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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屋

鬼屋

有小動物被我踩著了,發出細弱的慘叫,難道是烏鴉?可一點都不像。也許是老屋裡的鼠類。
「菊花,你上了坡之後不要去采那些櫻桃,那種事沒個完……你要堅定你的信心啊……」
「我看不見您。」
當我的眼睛完全適應了時,我就看到房裡靠牆放了好多小書櫃,桌子上擺著一本翻開的線裝古書,旁邊擺著一副小小的眼鏡。床頭柜上也堆著一些線裝古書。那麼,舅舅並不是一個巨人?這是他的房間嗎?為什麼我覺得這一定是他的房間?
我從空中抓到了一個東西,像是蜥蜴。奇怪,我對手中的這個小動物感到格外親切,我甚至將它貼到我的臉上。它是活的,這種想法讓我感到安慰。有一個活的東西和我待在一塊。但是它在我臉上咬了一口,我的臉腫了起來,傷口火辣辣地疼。我捨不得扔掉它,仍然將它握在手裡。也許它不是蜥蜴,它的皮膚疙疙瘩瘩的。
「我聽她說起過菊花。你還能在哪裡,當然是在我家裡。我一般不讓別人進來,如果我讓那人進來了,他就可以要什麼有什麼。菊花,你想一想,你要什麼?」
下了公交車,走在那條土路上,所有的記憶都逐漸地復活了。離辦公大樓不遠處有口井,當年井水從井口漫出,流到附近的田裡。我的爹爹曾用水瓶灌了井水,拿來給我喝。現在水井已乾枯了,附近的水田也消失了,成了荒地。
「舅舅您好!我是同青蓮一塊來看您的。您能告訴我我在什麼地方嗎?還有,青蓮在哪裡?我的名字叫菊花。」
快到家時,青蓮忽然對我說:
「不要喊,悄悄地!」他說。
已經有好多天了,我一直等著住在五樓的青蓮帶我到一個叫「烏鴉山」的地方。那是一棟空樓,是快要倒塌的危房,一共有五層,原先是市政辦公的房子,我僅僅從那旁邊經過一次,是我四歲那一年。我記得媽媽用手指著那些緊閉的大玻璃窗對我說:「這是『烏鴉山』!」我腦子裡立刻升起無數的疑問,我說:「怎麼會是山?明明是一棟樓房嘛。烏鴉在哪裡?這些窗子關得這麼緊,是怕裏面的烏鴉飛走嗎?」我還要問下去時,身旁的爹爹打斷了我,他說:「快走,快走!」
我一直在走,我走了多遠了?其間我呼喚過青蓮好多次,她沒有回答。是不是她上到了山頂,就聽不到下面的聲音了?我腳下的地板又上升了好多,可是看看光柱的上面,我還離屋頂很遠,也許我不可能到達那裡,那是青蓮的地方。青蓮的沿路什麼都有,花兒鳥兒,櫻桃栗子,我的周圍只有黑暗。小的時候爹爹將我從這棟房子前面拖走,是因為他知道我不是這塊料嘛。沒想到這麼多年了,我還能九九藏書重返此地,還看見了巨人舅舅。我想到這裏又有點振奮起來了。
「不是。我是來,我是來……」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覺得青蓮在小題大做,她要抬高她的身價嘛。
「我正好就是青蓮的舅舅,我在這裏看門。」
「菊花,這裡有很多……你來嗎?啊……」
這個人大概是青蓮的舅舅。既然舅舅也在這裏,那麼這裏該不是地獄。
「我在你左邊。」
我的聲音像蚊子叫一樣,完全失真了。
她快要到了。也許,她快要到烏鴉山的山頂了,她的沿路有紅櫻桃,也許還有栗子,可我這裏什麼也沒有。我雖然和她在同一座山上,但我又在空房子里,這有多麼怪。啊,我看見巨人的腿越過了那根光柱,他走過去了,一點聲音都沒有。
「菊花,你已經到了二樓,到了二樓就要好多了,你的右邊有一條坡……你感覺到了嗎?」青蓮離得近一些了,她在向我喊話。
「沒有啊,舅舅!青蓮離我很遠!」
「你去過她那裡了嗎?」他的聲音立刻響了起來,伴隨著空屋的回聲。我感到了那種震動,像輕微地震一樣。
我在沮喪中又一次聽到了青蓮的呼喚。她離得更遠了,她好像在天上叫我一樣。
我大聲說完這句話時,就看到對面出現了一個亮點,像是什麼人舉著蠟燭在那裡走,又像是單獨一根蠟燭在空中浮遊。我朝亮點移動時,感覺到有人扯著我不讓我走。
我所坐的地板在他的笑聲中劇烈地顛動。我真害怕啊。
「那我弄錯了。我看不見您,老爺爺。您是舅舅嗎?」
瞧,他又在越過光柱!他不說話時,就一點聲音也沒有。他的腳站在我所在水平線上,他的頭部也許在山頂。
但是門在哪裡?我找不到門,我無法從這裏出去!我坐在地板上,手裡握著小東西。我在傾聽。遠遠的什麼地方傳來瀑布落下的轟鳴聲,我想象著那水霧連天的景色。
「青蓮,青蓮,你在哪裡啊?」
「菊花,這裡有紅櫻桃!」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戴眼鏡的、有著山羊鬍子的駝背老人進來了。後面跟著誰?我的天,是青蓮!
