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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園

家園

「對,就是直接往下跳。」
「你們不是常在一塊做氣功嗎?」常雲撇了撇嘴。
「你來了啊。」他說。
「什麼事,爸爸?」
「那個電工小郝,你記得吧?」她問遠志。
常雲老太走進物業辦公室前面的陰暗過道里,她感到有人抓了一下她的手又鬆開了。用力一打量,發現有人坐在過道的地上。
春天裡,沉睡的小區蘇醒過來了,人人臉上透出壓抑著的喜悅。在小路上,老鄰居們相見便相互打招呼,口裡說著家常話,心裏卻在說:「春天!春天!」
「你看到花園裡的那些人了嗎?」
「嗯。我來救你。」她的聲音有點變化,比平時含糊。
「小郝這青年有靈氣。他真會搶鏡頭,一下子就把飛翔的痕迹攝入了畫面。按理說,鳥兒飛走之後空中應該是不留痕迹的,可是小郝……他到底是誰?」她的眼瞪得很大。
「她大概是忽發奇想叫了你來,她自己又忘了這回事。這個時候她正睡得香呢。你回家去吧。」
「那麼你呢?你會慢慢變得像鳥兒嗎?」
「哼,不幹什麼。」
「老汪,你聽到了吧?他就是這種腔調。他呀,從來不認為我們所做的事是正義的。你就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
他們的房間本來就隔音效果極差,所以隔壁廚房裡的討論聽得清清楚楚。遠志老師滿心沮喪。老伴她們那一夥,還有女婿,都對他築起了銅牆鐵壁。即使女兒又回來了,也未見得能改變他目前極其孤立的現狀。他的思維裡頭一定是有一個過不去的坎,使得他再也聽不懂別人的話。
小郝慚愧地低下了頭。常雲老太拿著充電器離開了物業管理處。
「你看到什麼了?」
「你們要在哪裡開會?要不要我去為你們放哨?」遠志老師討好地說。
「只有我一個人在做氣功,他在練習使用望遠鏡。」
常雲老太打量著做氣功的鄰居們,她發現他們全都紅光滿面,神采奕奕,就連那個慢性病患者也如此。這是氣功的功效還是集體活動的功效?從自己的親身體驗來看,她認為是後者。她自己不也是因加入社區活動而恢復了活力嗎?現在她把遠志老師也帶動起來了。在常雲看來,老伴處在神情恍惚的狀態里已經多年了。在她的想象中,他待的地方是一個灰白的高寒地帶,那種地方沒有人,只有人的影子。夜間,遠志總是深深地隱藏在那種地方,手腳被凍成了冰塊。現在這是怎麼回事?他居然在頂樓的平台上做氣功!還有,他外出的時間也長起來了,有時夜裡也出去,像個幽魂一樣在小區里晃來晃去的。他說他在幫助她開展工作,常雲老太卻覺得他有可能是迷上了氣功。
邱老太離開她家之後,常雲發現遠志老師在狹小的飯廳的牆上掛了一個臉譜。那並不是京劇臉譜,看上去有股妖氣,還有股殺氣,分不出是男是女。遠志老師是從哪裡買來這個寶貝的?常雲老太心裏湧出不祥的感覺,她想不出丈夫的用意。這種臉譜,太邪惡了。按理說,遠志老師是不會喜歡這種東西的,如今一切都亂套了。常雲老太越想越生氣,就將那臉譜取下來,收到櫥櫃里去了。
她抬起頭來看見了遠志老師,彷彿不認識他似的將他仔細打量。遠志老師有點發窘,連忙說:
「好吧好吧。我走了。可是有件事,爹爹,我想告訴您。」
「不能。我只能告訴你,你要將全部心思放在這上面。」
「那也沒錯嘛。」
「對,我反對。」
「可是我們並不是想要趕走他們。」
「瞎說,這怎麼能稱得上是通風報信,那麼多人在旁邊,他又是我的女婿,打電話再正常不過了。你真是有點老糊塗了。」
為了清理一下自己紛亂的思緒,常雲老太爬到了頂樓的平台上。這些灰綠色的房屋都挨得很近,房子與房子之間的綠化區十分狹小,而且大樹很少,整個小區給人舊麻麻的印象。唯一的亮點便是那個社區花園了。現在那花壇里開著菊花,長勢還不錯。花壇邊上的槐樹葉子也很茂盛,因為春天裡物業人員給它們施了化肥。當然,這是虛假的繁茂,不過總比光禿禿的要好吧。常雲老太見過不少小區的綠化帶,大都是光禿禿的。到底有些什麼東西在小區的地下暗中涌動?常雲老太想象著無數的蜥蜴從花壇里爬出的情景,心裏一陣陣發緊。那些做氣功的人早就回去了,但常雲老太知道,花園裡的一草一木都飽含著那群人的氣息,顯露著同他們交流過的痕迹。常雲老太很妒忌他們。她也很喜歡花草和樹木,她並不願意毀掉這社區唯一的花園,將它變成建築群落。可是她和她的同夥一起在做的不就是這件事嗎?不,不對,他們並沒有開始做。他們給區里的申請報告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遠志老師擔憂的事並沒有發生。教師村裡面很平靜,做氣功的那些人仍舊做氣功,體育活動室一點也沒有要動工的跡象。不過遠志老師在路上和菜市場里感覺到了一些白眼,他認為這些人的白眼同老伴常雲有關,同自己無關。他只是這樣認為而已,並沒有很大的把握。他感到最沒有把握的是常雲的想法。她和她的那些同夥到底要不要建體育活動室?
是那中學生,他靠在屋頂的女兒牆上,好奇地看著她。「還有別人在這裏做氣功嗎?」
「您,不相信我說的話嗎?」他探詢地打量她。
「可是現在連你也上不去了。我們要不要喊?」
「不要喊。小龍總會發現我們的。」
女婿似乎在埋怨,又似乎想打探什麼。遠志老師聽了不太高興。
老伴常雲先前是一位慈祥的母親,和大部分母親沒什麼兩樣。自從女兒死了之後,她性格中的某種東西就漸漸地顯露出來了。至於那是些什麼東西,遠志老師還弄不太清楚。比如有一天,他看見她同幾個鄰居坐在花園裡的芍藥花叢中喝茶,她們放肆大笑,任意採摘那些花兒,將那花壇弄得一片狼藉。後來物業管理部出來干涉,這些半老太婆才一邊咒罵一邊離開了。常雲走出花園,看見遠志老師在旁觀,就氣不打一處來,憤憤地指責他,說他沒擦皮鞋,「形象頹廢」。這類事常發生。遠志老師不想同她吵,就離她遠一點,獨自沉浸在自己的虛擬世界里。那麼,老伴所說的「正義」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一點都聽不懂她的話?莫非他自己在這夥人眼裡成外星人了?
