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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旅行

去旅行

「你跟他走!」
他是在他人生旅途最昏暗的日子里流落到這個地方的。這裏沒有任何村莊,只有一些秘密的地洞,他從來沒有弄清過人們是從哪裡鑽出來的。常常是一下子就擁出一大群,隔得遠遠地望著他。後來他們就開始給他送窩窩頭和水。每當他想接近他們,他們便驚異地奔逃。白天里,他用一根棍子到處戳地面,想找到這些人的洞穴,因為他打定了主意要重新投入到人群中去。他的勞動沒有任何成果。廣大的平原上只是東一塊西一塊地種著一些小麥。還有荒草。他只能在荒草中入眠,那些人給他送來了草荐和棉被。
「看情況嘛,一般都住到本地人家裡去。」
「您怎樣看?您怎樣看?啊……」攤主的身影在那一團銀光中漸漸縮小,聲音變得很細弱。
「對啊。您知道是誰在唱嗎?」
現在他是走在陰影中了,因為隔開很遠才有一盞路燈。二十多年前,在這個有點土氣的城市裡,一位下層的婦女收留過他。當時他躺在酷熱的木板房裡,在煎熬中等待那笨重的腳步聲臨近,每天如此。女人的眉毛又短又粗,上唇有鬍鬚。她做的飯菜很粗糙,用兩個瓦罐盛著。然而這樣的伙食對於療傷有奇效。不到半個月他身上的傷口就愈合了。「我把你養肥,是為了宰殺你。你太瘦了。」女人笑起來,露出殘缺的門牙。
「您有茶壺嗎?」一個女人在問。
「他是為我一個人演出?」
現在只有他一個人留在黑暗中了,然而卻有人在對他說話。
有一輛運綿羊的敞篷貨車停在他那條街的對面,他一咬牙爬上去,傷口裂開了,他疼得暈了過去。他醒來時,貨車開動著,濕漉漉的羊蹄不時踩到他的身上。他坐了起來,雨太大了,什麼都看不見,然而聽到凄厲的叫聲,是那個女人發出的,她在追趕這輛車。她怎麼追得上?他心懷歉意,用兩根指頭塞住兩耳,身體因為傷口的劇痛而綳得緊緊的。三隻綿羊緊緊地挨著他,也在發抖。後來他頂不住了,放下他的手,那女人的聲音便不再響起了。他想,為什麼要逃走?
後來那演員就不唱了,他聽到地下隱約響起男聲合唱。再後來,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他從被子里伸出頭,舉起手,但他看不見自己的手。隱形人說:
他們都指著另外那張桌子旁的漢子,齊聲說:
這一次他來到了集市。他從未見過這麼大的集市,好像一直延伸到天邊去了似的。五彩的掛毯,銀飾,海螺。光的海洋。他是來找人的,可他迷失了他的心,把要找的那個人也忘記了。他輕輕地對每一個人迎面走來的人說:
他選定了一個暴雨天里出逃。此地常下雨,每次下暴雨她就來得晚。
一陣桌椅倒下的亂響。什麼東西衝過來了,應該是那隻綿羊。也許女人在加害於它。他往自以為是牆的方向避開去。他的雙手沒有摸到牆,卻摸到了那張門。輕輕一推門就開了,他拚命在暴雨中奔跑。前方有小小的光亮,他追逐著那光亮。他一邊跑一邊想:皮箱已經丟掉了。
「啊,對不起!」
他低下頭來,輕輕地撫摸著身邊的銀器。
他挑起兩隻木箱就走,他只走了半分鐘就隱沒到地下去了。看來這名演員真的是住在地下,正如他的那些同事和鄉親。
在小酒館里,他分辨出了那種節奏奇怪的本地話。從前他聽不懂,現在卻無師自通地聽懂了。一名漢子拍拍他的肩,說道read.99csw.com
天黑了,車子還在開。他一下子明白過來:車子是開到屠宰場去的。羊的肚子底下有熱氣,他將雙手伸進去。同血肉之軀的接觸讓他感到自己一下子死不了。