「說是危樓,其實垮不了,幾十年都垮不了。裏面特別好玩!」她說。
他沒有回答。他不再出聲了,也許他已經走了。
她的舅舅住在地下室,青蓮敲了好久的門他都不開。青蓮說他「總是這樣的」。她說我們可以先到「烏鴉山」裏面去看看。她將那張大門一拍,門就開了。我差不多是被她拖進去的。彈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裏面什麼都看不見。
「小傢伙,你抱著我的腿幹什麼?你要自己努力!」老男人的聲音從上面傳下來。這光溜溜的柱子竟會是一條腿read.99csw.com!我的臉在發燒,我憎恨自己的無能。那麼,這個人是個巨人。他到底是誰?
我年復一年地央求她,她終於答應這個星期六帶我去那裡,她是星期一早上答應的。漫長的五天就在各式各樣的猜測中過去了。我特別害怕她改變主意。然而我們終於出發了。
她的聲音被淹沒在烏鴉的叫聲中了。我離開光柱,躲到黑暗裡面去。我腳下的地板在變化,因為有了那根光柱做對比,我感覺得出來我正在上升。啊,我也許到了三樓的高度了!烏鴉的叫聲變成了嘀嘀咕咕,我從未聽到烏鴉是這樣嘀嘀咕咕,也許它們根本就不是烏鴉?
「舅舅啊!」我在喊。
整個屋子都發出迴音,舅舅的聲音像從擴音器里傳出來的一樣。青蓮的舅舅,他是一個多麼有威力的人啊。青蓮每年都來看這位舅舅,她從未向我透露過她在這裏的活動,她真沉得住氣。一個人,如果她有一個巨人做自己的舅舅,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我設想不出來。我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她的萬丈瀑布和深海美景的綉片,啊,我模模糊糊地有點理解她了。她屬於另一個世界,我呢,只不過是一個輕浮的小姑娘。怪不得我會這麼崇拜她!我們那邊的鄰居沒有任何人知道青蓮的舅舅是一個巨人,也許對於她來說,這是件見不得人的醜事?在我看來恰好相反,這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青蓮對事情的看法和我完全不同,她和我們所有其他人都不一樣。
我繼續在黑暗中漫遊。啊,那光柱裡頭下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不,不是雪花,是一些身體極為細小的鳥兒在往下墜落。我聽到它們掉在地板上的輕柔的響聲,然後它們就跑散了。現在我看不見它們,但是我感覺得到這死屋裡頭有了生氣。它們並沒有叫,但我老覺得這裏那裡有鳥兒的叫聲。忽然,凄厲的烏鴉的叫聲響了起來,接著光柱消失了,屋裡重返死寂。也許是一隻巨大的烏鴉,它一共叫了三聲。靜寂更為可怕,我的血都要凝固了。會發生什麼?
