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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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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還沒說完就鑽進棉花地,一會兒就看不見他了。
雜技演員用力將古叔推進了這棟建築的門裡頭,奪走了他的雨傘。
古格打量著小老頭,他並不太老,肯定不到六十,只是滿臉鬍鬚而已。古格又朝棉花地里看了看,並沒有看見這人的兒子。
他倆將白酒喝完了,聯絡人讓古叔將耳朵貼著牆,古叔就聽到了滴溜滴溜的聲音,是許許多多的玻璃球或小瓷球從一個裝置里流出的響聲。古叔聽得眉開眼笑。
有人從門外衝進來了,舉著傘。傘下面那張面孔古叔很熟悉,是從前的一名同夥。這名同夥穿著雜技演員的服裝,連褲衣,上面綴滿了亮片。他帶來了濃烈的金屬氣味。
奇怪,爹爹沒有回頭看他,怎麼知道自己在回頭望那樓房?古格開始緊張地思考。當然,也可以說他什麼都沒想,他只是將神經綳得緊緊的在趕路。他又朝前看。前方一個人都沒有,這條紅黃色的泥巴路似乎是通向右邊那個小山包的。那山包被人們劈開了,就那樣裸|露著,黃不黃,黑不黑的,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這條小路是人踩出來的,要是下雨可就難走了。古格心裏七上八下的,猜測著爹爹會不會在那小山包腳下停下來休息。那可還有好長一段路啊。他去過鄉下,知道鄉下的路看起來很近,走起來沒完沒了。
沒有任何回應。難道爹爹被埋到那下面去了?古格的腿軟了。他無意中看到了山上的那兩個人,穿黃色上衣的那個傢伙正在朝他看呢。古格想,這一堆泥土大得出奇,肯定不是那兩個人弄得下來的。有可能是他們扳動了一個什麼機關,製造了這一堆泥石流。古格看見自己的旅行包在那一堆的旁邊,他的水壺已經從包里滾出來了。他走過去撿起旅行包和水壺,擰開水壺的蓋子喝水。幸虧爹爹在他的包里放了乾糧和水壺,要不,即使他記得回去的路,現在走回去也會要餓壞。古格對自己說:「我可不是膽小鬼,我不願回家。」
他倆一塊坐電梯時,男孩在古叔身上摸來摸去的,他說擔心古叔身上有武器,那樣的話就很不好。他沒有說明為什麼不好。
「當然不!」
「可是我還惦記著一件東西,請你將它給我吧。」古叔輕聲說。
「不是。我爸爸也不是親爸爸。我們的聯繫是精神上的。」
三個女人霍地一下站了起來,鄙夷地轉身,通過一個小門走到隔壁房裡去了。在她們離開的那塊地方,五條綠色的小毒蛇在地板上昂著頭,彷彿要向古叔訴說什麼。古叔緊緊地抓著雨傘,雨傘成了他護身的武器。他一步步後退,那五條竹葉青緊逼過來,凶相畢露。他退到了門邊,猛地一下衝出去,死命地奔跑。
「是啊,這是京城的風俗,您不見怪吧?」
古叔用力推了兒子一把,古格跌倒在一個淺坑裡,一塊大石頭狠狠地砸在地上,發出巨響。古格嚇呆了,站都站不起來。他的臉緊緊地貼著潮濕的坑底。過了好一會古格才敢抬起頭向外看。他看到了飛沙走石,都是從山上傾倒下來的。他連忙又將臉貼著坑底。心裏想著自己一定會被砸中,不由得悲從中來。他覺得自己在哭,可又發不出聲音。四周的轟響聲太強烈,簡直震耳欲聾。
他站起身,似乎要走了,可忽然又想起了什麼。
「這裏的氣候變幻不定。」
古叔心裏想,明明是大晴天,為什麼都說下雨?他走出旅館時,他的那兩個同夥便箭一般地跑過馬路,消失在一棟大樓的門洞里了。古叔在腦海里回憶這兩個同夥的名字,沒能回想起來。
聯絡人的兒子在叫他。在古叔聽來,那幾乎同古格的聲音一模一樣。他在心裏感嘆:「有個兒子真好啊。」
「古格不是一般的小孩。」老闆說這話時在笑。
樓上發出響聲,好像什麼重物倒下來了。古叔同聯絡人一齊將目光停留在天花板那裡。但天花板的那一塊光線很暗,什麼也分辨不出來,這更使得古叔感到房裡的陰冷。他想到下午的時候,他睡在聯絡人幫他曬得蓬蓬鬆鬆的被褥裡頭,那時他多麼振奮,他甚至設想了一個在京城定居下來,夜夜與聯絡人一道去那些古代皇宮裡探秘的計劃呢!聯絡人給他的感覺總是這樣,一會兒體貼入微,一會兒拒人於千里之外。
說「空氣」的那人朝古叔踢了一腳,正踢在他右頰上,他痛得發暈,口裡流出了血。
櫃檯後面的女職員斜眼瞟著古叔說道:
「海輪?您認為這裡有一艘海輪?」
「那是因為我們太顯眼了。如今這個時代,願意長途跋涉的人越來越少了,他們對我們好奇呢。」
「你爹爹在那邊山上,那裡有更好玩的!」古格漲紅了臉說,「你爹爹叫你馬上過去,去晚了他就死了!」
就在父子倆埋頭行路的時候,從棉花地里躥出來一個小老頭。他撲通一聲在古叔面前跪下,抱著古叔的兩腿說:「救命!」
天亮時,列車員來收拾卧鋪了。
古叔的話沒有說完,因為老爺子從樓梯上摔下來了。
「不。」古叔堅定地說。
「啊,的確很少。」古叔困惑地應道。
「那麼多寶石在上面閃光,不容你心中有雜念。」
「他將海輪搬上樓去了嗎?」
古格心中一驚,他想,胡老太不會在影射自己是一名賊吧?
