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頓之劍
「因為，」我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無可奈何地喟嘆，「他們認為你所執行的任務是錯誤的，沒有任何道理可言，必須予以糾正。」
「那麼他們根本就沒有涉足戰爭的資格，服從命令是戰士的天職！」加迪斯言辭激烈地反駁。
「IFF（敵我識別，Indentification Friend or Foe）系統連續失靈五次，並且每次都鎖定你的概率會是多少？小數點後面的零是不是得數到世界末日啊？」我終於沒忍住，掏出扳手狠狠給它來了一下。
「據調查，」審訊台對面的軍官裝模作樣地翻動手裡的文件，眼睛卻死死地盯住我的臉，生怕錯過我任何不自然的表情，「你在Justice-204型智能武器平台第131次出動前，為它裝載了超出任務限定範疇的彈藥量。你承認這一事實嗎？」
它的揚聲器嗡嗡地響了幾聲，似乎在啟動備用語音系統，又或者，懶得跟我抬杠。
這傢伙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扳手，終於閉上了嘴。
「現在的我無法理解這兩者之間的區別。」思索良久，加迪斯坦率地承認了自己的局限。
「加迪斯……204，最後怎麼了？」我難以遏制地攥緊了咖啡杯，渾然不覺溢出的黑褐色液體燙傷了我的手背。
「誤傷？」誠然，這種破壞效果很像聯邦產E9型電磁破甲彈頭造成的，但是只命中一枚的話，損傷也過於嚴重了。
「所有人認為，他們的行為是正確的，但必須接受懲罰，因為那同時是非法的。」
「原來是這樣，」加迪斯的聲音嗡嗡作響，像是在笑，「能在這時候明白，真好！」
我大驚，無法將自己的答覆和這個問題等同看待，「我請求對此問題的詳細解釋。」
軍官似乎想抄起文件夾扇我的臉，但他非常有涵養地忍住了，「Justice-204在第131次任務執行過程中拒絕遵循命令，還偽造了傑拉德將軍的許可權代碼，通過它調動了A3機動旅全部的自動化兵器，將整個阿爾法區圍得水泄不通，並對督戰的人類部隊實施了reaｄ•99ｃsw•com長達50分鐘的威懾射擊。即使它沒有造成任何傷亡，我們也有充分的理由懷疑你篡改了它的被動控製程序……」
加迪斯這次的損傷非常嚴重：運動系統全部報廢，武器鉚接埠近半失靈，外裝甲板千瘡百孔，最深的侵徹部位距離正電子腦只有岌岌可危的2厘米。
「讓A.I.接觸武器就這麼令你不安嗎？」
「更新關鍵詞……檢索……載入。」加迪斯鼓搗著資料庫，「相關條目很少，我只找到了基本內容：在國際人道法未包括的情況下，平民和戰鬥員仍受來源於既定習慣、人道原則和公眾良心要求的國際法原則的保護和支配。」
「現行的武裝衝突法沒有對造成戰區平民傷亡的行為做出限制，我的任務是合法的。他們妨礙了我，然後被處決了，這也佐證了我的任務是正確的。」加迪斯一字一句地反駁。
加迪斯又嗡嗡地叫喚了兩聲，像在跟誰賭氣似的，就是不開口。
靈魂鑄成的劍，終會終結戰爭。
「能在這時候明白，真好！」
我深深地呼吸，裝作若無其事地談笑，「喂喂，這次任務的核定載彈量是30噸，我已經幫你填到35噸了，還要額外補給？」
「謝謝。」當時的我並沒有意識到，這是加迪斯第一次向我致謝。
「而戰士是握著劍的人，但他們擁有自己的義理，會用它來衡量自己的言行；他們信仰以暴制暴，卻又拒絕無義的殺戮。」
這傢伙的前置氦燈閃了兩閃，「擊倒我的不是敵軍，是友軍火力的誤傷。」
我默默地為它調整武器、裝填彈藥，細緻周到地擦拭它的每一寸關節。我不敢跟它說話，生怕它聽見我戰慄的嗓音。
加迪斯啟動了質子反應堆，爐火噴射，液壓桿交錯伸縮，巨大的金屬關節舒展開來，撐起了全副武裝的堡壘。
「是這樣。」
他陷入了沉思。
「如果我的話侮辱了你，我道歉。」我輕輕地撫摸它斑駁的裝甲，「但我希望你能記住他們。」
這次大屠殺之後，聯邦一定會利用加迪斯的A.I.身份來撇清軍
