳥的比例為二比一。長度的確很重要——而你可以在大自然所賜予的基礎上再作改進。
所有關於兔子的科學研究早已由凱利亞人完成,那時候人類還在琢磨如何把竊賊擋在金字塔之外。
同往常一樣,緊急護理課程的失敗令小余耿耿於懷,她決定打一通電話。首先,她關起卧室門,上好鎖。她的小卧室里有一面全身鏡,一年來,鏡中的小余日漸憂鬱。
小余決定看日落,走出來的時候,剛好看到天才兔在同一天里第二次遭到伊茲拒絕。天才兔蹦到一邊去吃某種蕨類植物。小余決定盤問一下伊茲。
「沒人看得見橘皮裏面,」天才兔用瑞蓮·杜克羅特的嗓音說道,「沒人知道橘皮裏面有什麼?沒人可以掏出一樣的顏色。它掏出了一樣的顏色。那個不是兔子,那個是我。」
「你想交配嗎?」對面的兔子轉換話題。
「你要跟我交配嗎?」天才兔一邊說,一邊短促地一躍,小余不由得將這個動作解讀為期望。
規矩是為了盡量提高整個機制順利運作的幾率,但有時候……
「確認收悉。」
那隻兔子名叫阿波羅,斯里薩伊在指導它時盡量小心避免「假如」這個詞,最後它學會了若干基本作業。「鑒別診斷始終是一項難以逾越的障礙,」斯里薩伊說,「你需要想象一些眼前不存在的東西,才能在看到泰巴葉中毒的癥狀時,判斷出這不是衰老性腸胃炎。」此種能力阿波羅總是無法掌握,而它現在已經死於衰老性腸胃炎。
天才兔朝著鏡子看了好一會兒。它退出來,伸出拇指爪,身體左右搖擺。小余不知如何解讀這種情緒。最後,它開口說話了。
「馬維醫療站。我是奧卡蘭九九藏書妮·余。」
等到她出來呼吸夜晚的空氣時,天才兔又出現了,它正在搭訕一隻小余不認識的瑞斯。
花花兔終於停止向天才兔施暴,跑開交配去了。小余注意到花花兔耳朵很長。長耳朵的斯通對瑞斯來說非常有吸引力。
「沒有。」小余答道。
另一個英語貼是翻譯資料庫的新詞庫補丁,聲稱可提供「交配」的一百零五個同義詞。就這一個詞,已經存在數十個用戶自建的詞庫補丁,但小余從不激活它們。考慮到這一話題在兔子的對話中具有突出地位,某些較為粗俗的詞條會使得它們聽上去像一群度假的水手。
以凱利亞人的標準,兔子是智慧生物。它們會使用語言,會製造工具——搭建搖搖欲墜的石牆,很久以前還曾製作過武器。正如小余剛才所見,它們的語言可以描述距離和時間,可以說出一隻兔子被困在了果園的圍牆邊,但其他方面卻很弱。很多很多方面。
有東西在蹭小余的腳踝,貌似一朵淡紫色的花,長在藍色的莖梗上。那朵花其實是一張嘴,正自不量力地試圖把她吞下去,然而沒有牙齒和舌頭,它也就只能撓痒痒而已。怪是怪了點,不過還挺逗人喜愛的,然後一隻兔子蹦過來把它吃掉了。
「我不喜歡天才兔。」伊茲回答。
小余緊張地將手指摁在投影儀的按鈕上。對地球鳥類有效的方法,對兔子不一定有效。
接下來是禁忌的實驗。她都快等不及了。
小余心頭一沉。她喜歡天才兔,甚至暗自承認,是她慫恿著天才兔一路跟隨醫療站于各草場間巡迴。如同許多科學家成功之前一樣,她從小就因為出眾的頭腦而受到排擠,至少她自己是如此感覺的。在這遠離地球和人類的地方,同樣的情形每天都像鬧劇一般在她身邊上演。
小余心想,這下它找到了不會發怒的對手——但也無法擊敗。她不能擠進自己房間里去倒那種含檸檬香精的酒精飲料,只得從飲水器中放出蒸餾水,長飲一口藉以自|慰。
這些兔子無論以多麼寬泛的定義來看,都算不上先進種族。
「我本身也在勿忘我星上工作過,那是224個地球年之前,遠遠早於人類知道行星聯盟的時間。我非常了解勿忘我星的居民,我知道這將對它們造成何種變化。」黑管子來回搖擺,「是時候作一些改變了,對不對?另外,別忘了讓勿忘我星居民使用電話12.4分鐘。」
