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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圍著圓桌吃飯。菊花看見武妹的一邊臉腫了起來,好像剛哭過。她是不是挨打了?菊花想,舅舅如果知道武妹有多麼愛他,他就不會打她了。舅舅為了老虎的事發瘋了,他脾氣真壞。
吃完飯,除了武妹其他人都出去了。菊花幫著武妹收拾。
菊花一邊洗著碗一邊就陷入了冥想。她想到多年前的某一天,那一大群黑馬在荒地里聚集的情景。就像電視里看過的那樣,仰著頭朝天鳴叫。
她一共喊了七八聲,然後往地上坐去。
「小姑娘,你是去趕馬家莊的汽車嗎?」旁邊一位老農民問她。
「為什麼哭?」
菊花想,武妹為什麼要笑?菊花看見舅媽站在灶台前面,她的臉像紙一樣白。在她旁邊舅公正在鍋里炒什麼東西,聞到香味好像是南瓜子。果然,一會兒他就端著一大盤香噴噴的南瓜子過來了,他催促菊花和桂爺爺多吃些。
武妹不相信她的話,菊花也不想費力去使她相信,現在誰還能相信誰呢?就連自己的媽媽也是不可捉摸的了。
菊花將門開一條縫,看見了皎潔的月光中的那匹黑馬。它多麼美!多麼精神!它一動不動地靠著那塊巨石,難道它已經死了?菊花倒抽一口涼氣。武妹在小聲喚她。
黎明前,她心滿意足地進入了夢鄉。
「怎麼會是送死?胡說八道。呸!這裏沒什麼可看的了,我們慢慢走回去吧。我跑出來,爹爹要痛罵我了。我最怕的就是爹爹罵我。」
「菊花,你去門外看看,我聽見有東西過來了。它不會傷害外地人。」
「這是你的嗎?」
「菊花不要計較,今天上午,你舅舅的心受了傷。菊花要有耐心。」
菊花吃南瓜子時,看見舅舅和舅媽都到房子外面去了。房裡的氣氛立刻變得很凝重,只有廖十不時發出一聲冷笑。桂爺爺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
窩窩頭很香,裏面還有小小的紅棗,菊花吃了幾口之後就恢復了精神。這時她才注意到靠牆還放著另外兩支巨型獵槍。她指著槍問:
「是啊,」武妹陰沉地點頭,「我和桂爺爺一人一支。我只使用過一次,那子彈打到柳樹的樹榦上了。有什麼辦法呢,該死的華南虎總是來偷馬,白天也來偷。我知道我們是打不到它們的。」
車子開得出奇地慢,好像就要停下了似的。即使看不見外面菊花也能感到車的速度。菊花想,一車人都靜悄悄的,沒有人著急,除了她自己。這些人的耐心真好啊,不然的話,不是要炸開鍋了嗎?她記起老爺爺的話:上了長途車就等於是上了賊船。她在心裏祈求著:天快亮吧,天快亮吧……
「你怎麼知道?」
「為什麼追華南虎?去送死嗎?」
「我明白,我明白!」菊花立即回應。
家裡靜悄悄的,所有的人都在床上睡著了。他們一律用被單矇著頭,害怕得要命的樣子,只有武妹的床空著。菊花到灶台邊打水洗了臉,洗了腳,然後就在武妹的床上躺下了。武妹的枕頭散發出好聞的氣味,像蘭花的氣味,菊花很快睡著了。
小縣城馬路邊的路燈隔開老遠才有一盞,昏昏的一點都不亮。菊花緊緊地跟著老頭,生怕走丟了。沒走多遠就看見長途車那黑色的影子移近了。
她醒來時,車裡的人全走光了,司機也下去了,車門敞開著。菊花連忙檢查自己的背包——還好,布書包好好地放在裏面。她向車外看了看,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遠方有一排平頂房屋,少量的樹。
