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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夏之夢

永夏之夢

作者:夏笳
「從城裡?」
我覺得這就足夠了。
「自周以來,眾神漸隱,或許正是這個道理。」老頭子說,「他們做過那些事代代流傳下來,也就成了神話。」
村中央竟有一口井,夏荻湊過去,聞見一股惡臭直衝上來,她猶豫再三,扔下桶絞了半桶水上來,水色還算得上清澈,只是微微有些泛紅,她拖著水桶剛要離開,突然有個少年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幾千年來,人類一直在這片土地上棲息著,不慌不忙,沉默而堅韌,就連他們的語言與生活習俗也不曾有過太大的改變。也許正是這一點令夏荻如此留戀,無論跨越多少年,她始終不曾離開過這裏。
「丫頭你修鍊成精了,每次都挑這時候來。」老頭子邊說邊微笑搖頭往屋裡走,夏荻依舊拽著他袖子跟在後面,眉開眼笑地搶白道:「我哪有挑時候,都是撞上的。老彭你就別裝了,一個人呆在這深山野林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有人肯過來陪你喝茶,高興還來不及呢。」
爐灶上架著兩隻瓦罐,一隻裏面煮的是深褐色的草藥,另一隻里是金燦燦的小米粥,少年站在一旁,時不時把一根手指伸進滾開的葯湯里,蘸一點放到舌頭上舔一舔,然後再從旁邊捏一小撮葉子或根須進去,夏荻蹲在下面扇風,旁邊圍坐了一圈小孩子,抬頭眼巴巴地看著。
「你不肯出來,我只好來看你了。」夏荻撒嬌般拖長聲音,「現在什麼季節,新茶下來了吧?我要喝。」
「我不會忘。」夏荻咬著牙狠狠地說。
「夏青書?」老人抬起眼皮打量她,「你是她什麼人?」
「你個老不死的,什麼記性啊!」夏荻真的急了,「忘了就算了,我走了,再見!」
「多少知道一些。」
「死亡,遷徙,流浪,向其他星系移民,或者嘗試時間旅行,總而言之,離開此時此地。」姜烈山回答,「太陽還在膨脹,用不了很久,地球將會變成一團熾熱的氣體。」

「好像有很久沒用這個名字了。」他說,「我們見過面么?」

一時間沒了聲音,許久夏荻低聲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每一個年幼的行者都需要一個領路人,他們穿越時空,找到那些迷路的孩子,把他們帶在身邊一起流浪,直到教會他們生存所必需的一切,奔跑,跳躍,辨別方向和年代,不同時代的基本語言和文字,以及賴以為生的各種小技巧,冶鍊,製造草藥,占卜,預言,包括打架和偷竊。
②阿夏的意思則是永世的戀人。
「姜烈山,這名字聽起來倒有點耳熟。」那女人說,「莫非是做過炎帝的那個孩子。」
從落地的那一刻起夏荻就開始後悔,這是一次魯莽的跳躍,在接受足夠的訓練之前,行者的每一次跳躍都是危險的,時間線中充滿湍流與漩渦,稍有不慎便可能迷失,更何況這是跨度如此之大,耗能如此之高的一跳,決定是倉皇中做出的,那一瞬間她甚至還沒有決定自己要去哪裡,只是盲目地想要逃跑。
除去皮膚較為白皙光滑外,她和這些人在外貌特徵上幾乎沒有什麼顯著區別,人們收留了她,讓她跟其他幾個年輕女人住在一起,這個時代的生活條件已經不足以用艱苦二字形容,沒有充足的食物,沒有醫藥,甚至一隻蚊蟲的叮咬都有可能令人染上致命的疾病。
「我不要什麼道別!」夏荻倔強地揚起下巴打斷他,兩顆大大的淚珠突然從她眼睛里湧出來,旋轉了很久,硬是沒有落下。
「不知道,行者看不到自己的未來。」老頭子說,「只是人活了這麼久,自己大概什麼時候要死,總還是有點感覺的。」
這一跳跨越了一千五百多年,精心積攢起來的能量被消耗殆盡,她被困在這個糟糕的年代里。
「江小山。」少年想也不想就回答,夏荻愣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江小山是他這個時代的名字,每一個永生者都要在遷徙和流浪中不斷改變自己的名字,以免引起太多人注意,這一點他們是一樣的。
「誰?」
這是一個允許無限可能性的構想,彷彿一片虛空之海,讓人不知該從哪一點開始搭建,於是我將這個故事扔在角落裡一放多年。突然有一天,《時間旅行者的妻子》變成暢銷書,《這個男人來自地球》也成了熱門科幻片,我追悔莫及,墨菲定律果然存在,世界上的點子總是有限的,你不去寫,就有更牛的人搶先佔領。
那一刻到來前,她還是逃跑了。
他們是寂寞的,當兩個永生者偶爾相遇時,他們或許會欣喜若狂,會連續幾天不眠不休地講述各自經歷,會相約結伴遨遊江湖,然而時間畢竟太過漫長了,他們最終會厭倦彼此,平靜地微笑道別,在人海茫茫中各奔東西。
清明前剛下過一場雨,土地鬆軟濕潤,散發出略帶苦澀的氣息,遠處的土塬上,隱隱有一柱柱炊煙升起,飄向耀眼的藍天中去。夏荻走上一排參差不齊的石階,這是一塊有年頭的墓地,幾乎沒什麼人來上墳,青灰的碑石散落在草叢中,如同許多剛冒出地表的蘑菇。
那大概是2002年,喧囂的夏夜,街燈在潮濕的空氣中吞吐光芒,如同墜入濃霧裡的大串繁星。夏荻坐在人群熙攘的小吃街里喝一杯冰鎮酸梅湯,突然聽見一陣吹塤聲飄蕩而來。
夏荻跳起來望向四周,夜露打濕了她的頭髮和衣服,一絲絲的涼,少年睜開眼睛看著她。
公元468年,瘟疫沿著河流與道路向四面八方傳播,中原大地陷入一場浩劫。
墓地不大,卻也七拐八拐地走了許久,老頭突然停下腳步,說:「是這裏了。」
「是的。」
旁邊一個老婦人開口說了些什麼,這個時代人們說話的口音很難懂,大概是受北方少數民族的影響,夏荻獃獃地看了一會兒,才明白對方是問自己要不要喝水,她搖搖頭,老婦人便從腰間摸出皮袋遞給旁邊一班孩子們,從幾歲到十幾歲的年紀都有,眼睛里或多或少還有些活氣,他們一個個接過皮袋喝上一小口,然後再遞給下一個,不爭執也不貪婪,像一堆安靜的小獸。老婦人最後一個接過袋子,剛剛舉到嘴邊,卻渾身著了火般抽搐起來,孩子們縮在一起獃獃地看,過不了片刻,那尊枯瘦的身體就倒下去了,眼睛和鼻子里流出淡紅的液體。
「來上墳?」老人眯縫著眼睛問她,他的臉同樣像風乾的核桃皮,溝壑縱橫。夏荻撫了撫狂跳的心口,說,「是,上墳。」
女人們抱過孩子,一個接一個傳下去,搖晃著,逗弄著,發出欣喜的低笑。夏荻轉過身,沿著河岸向上遊走去,她很累,雙腳沉重地陷入濕軟的泥沙里,然而她還是打起精神開始奔跑,夕陽從河上落下去的那一瞬間,她跳起來,向著有生以來最漫長最恢宏的一段旅程進發。
在他這句話說完之前,夏荻縱身一躍,貓一般矯健地翻身爬上天橋扶手,然而黑衣人似乎早已預料到這一切,並沒有一絲猶豫地撲上來,剛好抓住她一隻腳。城市和街道在眼前顛倒了過來,夏荻一頭栽下去倒掛在半空中,無數燈火在地平線上沉沉浮浮。
老人只顧背著手往前走,一邊走一邊繼續念叨著:「她的墓就在前面,不大哩,這片地埋的都是外人,好些人連名字都沒read.99csw•com有,夏青書死得早,可惜啊。」

