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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思索的男子

愛思索的男子

魚販子抓了一條魚,開膛破肚,半分鐘就弄好了,用油紙包了放進鍾大福的編織袋。鍾大福看見魚嘴還在動。他心裏既有美食想象引起的興奮,又有某種陰沉的幻覺。他知道這些魚都是從郊區一個巨大幽深的水庫里打撈上來的。他去過那水庫,那一望無際的平靜的水面給他的感覺就像是到了天邊。那種地方的魚類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態度呢?他站在木盆邊思索了幾秒鐘,在這幾秒鐘裡頭他又看見了藤蘿。然後他走過去了,在別的攤位上買了芹菜、油菜、西紅柿,還有一斤雞蛋。
終於上到十樓,進了房門。這麼一折騰他已精疲力竭了,可還是沒有睡意。他記起來坐在樓梯上的那些人也沒有睡意。那麼,今夜這個地區的人全都清醒著嗎?這個事實讓他嚇了一跳。他隱隱地後悔剛才的外出。將自己暴露在眾人眼中這種事,他多年來沒幹過了。也許捉拿的好戲等著他,也許他們就是不出手,吊他的胃口。鍾大福在床上翻身之際意外地看見了夜空,是的,他透過水泥牆看見了沉默的夜空。今夜的夜空,不,應該說是清晨的天空了,有某種允諾的表情。鍾大福在它的注視下心存感激地合上了雙眼。他一小時之後就醒來了。
老先生老了很多,一隻眼睛上矇著黑眼罩,進屋后摸索著前進。
他愛思索,他的睡眠時間很少,大約一天三個多小時,因為習慣了,精神倒也不錯。他總在思索。有時候,他會聽到一大群人在樓底下叫他的名字,於是停止思索,從十樓的窗口探出頭去張望。樓下是一條大街,車水馬龍,哪裡有人呢?他笑了笑,回到桌旁,繼續思索。他交往的人很少,大部分時間獨來獨往。
他摸到窗戶那裡撩起窗帘,想觀察一下足球場,可是只見到一片黑暗。於是他又摸回來坐下。
他回答姑姑說自己是有社交活動的,這並不是他唱高調。他同魚販子,同圍棋老先生,同流浪漢的關係,難道不是社交?他們不是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他的生活嗎?近來讓他關注的是一名年輕的民警。霧散的那天,民警從樓里出來,一雙大手搭在鍾大福肩上,鍾大福看見了他前額的一撮白髮。民警沒說話,搖了搖他的肩膀就離開了。後來他又看見民警一次,民警坐在車裡,表情嚴峻,正在沉思。鍾大福想,民警留在這一帶,應該同一樁案件有關。很可能就是流浪漢的案子。民警多麼年輕啊,他也像他鍾大福一樣勤於思考嗎?他走到車窗那裡,想試探那小夥子一下,但他嚴厲地板著臉,他只好悻悻地走開去。現在鍾大福在漆黑的房間里想著民警,他感到民警是他的同類,那種可以藏身於藤蘿裡頭的傢伙。民警之所以板著臉,是怕鍾大福同他講話。這個人也善於在沉默中同人建立關係。既然能調查案件,他應是人際關係方面的精通者。鍾大福從窗口望下去,看見了民警的車。他是否坐在車裡頭?他感到那車裡是有人的,但也不能確定。那民警總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坐在車裡吧。
「你還想老佔著這個地方啊,你想搞終身制啊!皇帝輪流做,你就謙虛一點吧!」