下車后,發現這條公路是條斷頭路,再往前就是荒地。而那車站呢,只不過是一塊小小金屬牌,上面有一些站名,旁邊還有座破舊的木屋。
「剛才是怎麼回事啊,爺爺?」菊花小聲問道。
「那也一樣。再說我現在到了關鍵時刻,我要和爹爹搞好關係,不然就來不及了。你也看見了,爹爹一夜接一夜地坐在茅棚里,他的身體情況不妙。還有黑馬……你不是都看見了嗎?」
菊花全身簌簌發抖。她睡下了,蓋上了被子。一想到房間里的泥地上還睡著一個人,她就感到無比害怕。她閉上眼,竭力不去想華南虎,將念頭固定在那些駿馬上。那是些什麼顏色的馬?菊花希望它們是黑馬,像她從前看見的那匹一樣。打工的希望破滅了,菊花現在一心一意地想著那些馬,因為這才是她來這裏的真正目的啊。可是沒想到卻有華南虎……這就像一個陰謀啊。菊花想到這裏就進入了陰沉的夢鄉。
「菊花?菊花長得武高武大的,怎麼變成了這麼小小的?」
她們終於快到家了,那一長排平頂房可以望得見了。武妹支好單車,朝地上坐去。她害怕著什麼,她那張呆板的臉扭歪了。
「華南虎唄!」
武妹忽然停下了。菊花看見一個低矮的茅棚,茅棚里黑洞洞的。武妹湊到茅棚跟前說起話來。
「可能是野馬吧。」老頭說。
「武妹九*九*藏*書,這裡是華南虎經過的地方嗎?」菊花問。
「你怎麼知道我要來?」菊花很迷惑。
「油菜地在哪裡?我可以去油菜地里幹活。」
「他們顧不上,他們去哭去了。」武妹冷冷地說。
由於離窗子近,空氣倒還可以。她甚至聞到了樹葉的氣味,澀澀的,好像是楊樹葉子。路很不好,顛簸得厲害,菊花覺得充滿了兇險,她死死地抓緊座位上的扶手。啊,要是天亮了就好得多!
「野馬?!」
她出去了,好一會兒才進來,累得哼哧哼哧的。菊花從未見過那麼大的獵槍,簡直就是一門炮,要兩個人才搬得起來。她不由自主地朝那黑洞洞的槍口望了一眼,嚇得差點暈過去了。
司機緊急剎車,所有站著的人都摔倒了。菊花被一個胖子壓在身上,她嚇得發出刺耳的尖叫。又是那同一雙手將她提了起來。菊花對老頭兒心裏充滿了感激,此刻他就在她旁邊。
「哼。」
「嗯,車很快就要來了。」
「你不會再見到它們了。這種事可遇不可求。」
「可是我是來幫你們幹活的,你們不需要人手嗎?」
「這一次收穫不小,」桂爺爺高興地說,「只不過打偏了一點,從它的右腿擦過去了。我以為它要報復廖文呢,可它愣了一下,居然拔腿就跑。廖文,你的運氣怎麼這麼好啊?」
「的確是這樣。」菊花點頭同意。
武妹一邊回答一邊朝她手裡塞了一個窩窩頭,叫她趁熱吃。
她一直睡到天黑才醒。
「不需要。我們整天閑逛。你也看到了,到處是荒地。」
「那地方是個真正的淫窩。有人說女孩是自願?」女的問。
武妹拖出單車,弄得哐當一聲響。她做了個手勢讓菊花坐上去,接著她就猛踩起來。
「它們跑到哪裡去了?」
「武妹,舅舅還沒吃飯呢!」菊花說。
「偷馬!」
「它打算留著我,下一回再來吃我。」舅舅小聲說,彷彿在辯解。
「野馬?」
這時武妹就坐到床邊來了。她摟著菊花,好像要安慰她。
接著舅媽、舅公和廖十也進來了。菊花看見舅媽的臉更白了,像裹屍布一樣。這一行人默默地到灶台那裡去洗臉,洗手,洗腳。屋裡的空氣很凝重。
「五年前從養馬場跑掉一群馬,從那以後公路就變得不安全了。它們倒不襲擊車輛,就是頑固地站在路當中不動。你瞧,車子又發動了,這就是說,它們已經離開了。有一回,它們在路當中一動不動地站了大半天!」