她剛轉身要跑,姜烈山在身後慢悠悠地說:「但我也記得一些事情。」
「不認得,也說是城裡來的。」
就在這時候,她看見地上有兩行淺淺的,濕漉漉的腳印。
一個不動如山的男人和一個在夏夜的草叢裡流螢般閃爍不停的女人,千萬年的守候和邂逅,交錯的時間線和一個又一個圈,這是我一直以來想寫的那種小說,像寓言,像魔幻現實,像史詩,也像科幻。
天空中突然亮起各色煙花,艷紅慘綠銀白亮紫,絢爛而迷亂,人們驚喜地仰頭張望,四面八方都被堵塞了,夏荻不得不停下來,扶著膝蓋大口大口喘氣。
她在河邊住了下來,一直到戰爭爆發前的那個秋天,才又一次神秘失蹤了。
那天傍晚,她跟著女人們出了村,大家脫去簡陋的獸皮與麻布衣服,嬉笑著跳進清涼的河水裡,從古銅色的皮膚上搓下一層層泥卷。夏荻一個人坐在細軟的泥灘上,河水時漲時落,時清時濁,舔著她的雙腳。
夏荻看他一眼,吞吞吐吐地說:「只怕以後想回也回不去了。」
整個生命不過是一夜或兩夜。——普希金
「算結束,也算新的開始。」姜烈山說,「永生者們會帶領人類去太空中尋找新家園,幾千萬年以來,這是我們第一次從人群中走出來,跟其他人站在一起,畢竟沒有人類,我們活得再久也沒什麼意思。」
突然間,我神靈附體,一串新的名詞湧入腦海,半坡文化,炎黃文明,神農氏,姜烈山,咸陽,阿房宮,老子,白鹿原,黃河,八百里秦川,長安,西安,我的故鄉,長安,長安……
他說完又重新望向天空,滿天星辰璀璨得像要燃燒起來,夏荻在他旁邊坐下,整個漫長的夜晚他們不再說話,只是各自仰望星空,四周充溢著草木的呼吸聲,不知不覺間,兩個人相繼躺在草叢裡睡著了。
「你是哪家的?」老人依然絮絮叨叨地問,彷彿這些對話也都是他的職責。夏荻想了想,問:「夏青書是葬在這裏么?」
她跨過一個又一個朝代,沿著人類文明的長河逆流而上,一路密切關注著姜烈山的消息,每一個災荒與瘟疫的時代里他都會出現,用草藥和那些漫長歲月里積攢起來的智慧拯救蒼生,他傳播並且改進上古時代流傳下來的技術,陶器,弓箭,繪畫,樂器,文字,曆法,繁榮富足的年代他隱藏起自己的身份,然而越是古老荒蠻的年歲里,他的形象越是光輝。
姜烈山的臉上有一絲淡淡驚詫,他見過太多事情,但這個女孩卻讓他摸不透,她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像夏夜的流螢那樣閃爍不停。
沒有人聽見,她一個人迷失在完全陌生的時代,辨不清四面八方,辨不清時間線上的順序,她開始跳躍,一次又一次,向前或者向後,盲目而瘋狂,像一隻受驚的野獸般四處逃竄,卻總是回到那片下著雨的荒原上。
「世界末日。」她說,「那裡熱得要死。」
永生者的悲哀在於永遠無法超越自己所在的時代,他們像普通人一樣生活,經歷戰爭和平安喜樂,經歷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一滴一縷搜集人類共同的記憶,來為自己過於冗長而散亂的身世增加無數註釋,在文字和語言還不夠發達的年代里,他們搜集每一件可以印證往昔的物品,像一個健忘症患者給身邊每一件東西貼上標籤,有些人會嘗試紀錄,用龜甲,竹簡,木板,絲帛,或者紙張,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然而最終他們會厭倦,將這些東西付之一炬,去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隱居,忘記世間紛擾,忘記時光流逝,直到某一天,因為忍受不了離群索居而再度回到人群中。