「路上是很無聊的,也沒有玩伴,你可要想仔細了。我出去買點東西,你坐在這裏想吧。」
頂樓是封閉的玻璃圓頂,有一些向內開的玻璃門,古叔估計蜘蛛人就是從這些門進來的。雨已經停了,古叔站在這個水晶宮一般的處所,立刻變得心神恍惚,將小男孩都忘了。他拚命抑制著要往下跳的衝動。當他終於安靜下來時,發現男孩已不在了。他必須馬上離開這裏,這是個要將人逼瘋的場所。
「我們要外出很久嗎?」古格終於問了這個問題。
「那麼,聯絡人在這樓里要為他父親幹什麼?我們的人不是已經盜走了大批財物嗎?我聽見他們順利離開了。」
「你的眼力太好了,可我在這個屋子裡什麼都看不見。」
「他是摔不壞的,他的身體對摔打已經沒有感覺了。我擔心的是兒子,他不應該這麼小就開始闖蕩。」
在飯鋪里,鄰家胡老太笑眯眯地對古格說:
古叔拿了冰冷的雨傘,心裏想,他惦記的並不是這把雨傘,他惦記的東西是一個捲煙機,有濃濃的金屬氣味,可這把雨傘的確是他自己的雨傘,應該是雜技演員交給他的。古叔拉開椅子在桌旁坐下來。
他偷眼看老太,發現她的笑容確實曖昧。
古叔聽見他倆說著話走遠了,好像是從邊門出去了。他蹲在那裡,捂著腫起來的右頰,心裏後悔得不行。他弓著背,費力地朝一個方向爬,爬了好久,還是爬不出來。厚厚的夾了棉花的帷幕弄得古叔汗流浹背,他感到窒息。突然,一陣恐懼襲擊了他,他擔心自己會被悶死在這帷幕下面。古叔是個冷靜的人,他停止了掙扎,開始判斷自己此刻的處境。這個帷幕雖厚,裏面應該還是有不少空氣的,他應該節省利用空氣,爭取脫險。他思考了一會兒,決定採取打滾的方式朝一個方向推進。這一招很有效,大理石的地面很適宜於打滾。古叔滾呀滾的,居然產生了一種熟悉的感覺,他記起來自己到過這棟樓里。這件事發生在哪一年?是古格九九藏書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嗎?他感到他的滾動導致了空氣的進入,窒息感消失了,他心裏一陣歡樂,於是滾得更起勁了。現在,那帷幕已變得像一件披風一樣,不但不阻礙他,還舒服地接觸著他的皮膚呢!他變得輕鬆了,他的思維流動著,他想到這棟樓三樓的一個房間里,掛滿了美麗的京劇臉譜,每一張臉譜其實都是一個活人,一個他古叔內心渴望著的、高尚的人;而在八樓的一個房間里,有著巨大的玻璃金魚缸,裏面遊動著小型熱帶魚;十樓的那個房間就是寶石收藏室了——古叔剛想到這裏就滾出了帷幕。
「你想想看,他沒有任何工作,如果不做賊,你們怎麼能維持生活?我們幾乎什麼都偷,大的小的,貴的賤的全都要。人一幹上我們這一行就會變得瘋狂。你爹比較笨,所以他老是很窮。他越是窮,就越是瘋狂。我們都在省裏面偷,他卻偷到外省去了,甚至還到了京城。他到京城那一回,我們私下裡嘀咕,擔心他要遇難。可是他,這個笨手,居然帶回了這台魔術彈子機!他當著我們兩個的面表演,把我們嚇呆了!從那以後,我們就一心想偷他的彈子機。後來終於得手。你爹爹失去了他的寶貝之後,一直在找我們。」
他走攏來了,一點都不好奇地踩著那塊幕布,他帶來了令古叔振奮的金屬氣味。在幽暗的光線中,古叔看見了他手中的小紙盒。
「是啊,這是真實的事。那時你常幫你父親做摺疊工作。」
「他打定主意了嗎?」
古格興奮得全身被一股熱流穿過,那真是爹爹!
「你快去,去下河街23號叫我兒子到這裏來!」
「現在我們兩個有了彈子機,生活不成問題了。可是小傢伙,你沒感覺到你爹一直在找他失去的東西嗎?」黃衣漢子拍著古格的肩問道。
太陽從城市上空落下去時,古格在他的小房間里睡著了。他臨睡前希望自己夢見爹爹,可是他的夢裡只有許多黑色的樹丫。那些樹丫讓他睡得很放心,他夜裡一次都沒有醒來。
在這個地方,除了山上的那兩個賊,誰也不能給他任何指導。他想知道的是:爹爹有沒有出事?他該去哪裡找他?按往常的經驗,爹爹倒不一定就出事了。有那麼幾次,他的確突然丟下古格,從地面完全消失。每一次古格都是拚命尋找,然後他又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出來了。古叔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來到了京城。在火車上,他一次也沒想到古格。這是因為他認為自己已經將古格帶到了一個讓他放心的地方,暫時用不著去管他了。古格這小孩的獨立性是很強的,雖然很早失去了母親,他倒是很會為自己打算的。就是說,他很少虧待自己。古叔透過火車的車窗看著那些熟悉的異鄉景色,心中湧出欣慰之情。有多少年了啊,他在這條鐵路線上來來去去,這是一趟給他帶來生活興趣的列車。雖然他不怎麼愛同列車員和餐廳的服務員說話,但他一直在心中將這趟車當作他的第二個家。尤其是在夜半時分從卧鋪車廂的窗口伸出頭去,看見黑糊糊的平原的土地,有點點火光在土地上閃現時,古叔便會眯縫著眼,彷彿進入了希望的王國。
「你是為你爺爺的海輪守在這裏的嗎?」
「怕什麼呢,這荒山野地里,料你也走不遠。再說,這東西本來就是你爹爹的嘛,你說是不是?」他說話時還朝古格擠了擠眼。