那是巨大的鄉村劇場,沒有戲台,就在平原上的一大塊空地上演出。男女老少都圍著那塊空地。演員一律穿黑袍。他從外圍擠進去時,戲已經上演好久了。他發現那些看戲的人並沒有盯著劇場里的演員,而是都在走神,或者說都在緊張地等待著什麼事發生。從他們的表情揣測,將要發生的事同正在上演的戲應該是沒有關係的。
劇場里的燈已黑了,黃昏已降臨,演員們全退下了,只除了原先那個對唱者。現在對唱者孤零零地站在場子中間,那不知身處何方的對手在同他一問一答。而觀眾們的情緒熱烈得要爆炸了似的。他在觀眾的上方,他感到劇烈的眩暈,真是難受的時刻啊。由於他的拚死掙扎,圍堵他的圈子漸漸鬆散了。終於,他落到了地上。在不到一分鐘之內,所有的觀眾都消失了,他眼前僅剩下那名對唱的黑影般的演員。演員已經不唱了,正在收拾他的行頭準備離開此地。到處都是黑糊糊的,陰沉的風在吹。
「你不想住在本地人家裡,你打算怎麼辦?」
「老弟啊,不要折騰了,住下來吧,河裡有草魚,天上有野鴿子,我們這個地方不讓人失望。心中有苦惱嗎?聽歌去!」
「你還記得啊。是誰又有什麼關係?我希望是你,可是沒有證據。」
中年男子留著小黑鬍子,性格爽朗。他邀他去他攤位上看一些銀餐具。
「我年輕的時候……」老女人說。
她把羊牽到後面去了,他想跟了去,走了幾步就被一隻矮凳絆了一個跟頭。他于慌亂中聽見酒店那漢子在講話。
「他用歌聲向誰告別?」
「天哪,您該有多麼聰明!正是這樣,我在沒有一絲光的地下作坊里製作,所以它們才能煥發全部的光!您瞧這個銀匙……」
老女人一把將他拉過去,塞進那洞里。
外面的光線令他頭暈,他蹲下來,用手矇著眼。
陰影越來越濃,他的腳步放慢了。這個時候,歌聲是離得越來越遠了,似有若無。多麼好的天氣啊,溫暖的微風吹在臉上,這風是從江面吹來的。終於,他覺得自己打定了主意,他穿過馬路,到了沿江大道的對面,從那裡插入一條小街,茫然地往前走。他不能確定這是不是那個地方,他只能憑著模糊的記憶邊走邊看。
「那就像仙人掌,」他衝口說出了這個比喻,激動起來,「對了,正是仙人掌。扎在我的手上。您聽到了嗎?」但是攤主沒有聽到,他正在消失。銀器的白光如白色的火焰。
起先有兩個演員在場子里走來走去,後來兩人當中的一個走到人群中去了。人群開始了小小的騷動,這兩人在對唱。那對唱妙不可言,一個在場子里,另一個彷彿在遠方的山坡上。場外那一個的歌聲里夾著林濤,忽起忽落。人群蠕動起來了,他感覺到這些觀眾都在尋找那另外一名演員,他們可以聽到他的歌聲,但找不到他。他被觀眾推向外圍,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來這裏的初衷。
「您可要注意那把茶壺啊!」她在那邊沖他喊道。
「我記起來了,我以前也是住在本地人家裡。不過這一次我不想住了。」
看戲的觀眾忽然擠著他了。他們以他為中心擠過來,這些人似九_九_藏_書乎身不由己。他的腳很快離了地,與此同時,場外那名演員的歌聲變得清晰了。這附近沒有山,也沒有森林,他跑到鄰縣去了嗎?他被觀眾夾著抬著,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他比所有的人都高了兩個頭,因此能將劇場里的情形看個清楚了。
「是夠可怕的。可我還是羡慕你。我摸到我的皮箱了。」
雨完全停下來時,天麻麻亮了。有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在沿江大道上。他走出亭子,向那人影走過去。他越靠近那人影,那人影就越擴張,到了面前,差不多有四層樓高了。而且也不是人影,就是晃動的黑影。這時歌聲又響起來了,是女中音,同二十年前收留他的那個女人的聲音一模一樣,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她指了指堆得高高的地毯,他看到那一堆的側面有一個洞。