抓狂之際我將寫好的設定統統推翻,開始問自己那兩個曾問過無數遍的問題:
屍體用最後一張草席子捲起來扔在路邊草叢裡,很快就有烏鴉聚攏上來啃噬,遠遠望去如一團黑漆漆的雲霧。夏荻趕著車繼續上路,她沒有選擇,也沒有目標,只能向前,皮袋裡的水很快喝完了,乾糧也早已耗盡,車裡的孩子們卻不哭不鬧,只是沒日沒夜地昏睡。
沒有人回答,飛船在她面前緩緩升起,一陣火焰和轟鳴后,便迅速消失在藍紫色的天空中,只留她一個人站在這顆炎熱,寂寥,瀕臨死亡的星球上。
「如果有一天我從這場夢裡醒來,也許就能分清了。」
「他來了多久了?」夏荻跳起來,「是不是每年都來?是不是一直那個樣子,好像永遠不會老?」
第一縷晨光亮起來的時候,她終於醒了。
然而他來過,從以為自己死掉的那時候起,他就每年清明來這裏拜祭,如果不是很多年後那個夏夜,他在城牆上看到了自己,也許還會這樣一直下去,在那個埋葬著謊言的小小墓碑前燒一疊紙錢,年復一年。
「不記得了,也許見過。」少年說,「也許是夢。」
「你能來,我就不能來了?」她說,「老聃就要死了,我來看看他。」
擺渡漢子雖然不很明白,也跟著點點頭,趁機問一句:「你還要不要過河,這會兒別家都回去了,就剩我一條船。」
她一個人在廣闊的土塬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穿過綠油油的麥田和粉色蕎麥花,偶爾也有大片罌粟開得正艷,五彩花瓣嬌美動人,突然間一個惡作劇般的念頭湧入腦海。
他點了一下頭,門就開了,彷彿整座房子都遵循他的意志而動一樣。夏荻走進來,隨便裹著一塊質地奇怪的布料,卻沒穿鞋,赤腳踩在柔軟的地板上悄無聲息。
「可你來這裏幹什麼?」夏荻還是緊張。
「那你一定不要告訴我。」女人說,「我要慢慢等這個變成神話的過程。」
那一跳之後,她消失了,從2002年的這個喧囂的夏夜裡徹底消失,只剩下被汗浸透的幾件衣服隨著夜風墜入天橋下,還有一隻發燙的運動鞋留在那個黑衣男子手裡。
「老彭。」她遠遠便喊起來,老彭和彭祖都是他在聃國彭地用過的名字,除此以外他還有很多名字,李聃,李冉,李陽子,李萊,李伯陽,李大耳。老頭子從花叢中站起來,他老得不能再老了,神色氣度卻與他們初次見面時沒有什麼分別,夏荻一路跑過去抓住他的衣袖跳啊跳的,像個小孩,老頭子只是笑,說:「瘋丫頭,又來了?」

於是顧不得許多,開始冥思苦想瞎編亂造。
孩子仍在她懷裡靜靜躺著,睜著大大的眼睛,像要把看到的一切都變成記憶收納在自己小而深邃的胸膛里,夏荻將手中那個粗陋的泥人放進他懷裡,抬起頭看著那些女人們,伸手指向遠方的青山。
她張了張嘴,卻不知從何說起,時間線交錯又匯聚,形成一個又一個窄窄的圓,對面的男人耐心等待著,黑眼睛沉靜如水。許久之後她才小聲說:「過去的事有些是我不對,有些是你不對,可是我們也扯平了,從今以後一筆勾銷行不行。」
「給炎帝。」夏荻說。
「聽著。」夏荻說,「你還有的是時間,我也有很多時間,從這一刻開始,我們做朋友read•99csw.com好不好?」
「說吧。」

依舊是2002年,喧囂的夏夜,夏荻從一家陽台上跳下來,開始一刻不停息的奔跑。
①炎帝是上古時代姜姓部落首領,號烈山氏或厲山氏,又有傳說是神農氏的子孫。故事中的永生者姜烈山在不同時代採用不同的化名,而夏荻對他的昵稱都從這些化名而來。
「怎麼?」