天大亮了,菜場里人不多,那些蔬菜啦,瓜果啦,鮮魚鮮肉啦,雞蛋啦,豆腐啦,等等,全都碼得整整齊齊地擺在案板上。鍾大福喜愛菜場里的氛圍,他的鼻子眼睛和耳朵穿過這些食品進入了大自然,於是他又同昏暗處所的那些藤蘿相遇了。
他站起來,說要上樓去鍾大福姑姑家,鍾大福起身送他。
他走出菜場時,外面降下了大霧。他聽見魚販子在對他說話。
他說完又將車窗玻璃搖上去了。鍾大福看見他在車裡點燃打火機。
他坐下了,接過鍾大福遞給他的茶,用一隻眼盯著杯里的茶葉,似乎將鍾大福忘記了。
「什麼?您擔心我會出事?難道警察是來調查我的?」
鍾大福走進衛生間時嚇了一跳,因為牆上那面鏡子里忽然映出了一個人。九*九*藏*書當然,那就是他自己。他不習慣從這面鏡子里看他自己,這麼長時間了,他從鏡子里看到的總是那個衣服挂鉤,可是現在挂鉤不見了,被他自己的頭部遮住了。難道這就是老天對他允諾的那件事?他一邊洗臉一邊將自己昨夜的夜遊細細地回憶了一遍,心裏的那團疑雲便一點一點地散去了。這麼說,昨夜被查的那個人真是他!他的腦海里像閃電一樣閃過那些鏡頭:警車,民警,打火機的亮光,坐在樓梯上的鄰居們等等。啊,真是一個驚險的夜晚!姑姑對此當然是知情的,大概她夜裡不曾合眼。鍾大福從前聽她說過,他們鍾家的人夜裡睡覺的時間特別短。當時他問姑姑這是為什麼,姑姑說:「等你將來成年了就知道了。」
鍾大福家中下午有不速之客上門,客人是他的圍棋老師。鍾大福感到詫異,因為他學圍棋是五年前的事了,他早把這事忘了。
局長離開后民警又轉回來了。
回家的路上,鍾大福忘記了小販,他一直在回憶水庫旁的柿子樹林。快入冬的時候,那些柿子紅得真是耀眼啊。
後來老先生終於要走了,姑姑囑咐鍾大福攙扶老人下樓,將老人送到他家中。
「老師的意思是說人各有志。姑姑,您就不要管我了吧。」
「你這樣說我倒放心了。你可不要懶懶散散啊,大福。」
「這是局長的安排,你看這房間如何?啊?我想不通局長怎麼會這麼優待你。你也看見了,我過得是什麼生活。可說是風餐露宿,絞索套在脖子上。我的生活苦死了,可你,一來就受優待。你可不要不知好歹啊,你看看你坐的凳,是橡木的。」
姑姑又不放心地瞟了他幾眼,這才轉身出去了。
「這我就放心了。樓下那位警察可是高手,從前也當過我的學生,你可別輕易同他下。」
他又聽見姑姑在門口說話。
他居然下樓了,因為實在是沒有睡意。
天剛亮鐘大福就醒來了。對於他來說夜是很短的,因為他總是要到夜裡兩點多以後才睡覺。他醒來了就起來,從窗口伸出頭去看看天。他看天的時候,那天也好像轉過臉來看他,雖然是灰濛濛的,他卻感到那裡面有探究的表情。他從窗口縮回,開始做早飯了。早飯很簡單,就是一碗面,裏面有紅辣椒和白菜心,放了豬油。鍾大福吃得額頭上冒汗,他的吃相是很投入的那種。
鍾大福耐心地在心裏同老先生下棋,其間因為等待過久又到窗口那裡去看外面的風景。他看到那輛警車開動了,那個年輕的民警鎮定地坐在車裡。車子一拐,向市場方向去了。鍾大福心中有種警報已解除的放鬆。
得了他的警告,鍾大福不敢亂走,他小心翼翼地沿著牆回到大樓里。一進大樓又忍不住好奇,於是拐進了消防樓梯向上爬。消防樓梯里倒是有燈,但每一層都有一兩個人坐在樓梯上,似乎凶殺案的餘波還在這裏泛濫。鍾大福很彆扭,想出去又不好意思,只好硬著頭皮往上爬,一次次笨拙地繞過那些人。
鍾大福覺得民警的聲音威嚴而隱含怒氣。他小小年紀怎麼會有這樣的威嚴?是一樁案子賦予了他威嚴嗎?