「你看上了哪一張?」老女人問他。
那一回他的確沒死,也因此同這座城結下了不解之緣。
他下意識地用手擋住那銀匙射過來的光,他的手背上掠過一陣刺痛。
人們走過去了,沒人注意到他。
「您就是。我認識您。從地下作坊出來的人身上都有標記。」
「為什麼是豁出命來?」他問。
他站了起來,背轉身,看到了自己投在地上的長長的陰影。他根據心中的尺度用目光測量著地下作坊的位置。
他變得語無倫次了。可是攤主追著他問: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你是去找人的吧?」漢子突然響亮地說,嚇了他一跳。
「我知道這裏都是非賣品,我並不要買東西。我只是過來看看,對您說幾句話。今天是一個多麼特別的日子啊。因為您來了,這些銀器就煥發出它們的光芒。以前在地下的時候,它們收斂得太久了。您看我像不像它們?在這個集市上有不少像我一樣的女人。」
他想,今夜潰堤有什麼關係?這裏離沿江大道比較遠嘛。不過她這是不是暗示自己的死期到了?一生中兩次虎口逃生的可能性有多大?他的腿一直在抖,他跪下去了。他盼望這門緊緊關上,可又盼望這門一下子打開。但那張門既不關也不開,始終留著一條縫。裏面那兩人卻不說話了。
「那年在堤上飛奔的那人是我還是你?」
「您的同伴去哪裡了?您是去找他嗎?」
屋裡什麼也看不見。這時女人說話了,是很悅耳的本地話:
他靠牆坐下來,破皮箱放在身邊。
地毯全部搬走了,櫃檯上空空的。對麵攤位賣銀餐具的中年男子過來了。
他決定掉轉目光。於是他看到了隱秘的景象。在石墓形狀的房子里,一男一女在織毛襪,兩人都面對那張敞開的門坐著。他們的動作柔韌而準確,模糊的五官顯得呆板。什麼地方在敲鐘,也許附近有一所小學。他還想看清楚一點,但那張灰色的鐵門自動地關上了,屋檐開始往下滴水,水又化為霧,一切形象都變得更模糊了。他朝著羊毛通道外面喊:
女人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
「這個演員在哪裡?」
他還想問這個人一些事,但是這個人跑掉了。雨中傳來他斷斷續續的聲音:
「我不知道。」
「對,我是要找人。可現在我先要找一家旅館。」他說。
過了好久他才拿開手看外面。他看見了什麼呢?什麼也沒有。老女人不見了。
「您聽嘛,您聽嘛,他還在演出呢。他不會停止的,您就等著瞧好了。」
他感到女人的語氣里有責備。他使勁地回憶九九藏書:自己是如何來到集市的?他只記得一條線索,那就是他是來找人的。要找的那個人當然是被他遺忘了。女人離開時,他聽到銀器發出喳喳的響聲,彷彿應和她的腳步似的。她輕盈地走到離得遠遠的那些五顏六色的攤位那邊去了。
「你聽出來了啊。我每天都要向她告別,你想想,這生活有多麼可怕。」
他跑了好久才到了那光亮處,卻原來是河。河水在暴雨中翻騰著。到處是點點陰森的小光。他站在一個亭子下面,聽見雨在漸漸小下去。那漢子又唱歌了,還是像在人群中唱,因為他隱隱聽到了人群的歡呼。他再認真傾聽,真的就從歌聲中聽出了那種永別的意味。他失去了皮箱,幸虧身上還有些錢,他不得不同這個詭異的城市告別了。但這不會是永別,他確信這一點。可他多麼渴望自己也像那漢子一樣,擁有那種永別的境界啊!
「你怎麼把他留在這麼危險的地方!」女人提高了嗓門,「今夜要潰堤!」
「我拿不定主意,好像是煙色的?不,應該是玉色的。」