桂爺爺走過來,拍拍菊花的頭,親切地說:
「別在乎廖十,廖十是個叛徒,幫著華南虎來打爹爹。菊花菊花,我真想讓你看看華南虎啊。說老實話,我怕得要命,可還是想看個究竟。你呢?」
「你看見河了嗎?那邊亮閃閃的?」
然後她就收拾了自己的背包和布書包,默默地走出了門。
接下去的一切菊花如在夢中度過的一樣:上車;一動不動地坐著;下車;轉火車;下火車;重見熟悉的城市;再坐公共汽車回到郊區的家中。
菊花定了定神,朝著遠方那一排平頂房屋走去。
她掏錢為菊花買好了票,菊花感謝了她。
「上了這長途車就等於是上了賊船,一切都由不得我們了。」
「大黑馬死了嗎?」
她將去的地方是平原,她母親的弟弟,也就是她舅舅一家住在那裡,他們家是棉花種植大戶。菊花從未去過母親的老家,只是常聽母親說起。母親不太會表達,說來說去的總是幾句乾巴巴的套話,然後用「一望無邊」來結束她的談話。儘管母親所描述的是乾旱開裂的土地、做飯時煙熏火燎的場面、毒日下沒完沒了的勞作等等,給菊花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她此刻仍然心潮澎湃,因為是第一次出遠門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啊,菊花才不會像母親一樣來判斷那裡的好與不好呢!她是去——她是去……她想到這裏睡著了。
「沒有啊,哪裡亮閃閃的?」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現在都變成了荒地。」
菊花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舅舅的這句話。
車子開動時,下面有幾個人在號啕大哭。菊花在心裏不停地說:「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她在黑暗中感到身旁出現了一個空隙,於是伸直她的腿站了起來。她聽到老頭在說:
少女很快騎到了菊花面前,一甩大辮子,做了個手勢讓她坐在車子的貨架上。菊花覺得她長得像男孩,很難看。
「我?我想看那些馬。」菊花懵懵懂懂地說。
「廖文家的妹妹,你怎麼一個人站在黑地里?我們這裏不安全,是老虎出沒的地方。他們都走了嗎?丟下你一個人在這裏?該死!」
「武妹你說說看,先有華南虎還是先有馬?」菊花衝口而出。
「我想不出合適的比喻,總之難以形容。」
「不,不去馬棚,就在這附近。你會看到野馬奔騰。」
「舅舅https://read.99csw.com啊!」她的聲音就像在哭一樣。
「會出事嗎?爺爺?」她擔心地問。
「啊?!」
菊花趕緊跑到那邊,兩手緊緊握住老農伸出的手。老農就像提小雞一樣猛地一下將她提上了車。車裡頭擠得沒地方落腳,她坐在了老頭的腿上。她很想檢查自己背後的塑料背包,那裡頭裝著那布書包,可她一下也動不了。
「河在哪裡?沒有河啊,只有這荒地。」
真是沒有河。無論菊花怎麼用力看也沒看到。月亮這麼亮晃晃的,難道她還會分不清哪是水哪是地?她在心裏猜測,要是看見河,也就會看見華南虎,要是看見老虎,也就會看見馬群……想到這裏,她又清晰地記起來了——她的確來過這裏!母親拖著她飛跑,她把鞋都跑掉了一隻,邊跑邊哭。那一次,是不是有老虎在追她們?
