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居
「我還以為我等不到這一天了呢。」
周一貞醒來時太陽都落下去了，她睡了很長時間。她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奇怪：怎麼會跑到別人家裡來睡在別人床上？她從前從來不做這種出格的事。她聽到朱煤在廚房裡忙上忙下，於是連忙起來折好了被子，去幫忙。
周一貞看見前面有個女人的身影一閃就進了那家四合院。啊，那不是朱煤嗎？她嘗試著喊了一聲：
「外面黑燈瞎火的，你還能到哪裡去？」白娥的聲音陰森起來。
從毛紡廠回來的路上，周一貞的情緒變好了。她意外地得到了兩百元，兩百元啊！這是她和徐生三個月的生活費了。雖然已經五十五歲了，她感到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精力充沛過。路上到處是一片一片的綠色，花兒也開得正旺，周一貞走出了毛毛汗，腦子裡又構思出了一款寶寶鞋，她差點要笑出了聲。快到家時，她做出了決定：星期六下午去城裡的舊居看看。她為自己做出了這個決定感到自豪。
有一位鄰居站在房門口朝里看，他認出了周一貞。
白娥生氣地站了起來，開始在房裡走過來走過去，很激動。
周一貞聽了這話感到很鼓舞，一時興起，就做了幾個飛鳥的動作。她做完動作后又有點不好意思，就向白娥解釋說：
「當然當然，是我同意的。」
周一貞站在車上發獃。一直到車子開到她家所在的那條馬路，她下了車，又到附近菜場買了蔬菜，回到家裡，她的思緒還停留在舊居。她決心在今後的生活中將舊居的那些謎團慢慢解開。
周一貞喝了幾口茶之後定下神來了。她的目光變得獃滯了，緩緩地在那些熟悉的傢具擺設上移動著。
周一貞害怕起來，朝著後面房裡大喊：「朱煤！朱煤！」
「你的意思是我最好不要去？」
三天的等待很快就過去了。這三天裡頭周一貞又織出了一款式樣全新的寶寶鞋，簡直漂亮極了。老徐也拿著絨線鞋左看右看，跟著她樂。還說：「你可要記得將你的編織手藝的水平告訴朱煤啊。」周一貞問他為什麼非得告訴朱煤，他的理由很奇怪。他說：
她一放下電話，朱煤就拍起手來。
周一貞立刻停止了掙扎，變得安靜了。一分鐘以後，她的眼睛就打架了。她感到一床被子蓋在了她身上。她隱隱地聽到白娥在同門外的人吵架。
吃完飯，兩人一塊收拾了廚房，周一貞要回家了。朱煤對她說：
「我才不管人家如何看我呢。」她回敬徐生說。
有一位老頭拿起一把茶壺向周一貞詢問價格，周一貞說自己不是店主。
這時朱煤招呼她坐到書桌前去，她已經在檯燈下擺了一本很大的相冊，讓周一貞翻看。
相冊里的照片都是周一貞熟悉的背景，簡直熟得不能再熟了，是讓她魂牽夢縈的那些。比如衚衕口的一個石頭獅子，比如離家最近的那條街上的一個鑄鐵郵筒；比如那家經營了二十多年的糖葫蘆店；還有小院里的棗樹；樹下晾曬的雜色衣物等等。但照片里的主人公朱煤的表情卻不那麼熟悉。周一貞發現每張照片里的朱煤的面部都很模糊，而她的身軀也不那麼清晰，像一個影子一樣。就是說，只能勉強認為那是朱煤。再仔細看，周一貞吃了一驚。因為每張照片中的那個主角居然很像她自己。周一貞和朱煤長得並不相像，朱煤有文化人的氣質，周一貞沒有。可這些照片究竟是怎麼回事？
「對，我來客人了，您不認識我的客人嗎？」朱煤說。
「我還沒同老徐商量，我估計他不會同意的。」
朱煤立刻從大門內出來了。她很快跑到周一貞的面前。
「可是你不是在這裏嗎？」少婦瞪圓了眼睛說。
周一貞想拒絕，因為這二十年來，她一貫害怕遇見從前的同事。可是朱煤緊緊地挽著她往那個方向走，周一貞感到朱煤熱情得像一團火一樣。也許她是將對情人的熱情轉移到這上面來了。她為什麼要這麼熱情？朱煤一路上說出了答案。她告訴周一貞，加工廠倒閉之前，她也在那裡工作了兩年。她是作為臨時工進去hｔｔpｓ://reａd.９９csｗ.ｃｏm的。可惜她沒能幹多久，廠子就倒閉了。後來她只好又拾起從前的老行當，幫人做設計。這些年她做設計也賺了些錢，但她總是懷念在加工廠的美好日子。她說話的時候，周一貞想起了那些蓮子，心裏湧起莫名的激|情，於是不由自主地說：
