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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城記

貓城記

作者:老舍
接著,我們又接觸了一些學者、詩人、天文學家。他們尖酸刻薄,整天研究女人的小腳、男人的臭襪子等一些無聊至極的問題。
一看見貓城,不知道為什麼我心中形成一句話:這裏文明快要滅絕!
小蝎回來了。大鷹馬上立起來,撲向小蝎去。小蝎一把抱住大鷹,痛哭起來。
「沒事!」大蝎搖搖頭,「法律不過是幾行刻在石頭上的字;迷葉是一切,有迷葉,打死人也不算一回事。你打死人,沒人管,貓國的法律管不著外國人。我打死人還得損失一些迷葉,你卻可以連『一』片迷葉也不用破費;我自恨不是外國人。你要是在鄉下打死人,放在那兒不用管,給那白尾巴鷹一些點心;要是在城裡打死人,只須到法庭報告一聲,法官還要客氣地向你道謝。」
「外國人愛乾淨,」迷說,「所以。每逢聽到外國人要打我們,皇宮外便地上爛泥,放上臭水。這樣,即使敵人到了這裏,也不敢立刻進來,因為他們怕臟。」
我指了指嘴,仰了仰脖,嘴唇開閉了幾次,要吃要喝。他明白了,向樹上指了指。我以為是叫我吃果子,可是樹上什麼果子也沒有。他又爬上樹去,極小心地揪下四五片樹葉,放在嘴中一片,然後都放在地上,指指我,指指葉。
迷迷糊糊睜開雙眼,首先看見的是一片灰的天空。不是陰天,這是一種灰包的空氣。從遠處收回眼光,我看見一片平原,灰的!沒有樹,沒有房子,沒有田地,平,平,平得討賄。地上有草,都擦著地皮長著,葉子很大,可是沒有豎立的梗子。土脈不見得不肥美,我想,為什麼不種地呢?
「貴國是不是分有褲子階級與無褲子階級呢?」又一位問。
主意終於有了:我先用於槍砸了腳上的鐐銬,又揪著打斷的粗繩往牆上爬。頭過了牆,屋外一片深灰,不象是黑夜。越過牆頭,跳下去,然後不顧一切地跑。
「好吧,給我一些迷葉,」大鷹還是非常鎮靜,「我去自盡吧,省得你不好下手殺我。」
可想而知,貓國目前的情況是何等急迫了。
他們走了。我睡不著了,心中起了許多色彩鮮明的圖畫:貓城改建了,成了一座花園似的城市,音樂、雕刻、讀書聲、花鳥、秩序、清潔、美麗……
我已完全失去自由,如象在噩夢裡,受著非人的痛苦的煎熬。
這種餵羊的辦法真讓人受不了,可眼下只能這麼辦。我拾起一片葉子,用手擦了擦,往嘴裏送。很香,汁水很多,因為沒經驗,汁水從嘴角流下來;那個貓人動了動,似乎要過來替我接住那點汁兒,看來這葉子很珍貴。
四周的人還躡手躡腳地在地上找呢。磚塊已經完全搬走了,有的開始用手捧土;經濟壓迫使人們覺得捧走一把土也比空看手回家好,我這麼想。
我們是坐飛機來的。目的地是火星。飛機進入火星氣圈時,突然出現故障,栽了個跟頭直往下墜——於是,為我開飛帆自幼和我同學的朋友提前去見了上帝,而我的腦子也被震昏了。震昏的我倖存下來……兩個有本事的先死了,只留下我這個沒能力的。傻子偏有福氣,我只能對你說:沒辦法!