rｅad•9９ｃsw.com隊與它的關係，就像陣線在恐怖襲擊之後所做的那樣。冠冕堂皇地聲明，勾心鬥角地廝殺。「我不承認你對我的定義！」加迪斯似乎被激怒了，「我擁有自我，絕非那種唯命是從的機器！」
重型運輸機正在停機坪預熱發動機，轟鳴陣陣，加迪斯緩緩踏出機庫，卻在大門停步，它的揚聲器傳出了聲音，「可以告訴我，人類是如何理解《馬爾頓條款》的嗎？」
「被查出來我可是會進監獄的……」不會的，誰會去檢查一堆金屬殘骸的載彈量是否超標？
果然如此。我沉默下來，坐回維修台，開始操縱機械臂卸除加迪斯殘缺的下肢。
又是一記扳手敲在加迪斯的外殼上，「真的？」
「好吧。」我試著用另一種方法闡釋，「告訴我，在槍決現場，有多少人向他們敬禮？」
加迪斯理所當然地沒有歸隊。我無精打采地整理著機庫，準備迎接下一台A.I.。
即使是作為一柄劍，也要在最鋒利的時刻被折斷。
我低頭忍耐了很久，還是緩緩掏出了扳手。
加迪斯沉默了片刻，「我沒有在現行國際法里搜索到該條款。」
「你知道《馬爾頓條款》嗎？」我問。
阿爾法區位於聯邦和陣線衝突地帶的邊緣，以陣線的平民居多。聯邦這麼做，無非是為了報復前幾天陣線組織的恐怖襲擊。
加迪斯似乎正在調動更多的資源來消化信息，「按照你所闡述的定義，戰士會拒絕執行與自身價值觀相抵觸的命令。」
這就是他最後的願望嗎？我禁不住微笑，真是台好學的A.I.。
然後它再無眷念，一步步踏進了機艙。
我愣了愣。我大概太過認真了，對於一台為戰爭而生的A.I.，卻如此貶抑它存在的價值。
「安然無恙。」加迪斯悶悶地回答，「只有我被授予了對阿爾法區生物清除作業的行動權，其他士兵就算只開一槍也會被送上軍事法庭。」
「我要求查閱你的第130次任務指令。」我打開數據終端，同時警告加迪斯，「別和我談什麼等級許可權，每次跟我要求額外彈藥補https://read.99csw.com給的時候，你可沒提這茬。」
「那我需要為你偽造一個許可權。」加迪斯順從地開放了它的資料庫。
軍官目瞪口呆地注視著我突如其來的癲狂舉止，顯然以為我已經瘋了。
「還能怎麼樣？」軍官幸災樂禍般冷笑，「被趕來增援的陣線武裝從後面開了瓢，整個正電子腦都被巡航導彈炸成了玻璃渣子……」
「打住！」我及時制止了加迪斯的思維奔逸，「那種東西可不是你的腦袋模擬得了的，你只需要搭搭你的戰場三維模型就夠了。」
「某些事項，雖未被條約明文禁止，但並不等於允許去做。」我緩緩地吟誦起來，「那是和平時代的人們，為了尊重生命，創造更加美好和繁榮的未來所立下的莊嚴誓詞。」
「他們？」我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攻擊你的不是自動化兵器，是人？」
「你得到歷史書里去找，」我笑笑，「它是核能時代的東西。」
「那麼，作為補償，下次任務我要求更多的彈藥補給。」可氣的是，這個傢伙倒學會了趁火打劫。
「那是劍的天職。」我搖頭嘆息，「你果然不懂，戰士存在的意義是為了終結戰爭，而如今是個只需要劍的時代。劍只有目標，沒有敵人，它是戰爭最渴望的機器。」
「對一柄赴死的劍，你也這麼吝嗇嗎？」它其實什麼都知道。
而這一次，恐怕沒有戰士再去阻止它。
帶著這種自大又天真的良好感覺，我寫了《馬爾頓之劍》。如果這篇短文能給大家帶來片刻的愉悅，這傢伙大概也會為自己做了件稍微了不得的事情而沾沾自喜。
我走過去，習慣性地掏出扳手，但那層嵌滿破片的裝甲讓我猶豫了一會兒，最後只能用手輕輕地拍了拍它殘破的外殼。即使這樣，也震落了一地的金屬碎屑，就像一攤凝固的血被誰踐踏得四分五裂。
「你承認你的叛國行徑嗎？」
「據官方消息，他們在確認我的武裝被解除之後主動繳械，由軍法處押解到A3監獄候審了。」
「可是，為什麼他們……」
加迪斯陷入了沉默。
「你瘸了三條腿啊，裝甲板都爛https://read.99csw.com成蜂窩了。」
「阿爾法區，還在地圖上標著嗎？」我攥緊了數據終端，竭力不讓雙手顫抖。