「連您也出來了，」她笑著說，「當然，為什麼不出來？我們這裏到了夜裡就是世外桃源。您知道我去這裏面找誰嗎？我是去找我的情人，他才二十八歲，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傢伙！」
「那就好。」
「想想看，連我這樣不起眼的人都能死裡逃生，你們大家就更不用說了！我要告訴你的是：人人都會有轉機。不過我現在要離開你了，朱煤一定在等我。謝謝你的招待。」
星期三下午，周一貞正準備去毛紡廠交貨（她織了一些寶寶鞋，可以得到較高的工錢），忽然電話鈴響了。不是女兒小鏡，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她問周一貞什麼時候回訪她的舊居，彷彿她們之間有過約定似的。她一開口周一貞就記起來了，她正是房子後來的主人啊。
他並不同周一貞打招呼，這令她尷尬，也很委屈。莫非這位鄰居認為她已經死了？那時她同他可是天天見面的。
「我理解您，周姐。要是連我都不理解您，誰還能理解您？我邀請您來，您就來了，這不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嗎？二十年前，我就覺得我可以像您那樣生活。現在事實證明，我做得不賴。讓我送一送您。」
吃飯時周一貞說：
「您瞧！您瞧！」朱煤在夜色中大喊大叫，「我說出了您的心裡話吧！人只要去過那種地方一次，終生難忘！」
「我知道你是從朱煤那裡來的。昨天你一到她家，我們加工廠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每個人都急著要來看你。我嘛，搶在所有的人之前把你抓到了手！」
廠房裡原先的那些車間全變成了小商店，到處結著小彩燈，人來人往的。那些店主有的面熟，是原來加工廠的工人，有的不熟。他們一律熱情地同朱煤打招呼，但都沒認出周一貞來。這些鋪面賣的東西很雜，廚房用具啦，廁所用品啦，文具啦，小五金啦，童鞋啦，五花八門的。
周一貞洗了臉，刷了牙，然後坐下來同白娥一塊吃早飯。她看見白娥仍是目不轉睛地打量自己，就笑著問：「我身上有什麼好看的嗎？」
「加工廠的勞動生活真是美妙啊！」
「為什麼呢？我倒認為他一定會同意。您給他去個電話吧。」
「是啊，終於。」周一貞順著她的語氣說。
但白娥卻並沒有發作，突然又轉怒為喜，湊到她耳邊輕輕地說：
周一貞走出白娥的家，這才發現白娥家在一條相對安靜的街上，從這裏她還要穿過兩條街才能到吉祥衚衕。她打算去同朱煤告別，然後回家去。她心裏涌動著歡樂，也有點迷惑。她想，她只有回到家才能把自己的思想整理清楚。她從家裡來到舊居，遇見了一些新奇的事，但最最令她吃驚的事卻是這裏的人都將她當作他們中的一員，好像她周一貞一直生活在他們中間，就連瓷器店的那些顧客也不同她見外。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她不是已經從這裏消失了二十年嗎？
她們來到加工廠原址時，周一貞看見那裡完全變樣了。
周一貞聽了吃一驚，覺得連老伴這樣的人說話也怪裡怪氣了。
她聽到有腳步聲走近，大概女主人回來了。
「我把貨款都放在櫃檯下面的抽屜裏面了。」周一貞說，「我實在是不敢自作主張幫您做生意……」
「這事肯定會這樣發生的。往這邊來！」
多麼奇怪啊，兩間房裡的擺設同她從前那個家裡的擺設一模一樣！她不是將傢具和擺設全搬走了嗎？她和老徐交給朱煤的是空房啊。周一貞百感交集地坐在從前的老式梳妝台前，她不想動了。她記起最後一次坐在這裏梳頭時的情形。當時鏡子里映出的禿頭女人令她一陣陣顫抖。