通過石頭,我知道了迷葉的歷史:五百年前,他們只種地種糧,不懂什麼叫迷葉。忽然有個外國辦把它帶到貓國來,最初只有上等人吃得起,後來他們把迷樹也搬運了來,於是大家全吃上了癮。不列五十年的工夫,不吃它的人倒是例外了。吃迷葉是多麼舒服,多麼省事;可是,吃了之後雖然精神煥發,可是手腳不愛動,於是種地的不種了,做工的不做工了,大家閑散起來。政府下了令:禁止再吃迷葉。下令的第一天午時,皇后癮得打了皇帝三個嘴巴子,皇帝也癮得直落淚。當天下午又下了令,定迷葉為「國良」。

這一槍,頓時使我樹起了威信,使我成了名滿火星的英雄。
三位先生的中間那一位大概是校長,他發了話:「第一項唱國歌。」誰也沒唱,大家都楞了一會兒,校長又說:「第二項向皇上行禮。」誰也沒行禮,大家又都楞了一會兒。「向大神默禱。」這個時候,剛靜下來的學生又開始你擠我,我擠你,彼此叫罵起來,不知誰說:「有外國人!」
在另外一所學校,我親眼目睹了學生毆https://read.99csw•com打教員的慘狀。誰也不管,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我反對人民吃迷葉,反對玩妓|女,反對人們多娶老婆。我想做的是把他們的腦子給打醒過來,所以我把新人舊人都得罪盡子。他們懸賞抓我,白天我住在山裡,晚上我才敢出來找小蝎。這裏所有的人都視我為仇敵。」

「你是誰?」我也不客氣地問,坐在他的旁邊。
第二天,我仍舊若無其事地去游泳,竟發現參觀我洗澡的人更多了,黑糊糊的一群,有幾百人。大蝎雙手捧著一大堆迷葉,堆得頂住下巴。他順著隊伍走,迷葉漸漸減少——我明白了,大蝎藉著機會賣迷葉,乘機撈一把。

貓人敬畏外國人是天性中的一個特點。他們自己人總是自相殘殺,但和外國人打仗,卻是不可能的事。
突然,我靈機一動問大蝎:「你是願意叫我捆在樹上,眼看著兵們把迷葉都搶走呢?還是願意認罰?」
一個電閃,等了好象有幾個世紀,整個天塌下來似的一聲大雷。等我清醒過來時,離我最近的那堵牆變斜了,向我壓過來……
我認識了大蝎的兒子小蝎,他是個爽直的青年貓人,也是個悲觀主義者。每天他都帶我上街走走,參觀貓城,我們很快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我明白了事態的發展,」大鷹聽完很鎮靜地點點頭,「不過我有一個辦法或許可以挽回時局。你殺了我,把我的頭懸在街上,給不受你調遣的兵下個警告,然後宣稱你掌握了十萬兵。怎麼樣?現在這個時候,能多得一個兵便多得一個。」
我開始思忖自己該幹些什麼,種種可行的方法象飛鳥掠過天空一般掠過我的腦子。
「什麼做的?」一位青年學者問。
《貓城記》是老舍作品中爭議最多的一部,幾乎每一類人都能從中悟出不同的哲理。作為一部科幻小說,它在嘗試使科幻文學民族化方面,做出了重要的努力。而恰恰是這種民族化,使《貓城記》贏得了不朽的世界聲譽。日本和西歐的出版家都已將其編入了世界科幻文學寶庫。
其實她的眼還被泥糊著呢,大概見到倒了房子便搶,是貓人常乾的事,被她猜到了。
令我驚喜的是懷中的手槍還在!這大概是因為火星人不知道如何使用手槍吧?
我對於他們來說理所當然成了外國人。於是大蝎畢恭畢敬地請我當他的保護者。
「褲子。」我回答,心中有點發糊塗。

離我不遠,飛來幾隻鷹,它們幾點白的尾巴給這全灰的宇宙一點變化。當它們飛近我時,我才看見離我不遠兩堆模糊的血肉和一架摔得形骸俱無的飛機。在這剎那間,我回憶起了一切:
大蝎的住宅正在城中心。四面是高牆,沒門,沒窗戶。
知道逃跑是沒有希望了,我情不自禁落下淚來。不是怕,是想起了故鄉,我大概再也沒法回到老婆孩子身邊共享人生了吧?