古叔看著窗外的雨說:
「您遇到危險了嗎?」古叔問。
「不,他還活著。」
「我爹是在找他失去的東西。」古格鎮定地說。
一開始他們走熟悉的路,父親在前面走,古格緊緊地跟在後面。這是個毫無特色的中等城市,加上又停電,給晚間出行的人一個特別壞的印象。不過古格心裏有準備,也就不那麼沮喪。他在心裏嘀咕道:總不會走一通夜吧,總有停下來休息的時候吧。
「下雨之前,所有的人都能看出跡象來嗎?」
「京城居然下大雨了。往年這個時候雨水是很少的。」小夥子突然說。
古叔從消防梯下到了一樓。他想從一個邊門跑出去,可是從那張門外跑進來的小男孩一頭撞到他懷裡,他被撞得坐在了地上。
「我不要。」古格說。
「是真的嗎?」小夥子陰沉地說,「要我去山上的老地方?那裡有更好玩的?比這還好玩?」
古叔脫離危險后才想起來這個問題:為什麼毒蛇沒有襲擊到他?當然,不會是因為他的雨傘。那麼是因為什麼?這幾條蛇是女人們用昂貴的鑽石從聯絡人手中換來的嗎?古叔想起多年前的一個深秋的夜裡,他在聯絡人家裡與他一道清算團體的資產時所看到的事。當時聯繫人的父親也在家裡,他正在用許許多多一分的紙幣疊成一艘巨大的海輪,那艘船已經完成了一大半,佔據了半個桌子。每隔十幾分鐘他就叫聯絡人過去幫忙。他一叫,聯絡人就扔下手中的工作跑過去。聯絡人偷偷地告訴古叔說,他父親最多還能活一個星期,所以他要加緊娛樂。那天夜裡外面狂風大作,雨下得很猛。古叔在聯絡人家中那巨大的銅柱子床上合不攏眼。到了下半夜,那患絕症的老頭來到他床邊,用冰冷的手在他臉上撫摸了幾下,給古叔的感覺像是幾條小蛇從他臉上爬過去。很有可能,這幾條竹葉青是聯絡人長年養在家中的寵物。顯然,在這棟大樓里聯絡人不願同他一塊行動。這次來京城,他的同夥們暗示了他:他必須單獨行動。而且他的單獨行動受到了聯絡人的催逼。以前也有過這種情形,但並沒有逼得這麼緊,像在身後舉槍瞄準他一樣。
古叔吃了一驚,盯著兒子大聲問:
古格坐在那裡,看著那台彈子機,不由自主地用手觸了一下那手柄,立刻有一大堆玻璃球流了出來。他嚇得跳起來,離它遠一點。他完全沒有對付這種異物的經驗,所以決定還是躲開為好。他繞著山走,一邊走一邊希望碰見爹爹。他相信爹爹不會長時間扔下他不管,至少在他記憶中還從來沒有過這種事。剛才那傢伙向他擠眼,是向他挑戰呢。他可不想擺弄這種魔鬼機器,他也不相信這是他爹爹的財物。慢慢地他就走不過去了,一塊大石頭攔住了去路。低頭一瞧,居然是筆陡的懸崖,只有一條懸空的石頭搭成的一處石橋是他的退路,而他立足的地面比一張飯桌還小。有人在下面喊他的名字,那聲音很像棉花地里的那老頭。
「為什麼呢?」
「您沒帶雨傘嗎?」他問道,「外面的雨那麼大!」
「有時候,如果不|穿跑鞋就會喪命。」
他們又開始走了。古格擔心著,又回頭看了一下,沒看到那兩個人,也許他們在棉花地里休息。
「那是因為您還沒有習慣。」
「不。」
古叔注意到,當這位同夥用輕柔的聲音說出「理想的工作」幾個字時,他臉上就出現一種甜蜜的笑容,而之前,這張臉是多麼陰沉!
古叔只好停住,將背上的大旅行包卸下來。
古叔加快了腳步,古格緊緊地跟上。他們早已走出了田野,現在是在棉花地里穿行了。古格看見那兩個人影也進了棉花地,現在看得清楚些了,一個穿黃色的上衣,一個穿深綠色的套裝,衣服的式樣很怪,古格很少看見那種式樣。他們離得還有一段距離,但假九-九-藏-書若他們飛跑的話就可以追上父子倆。古格估計了一下,認為還得兩個小時才能走到小山包。因為還要轉一個彎,轉了彎之後還有好長一段路。
「幸虧您沒帶武器,帶武器的那些人都完蛋了。」男孩不答理他的問題。
他剛走到麗水衚衕的衚衕口,就看見了聯絡人那落寞的身影。他已經蒼老得不像樣子了,眼神慌亂。
聯絡人彎下身將父親抱起來。老人的身體變得小小的,那麼輕,聯絡人毫不費力地就將他放到床上去了。他為他蓋好被子后,老人就像完全從房間里消失了一樣。古叔記得,當老人被兒子抱著經過他身邊時,老人那緊閉的雙眼突然張開了,他盯了古叔一眼,好像在笑。
古格要了豬肝、油菜,還有一大碗米飯。他吃得滿頭大汗。
他一動不動地蜷縮在樓梯下,並不發出呻|吟。
古叔于朦朧中感到有數條小蛇從他脖子上爬過去。他不敢挪動,卻醒來了。原來是那小孩在他脖子上摸索,他那冰冷的手多麼像他爺爺的手啊,連動作也一模一樣。
古格決心去詢問那兩個人。山不算太陡,但根本沒有路,古格手腳並用地朝上爬。這時他又聽到了隆隆聲,好像又要發生山崩了。然而卻沒有。他同那兩人離得很近了,他們正在抽煙,看到古格就主動朝他走來。
古叔想,他的盜竊生活就從這棟大樓里開始了。
「我從前不也是這樣嗎?我已經托好了人來照料你。」
「哼,算您猜對了。您為什麼要猜這種事?」
「結局是看不清的,誰能看見?」他冷笑一聲。
「嗯。這下麻煩大了。」
「你可以帶我去嗎?」古叔和藹地問他。
「一定是這樣。」古格顯出一本正經的表情。
「是我家老爺子吩咐我幫您曬好的。他說您一個異鄉人,在京城這種險惡的地方該會有多麼困難。」
走遠了的青年的調笑聲回蕩在夜空。
「好啊,好啊。」古叔茫然地說,一邊清點行李。