「原來這樣。我打擾您了。您別管我，我走了。」她連忙說。
她用力拽著九*九*藏*書周一貞的手臂，將她拖進路邊的矮房子。那房間里黑洞洞的，她倆幾乎是一塊跌到了一張鋪著席夢思的大床上。周一貞掙扎著想爬起來，因為她還沒脫鞋呢。白娥仍然死死地拽住她，說到了她家用不著窮講究，入鄉隨俗最好。
「不，您別走！」朱煤果斷地一揚手說道，「您既然出來了，我就要同您共享快樂。您看，夜色多美！」
她終於回到從前的家了。她那個小院倒還是很完整的，只是此刻一個人都沒有。周一貞看到了房門外的那個自來水龍頭，從前她經常洗衣服洗拖把的地方。她的鼻子有點酸，但她很快控制了自己。
「別喊了！我不買還不行嗎？」
「是啊。您總是給我力量嘛。」
「不要讓她小看了我們。」
接著又有一位少婦拿了一隻花瓶來找周一貞。周一貞只好老實相告，說讓她等一下，因為店主在裏面房裡。她走到裏面那間倉庫里一看，哪裡有人呢？卻原來這間房有一張門向外開著，通到小街上。她倆一定是從這裏出去，到街上遊玩去了。
「既然你們都這樣，那為什麼在小商品市場那裡，你們又都裝作不認得我呢？我看見了好幾個原先加工廠的同事。」周一貞說。
「你怎麼會做不了主，剛才不是賣了這麼多東西嗎？」他的口氣有點凶。
車子開動時，朱煤朝周一貞揮手。
於是周一貞坐下來打電話。
「老徐真是個通情達理的男子漢！」
那男子連忙說：
她下車后就往吉祥衚衕走，到了那裡才發現，衚衕已經破敗得不像個樣子了。到處都是拆掉的平房，一點往日的風貌都見不到了。根據城市擴張的進度，周一貞應該早就料到這種情況的，但她不是一個善於預測事情的人，所以衚衕的變化給了她很大的震動。
院子里沒有人，朱煤躲在哪裡呢？周一貞在那棵棗樹下輕盈地走來走去，胸中漲滿了激|情。這個院里另外還有五家人家，都亮著燈，但房門關得緊緊的。周一貞記得從前可不是這樣，那時大家來往密切，房門總是敞開的。難道這些房子都換了主人？
她不知不覺地走出了院門，來到了衚衕里。多麼奇怪，衚衕在夜裡看起來完全不是白天那副破敗的樣子了，而是既整潔，又有活力的樣子。雖然一個人都看不到，那條路卻在幽幽地發光，彷彿余留著白天的熱鬧。衚衕兩邊那幾座四合院的大門敞開著，讓人想入非非。
「周一貞，到我家去！」她急切地說，「你應該到我家去，我現在是一個人生活了，你可以住在我家裡！」
「一貞，祝你好運。我也謝謝你陪伴我度過了美好的夜晚。昨天夜裡的景色真美，那隻梅花鹿跑得真快。」
「不要緊不要緊！」那女人打斷周一貞說，「那點生意無所謂的。您給我們帶來了驚喜，我和朱煤整整一夜都在談論您呢！」
周一貞在輪胎廠的宿舍房裡苦挨。不知從哪一天起，她突然就覺得自己不會死了。她從附近的毛紡廠接了些活兒回家來干。她織手工絨線帽和圍巾，每天做完飯就坐在陽台上幹活，身體居然一天比一天硬朗起來了。郊區的空氣比城裡好，也能吃到新鮮的蔬菜，周一貞的身體恢復了正常。那場噩夢在她記憶中漸漸變得淡漠了。
周一貞坐在公交車上有點緊張，她對這次重返還是有點擔心的。她在心裏反覆對自己說，如果將事情都往好處想，就不會有問題。
「朱煤，我是來同您告別的。這次訪問舊居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也長了許多見識。可是——怎麼說呢？我覺得我從昨天到今天經歷的這些事都像矇著一層紗，看不分明。我現在心裏很激動，我又說不出我為什麼激動。您能理解我的心情嗎？」
周一貞對她的話感到很意外。
「是的。請您別生氣。」朱煤回答時直視著周一貞的眼睛，「事實上，您挽救了我。您瞧，我現在過得充實有序。」
「啊，您不要多心，這是我自己設計的，根據我以前看到過的來設計的。那時我到您家來過好幾次，您忘了嗎？我可是設計師。怎ｈttｐs://rｅaｄ.９9cｓw•ｃom麼說呢，當時我處在我人生的低潮中，我決心脫胎換骨，變成另外一個人。我在醫院偶然遇見了您，得知你們要賣房子，我就尾隨您和您丈夫來這裏了。」「您決心把您自己變成我嗎？」周一貞說話時臉一下子變得慘白了。