就在這時,我聽見迷尖叫起來。我順著迷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小蝎被一大堆兵圍著,他們用棍子打他。我揮著手槍衝過去,兵們一鬨而散,我順手逮住慌不擇路的一個,責問他:「為什麼打你的長官?」
後面的軍隊也學著大蝸他們,一邊打一邊前進。他們頂上系著極粗的紅繩(投降的標誌),精神百倍地爭著往前去投降。
兵們聽到我說叫他們搶,全精神起來,立刻就有動手的。我一手抓著大蝎,一腳踢翻了兩個,大家又不動了。
迷葉收穫的日子,大蝎調集了五百名兵保護迷林。貓國的兵常常嘩變,然而這次卻很規矩,主要原因也是因為我——我是外國人。「外國人咳嗽一聲,嚇倒貓國五百兵」是這裏的諺浯。
我躊躇了一下。就在我猶豫的瞬間,我的雙手被貓人捉住了。他們的動作迅速得讓你沒法想象,這時你就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在我精疲力竭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我前面,離我七、八步遠的地方,站著一群人。一眼我便看清,貓臉的人!
從此,迷葉意味著財富、權力、地位和一切,迷葉是萬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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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先生的腿上穿什麼?」
我連笑都笑不出來了。
但是有一天,我一邊仰泳一邊享受著清晨日出美景,偶一轉臉,嗬!離河岸十來丈遠,貓人站成了一大隊,來參觀我洗澡——我始終摸不清我洗澡到底有什麼好看?我還看見大蝎在眾人面前指手劃腳。
手腕也鎖上了。然而他們的手還在我的臂和腿上緊箍著,脖子上也宋了兩隻熱手……
咯噹一聲,好象多少年靜寂中的一個響聲,我的腳腕被上了腳鐐。
一種悲涼湧上我的心頭,國難當頭,所有的人都躲進了屋裡。而大蝎之流的政客,卻在和妓|女們鬼混,對國事一字不提。這更使我沒法明白貓人的心到底是怎樣長著的了。
兵戰戰兢兢地回答道:「我們不願打仗,他偏偏騙我們左打,敵人給我們國魂,他不許我們要。我們現在房子、土地、迷葉都沒了,這叫我們怎麼活?」
太陽平西了,看見了貓城。
我們先進了一所學校:一個大門,四面牆圍著一塊空地。小孩都進去了,我在門外看著。小孩有的在地上滾成一團,有的往牆上爬,有的在牆上畫圖,有的在牆角細細檢查彼此的秘密,都很快活,沒有先生。我等了不知多久,來了三個大人,他們都瘦得象骨骼標本。
但代終於看清了,那不是鬼,而是貓人。並且不是一個,象上次一樣,是一大群。
貓國是熱鬧的,在這熱鬧景象中我看見那毀滅的手指,似卑將要剝盡人們的皮肉,使貓城成個白骨的堆積場。
迷把迷葉拿來,轉身就走。
那個貓人留我住了三、四個月,成了我的朋友。我逐漸學會了貓活,知道了這位貓朋友的名字叫大蝎。我也明白了供我吃喝的樹叫迷樹,葉子叫迷葉。大蝎是貓國的重要人物,大地主兼政客、詩人與軍官。迷叫是貓人的食物。
「為吃一節葉梗就可以……」我沒往下說,和貓人辯理有會么用呢!我指著四圍的兵說:「捆起他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把大蝎捆起來!」我更清晰地說。還是沒人上前,我的心冷了。他們不敢上前,並不是出於愛護大蝎,而是因為死的不是他們自己,這同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犯不著得罪人。
小蝎曾到外國留學,是個新人物,思想和父親格格不入,用老一輩的話說就是外國習氣。
當我重新睜開眼時,發現自己靠在一間小屋的一角坐著呢;不是小屋,小洞更真實一點;沒有窗戶,沒有門;四塊似乎是牆的東西圍著一塊連草還沒鏟去的地,頂棚是一小塊銀色的天。我的手已自由了,可是腰中多了一根粗繩,粗繩的另一頭系在黑暗中我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
鷹鳥已經在我的頭上盤旋了,我感覺得出它們是越飛越低。我馬上領會了它們的意圖——這些混帳,正等著我朋友的肉飽餐呢!