「我問你,你的望遠鏡究竟是用來看什麼的?」
常雲的語氣顯得很激動,但遠志老師一點都不懂她的意思。儘管不懂,老伴自信的語氣卻使得他心裏輕鬆起來了。她不是一點都不將眼前的困境放在心上嗎?她不是特意跳下來救他了嗎?她當然是胸有成竹的。
「他學會了使用嗎?」
「沒有!怎麼會見到她?她不是死了嗎?」她嗔怪地說。
遠志老師的老伴常雲同他性情相反。她也早就從某單位退了休,但是她在教師村裡很活躍,同那些教師和家屬關係密切,並且屬於其中的一個派別。老伴有時也同遠志老師談論村裡那些雞零狗碎的事,這種時候遠志老師往往裝作傾聽的樣子,其實呢,什麼也沒聽進去。遠志老師只對那些遙遠的事情感興趣,比如火星上將來可不可以住人,地球上的淡水資源會不會耗盡之類。他有一本剪報,裏面都是科技常識。他是一個厭惡社交、喜歡空想的人。退休後有了大把的時間空想,他過得很愜意。他去買菜時穿過教師村,一種暢快的輕靈感便從體內升起,這時他的目光就變得敏銳了。
他這番話對常雲老太震動很大,她又想起他後腦勺上的那個洞。她繞過桌子想去觀察他的後腦勺,但小郝也隨著轉了一下身來面對著她,弄得她很不好意思。
邱老太的身影出現在法國梧桐樹的那邊,同她一起的有個老頭。他倆突然一拐,朝著與常雲相反的方向快步離開了花園。他們一定是看見了她才這樣做的。常雲感到小區https://read.99csw•com的事務變得風雲莫測了。
儘管老伴的語氣冷冷的,遠志老師卻逐漸興奮起來。他的思緒飄到了久遠的年代。那個時候,他曾計劃同他的學生們搞一次長途旅行。他們在一塊查地形,搜集資料,反覆討論路線,可是到頭來卻沒有實施。為什麼呢?因為那個計劃節外生枝,越來越龐大,越來越離奇,每個參加者都充分發揮自己的想象力,提出創新的建議。最後,遠志老師一下子醒悟了,感到這個計劃實現起來比登上月球還要難,根本沒有實現它的條件。於是在一次糾纏不清的熱烈的討論會上,他宣布取消這次旅行。那些學生都疑惑地看著他,懷疑他的神經出了毛病。愣了一下之後,大家忽然歡呼起來,他們明白了老師的深謀遠慮。
常雲老太的心戰慄了一下。她看不清這個濃眉漢子的五官,她覺得他的樣子很陌生,完全不像小區的人。難道是新搬來的?她想走開,但她的腳像被粘在原地了一樣。漢子正在收起他的筆、紙和硯台。常雲老太赫然發現了這人後腦勺上面的黑洞。她頭一暈,用雙手死死摳住樹榦。好一會兒她的視力才恢復。
他愣了一下,笑起來。
「發生了什麼事啊?」
「小郝啊,你的願望是好的。可是你對他了解多少呢?」
常雲生氣地回廚房去了。
「就是一種特殊的大雁,老在從南到北、從北到南地來來回回地飛,一直飛到死!遠志老師對這種鳥深有研究啊。剛才我還在想,遠志老師真是一個博學的人。我能不能成為他那樣的人?我是一個孤兒,可是我一到你們家就有種回到了父母家的感覺。」
常雲老太注視著老伴自得的神情,回想起這一陣他那些不公開的活動,忍不住笑了起來。
「常太太,我是物業部的電工小郝啊。我還幫您修過燈呢!」
自從投入教師村裡的社會活動以來,常雲老太漸漸發現了生活中有一些各種各樣的黑洞。前不久,她和遠志老師還掉進了其中的一個,就在變電間的旁邊,那麼深。後來還是女婿將他們救上來的。一般來說她都能預先發現那些黑洞。它們有的在樓梯間旁邊的牆上,有的在灌木叢中,有的在一棟樓的牆根,還有的更稀奇,就在某個人的臉上。當常雲老太發現那人臉上有那種黑洞時,她就同那人疏遠了。常雲老太現在思考著這個問題:「會不會有掉進去上不來的事發生?」這時她聽到老伴在卧房裡說話,老伴說:「到一山唱一山的歌!」常雲老太忍不住笑起來。
「是真的。可是你不要管她那些事。」遠志老師生氣地說。
常雲老太問邱老太:
「沒有。我一發現這裡有個洞就跳下來了。」
有一個老女人一邊往衛生間走一邊大聲說:
他醒來時老伴常雲已經在廚房裡做好了早飯,叫他過去吃。他洗漱完畢就在廚房裡坐下來吃飯。
遠志老師一愣,停止往嘴裏送飯,吃驚地看著老伴。
「不要去,奶奶,那裡頭空氣不好。」居然是那中學生。
「老遠不同意。」老伴在廚房裡說。
「我們已經有了。」常雲的語氣里有責備。
「嗯。」
「謝謝小郝啊。紅雁的事?我怎麼沒聽說過?」
遠志老師聽到這裏就趕緊抽身出來逃走了。他回想起自己站在人群中時感到腿腳有些發麻。是不是因為那些人做氣功,他們當中有一個「氣場」所致?他進了屋,坐在書房裡了,可心還在怦怦地跳。他拿起一本科普雜誌,竭力將自己的思緒固定在南極的融冰問題上。很快他又走神了,陰鬱的情緒侵蝕了他的想象力,花園裡發生的事讓他感到后怕。那種柔軟的動作,那種怪異的表情,那種隱秘的韻律,到底意味著什麼呢?很顯然小區裡頭有一個氣場,甚至有小區外的人來參加這個氣場。剛才他女婿也說了,是為了一種「精神寄託」。遠志老師以前沒研究過氣功,可是他現在感到氣功真神奇。他心裏有點埋怨常雲,他覺得她和這麼多人作對是一個不祥的兆頭。
遠志老師琢磨不透她的意思,他的思維被拋在了荒原上。他想,他現在不會再滿足於思考月球上的事了,因為他自己的立足之地都有危險了啊。
「可他又反覆強調他自己不算什麼。」
「老遠,你同金老師熟嗎?」她問。
「可是你們不是要建體育活動室嗎?」
「有個地方在打雷。」常雲老太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破裂。
「當然是。我一直在關注事態的發展。我在記錄歷史。」
遠志老師一邊收拾飯桌一邊說:
「你跟著我上來吧。」
「老遠啊,這下你這個退休地理教師出名了,都知道你有一架望遠鏡,好幾個人找我借呢!」常雲老太用筷子敲著菜碗邊說。
「嗯,不過沒有什麼好看的。」中學生撇了撇嘴。
「那麼,你是反對在花園裡建體育活動室的了?」