夏荻呆了一呆,問那女人:「你到底是誰?」
長安城中一片荒蕪,依舊是夏天,塵土飛揚的大路上堆滿屍體,血水從他們空洞的嘴裏湧出來,引來大批蒼蠅,陽光照上去一片綠熒熒的反光,無人看管的牛羊在街頭漫無目的地逡巡,野狗相互嘶咬,發出單調的狂吠聲。
「穿什麼衣服不記得了,年紀是不大。」
一輛破舊的驢車出了城門,沿著荒草叢生的道路向北前進,活下來的人不多了,即使這些倖存者的臉色和眼神也像死人,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會輪到自己,也不知道要逃到哪裡才算安全。夏荻坐在車上遙望天空,一群群烏鴉在青藍的天幕中拍打翅膀,卻聽不到一絲聲響,世界如此寂靜,寂靜得令人忘記了恐懼。
她靜悄悄出了門,屋外星光燦爛,灑在草葉上宛如白霜。
黃河與秦嶺之間,八百里廣闊的平原,這裡是她出生的地方,也是人類和諸神的故鄉。
「是啊,他本來還以為我死了呢。」夏荻沮喪地一頭撞在桌子上,「想不到兩千多年後還能撞見,誰有我這麼倒霉啊。」
「幸虧我這次沒有跳過頭。」夏荻吐了吐舌頭,「那麼,一切都結束了?」
一方小小的青石墓碑,幾乎隱沒在茂盛的草叢裡,上面刻著「夏青書之墓」,除此以外再沒有其他。然而碑前卻有些沒燒乾凈的碎紙錢,落在草叢中像大大小小的灰蛾翅膀。夏荻彎腰撿起一片拈了拈,紙錢是新的,還有被露水打濕過的痕迹,她問老人:「有人來拜祭過?」
「朋友?」夏荻不信,「你們怎麼會是朋友。」
「等我?」
女人看著她的臉笑起來,「傻孩子,嚇成這副樣子。」她說,「放心,我是老聃的朋友。」
「是的。我一個人在這裏等你,已經有好幾百年了。」
「夏荻。」他重複一遍,「很像你。」
然而那天晚上在城牆上,姜烈山竟然認出了自己。
某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東西在夜風裡匯聚,匯聚然後散開。那聲音從黑洞洞的城牆上落下,穿越潮水一般起伏蕩漾的歡笑聲,叫賣聲,板胡與秦腔,以及一團團烤肉的青煙,曲調是蘇武牧羊,幽咽古樸,像是臘月里的寒風在嗚嗚啜泣。夏荻抬頭仰望,夜空被滿城燈火染成緋紅色,城牆上那個小小身形如一紙淡薄的剪影。塤聲如泣如訴,直到最後一個音符沉沉地墜入地下,許久之後,那個人影遠遠望過來了。
「你去那裡幹什麼?」
「然後我要走了。」姜烈山說。
「你是誰?」少年問。
「那麼,你在這裏幹什麼?」夏荻問。
「你果然還活著。」黑衣男人輕聲說,他說話略帶一點當地口音,幾乎就和其他生活在這城市裡的人沒有任何分別。夏荻咬緊了嘴唇不說話,黑衣人耐心地等待著,潮濕的夜風從天橋上吹過,無聲無息,許久之後,他又開口說:「你來這裏多久了?」
「太危險了,你會跳過頭,跳進燒熔的火球里去。」姜烈山說,「而且我也不能再等了,記住,這是我們在這顆星球上的最後道別,以後不要再來了。」
「我是一個行者,跟你一樣。」他說,「我專門來這裏找你。」
他俯下身抱住了她柔弱的腰肢,手臂溫暖而有力,夏荻像一尊木頭那樣立在那裡一動不動,姜烈山在她耳邊輕聲說:「你不抱我一下么?」
「姜烈山?」老頭子想一想說,「可是你以前招惹過的那個?」
「等一下。」夏荻一手扶住腦袋,「你是說,在離開這裏之後,我在其他時空中,跟你做過約定?」
她心中一凜,像是有什麼冰涼的東西掉進去,激起一片迴響。
「陪我等死么?呵呵,也好。」老頭子笑著說,「有你們兩個陪我,我很開心。」
「認得。」老人慢悠悠地說,「好多年前的事了,她在村裡教過書嘛,那時候不比現在,誰見過女人教書哩,名聲傳遍整個原上,誰不認得,不認得也聽得。」
「為什麼?」

「那我以後到哪裡去找你?」夏荻鼻子突然酸了一下,「過去?未來?還是此時此刻?」

「我也不能說。」
「就是沒意思。」夏荻說,「再美,再新奇的東西,再繁華的時代,都跟我一點關係沒有,別人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都像是戲,我只能在台下看著,看完了什麼都剩不下。」