這是我住在貓城幾個月以後得到的壞消息。我在街上走,太陽還沒完全落下去,街上連個鬼也沒有了。可是牆上已寫好了大白字:「徹底抵抗!」「救國便是救自己!」「打倒吞併夫司基!」……我的頭暈得象個轉歡了的黃牛。
我看了看天上,天快黑了,只有一片紅雲,象朵孤獨的大花,恰好落在大鷹頭上。我不是個英雄崇拜者。可是我不能不欽佩他。他是一個孤獨的英雄。
他們很客氣地稱我為「地球先生」,勸我到城的西邊住。他們說凡是外國人都住在那裡,不分國界,好象是大家庭似的,而他們則是那兒的兩個招待。
有了手槍,我無疑抓住了一根救命草。我極快地坐起來,轉過身來面向牆角,對準面前的粗繩,當,當,兩槍,繩子燒糊了一塊?手撕,牙咬,瘋了似的,把繩子終於扯斷。狂喜使我忘了腳上的鎖鐐,猛然起立,又跌在了地上。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連吃了兩片葉子,我覺得頭有些發暈,有股麻勁兒通過全身,身上立刻不那麼僵硬了,肚中麻酥酥地滿起來。彷彿剛從一個豐盛的酒會裡酒足飯飽地出來,心中有點發迷。我倚住一棵大樹,閉了一會兒眼。極短的一會兒,頭輕輕地晃了兩晃,醉勁過去了,全身沒有一個毛孔不覺得輕鬆得要笑,假如毛孔會笑。
我受不了這幫傢伙莫名其妙地看人洗澡的行為,也為大蝎的行動大為光火,憤怒地衝上岸。頓時,岸read•99csw.com上傳來殺豬一般的號叫,眼前就如同地震一般,那群貓要各自逃命,又要往一處擠,跑的,倒的,忘了跑的,倒下又爬起來的,同時並舉;一展眼,全沒了,好象風吹散的一些落葉,這裏一小團,那裡一小團,東邊一個,西邊兩個,一邊跑,一邊喊,好象都失了魂。及至我的百碼跑完,地上只躺著幾個了,我捉了一個,一看,眼已閉上,沒氣了!我的後悔比闖了禍的恐怖大得多。我不應當這麼利用自己的優越而殺了人——雖然在法律上嚇死人與殺死人是有分別的。
我企圖睜眼,卻不能,壁上的泥似乎都在我臉上貼著。手和腳都被石頭壓著,我彷彿被誰種在了土裡面。
很快!象螞蟻運一堆米粒似的,叫人意想不到搬得那麼快。底下出聲音了,我的心放下去了一點。但是,不是大蝎的聲音,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大概是大蝎的太太吧?我的心又跳上來。全搬凈了,大蝎一家老小都在四角卧著,昏迷不醒。只有那個女人受的傷輕些,扯著嗓子喊:「哎喲!不要動我!搶我的房子,我要去見皇上,老老實實地把磚給我搬回來!我要叫皇上派兵挨家去搜,搜出一塊磚也得殺了!」
我的心碎了。
我於是瘋狗似地扒那堆泥土,大喊救人。人來了不少,但都只站在一邊看著。人越來越多,好奇地又向前擠了擠,仍然沒有人動手。我知道只憑央告是無效的,摸了摸口袋,還有大蝎酬勞我的幾個國魂。
城的構造,是世界上最簡單的。無所謂街衢,因為除了一列一眼望不到邊的房屋,其餘的全是街——或者說應當說是空場。這樣建築的主要原因是貓城人多,但人人是由直著走,漸漸改成橫著走,一擁一擁,假如那列房子是海堤,人們便和海潮激蕩差不多。房子往長里一直地蓋,把街道改成無限的寬。如果是兩排房子,必有一排要被橫著走的人流所推倒。