它們甚至沒有足夠的智力替自己治療,因此這裏需要小余。她和其他生物學家分佈在勿忘我星的各個醫療站里,共同照顧這一種族。作為回報,人類獲得了更先進的超光速技術,相比之下,斯洛明斯基驅動器就像是四衝程引擎。
假如吃兔子的艾瑪獸仍然存在,小余不會說那是一件好事,至少不會公開承認,但長期來看,也許還是那樣比較有利。競爭終止之後,兔子的進化停頓下來。
斯里薩伊這個臭八婆,小余頭暈目眩地想。
「她報告說,你在未徵得一名勿忘我星居民同意的情況下,對該居民實施了實驗性手術。她還報告說,你在做出此種行為時,明確知悉手術結果或會對該居民造成危險——這同樣也未徵得該居民的同意。她說實驗目的是為了影響該居民的潛在交配機會。」
「你需要深吸一口氣。」
電話掛斷之後,小余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把兔子們攆出醫療站,然後又花了十分鐘擦洗屏幕,直到自己滿意為止。她在卧室里沖了個溫水澡以示慶賀。
傷口處的皮肉有嚴重磨損。小余擦乾淨透明的兔血,然後用人造皮膚蓋住傷處,人造皮膚立刻釋放出一股臭氧,並開始與男爵兔覆有鱗片的皮膚融合。她又在外層噴上固著劑,以防男爵兔的其他部位黏在敷料的外表面上。
紅燈——代表可應答技術——亮著。來自其他世界。她回頭望了一眼,理順頭髮,打開屏幕。
「你為什麼不跟天才兔交配?」小余問道。
「遵照行星聯盟的建議,我提醒你,聯盟成員從未拿人類做實驗,從未故意使人類暴露于高風險之中,也從未准許赴地球執行技術指導與應用任務的團隊使用某項科技卻不與人類分享。此外,除了達拉斯的那次意外,聯盟成員從沒有對人類進行過選擇性育種,而那一次所涉及的團隊也立即被徹底封禁。」
「這不是兔子。」
小余表達了哀悼。天才兔在羅氏測試中能數到10,而且並非偶然幾次而已,但現在提這事顯得太冷漠。
「不,沒有兔子弄斷腿。」良尚似乎鬆了口氣。它很快拋棄了這個令人不安的念頭,甚至沒有因為她撒謊而生氣。畢竟兔子從不撒謊。
「假如這隻兔子斷了腿,你就這樣治療。」她再次抄起夾板。
小余將平時用來練習的摺疊式兔子模型展開,放置在醫療站外搖曳的藍色草坪上。這次一定會成功,她腦袋中樂觀的那一派說道。她這麼做完全是為了讓這一派安生幾天。
「余女士,九*九*藏*書」電訪者說道。凱利亞人的語言通常被形容為「顫音」,話音肯定是由計算機輸出的。凱利亞人的機器翻譯技術非常優秀,這一點並不令人感到意外。「我是行星聯盟的瑪格麗特·亞布拉罕·維圖·月佐·成志·羅塔格。斯里薩伊通過可應答設備聯繫我們,彙報了你最近的行為。」電訪者繼續說道。
小余再次作罷,將假兔子收回屋裡。在她看來,不需要星際地圖去尋找勿忘我星:它就卡在感知和智慧的夾縫裡。
小余剛剛見證了兔子世界的「我思故我在」。這個念頭讓一切愈發令人沮喪。她把天才兔放到外面,然後走進自己房間去倒酒。
中央資料庫使得翻譯機能夠保持詞彙的一致性,尤其是固有名詞。假如某個人類不小心說出兔語中不存在的詞彙,翻譯機就會產生一串既合乎規則、又不與現有詞彙衝突的發音,並儲存起來。於是這個新詞彙至少每次出現時發音都一樣。翻譯機試圖依靠韻律變化來模擬情緒,但很不可靠。跟同義詞補丁一樣,小余寧願關閉這一功能,憑語境來推斷兔子的情緒。在她看來,兔子的基本語調輕快而不帶情緒偏向。誠然,這也許使得它們聽起來更加愚笨。每個兔子都可以配上特定的聲音——小余給天才兔設定了影星瑞蓮·杜克羅特的模擬嗓音,她專演可愛的書獃子角色。