他在草荐上躺下,用被子蒙住頭。當他用被子蒙住了頭時,那歌聲就變得像清泉一樣悅耳了。在這個漆黑的夜裡,他想起了他的舊居門前矮樹上那些艷麗的毛毛蟲。從前,他可以一連幾小時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觀察那些熱情的圖案。今夜有人為他演出,他將在歌聲的伴隨下進入那個從前拒絕了他的、熱情似火的世界。他腦子裡開始出現圖案,一幅比一幅色彩更豐富,更美。
他朝他走攏去,謹慎地問他說:
本來他已經攤開被子打算睡了,卻又聽到了那來自山坡伴著林濤的歌聲。那個看不見的人老在他耳邊說:
「嗯,也織地毯。我還以為您不會來了呢,那它們就見不到天日了。」
他又一轉身,看見自己身下的那條陰影更黑、更濃了。
「住哪裡?」他茫然地問。
「您猜猜看我的作坊在哪裡?」攤主看著他說。
歌聲慢慢地變得曖昧了,有點淫|盪,有點含糊不清。到後來就成了難以理解的聲音了。那聲音讓他焦慮。隱形人沒再出聲了。
有一個老女人在向他招手,她的攤位賣地毯。純羊毛的地毯,有駝色的、煙色的、玉綠色的,還有銀色的。在露天里,這些地毯就像靈動的美女。
「你隨便吧,現在都一樣了,反正已經潰堤了。」
不知過了多久——應該很久吧,屋子後部有了窸窸窣窣的響聲。他注意地聽著,全身像火燒一樣。
「誰?誰?誰……」
「因為今夜有空襲啊。」
他想,他怎麼會在這裏的?他提著他的破皮箱就來了,他是從遠方來的,坐過火車,坐過船,還坐過長途汽車。他的皮箱很輕,裏面只有幾件衣物。
「黃昏的時候,是誰在廣場上唱歌?」他問那漢子。
「他來了嗎?」一個女人在問漢子。
他回過頭,看見漢子已經搖搖晃晃地消失在外面的夜色之中。
桌旁的那些人都在笑,都說:「住下來吧。」
老婦人沒有回答他。他忽然想起來,並不是她要他看,是他自己要看的啊。當時他想將那些美麗的地毯一張一張地看個夠。那麼迷人的地毯,一定要鑽到裏面去才看得清。可地毯裏面的景象完全不是他先前設想的那種美,而是,怎麼說呢,一種渴望。渴望看到某些從未謀面的事和人。可這種激|情又是由露天里的地毯的色彩喚起的。他站起來,用雙手觸摸著羊毛,他看到九_九_藏_書第一個形象後面緊跟著第二個形象,第二個形象後面又有第三個。第三個後面還有……他感到有些不適應了,於是轉身向外走,走出了羊毛洞穴。
他放下他的手,可他看見攤主手中並沒有銀匙。這個人在變戲法嗎?
他聽到外面雨下得很兇,便喃喃地念叨:「真是恐怖之夜啊。」
半夜醒來,身上濕漉漉的,一伸手摸到了綿羊,綿羊比他濕得更厲害。天上在下雨呢。那張門黑洞洞的。他站起來,活動了幾下發麻的腿,提著皮箱去推門,推開了,進到屋裡。他感覺綿羊也進去了,同他並排站在那裡。宰殺的事並沒發生。
另外那張桌旁的留鬍鬚的漢子站起來了,他也站起來了。
「不,這都是非賣品!」攤主朝著他的貨物手一揮。
「城裡怎麼會沒有旅館?客人來這裏怎麼辦?」
他同他們就這樣對峙著,他在地上,他們在地下。有時,在星光的照耀下,他會忍不住像狼一樣嗥叫起來。後來,他記不清自己已經在這裏待了多久了。此地沒有季節,總是這同一樣的、不太冷的天氣。他偶爾也聽到過此地人的片言隻語,那是他很難聽懂的語言,當順風將那些句子送到他耳邊時,他聽出了他們心中的自滿自足。他們一出來就是這裏一群那裡一群。他曾目睹他們回自己的家,他離得遠遠地看他們一個一個地消失。過後他跑到那裡一看,洞口在哪裡呢?根本就沒有。
「是我弟弟。他是中學生,卻有一副成年人的嗓子。他瞞過了很多人,其實啊,他只有十五歲!」
「我可以看看地毯嗎?我想一張一張地看。」
「冬青樹在您左邊,步子要跨得大一點。」
「我年紀大了,跑起來太費力。再說我也好奇。」他說。
「怎麼可以亂動呢?這裏又不是旅館。我告訴了你城裡沒有旅館。你是想去救那隻羊吧?沒有用的。你倒是可以向後轉,趁這個時候跑掉。」
他驚恐地想,這個地下作坊出來的幽靈,很快就要化掉了!