她隨手抓了一把黃泥在手裡揉搓著,不知不覺間竟捏成一個小人的模樣,許多古老的傳說隨著腳下的潮水一起湧上來,她愣在那裡,突然間耳邊傳來一聲女人的驚叫。
「去哪裡?」
「好像以前是來過。」老頭眯著眼睛像在回想,「樣子記不清了,可年紀是不大哩。」
「什麼是道,什麼是德?」他慢悠悠地說,「這個問題我想了一輩子也沒想透徹呢。」
女人突然笑一聲說:「不知他們怎麼寫我呢,你可知道?」
「你能分清楚什麼是夢,什麼是真實么?」夏荻問。
這或許是一種依賴,一種遙遠童年回憶帶來的溫暖。漫長的雨夜裡,一隻手落下來放在她頭上,夏荻帶著滿面淚痕和雨水抬起頭,模模糊糊看見一個鬚髮全白的老人,面色慈善得不沾人間煙火,而他另一隻手裡有一條粗毛毯子,還有饅頭。
原載於科幻世界2008年9月刊
「怎麼沒見過,她還手把手教過我寫字哩。你看見現在村裡祠堂掛的一副對聯沒有,就是她寫的。」
「再見了,阿夏。」
「你見過她的人么?」夏荻聲音有些發顫。
「你從哪兒來?」他問。
「他們去了哪裡?」夏荻問,「地球上的人?」
「你知道?」老頭又不懈地抬起眼皮看她,說:「那你說稀罕啥?」
她跑過每一條熟悉的街道,每一段漆黑的城牆,每一個高聳的城門,每一間明亮的店鋪,兩旁行人為她讓出道路,奇怪地看著這個氣喘吁吁的年輕姑娘,她身上的花襯衫和沙灘短褲明顯大了好幾個尺碼,腳上沒有穿鞋,她的頭髮長了許多,還沒來得及修剪,亂蓬蓬地在夜色里飄搖。
老頭子點點頭,說:「大概活不到秋天。」
過去,未來,彷彿所有問題和答案都統統攪在了一起,在這顆瀕死的星球上,在一切尚未結束的這一刻。夏荻繞著屋子轉了一個又一個圈,許久她停下腳步,盯著姜烈山黑色的眼睛問道:「現在你見到我了,然後呢?」
公元前4千多年前,這片土地還沒有名字,廣袤肥沃的平原上有一條河,河邊一座簡陋的村莊,村外是一片繁茂的穀子地,先祖們在這裏繁衍生息。夏荻走進村子,幾隻尚未進化完全的狼狗狂吠著衝出來,緊接著是幾個手持石斧和弓箭的男人,她向他們打著各種手勢,並盡量模仿他們簡陋的語言,以表示九九藏書自己沒有惡意。
「叫她阿夏吧。」老頭子端了茶上來,坐在那女人旁邊,轉頭對夏荻說,「來得正好,最近又去了哪裡,講給我們聽聽。」
「還沒想好,但我必須走了。」夏荻說,「我走以後,你可以幫我照顧這些孩子們么?」
夏荻跳起來,逃跑的意念本能般湧入身體每一個細胞,不管往哪裡,只要離開這個地方,哪怕只是向前或向後幾個月的時間,或許就能撿一條命。她跳下車正要拔腿奔跑,突然間身後傳來一道凄厲的聲響,像是大鳥在悲鳴,老婦人坐了起來,上半身轉成一個幾乎不可能的角度,朝夏荻伸出一隻骨瘦如柴的手,黑洞洞的嘴巴大張著,卻再發不出一點聲音。
黑色的頭髮,黑色的眼睛,年輕的臉上有一些淺淺的皺紋,將嘴角向下拉,或許那只是漫長歲月里積累下的寂寞,凝成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現在我不能說。」姜烈山微笑著回答,「相信我,你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屋裡真的有人,一個女人,穿的雖然樸素,卻嬌艷得讓整個屋子都散發出光芒,夏荻是見過許多美人的,還是不由看呆了一下。
2,主角為什麼不能是女人。
傍晚,餘暉正慢慢從山谷中消散,夏荻步履輕盈地走著,一路上山泉唱得清脆,水浪里夾雜著紅的粉的野薔薇花瓣。生命最後十幾年裡,老頭子開始把精力逐漸放在侍弄花草上,茅舍外方圓幾十里飄蕩各色馥郁的芬芳,一派仙界景象。
少年回頭看她,神色無驚亦無喜,他經歷過的事情太多了,但那個三個字似乎喚起了某些記憶。
「對,城裡。」
「不要你管。」夏荻急匆匆地跺跺腳,「姜烈山,我有話跟你說。」
「我在這裏等你。」
「我們認識的時候,怕還沒有你呢。」女人仍然在笑,永生者總是這樣,漫長歲月中的表情化成面具蒙在臉上,如同會呼吸的神像。
「誰說沒人了。」老頭子慢悠悠說道,「這會兒正好有客人,既然來了,不妨進來一起坐吧。」
「我也不會忘。」姜烈山微笑著退後一步,他腳下的地板開始向上升起,四周的牆壁也自動收縮組裝,改變形態和結構,最後一扇門緩緩關上,姜烈山的聲音曲曲折折地飄出來:
夏荻偷偷瞄了一眼老頭子,說:「夏小花。」
她低頭只管跑,轉眼已經跑過了兩條街,耳邊風聲呼嘯,腳下的運動鞋開始發燙,無論何時何地她總穿著最好的鞋子,以備隨時逃命需要。兩旁路人奇怪的眼神望過來,又茫然地飄向別處,這樣一個漫長的夏夜裡,什麼樣的事都有可能發生,黑影在身後窮追不捨,帶著濕漉漉的腳步聲慢慢接近。
夏荻端起杯子就喝一大口,滾熱的茶湯燙了舌頭,那久別重逢的香味卻一路衝進胸膛,她仰頭舒服地呵出一口氣,說:「還不就是來來回回地跳,你都帶我去過的,沒意思。」
「可惜什麼?」
「都可以試一試。」老頭子說,「你還有那麼多時間。」
「這孩子是不簡單,他掌管神農氏部族那時候,還是個不懂事的娃娃呢。」女人笑著說,「只是涿鹿一戰後就再沒有了消息,大概是懂事了,不想再出來拋頭露面。」
「可是每次見面都那麼短。」姜烈山笑一笑,「相比之下,這六千多年真像一場夢。」
「仙人?」夏荻愣一下笑了,「你見過仙人么?」
這是一顆孤單,寂寥,炎熱的星球,星球上最後一個人坐在房間里,外面突然傳來敲門聲。
「過去?哪一段過去?」姜烈山淡淡地說,「我真不記得了。」
夏荻愣愣地站在那裡,老頭子從後面按下她的肩膀,說聲:「坐下吧。」夏荻回頭看他,問:「你要死了?」

後記

夏荻猶豫了片刻,說:「見過。」
最初想寫這樣一個故事,至少也是在十年前了,一個永生者和一個時空旅行者,在不同年代不同地點一次又一次邂逅重逢,上演一段又一段故事,永遠沒有一個盡頭。
她去過許多時代,見過許多死亡與苦難,相比之下,富足和安定才是少數,因此她不得不一直奔跑和跳躍,尋找漫長歲月中一個個可以棲身的狹窄縫隙,然而這樣的棲息總是不能長久,總有這樣或那樣的突發事件脅迫她一次又一次倉皇間起身,向著未知的時空中跳躍,尋覓,然後再跳躍,行者的生命其實很脆弱,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像草尖上的一隻蚱蜢,明明知道活不過短短一個夏季,卻仍要在某種未知的本能支配下不停蹦跳。
「以前沒見過你。」老人說。

還沒等他說完,夏荻便轉身風一般地跑了起來,草叢裡大大小小的碑石絆得她跌跌撞撞,直到跑出十幾里地才停下腳步,正午的陽光刺目耀眼,她大口喘著氣,額頭上一層細密的冷汗,直到她想起,此時此刻的姜烈山並不知道自己還活著,這才驚魂稍定。
「我是誰,這個問題可難回答了。」女人說,「我是女媧,也是妲己,我有成百上千個名字,我做過上古時代的神,也是凡塵中的傳奇,我是一個永生者。」
註釋:

怨憎會

少年想了想,說:「你是仙人吧?」
「我說過這樣的話?」
「約定你在這裏等我?」
「正月十一啊,正月十一是炎帝生日,都去九龍泉上拜祭。」擺渡漢子說,「炎帝是神,又不是你家親人,哪能在清明拜呢,再說也沒有燒紙錢的。」
「是啊,你總是喜歡不告而別。」姜烈山聲音依舊輕柔,帶著一絲啞暗的笑意,「不要忘記,時間對你是開放的。在過去的每一個時代里,你都可以找到我,但從今以後,我卻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有些驚愕,又有些迷惘,從眼前這張核桃皮般溝壑縱橫的臉上,無論如何也分辨不出那些孩子的樣子,而自己的樣子分明沒怎麼變,對方竟也認不出,人類的記憶永遠是靠不住的,一個許多年前就已死去消失的人,最終在他人心中留下的,也不過是一點模糊的印象殘片而已。即使此刻她就站在這裏,告訴老人自己就是當年的夏青書,或許他也只會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而已。
她一個人沿著快要被荒草淹沒的小路向里走,一個灰色身影突然從墓碑中立起來,夏荻驚得一跳,剛要扭頭狂奔,這才發現面前不過是個上年紀的老人。
「粥好了。」夏荻輕聲說一句,米粥的香氣繞著鼻尖打轉,自己肚子先咕咕地叫了起來,少年看也不看一眼,只盯著面前的藥罐說:「端到一邊先放著,這葯得空腹喝。」
「上下五千年,任你遨遊,卻還說沒意思,未免也太不知足了。」一旁那女人笑著說,她一對細長的眉眼像是水墨描畫出來的,洋溢著霧蒙蒙的水汽。
「好,送給你了。」她費力地說出這幾個字,裂開嘴微笑著,那張臉上浮現出一絲驚疑和沮喪,緊接著,她繃緊全身每一寸皮膚每一縷肌肉和筋脈,向著未知的流光中奮不顧身地一跳。
「我已經很老了。」他說,「人老了就總有這一天,將來等你老了,也會像我一樣,哪裡都不想去,只想回到自己最初生活的那個時代,靜靜地養老。」
她又一次夢見了那個沒有月亮的夜,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獨自坐在野地里,赤身裸體,寒風裡回蕩著野狼悲涼的長嘯,天下起雨,她九-九-藏-書開始放聲大哭。
「什麼事?」夏荻並不回頭。
「那時候族長家的小三子想娶她過門的,過了門,就算是村裡人了,也不會埋在這裏。」
「這是誰?」她偷偷拉老頭的袖子,老頭笑而不答,只管去一旁沏茶。那女人斜倚在桌邊看了她一眼,姿態悠閑得像一朵雲。
他們彼此打量對方,漫長歲月在姜烈山臉上刻下了更多痕迹,然而他依舊很年輕,永生者並不是真的永遠不死,只是衰老速度比人類歷史的消亡還要慢很多。
奇怪的是,作為一個行者,她卻可以懂得這一切,無窮無盡的歲月長河中,她和懷中這個孩子彼此相互關注,相互記憶,相互從對方的存在中印證自己的存在,即使是兩個如此迥異的存在。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她在一板窄窄的竹簡上寫道,「等我真正準備好的時候,我一定會回來,回到此時此地,回來陪你。夏字」
「姜烈山。」
「姜烈山!」
她仰頭向著天空中用盡全力大喊一聲,高亢的音波在空氣中震顫著四下散開,轉眼之間,她也消失了,帶著滿腔怒氣躍向過去,去找尋答案。
「去哪裡?」少年問,「還是不能說?」
「我們認識多久了。」許久后夏荻問。
「也好。」夏荻說,「我就坐你的船過河吧。」
夏荻突然無端為他難過起來,永生者大多是寂寞的,在這漫長的荒蠻歲月里,只有他一個人默默地思考,從那些過於豐富卻凌亂的記憶中尋找一切問題的答案,他不能向她一樣輕鬆地窺視和預支未來,只能獨自等待,而等待是這世界上最沉默的苦痛。
夏荻咳嗽一聲,連忙抹了一把被爐火熏紅的眼睛,含含糊糊地說:「小花,夏小花。」
「不記得了,你說呢?」
河灘上一群水鳥嘩啦啦地飛走了。
「這是我們的約定。」姜烈山回答,「某時,某刻,我的過去你的未來,你總批評我記性不好,但這個約定我沒有忘。」
「正是。」老頭子說,「他們部落姓姜,又號烈山氏,就用過這麼一個名字,也是個永生者。」
《國語·晉語》中記載:「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北魏酈道元就在《水經注》中詳細考察過姜水的分佈。明代天順五年《一統志》也記載著:「姜水在寶雞縣南。」縣南有一座姜氏城,唐代這裏建過神農祠,祠南蒙峪口有常羊山,山上有炎帝陵,只是眼下祠毀陵圮失修,散在荒煙蔓草中不見蹤影。
夏荻依舊獃獃地立著,許久她嘶啞著嗓子說:「現在呢,現在算什麼,我不懂。」
「有,早上剛來過,又走了。」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回你來的那時候去呢。」女人說,「像個普通人那樣平平淡淡過日子,就當你這些年的旅途全是一場夢也好。」
「還是不能說。」夏荻嘆了一口氣,「但相信我,你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他看見了,他在分辨,在回憶,漫長的回憶,永生者的記憶往往模糊而散亂,缺乏時間的有力約束,但對一個行者來說,最不能浪費的就是時間。夏荻跳起來轉身就跑,無數次的經驗證明,只有奔跑可以救命,身後不遠處響起一陣沉悶的水聲,像是有什麼人從十幾米高的城牆上跳進了護城河,夾雜在一片車水馬龍中,格外驚心動魄。
她轉身向著尚未消散的晨霧中大步走去,漸漸加快腳步,最終奔跑起來,清晨的空氣有一絲隱隱的甜,沖淡了嘴裏苦澀的藥味,也沖淡了殘留的漆黑夢境,她在心裏默默安慰自己,永生者的記憶是最靠不住的,也許用不了區區一兩百年,他就會忘記這次邂逅了。
無論如何,她要找的人不會憑空消失,姜烈山一定還在這城市裡,此刻在,下一刻在,將來也在,只要時間足夠,她總能找到他。
「我不走了。」夏荻說,「我要留下來陪你。」
他們喝了葯又吃了粥,橫七豎八躺在乾草垛里沉沉睡去,睡到半夜夏荻突然醒了,周圍太過寂靜又太過喧鬧,只是各種蟲聲,此起彼伏地高唱成一片。她小心地爬起來,一眼便望見院子里有個人影。那個自稱江小山的少年獨自坐在月光下,黑沉沉的一雙眼睛望著滿天星斗,偶爾有一兩隻飛蟲停在他臉上頭髮上,他卻像塊石頭般一動不動。
「你曾經說過,我的時間太長,你的時間太短,所以你不能長久在我身邊,你怕有一天你死了,我還活著,永遠地活下去,最終把你忘記,忘記比死亡還要可怕。你還說,你要繼續在時間中跳躍,每一個時代你都能看到我,而我生命中的每一段歲月也總能看到你。」
她經過他們相互爭鬥的那一段時光,經過他們一次又一次相遇,經過涿鹿戰場,經過他做炎帝時那段崢嶸歲月,一直回到最初的洪荒中去。
夏荻抱過孩子,凝視著那雙很大的黑色眼睛,從這一刻開始,一段漫長而艱苦的人生將在這孩子面前展開,他會被當作不祥之物丟棄,被野獸收養,再被其他部落的人撿到,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陪他一起玩耍的孩子長成男人和女人,狩獵,戰鬥,繁衍生息,然後衰老死去,他卻依然瘦弱,瘦弱而頑強,時間與空間在他面前設下無數謎題,而他只有靠自己那一雙腳板,一步一步向前,沒有終點。
「很偉大。」夏荻有些酸溜溜地說,出於對未知的恐懼,很少有行者敢於向未來做大幅度跳躍,即使真的到達這一刻也只能默然折返。問題在於,行者無法在漫長的星際旅途中永生,也無法從太空中躍回地球,永生者卻可以搭乘宇宙飛船陪伴人類繼續向前,持續千萬年的戰爭就這樣分出了勝負。
「乘最後一班飛船飛向太空,追趕我的同伴。」他說,「這是我的使命。」
歌聲沿著河面順流而下,遠而復近,夏荻抱著膝蓋側耳傾聽著,心中突然浮現出無數奇異而清晰的景象,在遙遠的過去,也在恆久的未來,時間和空間糾結成團,又融為一體。
夏荻望著面前明明滅滅的火堆,突然笑起來,說:「沒事,心意到了就好,禮尚往來嘛。」
孩子們依舊獃獃地縮在一起看著,彷彿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夏荻猶豫了一下走過去,低頭看那張核桃皮一樣斑駁的臉,臉上五官縮成一團,不知是哭還是笑,只有一雙血紅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她看,像是要燒起來,夏荻受不住這目光,把臉側向一邊低聲說:「我答應你。」