我路過皇宮,只見皇宮的牆上堆上爛泥,牆下的溝渠里盛滿了臭水,皇帝早已預先逃跑了。我不明白這爛泥臭水有什麼作用,問迷。
大蝎的房子變成了一座土墳。我一邊拔腿一邊瘋了似地喊救人;我是不要緊的,大蝎一家老小一定在極下層埋著呢!空中還飛著雨點,任憑我怎樣喊,一個人也沒來。
貓國的滅亡是整個的,連他們的蒼蠅恐怕也不能剩幾個。
不及細想,我便扯下飛機的一塊殘片,發瘋了似地亂拍,驅趕它們。可是趕走了這邊的鷹鳥,那頭的鷹鳥就馬上飛過來,兩腿落在朋友的屍體上。我使盡全身解數,甚至用腳踢,用嘴喊,可仍然無濟於事。它們用一種長而尖苦的聲音啼叫著,瘋狂地撕扯著……
「迷是我的朋友,」小蝎有一次對我說,「一塊住的朋友。這又是外國習氣。我家裡有妻子,十二歲就結婚了,我的妻子什麼也會,尤其會生孩子,頂好的女人。父親叫我娶迷做妾,我不幹。父親有十二個妾,所以納妾是最正當的事。我和迷同居但不結婚,我與迷倒沒什麼,可是對貓國的青年大有影響。在貓國,男女是授受不親的。」
在古代他們也與外國打過仗,而且打勝過。可是最近幾百年,自相殘殺的結果叫他們完全把打外國人的觀念忘掉,而一致對內。因此也就非常地怕外國人,不經外國人主持,他們皇帝連迷葉也吃不到嘴。
我慢慢地要睡去,有人拍了拍我的肩頭,我頓時坐起來,無意義地揉了揉眼睛,面前站著兩個貓人。他們和其它貓人不一樣,遍體長著白毛。原來他們也是「外國人」。
掏出手槍,還是等一等?

在中國科幻文學的歷史上,魯迅和老舍是兩個響亮的名字。1903年,魯迅先生率先譯介凡爾納的小說《月界旅行》,使國人看到了西方科幻藝術的風采。30年之後,老舍先生踏入這塊土地,創作出了不朽的《貓城記》
「過來給我扒的,給一塊國魂!」人家楞了一會兒,似乎不信我的話,我掏出兩塊國魂來,給他們看看。行了,一窩蜂似地上來了。可是來了一個,拿起一塊石頭,走了;又上來一個,拿起一塊磚,走了。我心裏明白了:見便宜便撿著,是貓人的習慣。好吧,隨你們去吧;反正把磚石都搬走,自然會把下面的人救出來。
我又read.99csw•com渴又餓,四下里看,希望找到點吃的喝的。突然,我看見一個貓人在一株樹上坐著,當他發現自己被看見時,極力往樹葉里躲藏。
夜晚降臨,大蝎不讓我也不願住進他們的房裡。我搬了幾包迷葉,鋪在離臭溝很遠的地方,仰卧觀星,這並不是一張舒服的床,我覺得有些凄涼。我似乎又有點羡慕那些貓人了,臟、臭,不透空氣……到底是一家老幼在一起住,我呢?獨自在火星上與電光作伴!我不由得笑了,雖然笑出兩點淚來。
有一次,我被一群學者圍住,他們用詞極其深奧,什麼咕嚕吧唧、地冬地冬。這就是新學。我一個字部聽不懂,只是傻子似地點頭假笑。
大鷹一片一片的嚼食,說道:「活著不吃迷葉,被人指為假冒偽善。生命是多麼曲折的東西!好吧,我比你們幸運的是活著沒做亡國的事,死了免做亡國奴。再見,小蝎;再見,迷;再見,地球先生。」
我放心大胆地睡了一個好覺。
這個國家流行各種各樣的主義,比如說花拉夫斯主義、通通夫斯基主義、大家夫斯基主義,不一而足。
剛要起程,空中飛來幾隻白尾鷹,大蝎又跳起來,下令:「出門遇鷹不祥,明日再走!」我把手槍拿出來了:「不走的便永遠不要走了!」大蝎的臉都氣綠了,干張了幾下嘴,一句話沒說出來。他知道犯著忌諱出去危險,但同時也知道與我辯駁是無益的。