「您的鞋子弄髒了，您從大路來的。還有一條岔路呢。」
「生死由天定，不是我們想怎麼就能怎麼的。」
周一貞入夢前聽見朱煤將門關上出去了。
「人活在世上就靠運氣。」周一貞又順著她的語氣說。
「朱煤！」
「我們去您從前工作的加工廠，現在那裡是小商品零售商場。」
「談論我？」
雖然坐公交車去城裡費不了多少時間，周一貞還是從來沒有回到舊居去看過。她倒不是個愛傷感的人，只是她在那個院里住了大半輩子，在那裡上小學、中學，在那裡進工廠，在那裡結婚，生女兒，那平房留給她的記憶太多了。她現在已經離開了二十年，夢裡面還常常是在那裡生活，倒是輪胎廠宿舍很少夢到過。
白娥說完這些話之後就垂下了她的目光，她盯著桌布上的一塊油漬發起呆來，把周一貞完全忘記了。
「一貞姐，我們終於會面了。」她說。
朱煤將周一貞用力一撥，兩人就轉到了那條岔路上。那幾座四合院又出現了，那些大門還是像昨天一樣敞開著。周一貞又看到了昨夜的那種衚衕景色。這真是一條寂靜的小衚衕！這條衚衕是哪一年修出來的？她從來沒見過這些四合院，它們看起來有些古老了，它們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朱煤發現周一貞臉上迷惑的表情，就笑起來。
朱煤瞪著眼，直視著周一貞，然後點了點頭，說：
「周姐，您在釣魚嗎？」
好多年裡頭，老伴徐生從不提起從前的舊居，怕她傷感。
後來少婦說她查到了價格是三十七元，於是將四十元鈔票拍在櫃檯上，拿了花瓶就離開了。周一貞連忙將那些鈔票收好。
朱煤拉著周一貞進了賣瓷器的鋪子。這個鋪面是前後兩間，店主是周一貞不認識的中年女人。她邀她倆坐下來時，周一貞又感到她有點面熟。周一貞剛坐下，女人卻又拉著朱煤到裏面那間房裡去了，留下周一貞一個人守著那些瓷器。
朱煤剛說完這句話，公交車就來了。她倆擁抱告別。
晚飯後，她對老伴說了這件事。
但周一貞高興不起來，她還在生老伴的氣呢。
牆角有個小鐵桶，裏面裝著干蓮子，鐵桶邊是小砍凳。周一貞的心歡樂地猛跳起來！她立刻坐下剖起蓮子來了。多麼奇怪啊，二十多年沒再做過的工作居然還可以做得很好！她幾乎看都不用看，一顆一顆地剖下去。就好像她不是在剖蓮子，而是在大森林里撿蘑菇，不斷發現一個又一個的意外驚喜。當她工作的時候，她沒有回想年輕的時候在工廠里的那些舊事。相反，她所想到的全是平時從沒想過的好事情。比如……啊，她快樂得要透不過氣來了！她不會因為快樂而死去吧？
她不是自願地放棄她在市裡那套平房的。二十年前，周一貞生了一場重病，只好賣掉房子，搬到這遠郊的舊宿舍樓里來住。這是輪胎廠的宿舍。本來她以為自己會死，就對她的丈夫徐生說：
她一下子就變得輕鬆了。她想，她是出來遊玩的，朱煤為什麼要將她逼得這麼緊？瓷器店發生的事實在是諱莫如深。周邊的環境改變得很厲害，加上燈光稀少，周一貞居然在從前工作過的工廠外面迷路了。這時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便回頭一看，看見了從前的工友白娥。除了聲音以外，這位往日的白凈少婦已經完全變了，即使在朦朧的電燈光里也看得出，她臉上黑巴巴的，而且很瘦。但她似乎精神很好。
「這是很好的事嘛。」徐生在電話里爽快地說，「難得人家盛情挽留，你也正好交個朋友啊。」
「您不是店主，怎麼站在這裏？」他責備地說，「要敢於負責任嘛。哈，我看到價格了，貼在茶壺底下！二十三元。」
「裝作不認得你，那當然！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九*九*藏*書你的，只能裝作不認得你嘛。要等到了黑地里，才能出其不意，一把抓去。這是規則嘛，你看我就是這樣做的。這些年，我們對你的好奇心是很大的，都想知道你是怎麼活過來的啊！你是我們大家的希望。」
