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妖
「這部影片就是想反映不同文明之間的差距造成的遺憾和殘忍的美。總之，明天就是首映式，你們大家都可以去看看。」
「而且《水妖》是有嚴謹的劇情的，演員提前已經進行過多次綵排，演出時，不管他們如何發揮始終要忠於劇本。這也正是虛擬電影同遊戲的區別，遊戲的隨意性在影片里是絕對看不到的；遊戲是娛樂，而虛擬影片是為了創造藝術上的自然和完美。」
「非常逼真，特別是這些柱子。」孟夫人隨聲附和。
「這是真的嗎？」西子朝長老走過去，她覺得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比什麼都來得重要，或者她根本就是露亞，關於西子和西子的經歷才不過是場夢；而現在，她醒了。
「具體地說，虛擬影片就是一切背景、道具、服裝、化裝和非主要演員都由電腦事先設計程序，而男、女主角只需要穿上虛擬外套進入那個虛擬場景之中發揮演技，而不會因為任何客觀原因被喊停機，因為他們本身所處的就是角色所在的環境。然後電腦就會在幾乎同一速度之內對他們的表演和背景進行處理，把幻象背景和演員結合起來，完整地反映到屏幕上。
冰涼的海水刺得皮膚硬生生地疼，太強烈的逼真感反而讓西子覺得一切都像一場虛幻的夢的一部分。西子已經徹底無法把握劇情，完全是情節推著她走，一句一句熟練的台詞機械地從她嘴裏僵硬地吐出來。然而當她終於相信這場夢，並且完全沉浸於其中時她開始瘋狂……
這些雨絲掉在西子頭髮里、皮膚上，於是她混身都沾滿了血點一樣的雨跡。這場太陽雨把西子嚇壞了，她拚命地跑，猛然沉進一片暗紅、沒有邊際的大海之中。海里長滿了灰色的草，草越長越高，千絲萬縷地纏住了西子，企圖把她身體的某一部分硬扯出來。
目送兩人離去的背影，孟夫人笑了一下說：「很不錯的搭檔嘛！」
淅瀝的雨被斜陽浸成一種退色的胭脂紅色，星星點點、細細密密地從猩紅的太陽對面斜落下來。
從西子家裡出來，唐玉就被許多記者圍住了，他只好擺出他一貫高雅的微笑迎接他們。
西子盡量不讓濕漉漉的雨絲掉在自己身上，她害怕它ｈttｐs://rｅａｄ•９９ｃsｗ.com們接觸皮膚的冰涼的感覺。
孩子彷彿將要驚醒，在露亞懷裡時運著翻子個身又睡了。
唐玉暗暗琢磨她的笑是否暗示什麼，訕笑地說：「到點了，咱們也入座吧。」
「不，絕不！他是我的！」
他回過頭，才看見西子的神色。「怎麼了？臉色這麼蒼白。這可不行，露亞的臉應該是柔韌的古銅色。」
對了，是海神。神知道一切。露亞想起她必須殺死懷中的孩子，以嬰兒的血平息海的憤怒。
第二天下起了綿綿細雨，陰霾的天氣擾亂了唐玉的心情，然而一看到影院門前人山人海爭相購票的人們他便興奮起來。清冷的街道把影院門前的喧鬧襯托得更加熱烈了，唐玉感覺自己站在了成功的邊緣。
露亞穿過珊瑚群朝海面浮去。她要找到她的孩子，必須找到。
「是的。當然。水妖，我的角色。」西子喃喃地重複著，推開了唐玉的手。
西子詫異地盯著長老鼻子上的汗珠和衣角生動的褶皺，她無法相信這個被嚇壞的老人只是電腦設計的幻影。
這時男主角走進來：「咦，西子？你怎麼在這兒？還差十幾分鐘就開演了，快跟我走。」
「當然。水妖——你的角色。」唐玉捧起西子溢滿汗珠的臉，「你沒事吧？」
西子拚命抱住一根看起來堅實的柱子，然而那柱子蒼白而且冰涼，絲毫不能幫助她。草猛地一用勁，她身體里的一個東西便硬生生地被拽了出來。
「最終露亞在丹的幫助下找到了孩子，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她找到他只是為了要殺死他；那是他們祭神的一種儀式，她必須用第一個孩子的血來祭祀大海，這是他們部族與海神的約定。
長老從嶙峋的珊瑚礁後走了出來，睜著驚恐的眼睛顫抖地對她說：「神說：沒有那個孩子，我們將——滅亡！你要找到它，一定要找到！」
唐玉進來時，西子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獃獃地蜷在沙發上。