「比死還可怕。是我兒子要自殺,我害怕看見這種事。」
他從凳子上下來,走出門,朝自己家裡走去。
「當然可以。不過您見不到它們,它們在頂樓。您跟我來吧。」
過了好一會,估計老爺子已經在樓上安頓好自己了,聯絡人才放下手裡的賬本,對古叔說:
「您在找那些蛇嗎?我知道它們在哪裡。」他說。
「我想這是個秘密吧。」
「好!好!」綠衣漢子笑起來,「你是個誠實的小孩!我們相信你爹是不會走遠的,因為他的事業就在這一帶嘛。你大概早看出來了,他是一個有遠大目標的人,不像我們這種垃圾。你瞧,棉花地里那傢伙發狂了,他在搞破壞!」
古叔進屋去拿被子出來曬,他發現被子已經曬好了,蓬蓬鬆鬆地鋪在床上,散發出陽光的味道。他聽到聯絡人在屋外說話。
「跟您走?那怎麼行!我可受不了長途跋涉,我一受累就會病倒,我寧願……」
古格拔腿就跑,他的腿腳變得非常靈便,肚子也不餓了,健步如飛地下山,幾乎毫不費力。
「他在哪裡?」
他用小大人的口氣說話,眼裡流露出一閃一閃的凶光。
「你說得沒錯,可他還活著。你想想看,他的那艘海輪還沒有完工,他怎麼能去死?」
古格看了看眼前這細長的石橋,他打不定主意要不要過橋。正在猶豫間,他腳下踩到了一個東西,一屁股坐了下去。古格用手抓到那東西,舉起來一看,是一個更小的彈子機,只有先前那個四分之一那麼大。他碰著了搖桿,於是從彈子機的出口掉出一個細長的東西。撿起來一看,是一隻秀氣的萬花筒。古格朝萬花筒裏面看去,看見爹爹在遠處的棉花地里向他招手。
古叔打消了跑出去的念頭,在他的腦子裡,一些線索理出了一點頭緒。他瞅著男孩鑽進地下室通道的背影,他想起了海上那些枯燥的日子。那個時候,他是多麼年輕啊。日後,那些枯燥的日子便在他的回憶中具有了神奇的魅力。剛才在頂樓那個水晶宮裡,他是不是誤認為自己回到了海的懷抱?摺紙幣海輪的老爺子,此刻大概正通過他的兒子和孫子在大樓里漫遊?這樓里應有盡有,有的人得到鑽石;有的人得到造夢的道具;有的人得到真實的允諾。大概一走出樓門,一切都會喪失掉。古叔背靠著牆坐在地上,想象自己變成了老爺子。
古格邊跑邊想,卻原來爹爹是想要他救人一命啊!他跑得更快了,什麼都不想地跑。
後來青年就沒有再說話。古叔聞到青年身上散發出來的乾爽的氣息,一種陽光下的槐樹葉的氣息,這是古叔所熟悉的。這位青年就代表了京城。他是不是在向他提示,京城正經歷著某種大的變化?古叔瞟著窗外的藍天白雲,仍然止不住心跳。都這麼多年了啊,當年戀愛時也不過就是這種感覺吧。
「如果我送他一架魔術彈子機,一搖就自動出彈子那種,他會打消自殺的念頭嗎?」
「爹爹,我們跑吧,我們跑吧。」
「老爺子在等死了,這一回是真的,他真幸福啊。」
「那人來過了嗎?」古叔問。
「不準您提我爺爺的工作!」
「老爺子的海輪就要完工了,這件事刺|激了我兒子,所以他決心單獨行動了。如今的小孩啊,您能懂得他們的心嗎?」
古叔帶上身後的房門時,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在房裡發出驚叫,但他覺得自己不便再返回去了。他找到消防梯,上到了八樓。
「真的?!」古叔的聲音顫抖起來了,「好多年以前我見過他父親,那時他就快死了,是絕症啊。」
「不,不要。那上面是他的獨立王國。」
「什麼人?」還是同一個女人說話,「我們這裏總有人來來往往,算不了稀奇事。您到底拿還是不拿?」
行李還沒清點完,忽然停電了。家裡只有一根細小的蠟燭,是古格從學校帶回來的,點上了也等於沒點。
「的確是他啊。」
「你爺爺的海輪什麼時候可以完工呢?」他問。
「他老於世故?他?」
麗水衚衕並不太遠,但也得走半小時。好多年前,古叔在那衚衕邊上的一間平房裡得到過一件不同凡響的禮物,是聯絡人送給他的。那聯絡人滿臉長著茂盛的絡腮鬍鬚,比他年輕得多,古叔不知他為什麼要送他那種禮物。他記得聯絡人問他有沒有小孩,他說有個兒子,然後聯絡人就送了他那件禮物,似乎他是送給他兒子的,但又沒說明。古叔回到家鄉后,沒將那禮物送給兒子,卻隨隨便便地送給家鄉的同夥了。這是他一貫的秉性。
「多麼奇怪,這麼多人說起下雨的事,可我一路上陽光燦爛。」
「請問,您看見我爹爹了嗎?」
雨點打在外牆上,是暴雨,古叔聽得清清楚楚。他的想象中出現了一隻紙幣疊成的巨大海輪,鋪天蓋地地朝他壓下來,那東西比先前大堂上空降下的黑幕布還要大,而且在空中發出金屬的響聲。他為自己的想象嚇壞了,趕緊站了起來。
「古格,我忘了告訴你了,你最好別回頭望。」
大堂里空空蕩蕩的,古叔踩著幕布向那張門走去,他盡量不走得太快,免得被人當作盜賊。有人推開門進來了,是聯絡人熟悉的身影。
「叔叔,我去同我爹爹說,要他放棄彈子機。你們能給我一些吃的東西嗎?我想快點回家去。九*九*藏*書
「我聽說今夜有個倒霉鬼也來了,沒趕上趟,不然他要分走一份。」
聯絡人一走古叔就躺下了。他蓋的這床毯子散發著他每次聞到的金屬氣味,他在京城的夜間活動就瀰漫著這種氣味。他的頭一挨上硬邦邦的枕頭,就入夢了。
「你的兒子完全不會有問題,他老於世故。」古叔安慰他。