也許是因為無聊,也許是因為過於緊張導致的疲勞,菊花居然站著睡著了,旁邊的人聽見女孩發出很響亮的鼾聲。
她們出門了,一前一後往西邊走,武妹大踏步在前,菊花緊張地緊跟,生怕被石頭絆倒。荒地里還是那樣,什麼都沒有,月亮倒是很亮。菊花興奮地想,如果馬兒出現了,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還好,舅舅家的門是虛掩著的,燈也開著,好像有人進來過。屋裡滿地南瓜子殼,是不是廖十進來過?菊花看看五屜柜上的鬧鐘,已是深夜一點了。
「不,馬不在河裡,馬躲起來了。那些馬啊,我感覺到它們就藏在附近。它們和老虎做遊戲。菊花你白天睡了那麼久,夜裡一定有精神了,我們再到那邊去吧。」
菊花走近了木屋,將腦袋伸進沒有玻璃的窗口,看見了裏面的瞎眼老婆婆。老婆婆朝她直揮手,口裡說:
她低著頭坐在地上,看著面前來來往往的褲腿和各式鞋子,心裏想,為什麼這些人不能像她一樣停下來休息一下?雖然那少得可憐的三排木靠椅上面放滿了行李,他們也可以像她一樣坐在地上嘛。可這些人硬是要這麼游遊盪盪,要不就站在那裡說話,抽煙。有一個人的褲腿掃到了菊花的腳面,差點要踩到她了。又過了一會,菊花慢慢地有了瞌睡了,可是她掙扎著不想睡,因為這些人同她離得太近了。有一刻,她彷彿聽到兩個人在談論今年的雨水和棉花收成,待她一凝神,說話聲卻又消失了。緊接著又有兩個人在她上面說起話來,聲音雖小,卻很清晰地傳到她耳中,想要不聽都不行。
菊花睜大眼看四周,根本沒有馬的影子。
「野馬有野馬的規則。」老頭又咕嚕了一句。
睡在地上的舅舅很快就醒來了。他總是這樣,睡一小會兒就醒來。
武妹終於訴完了。她迴轉身撲進菊花懷中,用雙手蒙住臉,說:
她倆站在屋當中說話時,房間後部的灶台那裡忽然發出一聲巨響,鍋鏟被震到了地下。門被一腳踢開,一個男人進來了。他晃了兩晃,撲倒在地上。
她在武妹的床上坐下,回想來馬家莊后發生的這些事,不祥的預感從心中升起。她衝到門那裡,將門閂死,這才又回到床上,吐出一口氣。母親為什麼要說這裏很富裕?難道她多年沒回老家,還不知道老家已經變成這種窮山惡水之地了?還是她說的「富裕」是指的別的事?不過馬群肯定是有的,她不是到過養馬場,聞到馬的氣息了嗎?
屋后突然發出巨響,菊花驚跳起來。好像是什麼人在炸山,這附近有山嗎?也可能是他們在用那小鋼炮似的獵槍打華南虎?菊花從後窗那裡向外看,她看見了火把。天哪,那麼多火把!火把一直延伸到遠方,他們是針對老虎來的嗎?有人在這附近喊:「桂爺爺!桂爺爺!」
所有的人都上床了,武妹也停止了啜泣。舅媽發出一聲長長的呻|吟,然後就熄了燈。菊花摸索著坐到武妹的床邊,悄聲問她:
「我今天看見那隻虎了,全身亮閃閃的,它跳進了河裡。」
「他騎著大黑馬過河了。好像是他向老虎開槍了,又好像是那虎掉轉頭來襲擊了大黑馬。隔得遠,我沒看清。不過我聽到他吹起了哨子。那些亡命逃犯打了勝仗就要吹哨子。」
走了長長一段路之後,武妹又問她:
「比如像桂爺爺就是。老虎咬過他幾次都沒咬死。」
「可我是你們的親戚啊。」
「滾,滾開!不要擋了我的光線!」
「我沒想當英雄,我就想看馬。」
「是桂爺爺說的,他說你急煎煎地要上賊船,可上了賊船又忘了下來了,所以他就先走一步了。」
「你是說再去馬棚?」
菊花看見房門大開,舅媽、表弟、舅公都回來了,他們身後跟著桂爺爺。
「菊花,你老遠的跑到這裏來,是不是想當一回英雄?」
武妹不回答她,繼續悶頭走。菊花心裏很生氣。
儘管被擠得連動也不能動,菊花心裏還九-九-藏-書是激動得不得了。她盼著天快亮,她特別想看看窗外的景色——居然有野馬!想想看!她腦海里出現城牆似的一長排黑馬,一律挺著胸,面對駛來的汽車。
「人人都想同它們正面相遇,那些馬也想。」武妹回過頭來說。
「菊花姐姐長得很醜!」表弟嚷嚷道,做了個鬼臉。
「他果真幫著華南虎來害舅舅嗎?」
「所有的馬,一面對華南虎,心臟就破裂了。」
「當然是先有馬!」武妹的臉立刻變得生動起來,「馬是自己跑來的,然後有人為它們修了馬棚,這裏就變成了養馬場。不過——不過——嗨!華南虎也不是為了偷馬才來的……好像是,有馬就有虎,對,肯定是這樣的。它們是同一個時辰來我們這裏的!爹爹可能要遭殃了,你出來的時候注意到廖十的眼色了嗎?這個壞蛋!」
「是為這個,它們才要去見老虎吧?」
「再見。」菊花失落地說。
菊花想去將門打開,可是門被武妹一腳踹開了。她衝進來大哭。
菊花被這叫聲嚇了一跳,抬頭一望,兩人正若無其事地抽煙,他們的上半身隱沒在煙霧之中。他為什麼要叫?