腳下的地板在傾斜,我滑倒了,而且一直在滑下去。我滑到什麼地方去了?這就是青蓮剛才說的「出意外」嗎?我的天,我一定快到地獄了吧。啊,停下來了!我站起來,現在可以自由走動了。但我還是不敢亂走,因為心裏害怕。
「我是從另外一頭進入大樓的。」她說,「我一回頭,你不見了。我在裡頭玩了一會兒就下來了。我舅舅這裏好不好?」
我摸不到牆,為什麼?難道我不是身處一棟大樓裏面嗎?大樓即使沒有樓層,也應該有外牆啊。我走了又走,還是摸不到牆。而那些烏鴉,全都到我的下面去了。我設想著這個read.99csw.com可以自由上下的空房,心裏一陣陣激動。瞧我現在走得多麼快了啊。青蓮青蓮,你在哪裡?我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不,我還是有點方向感的,我心中的方向就是避開那根光柱。那麼我在繞圈子?也不是,瞧我又升高了,也許有四層樓高了?這隻是我的設想,這裏沒有樓層。
「青蓮青蓮!我完了!我去不了你指給我的地方!」
當我問起她關於繡花的事時,她制止我問下去,滿臉的陰雲。她說我不懂這種事。我當然不懂。她和她母親在繡房里究竟是一番什麼樣的情景?我一點都想不出來。青蓮母親的相貌有點像一隻老猴子,她上樓下樓時總是躡手躡腳的。我碰見她,她就對我嘻嘻地笑,從來不和我說話。青蓮和她媽媽所在的遙遠的世界顯然是我無法接近的。是不是因為這個,我才如此地崇拜她?
「用力看。」
我發現舅舅有著尖尖的紅鼻頭,模樣有點猥瑣。
後來我們搬家了,搬到了城市的另一端。關於「烏鴉山」辦公大樓的情況都是青蓮告訴我的。青蓮只有十四歲,但已經長成了一名美女,我很羡慕她。她總是皺著眉頭對我說:「菊花菊花,你怎麼還是這麼丑,我都不好意思和你上街了。」我知道她在說假話,所以一點都不生氣。我們談論「烏鴉山」的情況有好久了,所有的信息都來自青蓮。這些年,我還隱約記得那棟遠郊的大樓,但再也沒去過那一邊。城市太大了。青蓮卻是每年都要去,因為她舅舅在那裡當看門人。
我失去了知覺。我好久好久才醒過來,聽到青蓮微弱的聲音從遠方傳來,時斷時續的。
「小鬼,你是來玩遊戲的嗎?」老男人的聲音。
她同守寡的母親住在五樓,我們家在一樓。我在心裡頭將她比作鬱金香。既不是玫瑰也不是水仙,她就是鬱金香。我自己嘛,是最普通的黃菊花。青蓮並不承認她是我的密友。她喜歡獨來獨往,她有時叫我「小菊花」,表示對我的輕視。不過我很喜歡她這樣叫我,我覺得有種親昵的味道,雖然我只比她小一歲。
「菊花,我在山坳里……你不要慌,抬起腳來走……」
「舅舅。」我向空中說。
她的回答從遠遠的地方傳過來。我覺得她在我的上方。也許她在五樓,同那些烏鴉待在一塊?我遵循她的指示,將腳步抬得高高的。但我覺得自己老在原地踏步,腳下的地板有強大的吸力,弄得我滿身大汗。當我泄氣地停止努力時,青蓮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她的話立刻讓我的情緒陰轉晴了。我有了秘密!這是我和青蓮之間的秘密!多麼好啊!
「你真是個不懂事的小孩!」舅舅笑了起來。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就像爆九九藏書炸一樣彈回來,把我的耳膜都要震破了。怎麼會這樣呢?我用力站起來,一邊走一邊張開兩臂到處摸索。我摸到了一根柱子!我緊緊地抱著柱子,不知怎麼激動萬分。
我和青蓮又坐上了公共汽車。我心潮澎湃。青蓮呢,板著一副沒有表情的臉。我忽然想起了小東西,天哪,我在哪裡把它扔掉了?我凝視著手心,手心裏什麼傷口都沒有,再摸摸臉頰,也沒有傷。我後悔得不行,心裡頭一片陰暗。
「我,我好像……有點感覺到了。」
她還在我的頭上。我又開始用力,我似乎取得了一點成效。地板發出喳喳的破裂聲,我很害怕。在家裡玩跳馬時,青蓮做「馬」,我從她身上跳過去。每次跳過去時,我老覺得自己劈開的腿將青蓮的腦袋削掉了。這種幻覺令我全身發抖。現在我踩在破裂的地板上就是這種感覺。哈,我覺得我已經移動了好幾步!我的雙臂在黑暗中揮動,我渴望抓到一點什麼東西。
「乖乖,」舅舅將手放在她肩頭,「不要問這種問題,不吉利。」
「這裏還有更好玩的。你看得見我嗎?」
「舅舅!」
「青蓮!」我聽見了自己凄厲的叫聲。