「這裏真熱。」她說,「真的是世界末日么?」
「我遇見姜烈山了。」
「我從外地來的。」
她只回頭看了一眼,手中水桶就掉入草叢裡,骨碌碌滾了很遠,許久之後她才回想起來,此時距他們兩人最早一次見面還有五百多年。
她又向前進行了幾次小心的跳躍,終於來到公元前490年,這是一段寧靜而熟悉的歲月,自從老頭子出關隱居秦地后,她便時不時去拜訪。
「你一個人等了幾百年?」夏荻愣愣地站在那裡,「為什麼?」
「我要走了。」她說。

愛別離

1,科幻小說的背景為什麼不能在東方;
「喝了那水,你會死得更快。」
夏荻愣了一下衝上去,但是門已經合攏了,她拍打著門板大聲喊道:「什麼意思?誰允許你這麼叫我?!」
她跳上船,擺渡漢子一雙粗壯的手臂搖開櫓,小船在波浪里沉read.99csw.com浮,如一桿菅草般輕盈。搖著搖著,那漢子便放聲吼起一首酸歌來。
「可那樣也未免太無聊了呀。」夏荻托著腮,兩條眉毛擰在一起。
夏荻站住了,老婦人的胸膛像個風箱般一下一下抽|動,每一次都從喉嚨里擠出一些黑紅的泡沫,沿著嘴角往外涌,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轉身指向車上那群孩子,然後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那應該什麼時候?」
第三天傍晚他們終於遇見一個村莊,夏荻跳下車,沿著荊刺叢中的小路飛奔過去。沒有風,但兩側叢生的灌木依然嘩嘩作響,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聲音,她大聲呼喊,卻只聽見自己的呼喊聲在四周回蕩,一圈又一圈。
「夏荻。」她回答,「荻花的荻。」
屋裡靜靜的,只有茶壺在泥爐上嘶嘶地響。
「你呢?」少年低頭問她,「你叫什麼?」
「你也從來不肯告訴我未來的事。」


「你是跟我一樣的人么?」

漫長的歲月里他們相伴相隨,邂逅,重逢,分別,尋覓,她用各種名字稱呼他,姜烈山,小山,老農,阿炎,而他叫她阿夏。
「我不能說。」夏荻回答。
「拜炎帝哪是這個時候啊?」精壯漢子笑起來。
夏荻心裏猛跳了一下,「是不是個年輕人,總穿一身黑衣?」
「那麼,也許是未來的你在過去某一時刻對我說過的。」姜烈山回答,「以前我不明白,直到這一刻,我才終於明白一點了。」
「哥是天上一條龍,妹是地上花一叢;龍不翻身不下雨,雨不灑花花不紅。」
夏荻愣了一下,突然想笑,不由脫口而出道:「人家也不稀罕這個。」
「按我的時間,十幾年,按你的時間,六千多年了。」