那鄰居也怪,喊完這些話就進屋去了,將門關得嘭的一響。菊花看見他將家裡的燈也熄了。
「當然啦,當然……」菊花悻悻地說,一時想不出下文了。
「她是菊花啊!爹爹您忘了嗎?」武妹搶著回答。
「去馬家莊的車從來沒有準時過。你跟我走不會錯的。」
「什麼棉花?你腦子裡盡裝一些古怪念頭。我們這裏不產棉花,我們這裏產油菜。」
菊花神魂顛倒地坐在板凳上,口裡喃喃地念叨:
有人在踢她的腳踝,她縮起雙腳,可那人還不放過。菊花真的生氣了,她喊了出來:「你要幹什麼?」然後坐起來了。奇怪的是她附近什麼人也沒有,候車室的煙霧已經散盡了,人們東倒西歪地靠牆坐著打瞌睡,還有一些人坐在那三排木椅上小聲說話。現在屋裡安靜多了。雖然菊花剛才大聲叫喊,卻沒人注意她,也許他們認為她在說夢話吧?到底有沒有人踢她呢?菊花連忙檢查自己的布書包,還好,地圖冊和筆記本都在!塑料背包里的情況卻不太妙,有人偷走了她那把好看的筍殼葉小扇子。那扇子是她自己做的,上面點了紅,剪了波浪,她準備送給小表妹的。她遇上賊了,剛才那賊踢了她。看看那面鍾,已是四點了。菊花乾脆不睡了,就坐在地上想即將到來的事。這下她想起來了,她是去看馬的!
她頭也不回地離開茅棚,向另一個方向邁開腳步。她走得那麼快,菊花差點要跟不上了。
菊花有點失望,但更多的是疑惑——馬兒為什麼會去追華南虎?她想呀想的,想不出一點頭緒來。武妹推著車走前面,她扶著車走後面。雖然沒載人,那單車還是一拐一拐的,因為地太不平坦了。武妹扶著車把的手像男人的手一樣骨骼粗大,比起菊花來,她真是有超人的力氣!菊花想起了那小炮似的獵槍,心裏對武妹很佩服。菊花一邊瞅著地面,一邊抽空打量周圍。這個地方不是一般的荒涼,除了野草和亂石之外什麼都沒有。既沒有一棵樹也沒有鳥類。難道這裏先前真是油菜地或棉花地?菊花開始懷疑武妹在說謊。還有,她自己的母親也在說謊。可她們為了什麼要撒謊?她又抬頭望天,天上也是什麼都沒有,只有那些陰沉的雲。菊花記起以往如果來到遼闊的地方,天上就總是有一隻鷹。
「你今天回家去吧,馬家莊不歡迎外人。」武妹說話時眼珠翻上去。
「菊花,我真丟人,我羞死了,我怎麼辦啊……」
武妹又將單車拿出來,要菊花坐在貨架上。菊花躊躇了一下,她的屁股似乎腫起來了。武妹氣沖沖地說:
「它們全跑了。」武妹沮喪地說,「不過啊,半夜裡會回來的。」
「那不是真的。」菊花說。
「舅舅他們是去護馬去了嗎?」
「你讓我想想那個比喻……啊!」男的叫起來。
「對。這些馬原來都是野生的,它們自己在我們這附近聚攏來的,可能它們覺得我們這些人很親切吧,你說呢?」
「不要緊,武妹,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愛你爹。誰又能猜得准老虎的事呢?不要想得太多。」菊花安慰她說。
「他們都去摘棉花去了嗎?」