「恰好相反,他一輩子也沒有見過海。」
古叔滿足地睡在有陽光味兒的被褥裡頭,一會兒就入夢了。他夢見了古格,古格吊在玻璃幕牆的繩索上,興奮地盪動著。古叔看見他在張嘴說話,但完全聽不見他的聲音。古叔就對自己說:「古格已經實現了他的心愿,這有多麼好!」古叔一說出聲就醒來了。
「慌什麼呢,是輪船。」古叔和藹地說。
古叔泄了氣,垂下頭咕嚕了一句:「外面又下雨了。」
「這裏面是竹葉青小蛇,劇毒,不要打開盒蓋,永遠不要。」
古叔剛一坐下,立刻感到了聯絡人身上的活力。聯絡人雖然很瘦,但每動一下,結實的矮床就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像在往下沉一樣。於是古叔立刻記起了從前那些令人熱血沸騰的夜晚行動。古叔雖有點激動,但還是希望聯絡人離開,讓他好好休息一下,他實在是累了。
「你什麼都不帶嗎?你這是要到哪裡去?」
由於古格是盲目追隨,他就沒注意到是不是已經離開了市中心,是不是正朝市郊走。黑暗中那些大馬路和小馬路全差不多。但是父親進入了一座陌生的大樓,他帶著古格進了電梯。電梯里居然有盞小燈,紅色的阿拉伯數字標示著二十八樓。奇怪的是,古格感到電梯在下降。難道他們是降到地底下去?古叔悠閑地點燃了一根紙煙,享受這短暫的休息。
古叔所站的地方似乎是一樓的大堂,亮著一盞燈。他剛一抬頭,一張巨大的黑幕布快速降了下來,將他罩在裏面。那幕布很沉重,古叔動彈不得。他聽到有人在旁邊說話。似乎是兩名「蜘蛛人」已經大功告成,正商量從哪張門出去為好。
「好,謝謝你。」
「他是你親爺爺嗎?」古叔笑著問他。
「爹爹!我要回家!」古格喊道。
「因為這也是我的事嘛。海就在頂樓上,對嗎?」
「我知道是輪船,可是你又要走了……」古格的聲音帶哭腔。
青年拉開底下的一個抽屜,遞給古叔那把濕淋淋的雨傘,朝他諂媚地一笑,說:
「八樓那間房裡有點小亂子,您最好從消防梯走上去。」
他聲音含糊,古叔看著他的口型猜出了這句話。奇怪的是他說完之後並沒有將紙盒交給古叔,而是自己拿著它上樓去了。
「哈,他要回家!」穿黃衣的漢子說,「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他對他爹爹的事業不感興趣!現在小孩到底是怎麼啦?我們那個時代,爹爹的事業就是自己的事業。」
古叔快步逃出圓形大廳,他看見一個背影鑽進了電梯間。那不是聯絡人嗎?聯絡人是在跟蹤他,還是自己在這樓裏面找樂子?在古叔右邊的窗台上放著那個紙盒,就是聯絡人先前裝小蛇的盒子。古叔想起了聯絡人的話,就不敢打開盒蓋。盒子的側面有一個洞,古叔彎下身子往那盒子里一瞧,老天爺,那裡頭是顆鑽石,而且是真貨!古叔憑多年的經驗知道那是真貨色。他立刻就感到了這是一個陷阱,於是馬上就往消防通道跑。
正當古格焦急地轉動著思維之際,四周忽又靜下來了。
出現的不是聯絡人,是一個小孩子,十歲左右。
古叔聽到老闆在問他,但他看不見他。他誰也看不見,房裡似乎有燈光,但不知那盞燈在哪裡。聯絡人和那老闆臉上都矇著一層水霧,旁邊好像還有其他顧客,但更加看不清。
聯絡人突然爆發出大笑,刺耳的笑聲使得古叔很不自在。古叔的神經突然鬆弛下來了,他很想上床睡覺了。他知道後面那間房裡有一張大床,床的兩頭立著漂亮的銅柱子。聯絡人會不會安排他去後面房裡休息呢?但是聯絡人並不想休息,他邀古叔外出喝酒。
爹爹拚命搖手,很不高興的樣子,然後就消失在棉花地里了。古格再一看,萬花筒裡頭空空的。他搖一搖彈子機,彈子機裡頭也是什麼都沒有,一個塑料空殼罷了。抬眼一望,懸空的石橋上坐著棉花地里遇見的小老頭,兩腿晃蕩著,十分危險的樣子。
他首先來到二樓,憑著記憶中模糊的標誌推開了那張門。
男孩突然尖叫起來:
古叔不耐煩了,背上大旅行包,讓古格背上小一點的那個包。然後他一口氣吹滅了蠟燭。
「那麼,您就跟我們走吧!」古叔大聲說,手一揮。
「您必須將傘準備好,放在一伸手就可以夠到的地方。」
輪船的汽笛聲響過之後,坐在陋室里的古樹生已經打定了離家的主意。兒子古格坐在家中唯一的一盞十五瓦小電燈下面寫作業。汽笛一響,古格就蹦了起來,彷彿遭遇追殺一般慌張。
「古格啊,你越長越像你爹了!」
他跑開去,跑得看不見了。古叔陷入了恍惚之中。他從他坐的地方向前方望去,看見廳堂中的兩根圓柱都呈現出二十度的傾斜,樓上傳來隆隆響聲。古叔被這奇怪的情景所吸引,他不願離開,於是坐在原地不動。他想,完全有可能是他出現了幻覺。他的背被一個東西硌得很疼,他伸手往背後一撈,撈到了他眼熟的那顆鑽石。鑽石怎麼會粘在牆壁上的呢?此刻它在他手中,閃耀著純潔無辜的光芒。古叔將鑽石遺棄在腳邊的地上,他要走出大樓了。
「難道那是一件永遠做不完的工作嗎?」
「您來這裏的路上沒遇上大雨嗎?」聯絡人問。
「這裏面是什麼東西?」一個說。
「我也不能。」古叔說,想起了他的古格。
「我是守在門口的。」男孩說,「您已經看到過蛇了,您身上又沒帶武器,您怎麼可以從這裏出去?您出去的話,走不了多遠的。」