中學生跳起來跑下樓去了。常雲老太心裏亂糟糟的,很難受。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說你們心懷寬廣,仁慈。」
遠志老師坐在洞底的枯葉上,往事一件接一件地在他興奮的大腦中回放,他的心底正在透出越來越多的光。他很想向常雲訴說一下,可是她似乎不感興趣,她的心思在另外的事上頭。那時他有一個學生,這個學生熱衷於用望遠鏡觀察城市的住宅群,他告訴他說那些住宅群正在形成某種圖案,他向他描繪了那個潛在的圖形。遠志老師感到他說的有道理,只是覺得他有點不務正業。雖然覺得他不務正業,可又每次急於想聽他說出新的信息。所以在好長一段時間里,一架舊望遠鏡將這一對師生秘密地聯繫起來了。

(一)女兒

常雲幫他收好望遠鏡,回憶起那位頭髮花白的大學老師。
鄰居這時看了看遠志老師,又說:
「依我看,你們這些『檯球派』啊,乾脆同那些『氣功派』的人亮明你們的觀點吧,告訴他們體育活動室一定要修在花園裡,讓他們另外找個地方去做氣功。區里領導不是已經指示了,說你們的方案可行嗎?」
小郝彷彿被什麼東西捅了一下,興奮起來。
夜已深,遠志老師還坐在書房裡。他站起來,輕輕地走到他們的卧室那裡,用耳朵貼著房門傾聽了一下。老伴正在輕輕地打鼾——她總是睡得很香。遠志老師羡慕常雲在生活中表現出來的活力和決斷力,雖然他並不能完全理解她。有時他也想像她那樣去做出判斷,但基本上行不通。夜晚的氣息從敞開的窗口湧進來,遠志老師的思維在此刻特別清晰,有一刻,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貼近了常雲的那個世界。可沒有多久他又被推了出來。
「奶奶!」中學生追著她來到了外面。
「奶奶,我是來向您借望遠鏡的。只用半個小時。」
「什麼意思?」邱老太紅了臉,很生氣。
「你,你到底是誰?」她的聲音變得很難聽。
「他從來就是那樣說話的。」遠志老師笑起來。
常雲老太想,真是沒有不透風的牆啊。接著她又想,自己為什麼老在生氣?為什麼她周圍的人都不生氣?這種生悶氣的生活可不是她想要的新生活。她想要的新生活是自由自在,每天哈哈笑幾次。常雲老太想到這裏時又忍不住去了書房,她拉開抽屜一看,望遠鏡已經不在了。她又在書房裡找了找,也沒找到。
「是遠老師。原來您還不知道啊。」
事情是這樣的:教師村裡面沒有體育活動室,教師們如果想在業餘時間打乒乓球或檯球的話,就得跑到離得很遠的另外一個小區去。於是一群體育活動愛好者就想在小區內建一個這樣的活動室。可是這個活動室沒地方可建,因為教師村太擁擠了,除非將它建到公共花園裡。體育活動愛好者們就正是打的這個主意。常雲老太也是屬於他們當中的一個。另外一派堅決反對。他們是氣功愛好者,每天早上和上午都要到花園裡做氣功,他們可不九_九_藏_書願意破壞花園的格局,這裡是他們強身健體的唯一的地方。然而建體育活動室的申請報告還是送到區委去了。
老伴常雲將那些人送走以後遠志老師才從書房裡面出來。常雲抱怨頭痛,正在吃去痛片。遠志老師聽見她在自言自語:
「你觀察到了一些什麼?」常雲指了指望遠鏡。
「你這小傢伙,在這裏幹什麼?」
「我聽不懂啊。你說起一種紅色的大雁,那是什麼鳥?」
常雲忽然想到,將望遠鏡送給遠志的那個學生,大概是個深謀遠慮的傢伙。聽說他如今住在西北的荒原里。那荒原,是遠志和他當年計劃要去的地方嗎?他們計劃了那麼久,到處找地圖,找資料,最後還是沒有實施。那時常雲想過,如果他和他的學生們實施了計劃中的長途旅行,也許就永遠不會回來了。當年的西北人煙稀少,交通不便,人們的腦子裡對那種地方充滿了浪漫的幻想。
「那麼你關心的是什麼?」
她昏頭昏腦地走到樓下,也不知怎麼就來到了花園裡。她看見有一位大漢蹲在樹下寫毛筆字。毛邊紙很長,毛筆很粗,他寫得很起勁,一點都沒覺察到常雲在他上面觀看。那些字很怪,常雲完全不認識。她在心裏默記了兩個字,打算回去問老遠。看了這些古怪的毛筆字后,她感到心平氣和了許多。她抬腳要走,大漢說話了:
常雲老太向她做了這種解釋之後心裏覺得很不舒服。邱老太是來常雲家開會的。她們五個人坐在她的廚房裡討論小區的體育活動如何開展,常雲老太不知怎麼的卻說起野貓來了。她從大家的眼神中看出沒人喜歡這個話題,不由得後悔自己的多嘴。其實她不是想說野貓,而是要由野貓扯到另外一個話題上去。望遠鏡裡頭看見的情景始終令她不能釋懷。
退休教師遠志近來的平靜生活被一點小小的意外打亂了。遠志老師是受人尊敬的中學地理教師,雖然退了休,桃李滿天下,間常還有學生來訪問他。他對自己清貧的生活很滿意。他所居住的這個教師村並不平靜,人與人之間充滿了爭鬥、算計和猜忌。遠志老師雖然同大家的關係都不怎麼好,卻能做到不介入任何一個派別,超然處之。
「嗯。他總是來走走的。」
「就是我們,我們是新人,我們有新辦法!」
姨媽口中念叨著什麼,彎下腰去系鞋帶。常雲老太看見她的背脊好像斷了一樣,就忍不住伸手去摸她。她一伸手,姨媽就不見了。四周又恢復了黑暗。不知為什麼,那個時候連老鼠也不來了,白天里它們倒是猖狂得很。常雲老太傾聽著外面的貓叫,心裏感到踏實起來。
「這是真的嗎?真有意思啊。」女婿靠近他,遠志老師聞到很濃的煙味。他記得女婿以前是不抽煙的,看來他過著一種墮落的生活。
那時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活是多麼單純啊!他們沒有錢,最經常的娛樂就是去公園。偶爾一天去兩次。公園很大,裏面有一座真正的小山。他們一家三口都崇尚自然風景。女兒一直很健康,後來也成了一名教師,結了婚。誰知道一個鮮活的生命會如此脆弱?