夜裡菊花睡不著。每當她要合眼,就有東西拂著她的面孔,像是馬的鬃毛。後半夜,屋裡睡的幾個人都在說胡話,什麼打呀殺呀的,弄得氛圍很緊張。菊花又起身去門那裡看了一次。這一回,她看到黑馬在荒地里奔騰著跑遠了,馬背上好像真的有一個人。
竟有這種事!菊花吃驚得半天合不攏嘴。要知道外面還是一片漆黑啊!可是老頭開始整理他的行李了。他將一個長長的編織袋背到背上,手提一個竹籃,朝菊花努了努嘴,說:「九九藏書走!」菊花感到他的編織袋裡裝著一些活物。
「每隔幾天吃掉一匹馬。菊花,你快睡覺吧,這是我的床。」
「不要喊!爹爹正在休息呢。爹爹打老虎去了。」
荒地里沒有路,而且很不平坦,到處是凸出地面的石頭。菊花將腳步抬得高高的,每走幾步就抬頭看一下遠方的平房,她相信那就是村子。那一排房子看起來近,走了好久還是走不到,菊花累壞了。她突然心生一計,用盡吃奶的力氣喊了起來:
「這裏頭的情況非常複雜,就像梅雨季節……」
武妹一個人撲在床上哭,將臉埋在枕頭裡。
「他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來!誘拐女孩?」
「我還想看看馬群啊。」
「買票買票!」
「它們就像爹爹一樣熱情。」
「菊花,你看到大黑馬了嗎?」媽媽從菜地里回來,劈面就問。
在小縣城的火車站候車室的一角,菊花用她隨身帶來的兩張舊報紙鋪在水泥地上,打算就這樣過夜。她的行李只有一個較大的布書包和一個塑料背包。布書包里放著她認為比較重要的東西:兩本微型地圖冊、一個筆記本、一支圓珠筆、一雙半新的跑鞋。她打算睡覺時將布書包枕在頭下,免得被小偷偷走。雖然已是夜裡十點,不知為什麼候車室里人來人往,到處都是嗡嗡的說話聲,抽煙的人也很多。因為窗戶關著,煙霧散不出去,人的形象就都變得影影綽綽的。
「不能。我們快來不及了。你看到河了嗎?」
「小傢伙,這邊來!」那老農將半截身子伸出車窗大聲喊叫。
菊花很快地抬頭瞥了說話人一眼,又低下了頭。那是一男一女,都戴著草帽。為什麼他們在室內也不將草帽摘下來呢?他倆還在一來一往地對話,菊花很想聽,可又盼望他們走開。那面大掛鐘已指向了十一點,她明天得早早醒來去趕汽車。她在矛盾中猶豫著,她的眼皮打架了。
她們到了車站。菊花注意到,車站旁的茅棚同舅舅夜裡所待的茅棚是同樣的形狀。可先前這裏並不是茅棚,而是破舊的木屋啊。武妹湊近那黑洞洞的門口,大聲吆喝:
旁邊那棟房子的鄰居看見了菊花,高聲對她說道:
武妹突然跑起來了,辮子也飛揚起來。菊花哪裡跑得過她,她沒跑多遠就被石頭絆倒在地了。等到她掙扎著站起來時,武妹已跑得沒蹤影了。菊花心裏空虛得想哭,可她一抬眼居然看到了舅舅的家。多麼奇怪啊,她倆一塊走了那麼遠,怎麼又繞回來了?
過了一會兒,她看見一個人騎著單車往她這邊來了。她這一招還真靈!