一想到回家我就興奮!啊,青蓮,你讓我有了多麼奇怪的經歷啊。我現在很想回家,但是我也很想再遇到一些什麼新東西。我最想的還是現在同青蓮會合。她不是還在關注我嗎?她並不那麼嫌棄我。哈,這是第一次,我和她有了共同的秘密。我決定不將「烏鴉山」的事告訴父母。我大概不能同她會合!這好像是她的一個原則:她得在她的地方,我得在我的地方。被咬的這半邊臉完全麻木了,我會不會死?小東西又在我掌心處咬了一口,有一點點痛,但更多的是興奮。這個沒有翅膀卻可以在空中遊走的小東西,如果我把它養在家裡,它終日在空氣中游來游去,鄰居們看了會有多麼羡慕!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恢復了正常。我總共才移動了四五步的距離,怎麼一下子就到了二樓呢?既然是樓房裡的二樓,又怎麼會有一條坡?她在那裡叫我高抬腿,用力爬坡。她還威脅我說,如果不用力爬坡,就會「出意外」。於是我開始像機器人一樣,高抬腿,放下,高抬腿,放下,再高抬腿……我又在原地踏步了。
「菊花,我真高興……你得到了……」
沒有人回答我。在黑暗中待了這麼久之後,我的眼睛離不開那個光點了。我生怕它消失。忽然,光點變成了向上無限延伸的光柱,有碗口那麼粗。啊,原來這裏不是什麼五層樓房,只是一間巨大的空房。那光柱穿透屋頂,射向空中。我終於移到了光柱的所在。我試探性地將手伸進那光柱,房裡立刻響起慘烈的烏鴉的叫https://read.99csw.com聲。我嚇得連忙將手縮回來了。歇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又去試探。這一回,我的手伸不進去了,強大的電流將我擊倒在地。啊,那些烏鴉!那些烏鴉!我的腦袋要爆炸了。
他終於笑完了。我又看見了在空中浮遊的那根蠟燭,蠟燭所在之處出現了一張門,我立刻站起來走過去,推開門。門的那邊是小小的地下室房間,有微弱的地面的光線從窗戶那裡透進來。房裡收拾得很乾凈,床上還掛著蚊帳。
青蓮的聲音從極為遙遠的上方傳過來。我覺得她所在的那個地方已經不是屋子裡面了,也許她在太空里。我得到了什麼?她是指我手裡的這個小動物嗎?這是一隻涼血動物,握在手裡軟乎乎的。它沒有翅膀,居然可以在空中遊走。我決心將它帶回家養起來。
他在上面又說話了,他能猜透我的心思。啊,青蓮的舅舅是巨人,她從來沒向我透露過這一點!我有點放心了,我所在的地方不是地牢,只不過是青蓮舅舅住的地下室。先前我們敲了很久的門他都不開,是考驗我們嗎?奇怪的舅舅。
「舅舅,那是您嗎?」
她並不常常和我玩。我們在一起時總是玩一種最簡單的叫「抽百分」的撲克遊戲。當我問她在家裡玩些什麼時,她就乾巴巴地回答:「要幹活,沒有時間玩。」她從不邀我上她家,我聽人說,她和母親為一個工藝美術品公司繡花。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見她,我強行揭開她手中的竹籃上蓋的麻布,看見了那張令我倒抽一口涼氣的綉片。她索性拿出來讓我看個夠。那是一幅雙面綉,一面是深海的美景,一面是萬丈瀑布。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死死地抓著她舉起綉片的手。她生氣了,讓綉片落在籃子里,打開了我的手。
「不要叫……我快要到了……」
「啊,好像有個影子。您在我右邊嗎?」
「青蓮!」
「我?我要到青蓮那裡去!」
「到了『烏鴉山』大樓,你可不要隨便亂問。」
現在她將我帶到了這個地方,我和她之間的距離不是仍然像天地般遙遠嗎?這座「烏鴉山」,好多年裡頭我對它朝思暮想,我甚至設想過大樓的中間有一棵通天大樹呢。結果卻是我糊裡糊塗就跌到了這個地牢里。這就是我追求的樂趣嗎?
他沒有回答。
在公交車上,青蓮嚴肅地皺著眉頭不說話,不論我向她問什麼問題她一律以搖頭來回答我。
「那個地方,你想同我去就可以去的。」
他問我是不是來玩遊戲的。或許來這裏的人都是來玩遊戲的?我細細一想,竟然流冷汗了。多麼可怕的遊戲啊。我就地坐下來,回憶我同青蓮之間多年的友誼。
有嗡嗡的迴音響起,空氣似乎在振動,應該是舅舅在說話,但我聽不清,一點都聽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