他從廁所出來時居然碰見了姑姑,姑姑慌慌張張地扯著他的手臂要他離開。鍾大福不肯,非要回拘留室。
車子飛快地駛到了警察局,民警叫他進入一間封閉的小房間。
姑姑眨了眨眼,笑起來,說:
「夜裡不要亂走,這裡有好幾個人的地盤。」
鍾大福看著木盆里的那些魚,不知道他指的是哪條草魚。
「你誤會了,」民警冷冷地說,「我倒希望那是真事。同這沒完沒了的苦役比起來,那是更好的選擇。我從不打聽事情,那一類事,打聽又有什麼用呢?我要走了,你好自為之吧。」
「剛才我真為你擔心啊,關於那匹狼,你聽到什麼風聲了嗎?」
鍾大福有個姑姑住在他樓上。姑姑覺得鍾大福太沉默了,擔心他的神經出問題,於是請了一read.99csw.com位老先生教他下圍棋。鍾大福領悟能力很強,但學棋的興趣不大。教了鍾大福兩次之後,老先生就不願再教他了。他說:「這小子眼裡看見的不是棋局,而是山河。」姑姑聽不懂老先生的話,就去問鍾大福。
「那是不可能的,永遠。既然你沒事,我走了。」
他氣哼哼地走出去,鎖上了房門。
他努力地回想這件事:昨夜老天對他允諾的是一件什麼事?雖然記不起來了,鍾大福倒並不為這遺忘而煩惱。他覺得那應該是件好事。常有那種日子,在陰沉的蒙昧中掙扎了一個夠之後,他從清晨或夜半的天空里得到某種暗示,生活中便出現了轉機。啊,那些美好的轉機!他在那時一遍一遍地感嘆:此生苦短。
老先生抬起那隻眼睛看著他,於是鍾大福開始感到害怕了。他的眼睛如中了邪似的同老先生的那隻獨眼對視,他心裏想挪開卻沒法挪開。鍾大福從那隻獨眼中看出了五年的滄桑,還有那種不可探測的東西。然後老先生就掉轉目光笑起來了。
「水庫對於一條草魚來說就是無邊的宇宙。焦慮的女郎在堤壩上徘徊不休。」鍾大福的腦海里出現這樣的句子。他在漆黑中看見自己的腳指甲上有一點淡藍色的光,那點光居然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光圈,就像一隻手電筒在那裡晃動一樣。這是第二次出現這種事了。這同那條魚有關嗎?那條草魚早被他吃掉了。
「謝謝局長!」鍾大福連忙說。
「他已經征服了周圍的這些人。我早告訴過你,你侄兒眼裡有山河。我們都不必為他擔心。難道還有不能下棋的地方嗎?」
老先生同姑姑一問一答,說些舊事。他還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香袋來聞,那樣子有點猥瑣。鍾大福在心裏計算著,他覺得樓下的包圍圈正在收緊,事情絕不會如姑姑說的那樣:「每次被查的都是別人。」
鍾大福回到家門口時,又看見了警車。車裡坐了一個人,但不是民警,很像曾被他推倒在地的流浪漢。鍾大福在心裏對自己說:「今夜大概又是夜長夢多。」
鍾大福到衛生間去刮臉。他塗上剃鬚膏,慢慢地刮。衛生間很窄,裏面沒開燈。洗臉盆的上方有一面鏡子,但是鏡子里卻沒有映出鍾大福的影像。從二手貨市場買回這面鏡子掛在這裏,他立刻發現了這件怪事。但他身後的門,門上的一個挂鉤,挂鉤上的浴衣,全都映現在鏡子里,儘管很昏暗。鍾大福很喜歡這種氛圍,他將衛生間的門關好,在裏面待很長時間。他的鬍鬚很硬,刮起來「嚓嚓嚓」地響,令他想起雪夜天空下的那些冰碴。他喜歡閉上眼傾聽這種聲音,與此同時他的思維卻忙忙碌碌地,在那些最昏暗的、最難以名狀的區域穿梭,那些地方的物質密度很高,像是水蛇,又像是藤蘿。然而他聽到了噪音,噪音來自遙遠的地方,越來越逼近了,他手中的剃鬚刀停了下來。
那噪音是不是沿著自來水管傳來的?鍾大福變得有點焦慮,因為他不願他的思索被打斷。他蹲下來,將自己的耳朵貼近水管。他聽到的不是一股噪音,他聽到的是北風呼嘯,可怕的呼嘯,像要將地上的建築全部摧毀一樣。鍾大福站起來,打開水龍頭,將臉沖洗乾淨。他洗臉的時候,他的思維就成了垂死的白鼠,他滿心惶恐。
「你不會有事的,大福。每次被查的都是別人。」
「你真不知道?連樓下停了一長排警車也不知道?」
鍾大福這樣問民警,想從他的面部表情看出點什麼來。但民警的面部毫無表情。鍾大福注意到他手背上有一處傷口。
「大福,你怎麼能忍受的?」
「那裡已經沒你的位置了。」姑姑的口氣透出嘲笑。
因為激動,鏡子里的那張臉漲紅了,即使沒開燈也看得出來。昨夜真是激動人心,但他當時並不覺得,事情總是這樣,要過去了才會顯出它的全部意義。這就是說,他第一次成為了這個地區眾所注目的焦點。https://read.99csw.com為了什麼呢?難道是為了他夜間的清醒?