「等一等，您說的是怎麼回事？還有這屋裡的傢具和擺設——」
朱煤和周一貞兩人目送著她消失在院門那裡。
朱煤立刻打斷她，要她「不要有任何顧慮」，因為這裏本來就是她的家，她愛怎麼就怎麼。再說是她請她來的嘛。
她敲門，敲了幾輪沒人答應。於是輕輕一推，門開了。
「我覺得這裏的人也好，景物也好，和以前都完全不同了。以前這裏比較陰沉。可我不能確定，是不是我自己從前性格陰沉？從昨天出來到現在，我的心情一下都沒平靜過。這裏的人們太熱情了，但我並不懂得這些人，哪怕從前我天天與他們相處。他們就好像胸中有一團火一樣，朱煤，您能告訴我要怎樣才能懂得我從前的同事嗎？」
一會兒就有六七個顧客擁進來了。周一貞很著急，希望朱煤和那女人快出來，可她倆就是停留在後面的倉庫里不出來。
「是啊，是的……」周一貞喃喃低語道。
「朱煤可不是個一般的女人。」徐生說。
「您沒注意到兩間房裡開了兩個鋪嗎？這張床就是為您準備的啊。您沒來時，我一直睡在裏面那間房裡。」
「啊，原來如此！我找那些四合院來著，怎麼也找不到了。我竟會在從前的家門口迷路，這是怎麼回事？」
她轉回來告訴少婦說，店主不在，有事去了。
周一貞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她看見從前的同事白娥正坐在床邊靜靜地觀察她，看得那麼入迷。周一貞一下子臉紅了，她不習慣被人端詳。
在白天，吉祥衚衕又恢復了破敗的模樣。昨天看見過的那幾座四合院再也找不到了，路上到處堆著一堆一堆的碎石和沙子，像是準備修路。還有一大堆煤堆在路當中，她只得繞著走，鞋子還是弄髒了。周一貞感到吉祥衚衕變得令人厭惡了。舊居的院子里一個人都沒有，大概都上班去了。朱煤和昨夜的女店主坐在家門口，看見周一貞來了，一點都不吃驚。看來這兩個人昨夜是待在朱煤家裡。
周一貞鋪著被子，拍打著床上的灰，等待白娥發作。
周一貞聽出了朱煤的口氣里那種淫|盪的意味。要在平時，她可受不了。可是在今夜這樣的月光，這樣的空氣裡頭，她竟然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的合理。五十歲的朱煤，正應該愛上二十八歲的小夥子嘛。如果她周一貞是個小夥子，也要愛上朱煤的，朱煤可是稀世寶貝。
「您不用完全懂得我們，您只要感覺得到我們的愛就行了。」
「是啊，您在我們這個圈子裡引起了轟動。我走了，您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啊。再見！」
「不！你這樣說是錯誤的！」
進來的這一撥顧客每個人都買了東西。只有最後一名顧客要同周一貞討價還價。他捧著一個大湯碗，說十五元太貴了，要周一貞以十元的價格賣給他。周一貞說店主不在，她做不了主。
「那我今天就不回去了，這可是你同意的啊。」
「有點面熟，不，不認識。」
「您讓我想一想，我很不習慣這個消息。」
周一貞對朱煤很生氣，她將那些錢放到櫃檯下的抽屜里，隨手關上鋪面的大門，跑步逃出了她從前工作過的地方。
徐生的回答出乎周一貞的意料。周一貞知道他絕不是不關心她而信口說說，那麼，他是出於什麼理由認為她應該重返舊居？徐生是一個性格很直，也比較簡單的人，連他都認為她可以回去看看，那她此行大概不會有問題了。再說她對舊居還是有好奇心的。
「幸福？」
她倆走出院門時朱煤說：
一放下電話周一貞就焦慮起來了。她怎麼能答應這種事呢？倒不是她信迷信，或有什麼忌諱，但她就是沒有把握去面對從前那場病，這是她唯一沒有把握的事。靜脈注射啊，大把吞藥丸啊，還有最恐怖的化療啊，這些黑色的記憶幾乎已被她埋葬了，難道又要重返九_九_藏_書？再說老伴徐生要是知道了也不會同意的吧。
徐生眼一瞪，反駁說：