窗台上有一隻米粒大的甲蟲。西子偷偷從人群中跑出來之後，就在休息間靜靜看那甲蟲翻身。
「西子，你得按劇情發展進行，觀眾手裡有劇本。」唐玉的聲音變得粗暴，「快點，快殺死那
reａｄ•９９cｓw.ｃoｍ孩子！」自從到了後台，西子就沒接觸到唐玉，她只是遠遠地看到他被人群簇擁的背影，她也曾努力靠近他，然而不久她自己也被記者包圍了起來。
西子恐懼地朝後退著，那柱子竟然與她夢中的柱子完全一樣。她無力地想抓住什麼，然而剛觸到唐玉的手她便像觸電一樣躲開了。
唐玉翻來覆去地斟酌著每一個細節，無可奈可地搖搖頭，勝敗就看明天了。
露亞懷裡的嬰兒睡著了，柔軟的小手捧著她的乳|房，彎彎的嘴唇是肉紅色的，輕輕巧巧地翹著。孩子的身體又滑又嫩，觸到露亞的皮膚，讓她感到溫暖而舒適。她小心翼翼地拍著她的孩子，生怕一用力就會碰碎了他。
「那麼，虛擬影片的確切定義是什麼？」
對付記者，唐玉綽綽有餘，讓他擔心的卻是西子，她那副若有所失的樣子，讓他很不舒服。不過他自己一開始迷戀的也就是這點：像只迷路的小羊那種令人疼惜的神情和總是躲在長發里的一臉朦朧。這也正是他選她做這部影片女主角的原因，唐玉覺得露亞這個角色最重要的是純潔，接近於迷亂又很神秘的純潔。但不是瘋狂。最近西子眼裡的某種東西讓唐玉產生恐懼和負罪感。
它八支細長的爪子來回交替紊亂地蠕動，翅膀彷彿伴隨著某種節奏一下一下費力地張開，笨重的身體在堅硬的水泥板上來回摩擦。西子很有耐心地看它掙扎，它身上如溺水人一樣爆發的絕望的力量，讓她感到滿足。然而當她的目光接觸到旁邊已經乾癟了的同樣被翻了個個兒的另一隻甲蟲的屍體時，她怔住了。
轉瞬之間，西子便置身於古老的深海之底——亞特蘭蒂斯城了。
「西子？」
「不用介紹，我認識——她是『露亞』。」孟夫人拉住西子的手，「早聞大名。」
「露亞為了尋找自己被潮汐卷上岸的孩子浮到水面，被漁民們誤認為水妖。而男主角丹是個英雄式的人物——勇敢而英俊。他愛上露亞，但露亞並不理解，她生活在習慣與生存方式完全異於陸上人們的深海之中，她的種族有嚴厲而神秘的宗教，但不存在愛情。人魚們在某個季節交配，然後產卵，孵化成小九*九*藏*書人魚，他們野蠻而詭異但又如魚一樣純潔。
露亞猛地聽見一個聲音從空中傳來。
導演室里的唐玉冷汗掉了下來，他用通話器對事先裝在西子耳朵里的接收器說道：「西子，聽見嗎？轉過身來……」
西子終於明白了，原來她根本就是露亞，而西子才是個夢影，所以她的夢中之夢才會夢見什麼東西奪走了她的一部分，那是因為她的孩子丟了。
唐玉笑笑說：「與其說是宗教，不如說是古老的神話。傳說，很久以前橫跨非洲和南美的亞特蘭蒂斯大陸載著它上面三百萬人沉到海底演變成了由大理石和珊瑚礁砌成的亞特蘭蒂斯城。而水妖的女主角露亞就是這座城裡人魚族的一員，她的魚尾和幽靈般的歌聲都是虛擬合成的，再加上電腦設計的海底特有的朦朧光線將會創造齣電影史上最完美的人魚形象。
其實自從西子去過醫院之後唐玉也曾考慮過更換角色，但那些風言風語束縛住了他的手腳，他怕人說這是不打自招。
四周的場景開始模糊，白色的牆壁逐漸變藍，冰涼、腥鹹的海的味道越來越濃，西子吃驚地看著自己的腿變成布滿鱗片的魚尾。周圍隱約浮現出遙遠寂靜的大理石建造的雄偉宮殿。
很明顯，它曾經努力過，很用力很絕望地努力過，但它始終無法翻轉身子，它永遠也逃不出去。
「露亞？」西子茫然地瞪著唐玉。
第二報紙登滿了《水妖徹底失敗，西子精神失常》、《美麗的女水妖被送進瘋人院》、《虛擬電影，無形的精神殺手》這樣的標題。
牆上的影片宣傳畫被一陣風掀到人行道上，西子失神的眼睛透過畫紙費力地凝望著灰藍的天空，不一會兒便被一隻黑色皮靴踏在了腳下。
西子沒去撿掉在地上的報紙，但她仍然看見了報上用大號黑體字排版的標題：《虛擬影片，主演墮胎；風流導演，殷勤接送》。
「這對我們太不利了。露亞應該是個很純潔的角色。」唐玉煩躁地在屋裡踱來踱去。
瘋狂的夕陽在西子眼中爆出一朵鮮紅的火花，背後的海襯著紫色的天空呼呼地燃燒起來。
在會客室西子找到了唐玉。唐玉正很溫馴地同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講話，看見西子便https://read.99csw.com介紹道：「西子，這位是孟夫人——咱們的投資商。」