他的名字叫鍾大福,他是一位沉默寡言的青年,靠去世的雙親留下的小小的遺產度日,住在貧民樓中一套窄小的套間里。
「大福,你在這個地區對手很多啊。我想,他們比我難對付多了吧?你夜間一直在同他們下棋嗎?」
「是的,老師。」
在樓梯上,他挽住老先生的胳膊時吃了一驚,那哪裡是胳膊,分明是木棍。
他從街上嘈雜的汽車喇叭聲中返回了他那棟大樓。他看見那些上班族的青年在樓下的濃霧中盲目地摸索。幸虧他回到了家中,再晚一步,外面不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嗎?
「好啊好啊,大福說得有道理,姑姑真是落伍了。我就住在你樓上,我怎麼感覺像隔了千山萬水?」
鍾大福在收拾廚房的時候就會聽到水泥地的刮擦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他知道那是種不耐煩的聲音,整個大樓的居民都不耐煩。也許是因為有什麼東西要從天空砸下來,卻又被堵住了,還沒有砸下來?鍾大福的腦海中出現了昏暗的、盤旋上升的樓梯,一些灰白的、難看的赤腳正拾級而上,有點凌亂,但決不遲疑。樓梯下方,刮擦水泥的聲音變得隱隱約約了。鍾大福輕輕地關上碗櫃。儘管他動作很輕,整個小小的廚房還是突然一下變得無比寂靜。他又等了一會兒,才拿起一個編織袋去菜場買菜。
姑姑離開時,鍾大福臉上掠過一絲笑意。
他又想坐下閉目養神,卻有人送晚飯來了。晚飯用一個籃子裝著,放在地上。飯是米飯,菜是一條魚和青菜。鍾大福想,還真是優待他啊!可再一看,那條魚有點不對頭,很像還是活的。他用筷子點了一下魚鰓,那鰓就動了一下。但它的確被油煎過,魚皮黃黃的,尾巴也炸焦了。鍾大福心裏一陣厭惡。他將米飯和青菜吃光了,沒有吃那條魚。
後來他想上廁所了,他就去推那張門,沒想到門一推就開了。走廊里有燈,他很快找到了廁所。他在裏面待了很久,腦袋裡儘是奇思異想。
「你是犯人當中的楷模,哈哈。」
「這種事我是說不準的。」
「如果那麼大的水庫里僅有一條魚,它會如何度過一生?」
鍾大福洗完手,在房裡坐下來。一坐下,他的思緒又到了水庫里。啊,那樣一個茫茫的幽深的宇宙,人要是進入到裏面會產生什麼樣的恐懼?或者根本沒有恐懼,只有身心的解放吧。但是鍾大福必須考慮憋氣的事,他試過,他在水中一口氣只能憋兩分鐘。也就是說,他每隔一分多鍾就得浮到水面上來呼吸。這種一分多鍾一次的重複運動一定會使得自己忘記漸漸臨近的危險,而將注意力集中在游水的動作上。
鍾大福在巨大的水庫里待了半個小時后,回到了家裡。他放心不下那條魚,便又走到廚房,往水池裡看了看。草魚是完全死了,連眼珠也失去了光澤,被剖開的肉似乎有要腐爛的跡象。他將魚身切成幾段,抹上細鹽,放進了冰箱。他做這些事時,呼吸變得很急促,外面那些汽車鳴一聲喇叭,他就顫抖一下。他知道他在等待某件事發生,那是什麼事呢?不知道。不過也許同某個雪夜有關。他有點激動地抱著這個念頭:有件事要發生,他將見證這件事。他躺了下來,因為這樣就更能保持頭腦的清醒。然而姑姑在門外說話了。
「您覺得這孩子上路了嗎?」姑姑又問。
「我看有這方面的跡象。你不用慌張。」
是民警在裏面。姑姑在他旁邊掩著嘴笑。