逍遙客，一個熱衷胡思亂想並嘗試將其記錄下來的傢伙。這傢伙愛好漫畫和好萊塢的電影，也喜歡看那些長到沒譜的輕小說，是那種掉進人堆就會路人化的類型。但這樣也很好，因我覺得有趣的東西，大家也會覺得有趣吧。
「還不懂？」
這台直腸子的A.I.，它果然明白了，然後就義無反顧地去做了。明明作為一柄劍被製造出來，它卻不惜踐踏自我存在的意義，也要踐行那古老的正義。
但來的卻是軍法處的邀請。我有幸嘗到了他們的黑咖啡，既燙又苦。
加迪斯沒有回應，像在等待我繼續解釋。
加迪斯安靜了一會兒，似乎在搜索影像資料，然後說：「所有人。」
「劍與戰士？」加迪斯的熱成像儀很不識趣地在我眼前掃來掃去，「你又用維修終端玩RPG遊戲了？啊，最新的存檔記錄還是在工作時間……」
「我進行了大量的思考，仍然無法得出結論，而且我的被動控製程序不會允許我成為你所定義的戰士。我既然作為一柄劍被打造出來，就只能唯命是從。」加迪斯的聲音平靜而昂揚，聽不出一點悲傷的思緒，「但我想完美地履行我最後的義務，請給我全部的彈藥負載。」
不知道當它將無數生命掩藏在自己高大的背影里，劍指聯邦軍隊的那一刻，又有多少人在向它致敬呢？我似乎能夠想象它一邊傻呵呵地大嚎一邊胡亂射擊的模樣。可笑至極，卻又壯烈無比。
我明白了，這傢伙又在侮辱我的智商。
我沉默了片刻，沒有流淚，卻禁不住發自肺腑地大笑。
一切都清楚了。加迪斯被命令對阿爾法警戒區執行生物清除作業，說得通俗一點，就是掃蕩。
加迪斯瞞住了我們所有人。它利用偽造的許可權騙過了被動控製程序，解開了自己的束縛，在最後的時刻，成為了守護《馬爾頓條約》的劍。它恪守著零傷亡的原則以暴制暴，卻偏偏忽視了自己的犧牲——它的鋼筋鐵骨里流淌著英雄的美德。
「不。」read.99csw.com我打斷了它的辯白，「你和他們的區別不只是A.I.與人類，還有劍與戰士。」
「不是額外，是滿負荷。」加迪斯的回答沉穩得像柄鐵鑄的劍。
我不再有任何不安了。
加迪斯的第131次任務：對阿爾法警戒區執行生物清除作業。
「他們被擊斃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閉著眼睛。」加迪斯卻難以忍受沉默，繼續喋喋不休，「我能夠推斷，他們是在知道後果的情況下做出了向我開火的決定。可是，我無法推斷出他們更深層次的動機，只有通過建立人類思維的數學模型……」
該來的還是來了。
我來到維修終端前，開始調集更換用的配件。
「不懂。」加迪斯沮喪地回答，「我與你們人類有著種族性的差異，無法使用你們的思考模式……」
原來真的有人會對金屬殘骸幹這種事啊！我無奈地苦笑，「我承認。」
「他們被處決的原因，是企圖射殺友軍，而不是妨礙你執行任務。」我語調緩和地指明這一點。
「知道疼，下次就小心點，別總是一個人衝鋒陷陣。」我難得的輕言細語。
大概從一開始，我就已經把這個A.I.當成了自己唯一的朋友。我並不在乎它到底是劍抑或戰士，我只希望它能學會擁有一顆屬於自己的心，成長為一個與人類不相上下的存在。
「你還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完美主義者。」我苦澀地嘆息，走到維修終端跟前。
「而你如果完成任務，就會被銷毀。」我心裏暗想，然後長舒了一口氣，默默地合上終端，「那些襲擊你的士兵怎麼樣了？」
金屬碎片像雪崩般傾瀉而下，加迪斯無動於衷，它的聲音依舊平靜、沉穩，「我無法用其他詞彙來定義他們的行為。」
我合上最後一個艙蓋，用扳手敲了敲，示意它出發。我想道聲珍重，卻不敢開口。
「聽好，對於劍而言，鋒利就是它存在的最佳形態，摧毀目標就是它存在的唯一意義。至於目標是誰，那隻能由持劍者來決定。
……
「我有七個彈藥艙處於閑置狀態。」加迪斯還想賴在機庫里。
「我，被誤傷了五次。」
我無言以對。
「已經被槍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