傍晚時分,夏荻一個人坐在水邊點燃一堆紙錢,明亮的火焰在暮色里顯得溫暖,一陣風吹過,尚未熄滅的灰燼慢悠悠地盤旋上升,向著河對岸飄去。岸上一個擺渡的精壯漢子在一旁有些好奇地看著,許久終於忍不住問:「姑娘這是給誰燒的紙啊?」
「不會吧,你等我,就是為了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夏荻跳起來,姜烈山雙手按住她的肩膀,低頭一字一句地輕聲說道:「是為了道別。」
「你早就知道么?」夏荻問,「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

月色如水一般潑灑在草叢中,夏荻走過去,她知道的那個名字不知不覺從嘴邊滑落:
「那你為什麼不留下來。」夏荻說,「地球不會馬上毀滅,我會經常來看你。」
一個女人走出來,懷裡抱著一個瘦弱的男孩,蘆桿般的胳膊腿輕輕划動,卻不哭不鬧。她欣喜地把孩子抱給夏荻看,用手勢和古樸的音節告訴她,這個孩子是在她到來的這天出生的,她們希望她能給他一個名字。
「山。」她緩慢而清晰地說,「我給他起名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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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奔逃毫無意義,夏荻心裏明白,無論跑多久,對方總會緊跟在後面,永生者不受時間概念的限制,也從不懂得什麼叫疲倦,然而她依然在跑,不肯就這樣認輸。他們跑啊跑,穿過流光溢彩的噴泉廣場,躍過隱藏在樹叢里矮矮的街燈,驚動了牆角追逐嬉戲的野貓。前面是一座天橋,她跑到最中央猛然停下腳步,轉身望著來人,黑色的眼睛,黑色的頭髮,黑色的式樣普通的短袖衫,滴滴答答往下淌水,他年輕的臉上有一些淺淺的皺紋,將兩邊嘴角向下拉,彷彿某種危險而冷漠的笑意,夏荻的雙腿微微顫抖起來,紅的黃的車燈在腳下川流不息,掀起一浪又一浪灼|熱的氣流。
「偷東西是不道德的。」她記得自己曾這樣說過,野地里刮著寒風,她只披著一條毯子,凍得瑟瑟發抖,表情卻無比嚴肅,老頭子坐在火旁烤著一堆土豆,悄無聲息地笑了。
「您認得她?」夏荻心口又是一跳。
「謝謝。」夏荻點點頭,「謝謝你那罐草藥。」
他們兩個站在那裡對視著,五彩煙花在頭頂爆裂,綻開,紛紛擾擾地落下,歡呼聲此起彼伏,如同潮水。

「差不多吧。」姜烈山用她熟悉的語言回答道,「地球上只剩我們兩個人了。」
「現在就是現在。」姜烈山說著,在她額頭上輕吻一下,「我們都不要忘了現在。」
「這就是靜極思動,動極思靜的道理。」老頭子笑著說,「你現在是不明白,也不能強求。」
一個女人倒在河邊,捂著略微隆起的腹部高聲尖叫起來,那聲音像是某種信號,將其他河裡洗浴的女人們吸引過去,她們把那女人抬到岸邊,在周圍圍成一個圈,像是某種神秘的儀式。夕陽落在那些赤|裸健壯的身體上,有一層暗金色反光,如同最濃重的油彩在流淌,一個女人輕聲哼起一段不知名的旋律,很快其他聲音也加進來,那是一種極其古樸卻又復麗的和聲,像河水蜿蜒,時而激昂時而靜默,每一顆水滴都有自己的舞蹈,然而卻又如此和諧地匯聚在一起,女人的尖叫和呻|吟在歌聲中時斷時續,突然間高亢起來,像是最洪亮的號角。
「那要看他們的命。」
記憶總是靠不住的。
夏荻驚跳了起來,永生者與行者勢不兩立,如同一對造化精心安排的宿敵。千萬年來他們相互揣測,窺視,鬥爭,圍剿和殺戮,永生者守護人類的歷史,如同田野里屹立千年的稻草人,而行者則在期間蹦跳穿行,留下一個又一個缺口。老頭子曾教過她,遇見一個永生者,你只能跑,向過去跳躍,再也不要回去,也許他們會忘記你,也許不會,但他們總有充足的耐心在未來等候,用漫長的時間織一張網,等待你自投羅網。
她把竹簡放在桌上,回頭又看了一眼,女媧坐在床頭,手裡依舊打著一把蒲扇,老頭子伏在她膝蓋上蜷成一團,睡得像個嬰兒,茅屋裡回蕩著兩人淺淺的呼吸聲,起伏間連成一片。
「你就是老聃經常說起的那個孩子吧。」她笑著輕聲說,「叫什麼名字來著?一時間記不清了。」
最初故事的名字叫《尤利西斯的戰爭》,題記引了博爾赫斯《永生》中的一句話,「我曾是荷馬;不久之後,我將像尤利西斯一樣,誰也不是;不久之後,我將是眾生:因為我將死去。」故事的線索人物是一個叫那斯的男人,來自於傑克·倫敦的小說《北方的尤利西斯》,而所有場景也全部來自西方文化,六十年代的舊金山,古羅馬君士坦丁堡,所多瑪城,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一大堆令人神往的名詞堆砌在一起,結果卻是我連編一道菜名也要上google搜個半死。
「抓住了。」黑衣人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夏荻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仰頭向上望,望見那張年輕卻又蒼老的臉,鑲嵌在略微透出緋紅的天幕前,像一尊石像般讀不懂摸不透。
夏荻抬頭看那張小小的臉,黑色眉眼掩映在一團團蒸汽里,顯得比任何時候都要陌生。她問:「你叫什麼名字?」
既然你來拜過我的墓,那麼也讓我也去拜祭你一回吧。
「好啊。」姜烈山說,「可你還沒告訴過我你的名字。」
「這話……居然是我說的……」夏荻獃獃地站在那裡,「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原來行者和永生者之間,真的竟有這樣一條奇妙的紐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