鍾大福站在窗子邊,對於老師說出的這個句子感到迷醉。他想,老師一定對這個地區的形勢盡收眼底了吧。他無意中看了一眼樓下,看見那熟悉的警車又回來了。警車停在緊靠樓門口的地方,從樓里出去的人們都慌慌張張地繞過它。年輕的民警從車裡出來,雙手叉腰,仰望著樓房,鍾大福連忙從窗邊移開。
「大福,你看這霧會不會收上去?」姑姑緊盯著他的臉說。read.99csw.com
她上樓去了,他聽見她進了消防樓梯。世事真詭秘。
外面的汽車還是叫得凶,看來霧還沒散。他住的這個城市總是這樣,一下霧就一連好幾天出門困難。鍾大福這才記起來,早上他推開窗子看天時,那天空的表情已經向他暗示過這件事了,可他當時沒有領悟。這種交流總是這樣的——老天對他眼下的行動不感興趣,卻關心他對即將發生的事情的態度。
果然,他去推那張門時,根本推不開。他用拳頭捶了幾下,裏面有了響動,那人提高了嗓門說話了:
他走近那輛車,在前窗的玻璃上敲了四下。那人搖下了玻璃。
凌晨兩點時,鍾大福將腦袋埋在柔軟的藤蘿裏面,等待遠方的呼喚聲逼近。這棟樓里到處是人,他們在消防樓梯裏面上上下下的。一個女人在那裡慘叫:「齊妹!齊妹啊……」看來又發生了兇殺。這種事對樓里人來說是家常便飯了。他等的不是這種聲音,他等的那個呼喚遲遲不來。也許只有在雪夜時分,那呼喚才會不期而至。
後來他起身去窗口邊朝下望,看見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警車的輪廓。他住的這棟樓處在刑事案件高發區,可也用不著來這麼多警車嘛。他這樣想問題時,就聽到了嘆息聲。誰在嘆息?聲音是從上方傳來的,上方是白茫茫的霧。鍾大福想起來了,這像是他的圍棋老師的嘆息聲。不過也說不準,那老頭根本沒來過這一帶,他住在郊區。
「老師,您贏了。」鍾大福輕聲地說。
「鍾老闆,買條魚回去吃吧,你看這條草魚多麼漂亮。」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那人是個小個子魚販子。
房間雖小,窗戶卻很大,天花板也高,窗戶幾乎佔了一面牆。剛進來時窗戶上掛著窗帘,他還以為這間房裡沒有窗戶呢。外面是一個綠油油的球場,一些小孩在踢球。鍾大福推了推窗玻璃,窗戶就完全敞開了,他只要一抬腳就可以跑到球場去。真見鬼,他可不想逃跑,他在這個房間里很愜意。
鍾大福在電梯里挽住那棍子似的胳膊時,背上開始冒汗了。他瞥見老師的那隻獨眼裡有譏笑的神情。
姑姑的聲音在房門邊響了起來。不期而至的是姑姑。
鍾大福將凳子移到牆邊,背靠著牆閉目養神。他聽到走廊里有人高聲說話,很像他的老師的聲音。他怎麼到來了?那聲音很快又消失了,周圍變得一片寂靜。鍾大福的腦海里出現了茫茫草原,那民警騎著摩托車在草原上飛奔,追一匹狼。而他也騎著摩托車在飛奔,他是追民警。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追民警,這種追逐的畫面深深地打動著他。這會不會是老師所說的同民警下棋?這棋盤太大了。鍾大福風馳電掣般飛馳著,隱隱地激動著,前面那匹兇殘的老狼就是大海中的航標。他心裏湧出一種得意:他受到優待了啊。然而因為他的走神,他失去了目標。民警和狼都不見了。他惶恐地停下了車。有人在弄門上那把鎖,但又沒開門。他們打算如何處置他?