菊花害怕地回到床邊。
武妹始終板著臉。菊花洗漱,吃早飯,心裏很空虛。
「那就不要去了!沒有單車不可能趕回來。我可不想喂老虎。」
「就是只有一間,這裏所有的人家都只有一間大房。我,弟弟,還有爸爸媽媽、舅公,都住在這一間房裡。我們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要躲著別人的,你說是嗎?」武妹嚴肅地皺著眉頭。
「沒錯。不過他做得巧妙,沒人發現。菊花,我真不想回家,你自己回去吧,我夜裡來叫你,我們去看馬。」
車裡沒有開燈,菊花聞到各式各樣的汗味。她暗暗慶幸著,希望司機快開車。車子下面,還有不少人在奮力拚搏。老頭拍拍菊花的肩,對她說:
武妹拿著一床粗布被單蓋在她爹爹身上,她向菊花解釋說:
菊花連忙坐了上去。武妹一蹬車,車子就飛跑起來,遇到石塊車子就蹦得老高。菊花在酷刑中呻|吟,覺得自己已經受傷了,還會傷得更重。她現在顧不上看沿途的風景了,心裏一陣一陣地發緊。
菊花看了看天,天是陰的,空中沒有鷹。她只看到了黑馬的一個背影,這算是幸運還是不幸運?劇烈的顛簸使她沒法思考這事。看著武妹那有力的長腿蹬車的形態,菊花覺得自己比起她來簡直是個嬰兒。菊花又看了看腳下,荒地是真正的荒地,除了草和亂石什麼也沒有。
「武妹武妹,我要被石頭絆倒了,你能不能慢一點啊?」
「我們走吧!」武妹說。
「是的。你坐在車裡可不要伸出頭來看外面!很危險。當然這一來你就看不到馬群了。我要去爹爹那兒了,再見!」
「你真聰明。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那些馬根本就不喜歡爹爹去保護它們。我早看出來了,爹爹也看出來了。可是爹爹沒有辦法,這是他的工作。」
舅舅似乎很生氣,也不像其他人一樣吃窩窩頭,坐在板凳上發獃。
「馬呢?馬也在河裡嗎?」
「我叫廖武,你是菊花吧?」她邊下車邊說。
「舅舅!舅舅!」菊花焦急地喊道。
「那就是真馬。」媽媽嚴肅地強調,「你大老遠跑去看它,不會白跑的。」
「就像什麼?」
單車在荒地里蹦跳著前進,菊花的屁股被震得很痛,她咬牙堅持著。好在路不遠,一會兒就到了。
九九藏書是啊,爺爺。您也是去馬家莊?」
她醒來時看見武妹沉著臉站在她面前。其餘的人都出去了。
菊花還想問老頭關於馬的事,但老頭已經打起了呼嚕。
「誰是亡命逃犯?」菊花緊張得發抖了。
「是去追華南虎去了。我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呢?白來一趟。」
「你是誰?」舅舅警惕地問道。
「爹爹……爹爹贏了!爹爹贏了!」她邊哭邊說。
又過了一會兒,這兩個人終於移動腳步,邊說話邊走到人群中去了。菊花躺下去,將自己的頭枕著布書包,又將塑料背包的帶子繞在自己的手腕上。她以為自己很快就會入睡,像在家裡時一樣,但她想錯了。她睡在那裡,感覺到候車室里有小小的騷動,似乎有幾個人跑出去了,其餘的人則在熱烈地議論同一件事。嗡嗡嗡的說話聲比先前提高了好多。菊花不想動,她想強迫自己入睡,她希望精神飽滿地開始新的一天。
武妹是那種越戰越勇的戰士。車輪每觸上一塊石頭,她就高興地發出一聲「嗨喲」。她的征服欲太強了,而荒地里也不知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石頭。就在菊花快撐不住了,要掉下車去了時,她們到了。