「是你告訴他們的?」
「是啊,那些貓。但是總不能將它們都送去做絕育手術吧。我們這樣的模範小區,它們也有份的。」邱老太說。
「是真的。」常雲突然提高了嗓音,「可是你不要把這同什麼陰謀行動扯到一起!我們不搞陰謀,也不會採取什麼行動!」
太陽懶洋洋地曬著大地,常雲老太仰望天庭,心中發虛。
「不同意也要執行。」一個粗喉嚨的老女人說。
不知為什麼他隱隱地感到,這一切都同女兒的死有聯繫。人一死了就煙消雲散了,那麼他或她生前的種種聯繫會發生什麼樣的變異?遠志老師的目光又落在那本雜誌的封面上,他同那塊南極的冰交流著內心的感受,他幾乎可以將那感受說出來了。但是那只是幻覺而已,他說不出,永遠說不出,冰塊在嘲笑他,他心中有輕微的慌張的感覺。
他從文件櫃里拿出一個相簿,翻開來給她欣賞。他解釋說那都是鳥類的照片。他一頁又一頁地翻過去。可是常雲老太沒有看到一隻完整的鳥。那些照片上大都是一些模模糊糊的痕迹,個別的顯出一隻腳爪,或者半截喙,但也不完全像腳爪和喙,要努力去想象才發現有點像。當她觀看時,小郝就在旁邊問她:「您對這種鳥類感興趣嗎?」或:「您支持遠志老師的這種愛好嗎?」或:「您認為我的攝影技巧怎麼樣?」
「有人說我們建體育活動室是一個陰謀。其實我們又並不會真的動手去建它,我們只不過是向區里交了申請。哈哈哈!」那說話的惡意地笑起來。
「老頭子,你在哪裡漫遊?」

(二)常雲老太

「在那一大片溝壑裡頭。」
「可是我進展太慢。」
他走到書架那裡抽出一本雜誌,那封面上有南極的風景,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塊冰上面。女兒臨終時的目光很像這塊冰。當時她抓著他的手,他沒料到她還會有那麼大的力氣。當他終於明白過來時,便爆發出了大哭。這本雜誌是他從書報亭買來的,買來后他就把它插在書架上,沒有拿下來翻看過。現在他翻到當中的一篇文章,這篇文章有個嚇人的標題:末日來臨前的準備工作。他快速地將小品文讀了一遍,感到自己沒看懂。這似乎是篇寓言故事,又似乎說的是當前正在發生的事。遠志老師感到不耐煩了,他放好雜誌,走到窗前。外面冷冷清清的,大概花園裡的集會已經散了。他聽到小區外面的大馬路上有卡車隆隆地開過。他第一次對小區的地理位置產生了不滿。這個小區雖大,卻被夾在兩條大馬路之間,其中一條還是繁忙的高速公路,小區被污染的程度可想而知。當然到了夜裡這裏就安靜下來了,所以他從前也沒覺得有什麼不便。
「原來是你。你剛才說你在記錄歷史?你還說這裏廟小妖風大?」
中學生的臉居然漲紅了起來。常雲老太想:他是多麼年輕啊!可是老遠為什麼不出來呢?
「你們是真的要建?」
「不要心急。」
常雲找了個小凳讓鄰居坐在廚房,遠志老師則站在一旁。
「常雲啊,你家裡太沉悶!」
「你們打算如何行動?」
看著丈夫茫然的目光,常雲老太很高興。遠志老師口裡念叨著什麼走進廚房,放下碗筷,洗了手,機械地轉過身向書房走去。常雲老太感到丈夫好像靈魂出竅了似的。她記起老遠一早就提著個籃子出去買菜,一直買到快中午了才回來。他在幹什麼呢?莫非他在同「氣功派」的人接觸?他早就有這個想法,最近還說起過。唉,她的新生活真是一團糟啊。
遠志老師心裏充滿了對老伴的感激。
常雲老太一言不發。厚厚的相簿終於翻完了,她的情緒也變得陰沉和困頓起來。她看著小郝的三角眼,清晰地說:
「這一團亂糟糟的麻,哪一天才理得清?」
遠志老師悻悻地回到書房裡關上了門。他當然不會認為老伴已經發瘋了,他感到他的生活中有些事在暗暗地發生,而他沒覺察到,他太遲鈍了。他坐在書桌旁,看著小相框里那張女兒的照片。女兒已經離開他們五年了,是癌症。照片照得很模糊。可不知為什麼,他喜歡這種模糊,這種模糊令他感到親切,他彷彿在模糊中觸到了她的臉頰一樣。先前他們有一個女兒,現在沒有了。對這事遠志老師已經心平氣和了。此刻是黃昏,可是在某個地方卻有雄雞在啼鳴,叫了又叫。
他等了好久,還是沒看到一絲光。外面應該早就是白天了,他一直在喊「救命」,但沒有人聽見。到後來,他的喉嚨嘶啞了。他決定不再連續叫喊,而是隔一段時間叫兩聲,以保護聲帶。
「沒關係。讓他們去眼饞好了,我才不借呢,我藏起來了。」
「啊,我明白了。對不起。」
「就是瞎看吧。其實也看不read.99csw.com清。」
建體育活動室的方案擱置了,「氣功派」仍然佔據著花園,遠志老師的女婿也在他們當中。這個中年男子已經顯出沉穩的派頭,目光也變得堅定起來了。遠志老師和常雲老太隔得遠遠地觀察著從前的女婿,兩人的思緒都在穿過重重的屏障,企圖抵達同一個處所。
「我也想培養一個愛好,您看我有希望嗎?」他眼巴巴地看著她。
遠志老師凝視著窗外的天空,他感到小區的氛圍越來越陌生了,往日那種舒適的習慣感覺已蕩然無存。這種氛圍是本來就如此,還是常雲導致的?他努力回憶事情的原委。起先是常雲在家裡談起修建體育活動室的事,老伴對他的態度心生怨氣,他自己則揣摩不透老伴的心思。然後,似乎有一股敵意氛圍圍繞著他生成了。鄰居、女婿、花園裡做氣功的人們,他們對他都有強烈的排斥傾向。而且他們明白小區里發生的事。遠志老師有點煩躁,這在他是很例外的。自從女兒去了之後,他不是已對日常生活看得淡然了嗎?也許他太專註于個人的世界,忽略了老伴的存在。女兒去世之後,老伴經歷了什麼樣的精神上的變化呢?他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但他用力發出的卻是陌生的吼叫。