他跑到了下河街23號,推門進去,看見了那個壯實的小夥子。小夥子站在一張木凳上,正在將脖子放進一個粗繩圈套。他根本不關注古格的闖入,將自己的脖子脫出來又放進去,脫出來又放進去,對這個動作上了癮似的。
辦公桌旁坐著年輕的學生模樣的人,那人有點吃驚地看著他。古叔的目光在牆上掃了一圈,沒有看到一個京劇臉譜。
消防通道里響起他急促的腳步聲。他每下兩層樓又進入大樓從走廊跑過去,將房間拋在身後,再進入消防梯。他要甩掉看不見的跟蹤者。後來他忽然發現自己進入了鬼氣森森的十樓。十樓的房間全敞開著門,他看到一些白髮女人坐在空房間里。「席捲一空」這幾個字出現在他腦海里。有一個女人在向他招手,他遲疑了一下便進了房間。他的腳步聲在房間里產生出迴音。三個女人中的一個問他:
「對,那是一件理想的工作。」
「剛才登高時,你感到畏怯了嗎?」
古叔背起背包走上那條小路,古格緊跟著他。清晨的風吹在他們臉上,古格感到自己格外清醒。他在心中打定主意什麼也不問,免得父親煩自己。可是這稻田,這光禿禿的小山包,是引不起他什麼興趣的。只要走下去,總會有些什麼變化吧。古格想到這裏就回頭一望。他們坐電梯出來的那棟高樓連影子都沒有九-九-藏-書了,可幾分鐘前還在身後呢。
古叔打了個冷噤。
終於來到了小山包背陰的那一面,這時已經是下午了。古叔拿出餅子,兩人大口地吃著。古格想,他是昨天夜裡出的門,在外面走了一個多小時,坐電梯,從電梯里一出來就到了清晨,他和爹爹兩人都沒睡覺,現在怎麼一點也不困呢?他想問一下爹爹,但看見爹爹正在思考問題,眉間的豎紋堆起了一個三角形,他就沒有開口。
外面刮著風,天空很藍很高,雨傘用不上了。他迴轉身朝那片玻璃幕牆望去,看見那上方居然掛了一個小孩,那是聯絡人的兒子,一動不動地吊在繩索上,好像睡著了一樣。他會不會已經死了?古叔多看了兩眼眼就花了。他低下頭匆匆趕路。他必須馬上回到平房裡去,將那些被雨弄濕了的墊被和毯子拿到外面晒乾。
「我完全相信。像他那樣正直,隱忍,克己……」
古格皺著眉頭聽漢子胡扯,他心裏想的是:「爹爹倒真是沒有工作,這些年他是如何賺錢的呢?」
「那麼我就放心了。這說明他從樓里出來了。如果是在樓里,我和老爺子兩個人都不得安寧。」
穿古怪綠色套裝的漢子將彈子機放在地上,搖動手柄,許多彩色玻璃球從那裡面流出來,流得滿地都是。古格轉到彈子機後面去察看,也沒看出什麼奧秘來,就是一個小小的金屬盒子而已。流出的玻璃球已覆蓋了很大一片地面,古格感到毛骨悚然。
「他好奇心太大,最喜歡鑽陷阱。」
「你在這裏等,看守這台彈子機,我們下山去弄吃的來。」
他是被雨澆醒的,房裡到處都漏,根本沒法躲。這時他才想到了雨傘,趕忙從包里取了出來撐開。天空中驚雷一個接一個炸開,外面十分黑暗。古叔就著閃電一看表,已是夜裡十二點了。他還沒吃飯呢,他的腸子在咕咕叫。可是這麼個天氣哪裡有東西吃?
「他已經完蛋了嗎?」他朝古叔嚷嚷道。
「您要不要拿些東西走?您可以隨便拿,因為您是貴客。拿還是不拿由您決定。我們有包裝好了的,是禮品包裝。」
「不用登記了嘛,為您在麗水衚衕安排了住宿。您帶雨傘了嗎?那邊正在下大雨。」
外面又黑了,難道他睡了很長時間?他記起了同聯絡人的約會,一看時間已經過了,於是連忙洗了一把臉,用木梳梳了幾下頭髮,拿過雨傘匆匆出門。在昏暗的衚衕里,他聽到有人在笑,這裏總是這樣的。衚衕里唯一的一盞路燈下,有個人在往燈桿上貼小廣告。他誇張地跳起老高,將那小廣告貼在上方。古叔經過他,然後馬上又沒入了黑暗中。在黑地里走路真是愜意,就像回到了從前某段生活中一樣。
電梯門打開時,古格惶惑地看到了清晨的田野。
「你知道嗎,聯絡人在這樓里所做的事都是為了他的老父親!他可是個孝子啊。有其父必有其子。」
穿黃衣服的那一個用雙手將古格的肩膀用力一按,古格就坐下去了。那人從古格的背包里掏了兩個餅子出來吃。
古叔站在門外鎖門的時候,又看見了那兩個青年。他想,這是兩個賊,不過沒關係,他家沒什麼東西可偷。古叔同兒子上路時,那兩個人躲在陰影裡頭沒有出來。
「哦,是嗎?」古格輕描淡寫地問道。
古叔穿過沒有路燈的小馬路,到了對面的便民商店。他買了兩條毛巾、兩個水壺、三雙襪子。
「爹爹!爹爹啊!」他拼足了力大喊。
「您的朋友,搬走了半座樓的收藏。」
「那麼,您認為這裡有過一艘海輪?」聯絡人繼續先前的問題。
老爺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他在緩緩地向房間後部的暗處移動。這時古叔才注意到那後面有一架樓梯。卻原來這房子不是平房,是兩層樓房,以前他忽略了這一點。
「他們朝我們走來了。」
「有。你的父親。」古叔回答聯絡人說。
「也許吧。那東西在哪裡?」
所有的房門都是一模一樣。他去推門,推不開。換一張門,還是推不開,又換一張……全都關得緊緊的。這裏真的出了亂子嗎?他的同夥已經在這些房間里打劫過了嗎?古叔突然感到自己的模樣很可笑——拿著一把濕雨傘挨個推這些緊閉的房門。
「要不要我來攙扶爺爺?」古叔問聯絡人。
小老頭鬆開古叔,慢慢地站了起來。古格發現他的眼睛溜來溜去的,他要幹什麼?