「我真的不知道。」他說。
一到樓下,老先生就甩脫鍾大福的手,雄赳赳地向前走了十幾米,舉手招了一輛計程車,熟練地跨進車裡。車門一關車就開走了。
鍾大福的野心是使自己腦袋隨著遠方呼喚的律奏同藤蘿一塊擺動。有幾回,他好像要成功了,但很快又失敗了。因為心存這個隱秘的野心,他便格外地珍惜起睡眠以外的時間來。一旦進入真正的睡眠,這項活動就要停止。他嘗試過利用夢境,但不知為什麼在夢中,藤蘿從不曾出現過。夢境是不可靠的。
鍾大福回過頭,卻沒見到魚販子。也許他說完這句話就走開了,霧太濃,隔開幾步就看不清別人。魚販子的話又讓他想起了編織袋裡面被剖好了的草魚。魚販子的比喻是很空洞的,他怎麼能理解魚兒的生活。但顯然,這個小販是關心魚類的。
鍾大福心存感激地想,姑姑真是個美人兒,即使歲數大了,還是同樣機敏、靈動,黑眼睛總是亮閃read.99csw.com閃的,永遠明察秋毫。
「查出兇手來了嗎?」鍾大福平靜地問。
「我一直想來看看我從前的學生。」
鍾大福眼睛盯著空中的一點,回答說:
今夜真怪,他一點睡意都沒有。慢慢地,樓里的人終於安靜下來了。鍾大福並不害怕,可以說,他隨時準備迎接警察局對他的調查。但關於自己是否有罪,他倒並沒有多大的把握。有一次,他推倒過一名年邁的老漢,就在車庫旁,因為那人向他亮出了刀子。他好像是個流浪漢,後來他死沒死,鍾大福再沒有過問了。
「我是有社交的,天天都有。」
「可是大福,你這過的什麼日子,青年人不應該老是坐在家裡,即算不去工作,也應該有點社交。莫非你深藏了雄心壯志?」
「眼睛並沒有毛病,只不過是想改變一下視野。」他說。
姑姑攙扶著老先生坐進圍椅,一邊輕聲詢問關於他的眼疾的情況。
姑姑的表情有點像黃鼠狼。鍾大福忍住了笑。
接下去那民警就過來了,朝鐘大福做了個輕佻的手勢讓他上警車。鍾大福很沮喪,又有點好奇,他幾乎是跌進了後座。
鍾大福走進屋裡,開了燈,將編織袋裡的菜一樣一樣拿出來放進冰箱。他拿那條魚的時候,魚在他手中搏動了一下,令他心頭一熱。於是他改變了主意,將魚放到了廚房的水池裡。他打開水龍頭,慢慢地,被剖成兩片的草魚就遊動起來了。它在水池裡遊了一圈,靜靜地躺在了池底。它的眼珠閃閃發亮。它身上那些血都消失了。
「睡不著嗎?」民警在黑暗中問。
鍾大福回到床上。姑姑的到來打亂了他的思緒,現在他回想起了教他圍棋的老頭子。那老頭的兩眼如水庫一樣幽深,偶爾抬眼看他,他便心慌意亂。那段時間他一直想擺脫老頭,姑姑卻逼他去老頭家。後來不知怎麼的,雖然他學得很快,可老頭死也不同意再教他了。這使鍾大福對他充滿了感激。
他拉上窗帘,繼續閉目養神。草原又出現了,還是那匹老狼,但已不是民警追狼了,這回是狼追民警,鍾大福則緊跟在狼後面。追著追著,那匹狼忽然躍向民警的背影,於是民警從車上栽到了地上。而鍾大福的車子因為高速運轉,剎不住,就躥到前面去了。鍾大福在一剎那間瞥見了民警那驚恐萬狀的慘白的臉。但他自己的車子怎麼也剎不住,至少又向前沖了兩公里。當他調轉車身往回趕時,卻再也找不到民警和狼了。他在草原上兜風,聽見自己的心臟在胸膛里不耐煩地跳。後來有人叫他的名字,一聲比一聲近,接著門就開了。是民警,身後跟著一個穿制服的、發福的老頭。民警對鍾大福說,局長來了。鍾大福連忙站起來,但立刻又被局長用雙手按下去了。局長的手像鐵鉗一樣。局長臉上肉很多,那雙小眼陷在肉裡頭,卻閃出銳利的光芒。
他坐下來休息時,外面夜色漸深。他想再次返回草原,同那匹老狼較量,但沒能成功。他腦子裡變得空空的。籃子放在門邊,那條魚孤零零地躺在籃子里,顯得有點滑稽。它的生命力這麼強,大概也是水庫里的魚吧。鍾大福在家裡時,從來沒有進入過大草原。這拘留室對他來說真是一個美妙的地方,民警說得很對。看來今夜得坐在這板凳上度過,他一點都不覺得這有什麼困難。他睡眠時間短,在家時常常坐在椅子上過夜。房間里沒有燈,一會兒就伸手不見五指了。鍾大福想,今夜他會同這條魚一塊待在水底了。這樣一想他心裏就很舒坦。
「謝謝我?為什麼要謝我?應該是我謝謝你嘛。你請便,就把這裏當你的家吧,啊?我剛才聽說了,你是獨身,沒什麼不方便的。」
姑姑瞪著一對圓眼仔細地打量大福,大福也看著姑姑,目光清澈而鎮定。大福說:
鍾大福在唯一的那張木凳上坐下了。他以為民警會將他鎖在裡頭,可沒想到他居然也進來了。他站在鍾大福面前,有些忸怩地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茫然地看著牆壁,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