遠志老師還有一種令常雲老太生氣的舉止,就是近來他老用一架望遠鏡從書房的窗口看外面。那架望遠鏡是他從前的學生送給他的。常雲老太以前見過那個學生,是個鬼頭鬼腦的人,走路連聲音都沒有。她站在陰暗的走道里被他嚇壞過一回。這破舊的教師村有什麼好看的?遠志老師用望遠鏡在找什麼東西?他不會幹違法的事吧?常雲老太放心不下,趁他不在家拿出望遠鏡,對著窗外觀察了一會。她一無所獲。窗外隔著小花園就是對面那棟樓,牆面很舊,那些陽台全是看熟了的,一點新鮮玩意兒都沒有。再看地面時,就發現了一些東西。可是她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東西——是一些動物,還是一些影子?密密麻麻的,令她不安。她放下望遠鏡再去看時,地上卻光光的,什麼也沒有。一連好幾次,常雲老太看到的都是同樣的東西,它們在窗戶下面涌動著,涌動著,彷彿要興風作浪。接下來她就不去碰那望遠鏡了。
遠志老師聽到了常雲打電話,他在心裏想,女婿不是已經成了個內奸嗎?會不會很危險?是常雲將他拖下水的嗎?或者更糟,是小龍將常雲拖下水的?女兒活著的時候,他就對這個小龍有看法,他感到他城府太深,捉摸不透。他看上去是個熱情的人,但有時你會覺得他飄忽不定。遠志老師有點羞愧:他怎麼以陰暗的心理去揣摩別人呢?他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嗎?
但是他並不想馬上離開,他的目光在房裡找什麼東西。常雲老太想,遠志聽到了這個小孩的聲音,為什麼躲在裡頭不出來呢?
「也許吧。」
「你怎麼下來的?直接往下跳嗎?」
「野貓群是社區活力的標誌。」
因為房門沒關,有人沒敲門就進來了。是樓上的一個中學生。
「這不是什麼毛病。他講的全是真話。」
他買了便帽回來時又經過花園,看見花園裡的人還是那麼多,不過他們大家都蹲下來了。一些人手裡拿著小棍在地上畫,口裡在講解著。遠志老師忍不住湊往一堆人當中去觀看。那人在泥地上畫了一排房子,房子前面有一個花壇,花壇里長出一朵巨大的怪花,將房子的屋頂都遮住了。
「我走過的地方太多了,」他說,「多得都記不清了,可是這些地方都構不成圖案。老師,您還記得當年那個圖案嗎?」
「你不住在這裏,也參加了這裏的派別鬥爭嗎?這可不是好玩的!」
他們一塊走出園子。
常雲聽了一愣,然後放下手裡的活,說:
「那麼是我太遲鈍了。我想舉個例子,比如我掉下來了,我待在這裏沒人來救我,我會有些什麼舉動?」
「我開玩笑說的,請您不要記在心裏。我們這種人,不算什麼。」
「謝謝啊,奶奶!」
「還沒有,這需要很高的技巧。這種望遠鏡。誰也教不了誰,只能自己去摸索。那麼你看到什麼了嗎?」
「這樓里的人說的。看來弄錯了。再見!」
遠志老師想,莫非他們竟在討論他家的家事?這個想法讓他嚇了一大跳。不過他馬上又否決了這個猜測,因為這太離譜了。
「我看到黑屋子裡一些人在開會。」
「我們這個小區有這個基礎,你不覺得嗎?你說得對……要積極投入社區活動……你那麼一行動啊,認識就清楚了!區里的批示早就下來了,我們還在搞平衡……好,好,我們隨時相互通氣。」
「物業部的電工嘛。」遠志老師笑嘻嘻地說。
「常老師啊,你應該把遠志老師也動員起來為我們保駕護航。」
「什麼事?」
「下午的會議取消了。據說那些做氣功的人要來搗亂。」鄰居說。
遠志老師感到他的口氣很硬,就含糊地說了一句:「那好吧。」然後他徑自走開了。
「嘿嘿。」
「嗯,有道理。」
常雲老太有些發窘。遠志老師這種口氣是她不熟悉的。他這個獃頭獃腦的中學老師,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伶俐了?常雲老太先前對丈夫很不滿,現在又有點嫌他過於冒進了。他怎麼這麼快就對她的活動「洞若觀火」了呢?她在心裏說:「老遠啊老遠,你真是突飛猛進啊。」
老伴常雲在女兒最後的時刻沒有哭,她顯得異常冷靜。在遠志老師的記憶中,她似乎在女兒去世之前就把她當死人對待了。那該需要多麼堅強的意志啊。女兒死後她有時在半夜哼哼,遠志老師覺得她的心臟受了損傷。他們從葬禮回到家中,是常雲使得他重新振作起來的。她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操持家務,她有時也提到女兒,就好像她還活著一樣。現在呢,遠志老師早就淡忘了往事,恢復了正常生活,常雲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遠志老師感到世事真是莫測。此刻她在客廳里大聲打電話,似乎是同已回到家中的女婿通話。
遠志老師站起來了,他開始來回踱步。
「可是我們家沒有望遠鏡,你聽誰說我們家有?」
「怎麼會呢,我一點都不引人注目嘛。我現在有些理解你的工作了。我們小區里醞釀著風暴,對嗎?」
「從望遠鏡裡頭往這邊看,花園裡的噴泉噴出的水騰空被一團霧裹住,水花閃閃爍爍的。」遠志老師說。
「退了休,並不等於退出了社會,對不對?所以我們要發言!修建體育活動室的報告送到了區里,區里也批下來了。活動室要建!有阻力,各類人意見不一,靠什麼來解決問題?關鍵在於我們委員會的凝聚力。我們一共有十二個人,有的還到了風燭殘年,可是我們是這個教師小區的靈魂!已經決定了的事是不會改變的,我們要有信心,按部就班地進行我們的工作。在這個死水一潭的地方要做出成績來很不容易……」
「我剛才不是告訴過您了嗎?博學之士,民族的脊樑。我整天都在想,我愛這位老人嗎?我會追隨他嗎?」
「你心裏很焦慮,是吧?」常雲問他。
「小龍昨夜來過了。」
「不想做什麼,偏偏就有什麼落到你頭上。」常雲探進頭來說。
「不,我是想幫助你。有時我想,我倆活到這個歲數還沒死,很不容易呢。你說是嗎?」
「這箇舊小區又煥發了生機。」遠志老師在旁邊說話。