「這是我為您泡的茶，您喝了吧。您臉色不好，要不要躺下休息一會兒？這兒仍然是您的家。」
買她房子的是個單身女人，比她小五六歲，名叫朱煤，在一家設計院工作。周一貞記得在交房的那個傍晚，朱煤一直站在半開的門後面的陰影里，好像不願別人將她的表情看得太清一樣。這麼多年都已經過去了，朱煤還惦記著自己，周一貞感到莫名的緊張。周一貞在電話里說自己還沒想過要不要回舊居看看這個問題呢，不過她很感激朱煤，看來她將房子賣給她這件事是做對了。
「我不是看你，我看我自己呢。你走了之後，就把我的魂帶走了。我一直在想，據說周一貞沒有死，又活過來了，那究竟是怎樣一種情形？我真想再見一見她啊！所以昨天夜裡，我的夢想成真了。」
「做沒做對，您回來看看不就知道了嗎？啊？」朱煤說。「好啊好啊，我星期六來吧。」
周一貞感到老徐的態度很陌生，因為他從來不是個愛交朋友的人，他也知道周一貞不是。周一貞有點生氣，就對老伴說：
周一貞見到這些從前的工作夥伴，儘管他們沒認出她，她的心情還是很好。她在心裏感激朱煤，因為她並不向這些人介紹自己，而她也願意朱煤這樣做。她跟在朱煤後面走，非常放鬆。她心裏升起一種快樂的預感。
當周一貞將大本相冊翻完時，回頭一看，朱煤已經不見了。於是她起身，走到每間房裡仔細打量。這些擺設、這些物品，勾起她許許多多傷感的回憶。在目前情況下，她願意傷感一下，傷感是美好的，要是可以哭就更好了。但她哭不出來。看來朱煤外出了，她怎麼可以這樣，丟下客人不管，自顧自地行動？但她為什麼不能這樣呢？她已經說了要周一貞把這裏還當作自己的家嘛。外面靜悄悄的，只有風在吹著棗樹的樹枝搖動，發出低沉的響聲。周一貞在房裡有種很安全的感覺了。她很後悔，因為自己竟然二十年沒回來，她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該有多麼大的誤解！如果朱煤不叫她回來，她不就永遠不回來了嗎？會不會朱煤在二十年裡頭一直在叫她回來，用她的特殊的方式叫她回來。而她沒聽見？周一貞就這樣思來想去的，時而坐下，時而站起來踱步。她感到眼前的熟悉之物在低聲對她講話，可惜她聽不懂。
「煤阿姨，您家中來客人了啊。我要收電費了，您哪天交？哪天方便我就哪天來。」
「您瞧我，真不像話……」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為什麼不去？既然你想去，就去。」
「太好了。」她言不由衷地說，「這下我真的回到原先的家裡來了。那是我的小砍刀吧？正是我從前在加工廠砍蓮子的時候用的。朱煤小妹，您真是費心了，世上竟有這樣的事。」
朱煤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她為什麼不進來呢？她在同她玩捉迷藏嗎？周一貞將砍刀放好，向門口走去。
「周姐，當年是您挽救了我，所以我總想報答您啊。您走了之後，我一年又一年地在這裏等您回來，現在您終於回來了。您說說看，您對您的舊居有什麼感想？」
她看到朱煤把飯菜做得很香，心想她真是個會生活的女人。
「您困了，您躺下吧，我來幫您脫鞋。這就好了，我去買點菜回來，咱倆晚上好好吃一頓。什麼？您說蜘蛛？不要怕，這屋裡是有一隻，不過那算不了什麼……」
他離開了，他的樣子有點惶恐。周一貞突然感到很累，眼皮都在打架了，朱煤的身影在她眼裡變得歪歪斜斜的。
「時常回家來看看啊！」她喊道。
他從她身邊擦過去時，周一貞突然認出他是她從前的小組長。那時她和他天天坐在一個車間里剖蓮子。他為什麼要威脅她？
「周姐，您來了，這有多麼好！我真幸福！」朱煤看了她一眼說道。
「你再耐煩等個一年兩年就解脫了。」
他掏出錢夾，數出二十三元，放在櫃檯上就往外走，邊走還邊氣沖沖地說：「沒見過你這樣做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