是誰在咕她夢中的名字？
「我想虛擬世界大家都是知道的，現在就有虛擬銀行、虛擬超市、虛擬圖書館等一切數字化的生存方式在網路中運行。事實上虛擬世界、虛擬生存這些詞都是由虛擬現實這個詞派生來的，它的意思是：對客觀世界的如音像、感覺進行全面的模仿，甚至創造出世界上無法產生的東西而超越現實。這恰恰和電影的宗旨是一致的，從某種角度說，電影應該是最早的虛擬生存方式了。因此，利用虛擬技術輔助電影拍攝甚至代替攝影手段也該是符合邏輯的。
高聳的柱子蒼白地排列著，支撐著那座虛幻的宮殿。
什麼東西涼涼地撞了她的魚尾，西子回過頭。是柱子，白色的柱子，她回身摸了摸，涼的——冰涼，就像夢中的一樣。
唐玉擦了擦頭上的汗，終於鬆了一口氣，一切進行得還算順利，雖然開始時西子有些生硬。時間像淅瀝的雨細細碎碎地流走，電影眼看要結束了。
「唐導演，謠傳一個月前你新片的主演西子做了墮胎手術，而且你們的關係一度非常親密，這是否會影響影片的票房收入呢？」
「這個問題我也曾經問過自己，結論是不會。因為虛擬影片只是用來烘托某種特殊效果、氣氛的影片，而那種人物眾多、語言複雜的影片，虛擬技術還根本無法取代真正的攝影手段，所以拍攝始終是電影發展的主流。
唐玉吩咐工作人員把劇本影印件發給觀眾——他們中間有許多記者或圈內人士——他要讓他們知道就像他說的，這不是遊戲而是電影，一切都將忠實于劇本。
經過一陣輪番轟炸，記者們終於給唐玉讓了道。他坐在敞篷的綠色寶馬車裡，心不在焉地把著方向盤，最近需要考慮的事太多了。
「《水妖》是否與某種宗教有關？」
「我一直在做夢，每天都做同一個夢……」西子忽然說，聲音很小。
不過這種感覺也不是很真切，只有他看見她時才隱約察覺到。但他是個很忙的人，特別是現在——所以他幾乎不怎麼見到她，於是這感覺也就很巧妙地被忽略掉了。
「最後丹帶著遺憾看著露亞逐漸遠去。
唐ｈｔｔｐｓ://rｅad.9９cｓｗ.ｃom玉扭過身，指著電腦屏幕說：「你來得正好，孟夫人正和我討論亞特蘭蒂斯城的背景設計……」
「你、你好……」西子抽出手，慌亂地搜尋唐玉的目光。
唐玉惱怒地把報紙扔給她：「該死的記者，他們竟然把這件事捅出去了。」
放映廳傳來人群騷動的聲音，銀幕上的西子坐在礁石上的背影已經定格了十分鐘，仍舊不見她回身。
夕陽斜掛在海面上搖搖欲墜，海面一片猩紅。環繞排山倒海地就要撲出來。觀眾席猛然靜止，露亞的頭緩緩、緩緩地轉過來。
「嬰兒被殺的場面十分逼真，一個幾個月大的孩子將被尖銳的鋒刃一點兒一點兒地刺死。不過大家不必擔心，那個孩子也是電腦設計的虛擬產物。
唐玉皺了皺眉，看了一眼提問的記者。「我從一開始搞這部虛擬影片就知道會頂著很多壓力，但是這些造謠者也不該中傷人家一個女孩子嘛！」他頓了頓，沒等別的記者插上話又接著說，「其實，虛擬影片也不是那麼可怕，電腦技術不會把一切都取代。這隻是整個數字化社會中又一個新的嘗試。和正常電影的拍攝手段比起來，它不過是個纖弱的新生兒，至少應該給它一個機會。」
西子用力地捋了一下頭髮，盡量裝作用心的樣子看那屏幕。
那是一隻長著翅膀的黑色甲蟲，不知為什麼它被掀了個個兒，長著八支爪子的青白色腹部仰面朝天，而翅膀和厚厚的甲殼反被壓在了身體之下。
「啊！不……」西子猛然驚醒，這次她終於看清了，被扯出去的，是一個肉團兒一樣的嬰兒。
西子瘋狂地從休息室跑了出去。
唐玉彷彿沒有聽見，自顧自地說：「明天正式演出前，你千萬別露面。那些記者我來對付……」
「那麼由此發展下去，電影會不會演變成一種虛擬遊戲呢？」
唐玉為了強調演出時的新鮮感，從沒讓西子試穿過這套與電腦相連的虛擬外套。西子第一次穿它有些緊張，手心裏的汗粘粘膩膩地粘著手指。
「當然，這也需要一流演員，因為他們沒有停機的機會。這麼說起來倒有點兒像話劇了，不過它比話劇更完美，視覺效果更逼真。」
唐玉聽見有人這麼問暗自高興，終於把話題從風流艷事引向影片本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