「我總是這樣的。遠志老師不也是這樣嗎?不過昨天他和我講了那種紅雁的事之後,我已經好多了。這是您的充電器,我修好了。」
「小龍,我有話要對你說。」他朝他招手,大聲說。
「你說什麼?誰是新人?」
他還想說下去,可是常雲打斷了他。
「我記得的。」遠志老師的聲音有點哽咽。
「這就是體育活動室。」那人解釋說,「我們小區正在發生一種變化,你們出門時有沒有注意到小區里有些人的神態……」
read.99csw.com嗯。小龍打電話給我了。」
「老遠啊,你也很不容易啊。小區里有沒有人在跟蹤你?」
常雲老太穿過小區時,看見一些老頭正在喂那些野貓。野貓一隻又一隻地從圍牆的那個破洞鑽進來,越來越多,差不多有一百多隻了。小區夾在兩條大馬路之間,位於市區,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野貓的?很快老頭們帶來的罐頭貓食就喂完了,貓兒們圍著老頭們叫。一個老頭突然哭了起來,毫不害臊地抹著眼淚,擤著鼻涕。常雲老太認出他是氣功隊的組織人,頭髮花白的大學老師。前幾天常雲在路上碰見他,他還向她打聽什麼地方有老年人穿的運動鞋買呢。當時常雲認為老頭在威脅自己,很生氣。沒想到這個人心裏會有這樣多的悲情。常雲老太覺得不便久待,離開他們往自己家走去。她快到自己家樓下了還聽到那些貓兒叫得起勁。
「你認為遠志老師是什麼樣的人?」
「小龍,你怎麼到這裏來了?」
遠志老師吃完飯就出門了,他要去老年人商場買一頂便帽。他穿過小區花園的時候看見做氣功的人數大大增加了,幾乎站滿了整個園子。這些人沒有做氣功,只是在那裡看著前方發獃。遠志老師低著頭快步走,雖然別人並沒有朝他望,他還是感到很彆扭。突然,他發現女婿小龍也站在這些人當中。
常雲老太想著這事心裏又有點不安——那架不祥的望遠鏡不是還在書房的書架上面嗎?她所看到的肯定是幻象,是那個學生搗的鬼。但遠志老師為什麼對這幻象如此著迷?她這個丈夫,對於現實的生活一點興趣都沒有,腦子裡想的全是那些縹緲的事。或許在她沒有覺察的情況下,老頭子也在以另一種方式「重新做人」?常雲老太不能進入遠志老師的境界。
「你在用它嗎,老遠?」她有點吃驚。
常雲憤憤地到廚房洗碗去了。遠志老師陷入了沉思。
「常雲,你住得真高啊,我爬樓爬了整整一上午。」
遠志老師將雙手放在背後踱步。常雲感到自己和他之間突然一下拉開了很遠的距離,她看見丈夫在遙遠的冰島上奔跑,口裡喊著什麼,拚命揮手。她在心裏感嘆:這個人還能跑得這麼快!
「小龍給你通風報信啊?」
「嗯。」常雲老太點點頭,「你要不要看看我家的望遠鏡?」
「你說得對,我們要有一種新生活。」他說。
「奶奶,您也來做氣功了嗎?」
有人按門鈴。那個半老女人是來找常雲的,她也是贊成建活動室的那一派的。遠志老師想起老伴剛才的責備,就也跟著她一塊去了廚房。
「區里將報告批下來了嗎?」遠志老師問。
遠志老師感到不安的是,一向性格隨和的老伴最近好像變了個人。現在她每天談論這個事,而且一說起另外一派的「陰謀」就咬牙切齒。其實常雲老太並不愛好體育運動,也不打乒乓球和檯球,她不過是同那些體育愛好者交往比較多罷了。遠志老師對於老伴的這種激|情感到吃驚。她說著說著居然用了「魚死網破」這個比喻。
他倆一塊來到窗口。常雲老太用望遠鏡朝地下看,她又看見了那些涌動的影子,一波一波的。那到底是什麼?她的手在發抖。
原來是這樣。事情的發展又回到了起點。可不知為什麼,遠志老師感到自己的內心正在透出光亮,那裡已經不像剛才那樣漆黑一團了,雖然他對小龍是否會很快趕來並無確信。
她起身回到卧房,然後用力推醒了遠志老師。
半夜,常雲老太從她和遠志老師的卧室里溜出,躡手躡腳地來到了廚房。廚房裡沒有窗戶,白天都得開燈,常雲老太隱沒在徹底的黑暗之中。她喜歡這種黑暗,這種無拘無束。自從經歷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劇之後,常雲老太決計過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再將自己束縛在小家庭的圈子裡了。她要將過去的一切全忘掉,重新做人。有時她也感到詫異,怎麼能夠從五十八歲開始重新做人呢?現在坐在這黑暗中一回憶,覺得倒的確像是那麼回事。她不是參加了社會活動嗎?她不是成了社區里舉足輕重的人物了嗎?當然這「舉足輕重」是他們這些老頭老太自己定義的,但常雲老太就是這樣認為的。人在世上,究竟什麼事是舉足輕重的,各人的看法都不一樣。
「遠志老師不同我們玩了啊?」邱老太問常雲。
「這架望遠鏡已經壞了。」他機械地說,突然又興奮起來,「我用它看來看去的,從來沒看到什麼完整的東西。要是我是當年遠志老師的那個學生,我會大有作為的。我……我會有另外的計劃!」
遠志老師尷尬地走開了。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他有點忐忑不安。會不會出事?他們會不會讓老伴這夥人蒙羞?他聽到又有人按門鈴,老伴去開了門。三個老女人一陣歡呼。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人進來了。遠志老師決定把自己繼續關在書房裡。前前後後一共來了六個人。遠志老師想,也許他們是到他家裡來開會?他住在二樓,他從窗口望出去,的確有幾個鬼頭鬼腦的人在朝這邊探望。遠志老師的情緒變得十分陰鬱。他想讀一讀今天的科技報,卻有一陣厭倦的情緒向他襲來。這種情形以前從來沒有過。他將書房的門開了一條縫,湊上去傾聽。那些人都擠在廚房裡說話。為什麼常雲不將他們讓進客廳?