菊花是八點鐘下的火車,那時天已經黑了,她不敢亂走,就在車站小販那裡買了一杯茶水,就著茶水吃了帶來的燒餅。她必須第二天一清早趕到她的一個親戚家去幫他們收棉花,她已經買好了汽車票。菊花家是市郊的菜農,家裡比較貧窮。因為她老吵著要外出打工掙錢,她母親就想到了老家的親戚。親戚所在的地區比較富裕,菊花可以去他們家幫忙,賺點小錢。於是菊花興緻勃勃地開始了這趟旅行。此刻,十四歲的她對這次行動心裏有種深深的自豪感。
菊花只好獨自回到舅舅家。
「爹爹啊,您已經儘力了,為什麼還要這樣痛苦呢?那隻虎是跑掉了,可您是故意讓它跑掉的啊!只有我和桂爺爺明白您的心思。以前您不是老對我說,要振作精神做一個獵人嗎?我和媽媽知道您不會倒下,可是您一夜接一夜地坐在這個茅棚里,叫我們怎麼能放心?爹爹,我愛您,媽媽和舅公也愛您,只有廖十不愛。不,我說錯了,廖十也愛您一點點,您瞧,那些馬都過來了,我們該怎麼辦啊……」
「打老虎?什麼樣的老虎?啊?」
「哈哈!哈哈!馬!」
「是啊。」武妹喘著氣說,「它不是老虎咬死的,它的心臟破了。」
搭車的人多得不得了,都在拚命往車上擠,那車顯然裝不下。菊花力氣小,怎麼使勁也擠不上去,反而被推得離車門越來越遠了。她幾乎絕望了,心裏面出現一個很大的黑洞。車子鳴了兩聲喇叭,司機對著窗外破口大罵。
「舅舅啊!舅舅啊!」
「還不是因為失敗。別問了,我很煩。你不是想看馬嗎?跟我來。天晚了就看不成了,老虎要吃人的。」
武妹悶著頭走,像在匆匆趕路一樣。菊花將腿抬得老高,生怕摔倒。萬籟俱寂,只聽到兩個人的腳步聲。這種景象勾起菊花奇怪的想象,她覺得,自己彷彿在未懂事之前由母親領著來過這裏。要不,這種生怕摔倒的感覺怎麼會這麼熟悉?她想問問武妹,可武妹走得那麼快,她要想不摔跟頭就最好別開口。菊花在心裏鼓勵自己:一定要跟上啊!
她紅著臉,過了好一會才又試探性地問道:
她聽母親說舅舅家旁邊有個養馬場,裏面什麼品種的馬都有。菊花進城時看見過一匹馬,是屬於馬戲團的,當時她立刻就被那匹馬的眼神吸引過去了。她站在那裡觀察了它半個多小時,直到馬戲團的人來將它牽走。後來菊花也常從書本上和電視裡頭看到馬,但都沒有那匹活馬給她的震動大。每次她想到關於馬的事情,那匹馬的眼神就出現在腦海中,還有茫茫無際的平原上它那孤獨的身影,她設想的馬兒奔跑起來那神秘瀟洒的步態。她見到的馬戲團的馬是黑色的,有點消瘦,皮毛無光,大概在城裡生活得不那麼愉快。想到這裏,菊花抬起頭掃視周圍,她立刻看到有兩隻眼睛在瞪著她,也許就是那個賊。她警覺地站起來,朝人多的地方走過去。
「爹爹他們每個月都要去打老虎,可從來沒打著。你等我一下,我去將獵槍拿進來。」
「武妹,舅舅在哪裡?」
她倆向外走時,廖十用陰險的目光鉤了菊花一下。
「你可要抓緊扶手啊。」
「馬家莊天天出事,就看碰到誰頭上。」老頭幸災樂禍地說。「你現在後悔已經遲了。剛才你不是拼了命也要上車嗎?」
「原來這樣啊。武妹,這就是你們家?房子真大啊,可怎麼只有一間房?我家有三間房。」
「可是才四點鐘啊。車票上寫的六點半發車。」
菊花看見了破敗的馬棚,長長的一排。馬棚里卻沒有馬。她一瘸一瘸地看了好幾間馬棚,全是空的,馬的氣味倒是很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