校長從牆根搬起些薄石片來,石片上大概刻著些字,我沒有十分看清。校長把石片放在腳下說:「此次畢業,大家都是第一,何等的光榮!現在證書放在這裏,諸位隨便拿,因為大家都是第一,自然不必分前後次序。散會。」
迷便走過來,她臉上搽了許多粉。她沖我擠了擠眼,我打了個冷戰,窘迫得很,這就是貓國的新派女子。
天大亮了。
「看頭去」成為貓城中一時最流行的三個字,我沒有看懸挂起來的人頭,可是細心地看了看參觀人頭的大眾。有大鷹的頭可以看,這當然是一件新鮮事,聽說,在我到懸人頭之處以前,已經擠死了三位老人兩個女子。貓人為滿足眼福而犧牲是很可佩服的。看的人們並不批評與討論,除了擁擠與互罵。沒有人問:這是誰?為什麼死?沒有。我只聽見些:臉上的毛很長;眼睛閉上了;只有頭,沒身子,可惜!
設法保護迷林是大蝎和其它地主的首要工作。他們雖有兵,但不替他們做事,起作用的是外國人。每個地主必須弄幾個外國人做保護者。
「今天是諸位在大學畢業的日子,這是多麼光榮的事體!」
貓人也有文字,一些小樓小塔似的東西,很不好認,普通的貓人至多能記住十來個。他們的書是石頭做的,二尺見方半寸來厚一塊,歷史就寫在石頭上。
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片林子里。樹的葉子極密,陽光就是極強也不能透過。林里不涼快,潮濕蒸熱,令人煩躁的熱氣好象裹在灰氣里,沒風。
我在火星上又住了半年,後來遇到法國的一隻探險的飛機,才能生還我偉大的光明的自由的中國。
「噢,地球先生,坐下!」他的口氣有點命令似的,可是爽直得使人不至於難堪。
他答應了我的一些懲罰措施。對於那個死去的兵,我叫大蝎賠他家小一百個國魂(貓國貨幣),大蝎也答應了。但是我問了半天,誰也不知道他的家屬在哪裡?沒有一個人出聲。對於別人有益的事,哪怕說一句話呢!貓人沒有幫忙的習慣,這是我在貓國又住子幾個月才曉得的。大蝎的一百個國魂也因此省下了。
一個貓人倒下了,其它貓人大概被那一槍嚇得跑了三天沒有住腳。
「為什麼怕你?」我疑惑地問。
我只好去找小蝎,他是唯一的明白人。到了小蝎的住處,在黑影中坐著一個人,雖然我看不清他是准,但是我看出他不是小蝎,他的身量比小蝎高著許多。
老舍(1899—1966),現代著名小說家兼戲劇大師,一生著述800萬言。《貓城記》是他眾多類型文學作品中唯一的科幻小說,這是一部社會意味極強的寓言體作品。故事以一艘遇難飛船的主人公在火星的經歷為索引,展現了貓國國民的所有卑劣本性:腐敗、愚昧、崇洋媚外、自相殘殺、甘為他人的奴隸……正是在這樣極度黑暗的反襯下,人們渴望著新理性的黎明。
那些猴子read.99csw.com便都靜下來——小孩也怕我。「校長訓話。」校長向前邁了一步說:
我騰地站起來,又拔腿開始跑。貓人飛快地追著,他們跑步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終於忍不住了,眼睛一黑,不知人事。
我的內心泛起一種難言的悲衰。
我幾乎要暈過去,這些六、七歲的毛孩子……大學畢業?