他摸到了那架梯子。他出洞口時,趕緊閉上了眼睛。常雲牽著他回到了家裡。
「你要不要看看?」他重又將望遠鏡拿出來。
他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遠志老師聽見樓上有一扇窗子關上了。難道是她?她一直在聽?
「他最近要攻克科學上的難題。一個人的退休生活必須有興奮點。」
「啊,你在同我開玩笑。我不看你家的,我自己家裡有一架。」
「您見到小桔了嗎?」
遠志老師回到卧室里時,常雲正睡得香。他又聽到雄雞在叫,到處都是雄雞。他想象自己是躺在一個養雞場里,於是心情就平靜下來了。
邱老太卻認真地嘆了一口氣,一下子情緒高昂地說了一大通。
常雲老太說話的聲音像耳語一般。
「那麼,你同小龍打電話了嗎?」
「那麼,他借給你望遠鏡了?」
老伴常雲在垂著眼喝稀飯,對這個話題一點興趣都沒有。她顯得很專註,似乎正在思考某個很深很複雜的問題。
他的確從未想過他如今在教師村處於一個什麼樣的地位。他不是退休了嗎?他的社會關係不是變得比從前要簡單了嗎?很久以來,他一直想不通老伴常雲究竟為了什麼要將簡單的事弄複雜。她似乎在竭盡全力做這件事。體育活動室到底關她什麼事?不過遠志老師不是一個苛求別人的人,他尊重常雲的愛好。他自己不也有愛好嗎?那麼,他同老伴在這裏處於什麼樣的地位?他實在弄不清,也從不認為這是一個現實問題。可是老伴認為這是一個頭等重要的現實問題!
該死的電工還在用刺耳的聲音說話。他不近不遠地跟隨著常雲,常雲直想破口大罵。她一直走到小區大門那裡電工才站住,轉身朝物業部走去。一路上,她碰見好幾個「氣功派」的老頭老太,他們都離她遠遠地就躲避。一會兒她就走累了,而且門口車來車往的,她心裏煩,於是掉頭往家裡走。快到她那棟樓時,她突然記起了一件事:女兒死後,她和遠志老師回到家中,電工小郝正是第一個來家中安慰他們的啊。他還特地將她家中所有的電器和線路都檢修了一遍呢。她的記性怎麼會變得這麼不好了啊?她後悔不迭地打了自己一耳光。
遠志老師不在家,最近他學乖了,每次常雲告訴他她們要在家裡開會他就躲了出去,免得老伴嫌他,將他當作靶子。小區的事務很快討論完了,幾個老太卻坐在那裡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她們這幾個人是自發地組織起來管理小區的日常事務的,沒人委任她們,她們也收不到一分錢報酬。她們是發起人,後來又有九_九_藏_書幾個老頭來參加了。大家稱這個組織為「委員會」。委員會並不管理衛生安全綠化之類的事務,這些都由物業管理處負責。委員會對自己的定位是「活躍社區生活」。常雲老太知道遠志老師對社區的事務不感興趣,也知道每次在家裡開會,他就裝出一副有興趣的樣子。他一出現,老太老頭們就將他扯進他們的圈子,問三問四的,好像要弄清他對委員會的態度,又好像要討論他和常雲老太的家務事一樣。
「據我看,教師村廟小妖風大。」
不知為什麼,常雲老太覺得他話中有話。他不是一個粗人,而且他後腦勺上有洞。他想來攙扶常雲,常雲感到他的手像冰棍一樣,便奮力掙脫了他。於是他退到一邊,很委屈地看著地上。
「我不覺得事情在起變化。這世上,許許多多事情都是突然發現的,何況一個小小的土洞。冷不防……哼,我見得多了。」
「哈!你到小郝那裡時,他向你吹噓過了吧?小郝的攝影技術不錯。他整天無所事事,荒廢了自己的才能。」
遠志老師用望遠鏡朝著窗外看。他看到了他們小區的花園。花園裡沒有人,各式各樣的花朵正在怒放,中央的那個噴泉正在噴水。一些白鴿落在小廣場上,天空藍得十分可愛,還有一架銀色的飛機在那裡飛。這的確是他的小區,但遠志老師覺得他的小區沒有這麼漂亮,而是比這差遠了的一箇舊小區。他將望遠鏡放回紙盒,將紙盒收進抽屜。這時他才發現自己一直在流淚。
「我今天在花園裡得罪了他。因為他說話不中聽。他不過是在練毛筆字,卻說自己在記錄歷史,口氣大得不得了。」
「新人有新辦法!」老伴突然說。
在徹底的黑暗裡,往往有亡靈來同她會面。常來的是一個小個子姨媽,雪白的頭髮,尖尖的皺臉。她喘著氣,用一方小手巾抹汗,那手巾散發出蚊香的味道,怪怪的。不知哪來的一束光照著她。
遠志老師聽出是她的那些同夥又來了。
「我在監聽。總得有人監聽吧,您說呢?」
「那你們……要幹什麼?」
中學生走了好一會,遠志老師才過來。
他坐在書架下面,翻看那本用南極的融冰做封面的雜誌。遠志老師看見他的目光正在同那塊冰對視,不由得打了個冷噤。
「是媽媽叫我來的。她把我叫來,讓我在這裏等她,可她自己又不下來。媽媽最近是不是有什麼煩惱?」
「你問問他自己。」
「原來你早知道他有這個毛病。」常雲吃驚地看著丈夫。
「我們不算什麼,請您真的不要往心裏去。」
「我看到了邪惡的東西,從地上湧出來。老遠,你是想同我作對?」
「當然熟。他家快成動物園了。他夫人的樣子越來越像貓了,你注意到了嗎?也有可能是做氣功的效果。」
掉進土洞的事發生后的第五天,遠志老師的一個學生來看望他了。他就是當年用望遠鏡觀察城市的那一位。
「老遠啊,我和你一起過了三十五年,你就一點都不知道我關心些什麼事?你看你有多麼自私自利!我每天關心什麼?我在乎什麼?當然是我和你,也就是我們這個家庭在教師村所處的地位啊!」
「行動?」常雲皺起眉頭,目光變得茫然了,「我們沒有討論這種事。」
這意想不到的變故使她有點害怕起來。這樣看來,老遠終於有了自己的新生活,他也開始投入社區活動了。不過卻是以這樣的一種方式——偷偷地加入了「氣功派」!不錯,她的女婿也加入了「氣功派」,但女婿是忠於她老太婆的,他不斷給她傳遞消息。現在老伴竟成了內部的姦細,這種事誰能料到?