「你們不怕我偷走它嗎?」
「原來是這樣啊。」古叔費力地說。
「我兒子要自殺。」他邊說邊討好地向古格笑著。
漢子用力搖了幾下,玻璃球堆了起來,將古格的腳面都蓋住了。
他們耽擱的這一會兒,那兩個賊離他們很近了。古叔背起背包大踏步地趕路,古格則喘著氣說:
「好小子,有志氣。坐在這石頭上聽我講你爹的故事吧。」
他倆攙扶著往聯絡人家裡走,東倒西歪。
酒碗遞到了古叔手中,他喝了一口,感到精神大振。聯絡人讓他吃些牛肉,他吃了兩大塊。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哭聲,一男一女。
「我不知道啊。我從來都不知道……就算帶了東西,會用得上嗎?還不如就這樣,到時再說。」古格歉疚地垂下眼睛。
「古格快閃開!」
「爹爹,」古格輕聲說,「我們動身吧。」
「古格,這裡有更好玩的——古格!你不要錯過了啊!」
走廊里響起了腳步聲,古叔想,會不會是聯絡人?
「你是不是已經看到我的結局了?」他追問雜技演員。
古叔進屋時,看見古格坐在窗旁的陰影中發獃。古叔想,他既然沒有要準備行裝的樣子,可能已經決定要留下來了。
「當然還沒有。你沒看見我正在體驗他的境界嗎?」
雜技演員憂鬱地站起來,從古叔身旁擦過,上樓去了。
「我爹爹,應該就在附近吧。」古格猶豫地說。
「說!他在哪裡?」
青年低下頭在抄寫什麼東西。古叔繼續觀雨。那密密麻麻的雨絲在古叔的視野里漸漸構成了一個複雜的圖案,風將雨裡頭的金屬味吹進房間,古叔聞后胸中激|情高漲。
「老古啊,這回要帶上兒子了吧?」老闆問他。
「聯絡人催逼得很緊,」他低聲對古叔說,「我們出發吧。」
「嗯,有道理。給你這個,你敢要嗎?」
他提著行李下了火車,再坐公交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那家熟悉的旅館,看見了旅館門口的萬年青盆栽。他的兩個同夥在那門口縮頭縮腦的,一點職業派頭都沒有。古叔心裏升起了怒氣。他目不斜視,徑直到櫃檯去登記房間。
聯絡人回答問題的口氣是嘲弄的,古叔拿不准他是不是嘲弄他,或許他竟是嘲弄他自己?對這種可能性的猜測使得古叔的思維變得模糊了,他的呼吸急促起來。
綠衣漢子拍了拍古格的臉頰,說:
「啊,您看清楚了嗎?」
「當時我和你坐在這裏對賬,老爺子坐在那邊的桌旁——先前那裡有張大方桌,海輪那麼大,佔據了大半張桌子。那麼大的東西,全部由一分的新紙幣疊成,該需要多少紙幣啊。啊,請原諒,當時我想,你的父親一定是一位狂人。我問你一個問題:他是從海上退休回來的嗎?」
「我從來沒有登高的經歷,從來!」古叔叫喊道。
「多麼美。我剛才看見我兒子從窗前走過去了。」
他們不是正常地下山,而是騎在崩潰的大九九藏書股泥石流上溜下去的。古格看見他倆一眨眼工夫就下去了,接著灰霧就遮蔽了他們的身影。古格右邊的山體缺掉了一塊。
他站在坑裡,看見了那一大堆泥土和石頭,但是沒看到爹爹。
古格朝遠處的棉花地里望去,並沒發現有人。有種希望隱隱地在古格心中蠕動,他無端地覺得爹爹有可能在這附近。那兩個人說得對,爹爹應該沒走遠。可是古格的包里已經沒有吃的東西了,要想空著肚子走回去是很困難的。他恨這兩個賊。
古格一興奮,就忘記了害怕。他站起來穩穩地走過了石橋,沒有朝下面的深淵看一眼。老頭是橫著走路的,有點像螃蟹。他倆來到了那一大堆彈子旁,那機器彷彿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老頭顯得異常興奮,抓住彈子機的搖桿用力搖,那些彈子很快將他埋起來了,只留上半身在外面。小小玻璃球就像有黏性似的,圍繞他堆出一個錐形墳墓。古格離得遠遠的,看著玻璃球快要埋到他的脖子了。老頭氣喘吁吁地說:
「嗯,我料到了。他也是您的父親。」
「如果你能告訴我們你爹爹上哪兒去了,我就把這個彈子機送給你。」
有一位大叔告訴他,說在火車上看見了古叔,他去京城了。
聯絡人一邊說一邊漸行漸遠了。古叔回憶起同這個人多年的交往,眼裡湧出了淚。他並不愛這個人,可是他同他之間的關係難道能用一個普通的「愛」字來形容嗎?在那種鐵血的夜裡,在廝殺中,他倆的汗水都流到了一塊,有時竟會分不清是自己還是他在垂死掙扎。還有他那奇異的、長生不老的父親,不像活人,倒像從地下挖出的兵馬俑。每次他從家鄉到京城來,都是這個人為自己接風。他對他的態度,就好像不論他倆見不見面,他都對他的情況了如指掌一樣。
父子倆開始小跑起來。跑了好一會,古格的心都跳到了喉嚨里,他覺得自己要死了,就停了下來。古叔也停下來了,將大背包放在腳邊。但那兩個人並沒有追上來,他們已經離得很遠,成了兩個小點,不仔細辨認還真以為他們消失了。古格很不好意思,他沒想到自己這麼不能吃苦耐勞,他以為自己可以一口氣跑到小山腳下去呢。幸虧那兩個傢伙沒追上來,他們好像早就停在原地了。