我清楚地看著那外國兵是如何不費吹灰之力攻進城;也清楚地看到他們如何掘著坑,不分好歹地將所有貓人趕進坑裡(大蝎也在內);還清楚地看著他們如何一鏟一鏟地用土把坑填平,把人活埋。貓人那個凄厲的叫呵,我一輩子不會忘記。
我婉言謝絕他們,他們是殖民者,我不是。我同情貓國人,總覺得他們還有希望,我怎能離開他們同侵略者在一起呢?
但最後,我的力氣終於耗光了,便依靠在一棵樹榦上,身子失去了力量,慢慢往下滑。我渴望睡一覺,可是又不敢大胆地睡去,眼睛閉了一會兒,又努力睜開,然後又閉上,又睜開……突然,一個黑影在我前面晃了一下,在我看清楚他之前就不見了。我疑心是鬼,頭髮根立起來了。到火星上捉鬼可絕對不是我的計劃。
把手拔山,然後把臉扒開。
我用生命最後一點力量,把手槍掏出來,也不知道向哪裡開了一槍。
事後,我問大蝎我將如何被處置。
大概是快天亮了,我走回小蝎家,聽見「當、當!」兩聲槍響,我大吃一驚,衝進屋裡,原來小蝎和迷用我的手槍自殺了。
「因為他偷吃了一節葉梗。」大蝎一點不覺得打死貓兵有什麼不對。
小蝎一把抱住大鷹,可是誰也沒哭。
「怎麼做的?」又一位問。
「穿褲子是表示什麼地位呢?」又一位問。

大蝎把收下的迷葉全晒乾,打成了大包,由兵丁頂著,準備進城。
我怎麼回答呢?我只好假裝傻笑吧。
「外國人打進來了!」
這時,我的腿上也來了幾隻手。
又支持了一會兒,我實在不行了,心好象要由嘴裏跳出來。貓人大既是急了,發出一種長而尖的嚎聲。
頭上飛過一群鳥,簡短地啼著,抬起頭,天上起了一層淺桃紅的霞,天彷彿高了一些。
「發證書。」
外國人長驅直入,已經到了不能不打的時候了。我隨著大蝎去觀戰,沒想到走到半路,貓國軍隊自己先打了起來。我問大蝎怎麼回事?大蝎說:「我們去投降,誰能先到並把京城交給敵人,以後不愁沒有官做。」
小蝎後來告訴我,在統計上,貓國的大學畢業生數目在火星上各國算第一。這是他們唯一可以稱慰的驕傲。
原來小蝎父親大蝎的兵還沒和外國人交戰就全退下來,別人的兵也預備退。小蝎只有很少的兵可供調遣,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
為了趕他下來向他討點解飢解渴的勞什子,我不客氣地爬到樹上,抱住樹枝用力地搖。他出了聲,我不懂他的話,但是停止了搖動。我跳下來,等著他。他似乎曉得無法逃脫,抿著耳朵,象個戰敗的描,慢慢地下來。

大蝎的眼已閉成了一道線,我知道他心中怎樣地恨我。他同意讓步,但決不是因為一節葉梗殺了人而認錯。
「我是大鷹,」他說,「人們叫我大鷹,並不是我的真名字。大鷹?因為人們怕我,所以送我這個名號。」
早晨到河裡去洗澡是火星上的第一件美事。我總是在太陽出來以前便由迷林走到沙灘,相隔不過有一里多地,恰好足以出點汗,使四肢都活軟過來。在沙上,水只剛漫過腳面,我一邊踩水,一邊等著日出。太陽出來,我才往河中去,走過沙灘,水越來越深,走過半里多地便沒了胸,我就在那裡痛快地游泳一回。
有一次,大蝎拿著棍子打一個貓兵,我實在看不下去,過去制止他,可是等我跑過去,那貓兵已被大蝎打死了。我一把抓住大蝎,責問他:「為什麼打死人?」
「請吧!」我說,「沒那工夫陪你去投降!」沒有再和他說第三句話,我便扭頭往回走。
小蝎默不作聲,顯然這種方法可行,然而他如何下得手?
我決心對貓國進行視察。先看什麼,我並沒有一定的計劃,出去遇見什麼就看什麼似乎是最好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