他隨攤主來到他的攤位,坐了下來,他感到這些銀器的光芒穿透了他的整個身體,他的全身暖洋洋的。
「我不買,我說了要買?這些發光的東西,怎麼這麼厲害……」
他在暮色中到達了城市,站在沿江大道的人行道上傾聽。有人在市裡的人群中歌唱,歌聲忽高忽低,居然傳到了他這裏。那是哀歌,卻又充滿了歡樂。他一直在走,他不知道是迎著歌聲走去呢,還是離那歌聲越來越遠。其實,那歌聲始終伴隨著他,傷感的、激|情的歌聲。他又折回來走原路了,他知道那歌聲是一種誘惑。天庭里最後那點亮光變成了淡紫色,然後就消失了。那歌手真是不知疲倦啊。
「還會為誰呢?」看不見的人笑了起來,笑得刻毒。
「我不是攤主。」
「這裏沒有。」
他從地上爬了起來。
「大概是向青春吧。這座城很傷感,外地人都不習慣。」
「好好抓住你的皮箱。一會兒你就什麼都抓不到了。」
「您在這裏聽歌嗎?」這個人的聲音很柔和。
「哪裡都不在。您只管聽吧。」
演員將演出服收進木箱,穿上普通農民的衣服。他回答說:
她要同他握手。她的手干硬,溫暖。他想,這雙手也能殺人嗎?他將信將疑,暗暗地在心裏打著主意。
「是我。」漢子憂鬱地回答。
她走過來,要牽走那頭羊。綿羊哀哀地叫,在他聽起來簡直驚天動地。
「你用歌聲向她告別嗎?」
九-九-藏-書「這差不多是豁出命來的演出呢,您說是嗎?」
當他再迴轉身來時,便被光流擊倒了。在他的眼前,那些銀餐具無限地放大著。他看見了銀的城牆,銀磚上精巧的花紋。每當他伸出手去,那城牆就後退了。他無聲地對自己說:「那會是什麼樣的作坊啊,不可思議。」
「別忘了……再來啊……客人。此地有……良辰美景……」
漢子緊握拳頭,好像要給他一下一樣。他本能地弓起了背,二十年前的傷口居然隱隱作痛起來。但漢子卻沒有打他,反而甩下他快步走進一家人家去了。他看見那家的門開了一下又關上了,卻始終留著一條縫透出燈光。
他倆一前一後地出了酒館。那漢子不時回頭看他,似乎認為自己對他負有責任一樣。他倆在那條長長的小街上走了很久。後來漢子就停下來,藉著路燈的燈光打量他,想說什麼又不好意思的樣子,摸著下巴底下的鬍子。
有人來亭子下面躲雨了,這個人也沒有傘,渾身淋得透濕。
他打著寒戰回到自己的窩,那人不遠不近地跟著他,他卻看不見對方。他想,既然自己並不知道今夜有空襲,對他來說也就談不上勇氣了。
漢子沒有回答。
「鑽進去?」他尷尬地站在那裡說。
「那你想幹什麼?」
「他就在這附近。我們都住在附近。您就從來沒見過我們嗎?下一次,您可要更仔細地觀察啊。您瞧這些鳥兒,在您頭上飛來飛去,它們同您多麼熟悉。」
他聽得發獃,然後他說:
他們沉默了。他在等那個時刻到來。他很想體驗一下漢子的意境。他在腦海里更加美化了他的歌聲,他感到如此地留戀這個世界。
有一刻,街口那裡出現了一輛人力三輪車,緩慢地往他這邊移動,讓他心裏蠢蠢欲動。車子快到他這裏時,那車夫突然掉轉了頭,重又往街口去了。他睡著了。
綿羊變矮了,大概在休息。他往地上一坐,卻坐在一張軟凳上了。他感到很冷。他沒經思考就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他忍不住好奇心,就悄悄溜到那門邊。
「會不會在這地下?」
「您啊,不要為這種事沮喪。她是個喜怒無常的老婦人。俗話說得好『買賣不成仁義在』嘛。再說您也在她這裏長了見識。」
他怕再摔跤,就像貓一樣慢慢爬動。他想回到門邊,以便可以隨時逃跑。他爬來爬去的,然後又站起來判斷,但怎麼也找不到那張門了。這間房無限地擴大了,黑洞洞的,也不知電燈開關在哪裡。有一刻,他擔憂著那隻羊,不過很快又將羊拋到了腦後。
裏面是一條羊毛通道,很溫暖,羊毛的氣味也不難聞。因為沒有光線,他拿不準要不要往裡面走,便就地坐了下來——坐在柔軟的拉毛地毯上了。他問自己:他能看到什麼?他想了一想,認為自己看到了一切。他又伸手觸摸四周,他認為自己摸到了一切。在黑暗中,他看到了自己一歲半時的形象。他搖搖晃晃地撲向一隻毛茸茸的沙發,正在那時,從窗外傳來火車汽笛的聲音。現在他坐在羊毛中思考,那會是誰的房間?不是他的,也不是母親的,那是一個陌生的房間。大概老婦人知道他並不是要看地毯。這是一個奇怪的集市,位置就在沙漠邊。由此可以推想出,每一個攤位都是一個點,一個同中心相連的點。
「當然可以。不過你啊,必須鑽進去看。」
「很像,像極了。您也織地毯嗎?」
「那是為國王配製的!」他自豪地宣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