「古格,我們得快一點。要是他們搶先到達了小山包,恐怕會有麻煩。這兩個催命鬼,真是一絲一毫都不放鬆啊。」
聯絡人在朝遠處張望,古叔覺得自己有義務告訴他關於他兒子的事。
「古格,你可要打定主意啊!」
「喜極而悲。他倆是我的鄰居,喜極而悲。難道您,在這趟出行中沒有遇到令您歡喜的事?」聯絡人說。
古格用鑰匙開了房門,進了屋,這才想起背包被他弄丟了。他又想起爹爹將一些錢塞進床底下的舊跑鞋裡頭了。古格從床底下找出那隻鞋,將錢掏出來放進錢包。他出了門,到飯鋪里去吃飯。
「你聽著,小傢伙,我告訴你,你爹爹也是一名盜賊。」穿綠套裝的漢子說完這句話就停下來,似笑非笑地看古格的反應。
「看起來是這樣。應該是。」
「很遠。」
古格拚命點頭。小夥子「嗨」了一聲就從凳子上跳下來,衝到外面去了。房子里,從樑上懸下來的繩套陰森地晃動著。桌子上放著一張很大的餅,古格抓起來就吃,一邊吃一邊向外走。餅剛吃完,古格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返回到23號房內,站在那裡打量那靜止在空中的圈套。他登上木凳,將腦袋伸進那圈套。這時他聽到爹爹的聲音從遙遠的處所傳來。
古叔在酒精的刺|激下鮮明地回想起聯絡人家裡的老爺子:他的海輪;他的信念;他那能夠嚇退死亡的境界。一陣奇異的歡樂從古叔的心底升起。那一男一女的哭聲停止了。
「真可怕。」青年說,「樓里要出事。可是夜裡已經出過事了,現在已經是早晨,還會壞到哪裡去呢?大叔您說對嗎?」
「他們是那兩個賊。」古叔頭也不回地說。
聯絡人的家很快就到了,他推開虛掩的門進去,看見了坐在昏暗燈光下面的老爺子。老爺子的相貌沒什麼變化,根本不像患過絕症的人。聯絡人手中拿著賬簿,正在對賬。古叔用目光將房內掃蕩了一遍,並沒有看到那艘海輪,再打量老爺子的神情,感覺他分外鎮定。
三個黑臉白髮的女人都長得像眼鏡蛇,她們緊張地盯著他。
他倆並肩走在黑糊糊的小街上。古叔還沒喝酒就已經有點醉意了,他還感到了一點飢餓。他聽見聯絡人說:「到了。」古叔環顧周圍,並沒有看到什麼酒館。這是怎麼回事?沒容他細想,聯絡人就一把將他推進路旁的一張門裡。
古叔離開了十樓。他在確信自己甩掉了尾巴之後,便坐在消防樓梯上休息了。有人上樓來了,是雜技演員。他遞給古叔一個布包,裡頭包著三個白麵包子。他眼神憂鬱地看著古叔狼吞虎咽,像看著臨刑的死刑犯一樣。古叔很憤怒。
「我不需要人照料。我想,是不是和爹爹一起走?」
太陽很毒,父子倆都是汗如雨下。他們用毛巾揩汗,喝著水壺裡的水。古格感到自己要虛脫了,他很羡慕爹爹。
「是誰?」古叔問聯絡人。
「你的兒子掛在幕牆的繩索上呢。」
天漸漸亮起來,越來越亮,要出大太陽了。古格希望在陽光的曝晒到來之前到達山腳下,這樣,他和爹爹至少可以在山的陰面避一避炎熱。他看見爹爹的背上已經濕透了,爹爹愛出汗。忽然,古格看見離得遠遠的右邊有兩個人影在移動。那邊沒有路,難道他們在田塍上走?古格怕爹爹說他東張西望,趕緊垂下頭不看他們了。
「不知道。要看我那個老戰友的安排。」
「我這就到八樓去。」古叔站起來說。
「會有什麼呢?空氣罷了。」
他在路上遇見了街坊鄰居。他見人就問:
雜技演員跪下來,湊在古叔耳邊低語道:
「您的兒子打定主意了嗎?」古叔又問。
「我理解老爺子,我同父親共享過美景,就在這間房裡。」
他命令古格將他自己的換洗衣服塞進大旅行包。他還命令他帶上一雙結實的跑鞋。他說:
古叔將物品放進人造革的提包里,一邊走一邊想兒子的事。黑咕隆咚的路邊護牆那裡冒出兩個青年,重重地撞了古叔一下。古叔眼冒金星,想要發作,一轉念又忍住了。
「來碗米酒還是白酒?」
古叔走到麗水衚衕時,那人已經等在平房的門口了。聯絡人看上去老了好多,鬍鬚也變得稀稀拉拉的,黃不黃白不白,往日的風度已消失殆盡。他倆一塊進了屋,並排坐在那張矮床上,因為房裡沒有椅子。
「古格,你不打算上學了嗎?」
他覺得有人正用槍瞄準自己。他硬著頭皮等待那一刻。
「不,您的記憶並不真實。我的父親是有堅定的信念的人,他從來不用道具。也許……」
古叔忘了飢餓,和他一同走進雨中。
「我有點想家了。」古叔說,從桌旁站了起來。
在不遠的流星大道旁,古叔看見了吊在三十層高的玻璃幕牆上面的兩名「蜘蛛人」。雜技演員熱切地在他耳邊說什麼,雨下得狠,古叔聽不清他的話,但心裏明白他要他幹什麼,因為他看見了垂下的繩索。
「爹爹!爹爹!」
「你看他是不是蒙古狼?」其中一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