常雲老太疲乏地在桌旁坐下時,那中學生就捧著望遠鏡盒子進來了。他將盒子放在桌上,說:
「你不是在使用望遠鏡嗎?」
「常雲,你記得我們剛剛搬進教師村時的情景嗎?那時這裏還很荒涼,周圍都是菜地,小區顯得像個獨立王國,我在夜間醒來,聽見水塘里有蛤蟆在叫,我心裏就在想,這一輩子都會待在這個地方了。一晃三十年就過去了,我們還在這裏。這三十年是怎麼過去的?你不覺得有些事在暗中起變化嗎?比如這個洞,先前哪裡有這樣一個洞?」
常雲老太繞過他進了辦公室。房裡只有電工小郝一個人,他正在用電工刀削一根木棍,見到她就放下了手裡的活。
「你說起話來像我家老遠一樣。」
「今天天氣真好。又是一年了,老遠,我們熬過來了。」
「不知道。我也不關心那種事。」常雲老太沉著臉說。
「他沒有上樓。」
「對啊。」
他叫累了,就靠著土壁打起了瞌睡。朦朧中看見常雲的身影,離他有兩米遠。他聞得到她身上熟悉的氣息。
「小區的野貓是不是太多了呢?夜裡出去散步踩著了它們,叫得讓人毛骨悚然啊。」
「一個朋友走漏了風聲,他們要我去告誡她。」
進了屋,看見老伴遠志正在將望遠鏡收進紙盒。
「我倒覺得你什麼東西全看到了。」
學生從包里拿出那架簡陋的望遠鏡放在桌上,說送給遠志老師。然後他就匆匆地告別了。
「怎麼不記得,一個心地善良的小夥子嘛。」
遠志老師說完這句話之後,腦子裡突然變成了一片空白。他會有些什麼舉動?他剛才有過了一些什麼舉動?他回想不起來了。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常雲在半空中說話。
這一回,她坐了好久,誰也不來同她會面。她聽到遠志老師在房裡打鼾。也許是那聲音使得鬼魂不敢進來。送走女兒之後,遠志老師的變化不是很大,常雲老太有段時間還暗暗為此感到怨恨呢。坐在這黑地里,她感到自己有點可笑:僅僅因為女兒走了之後丈夫沒有像她一樣「重新做人」就對丈夫生氣,這樣的人世界上應該不多。不過遠志老師比較遲鈍,似乎完全不知道她為什麼而生氣。
在她說話的時候,另外幾個老太偷偷溜走了,只剩下常雲站在那裡。常雲也並沒有傾聽,她在想她的心事。邱老太忽然轉向了她:
那麼,遠志是想以什麼方法來幫助自己呢?常雲老太一直到深夜還在想這個問題。她捲入小區的派別鬥爭好些年了,起先「氣功派」是強勢群體,她所加入的「檯球派」是弱勢。時過境遷,現在「檯球派」成了強勢,但「氣功派」的人數還是佔上風。早幾天,他們的人站滿了整個小區花園,無聲地抗議在花園裡建體育活動室的規劃。常雲老太經過時,看見那麼多的人站在那裡,很是膽寒。她覺得這些人可以將她撕成碎片。老遠加入氣功運動了嗎?他是想在她和那些人之間起一個溝通的作用嗎?老遠啊老遠,真是個書獃子!
「我沒有,嗯,我只同邱老太說過一次。嗯,有可能是她去散布的消息。」
那天夜裡,遠志老師下樓去散步。老楊樹後面的變電間有人在那裡敲門。當他走過去時,敲門聲就停止了。他看了又看,並沒有人。他湊近那張門,沒料到腳下踩塌了什麼東西,居然掉下去了。他摔在泥地上。幸虧這陷阱不算太深,但它也不算淺,所以遠志老師只好待在洞底等別人來援救。他順著洞壁摸索了一圈,估計這洞有一間小房子那麼大。
遠志老師下了樓來到院子里。四周靜悄悄的,楊樹那邊有幾隻野貓的影子。突然,他發現有一個人站在大樹下面抽煙。他走攏去之後才看清那人是他的女婿。
「我現在失去了工作,所以加入了氣功隊,這是個精神寄託。」
「要知道,」常雲繼續說,「如果少了你,我們同小區的『氣功派』就達不成平衡了啊。我心裏一急,就狗急跳牆了。」
「您過來看。」
遠志老師一會兒又入睡了。常雲老太卻一直到天快亮還在躲避那隻鬥雞,她的額頭被它啄得血跡斑斑。
「哈哈,年輕人,你是我們小區的居民嗎?」
「啊,我忘了,其實也沒什麼事。我走了,再見!」
「我了解得很少,這是我的弱點。您能幫我加深對他的了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