這就是那堵牆了。兔子們搭起一堆鬆散的石頭,防止其他草食動物進入草場。小余看到一群兔子臉朝外蹲著圍成一圈,便知道已經到了事故現場。受傷的傢伙一定就在中間——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防禦機制,用來對付早已滅絕的獵食者。
兔子開始建築石牆似乎是為了防範艾瑪獸。當然,語言能力無法在化石中直接反映出來,然而或許是一種早先存在的溝通系統——可能用作示警或表示發現食物——發展成了兔語的原型,而會說話的兔子可以更好地組織防禦。考古學家發現了棍棒,甚至還有長矛,這大概是兔子中的奧本海默發明的。兔子們以這些工具為武器來抵禦艾瑪獸,直到艾瑪獸滅絕為止。
「沒有下。」伊茲說。
「該居民叫作天才兔。我可以從翻譯資料庫里調出它的勿忘我星名字。」小余沒有被嚇得畢恭畢敬。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小余踏著富有彈性的草皮——在勿忘我星上待滿一個地球年之後,她已經忘了給那些名詞加上引號——穿梭于掛滿橙色果球的橘樹林間,這就是果園。兔子不會種植和護理橘樹。它們在草場外尋覓,帶回喜愛的食物,然後果樹就從遺棄的果皮中生長出來。
天才兔擠進卧室門,讓鏡像處於適合兔眼的焦距上。它在鏡子前舉起橘皮,從中取出一枚黑色石子。
「沒有下。」伊茲堅持說。
「沒錯。」小余說。她想起來自己還沒立過遺囑。她懷疑自己沒什麼財產能讓兄弟姐妹們感覺值得爭搶。往好處想,她或許找到了一個擺脫剩餘四年兔子業務的方法。
她躺在床上徹夜無眠,瞪著天花板,敲打著手指頭,等待天明。
兔語中有三個數詞:「一」、「二」和「很多」。(某些百無聊賴的醫療站生物學家給最後那一項編製了大量同義詞,輸入到翻譯機里,從「許多」一直到「數不勝數」。小余寧願不要激活它們,但確實有……很多。)
她打開門。地球大氣對兔子來說味道有點怪,但在室內待上——她瞥了一眼計時器——18分鐘,不會對它們造成危害。
作者簡介:
小余認出了受傷的兔子,她管它叫男爵兔,不過得要查詢一下翻譯資料庫才能知道這在兔語里怎麼說。男爵兔的後腳踝很明顯扭曲著。它來回扭動,顯然非常痛苦,但是小余從它那呈多面體的黑眼睛里看到的仍然只有愚鈍。
小余從前的應用外星語言學教授說過,機器翻譯是地球上從未真正實現的計算語言學提案之一——人類語言具有太多諸如「早點買菜,我買早點」這樣的多義性。然而兔語相當簡單,建模不是問題,假如你注意限制談話內容,只說兔子們能夠理解的東西,翻譯機即可勝任。兔語翻譯機是基於凱利亞人的技術——畢竟他們已經照看了兔子們許多個世紀,編撰出可靠的兔語資料——但人類無需在星際聯盟的落後地區建造大壩或公路系統來換取它。這太簡單了,連人類的研究生都能編製。
「我都不知道這究竟違反了多少條規定。」
只不過瑞蓮的故事總是以勝利收場,而天才兔卻不行。這一點小余很清楚。
「我看這事不會有人反對。」小余瞥了一眼顯示屏。天才兔耗盡了力氣,快活地仰面躺著,後腿在空中揮舞。「我們應該在翻譯資料庫里換掉它的名字,改叫花|花|公|子。」
小余被一陣嗡嗡聲吵醒。不是門——是隔壁的電話機在響。她不可能睡了太久,因為還不怎麼清醒。她踉踉蹌蹌地跑出去接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