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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果園去!

到果園去!

父親撿起枯蘋果放進他上衣的口袋裡,撫愛地摸了摸樹榦。他的身影在夕陽里變得模糊起來。
他感到今天村裡有節日的氣氛。這種氣氛同父親的葬禮的氣氛又有點相似。葬禮那天全村人大吃大喝,就連母親也沒掉半滴眼淚。姜果慫恿他到門口去看外面,他走到門口,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他終於又一次在睡眠中到達了果園。那是個陰天,父親沒有出現。他看到那些巨型山螞蟻正在搬家,將它們儲藏的糧食搬到一個土洞里去。他懷疑果園裡已經發生了變故,可從表面又看不出來。不知怎麼搞的,他走在平地上就跌了一跤,他撲下去時拍死了兩隻螞蟻。他聞聞自己的手掌,奇臭無比。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臭的螞蟻?他還在思考這個問題時,就發現黑壓壓的一大群正朝他奔來,恐怕有幾百萬,幾千萬,幾億!他拔腿便跑,口中像獸一樣吼出奇怪的聲音。當然,他沖不破它們的封鎖,他在心裏哀求:「離開吧,離開吧……」他就醒來了。
「我,夜裡很寂寞。」他說出的是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叫什麼呢?」父親責備他說,「不都好好的嗎?山裡頭有點小火,已經被撲滅了。你要沉著。」
他感到他的希望在那些人當中。他赤著腳往水裡頭走去,一雙腳踩在柔軟的淤泥上。那些人好玩似的喊痛,但是他觸不到他們的身體。他忙亂了一陣,終於放棄自己的企圖,回到了乾地上。
同時有好幾隻手伸出來,將他接住,推上乾地。他們這些人刻意要同他保持距離。他想起來在村裡,人們也是要同他保持距離。他的鞋和褲子又弄濕了,現在他也懶得去脫它們了,因為他已適應了這洞里的潮濕和溫暖。他覺得自己最好是一動不動,只除了他的思想。他將自己想象成如同父親那樣的影子,在村裡的菜土之上飄來飄去,然後又飄到那些茅屋上方。他看見了茅屋裡的幾個秘密。比如那姓翁的老頭,居然穿著一雙登山鞋在房裡走來走去。翁老頭天天都在家裡,他從未見他走出過平原,難道他從前是登山隊員?他從翁老頭家轉過去,來到小梅家的廚房,從窗口望進去,看見小梅和她母親正在將她們的臉形印到一個很大的沙盤裡。她們印了又印,弄得鼻孔和嘴裏全是沙,又大聲地「呸」個不停。他覺得這兩個女人對自己的容貌過分著迷了。再轉過去來到辜婆婆家,他吃驚地看到辜婆婆手裡拿著他自己的照片,正在端詳。他不敢看下去,就又飄到菜園那邊去了。他的影子在菜園的上空停留了一會兒,就也像父親的影子九-九-藏-書一樣變得稀薄了,慢慢消失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臉頰很燙。現在,不論他如何用力,果園也不出現了。他總是繞著他那個村子轉。村裡的人都待在家裡不出來,他們都有自己的隱秘生活。他們的態度就好像在說,如果他想觀察,儘管觀察好了。他們關在家中所進行的那種活動一律給他同一種印象,一種凶兆的印象,好像某種危險已經逼近了,他們要儘快做完該做的事似的。他不忍再看下去,就停止思維的運動,站起身來踱步。
母親在世的時候,他問過她關於父親的事。他說,父親帶著槍,怎麼一槍未發就被熊咬死了呢?母親沉思了一會兒,突然發出笑聲。當時他嚇得落荒而逃。後來母親說:「你不是剛見到過他嗎?你可以問他自己嘛。我覺得,一個人有很多條命。」她說這話的時候鎮靜地坐在那裡紡棉線。而他,心裏很慚愧。
老頭將手臂一揚,好像是給他指路,又好像是趕他走。
洞口所在的方向為什麼一絲光也不透下來呢?那裡是不是洞口?如果不是,他又是如何掉下來的呢?飢餓和乾渴的感覺已經消失了。剛掉下來的時候是有那種感覺的,不過那種感覺裏面摻雜了一些他不熟悉的因素,好像並不是真正的飢餓和乾渴,而是一種回憶,一種比真實的體驗還要強烈的回憶。所以他生理上並不那麼難受。
「爹爹,你現在住在哪裡?」他膽戰心驚地問道。
水裡面的那人將他描述成輕飄飄的樣子,這令他很不自在。他可不是個影子,只有父親死後才成了影子。「你胡說!」他衝口而出。水裡面一陣騷亂,好像是有兩三個人在那裡扑打。他站起來去摸索洞壁,他想找到那盒火柴。很奇怪,原先洞壁所在的地方已後退了。他向前,再向前,還是摸不到。他鼓足了勇氣繼續走,估計走了十幾米遠!怎麼回事?身邊還是水窪,乾地怎麼會延伸到這麼遠的?莫非快要出洞了?水裡頭那些人發出輕笑,是在笑他呢。有一個人在說他:「你就是走得再遠,也還是在這裏頭。」他聽了這句話身子就一傾斜,掉到水裡去了。
他覺得姜果的話很有道理。這麼久了,他一直處在濕漉漉的環境里,他的皮膚卻並沒有什麼不舒服。他又喊了幾聲姜果,姜果不理不睬的,也可能他聽不到他的聲音。從前姜果可不是這樣,他是個神經過敏的傢伙,只要他從他身邊走過,他就要質問他:「剛才你是不是在朝我瞪眼?」他怕潮濕怕到了極點,從來不肯下田,只願在菜土裡干點活。在這個洞里,姜果read.99csw.com卻一直待在水裡!而且他變得這樣隨遇而安了。
父親每一次來果園對於他來說都是一次意外。也不知他從哪裡鑽出來的,忽然就出現了。那株蘋果樹在瘠薄多石的地里苟延殘喘。每一年他都以為它要死了,可是春天裡它又活過來。它那稀稀拉拉的枝葉竟然還可以招來小鳥呢。父親將地上的小石子放進他帶來的麻袋裡,老眼裡發出奇異的亮光。
他不記得他在那下面已坐了多久了,水汽都已經將他的衣服漚爛了。有一天他站起來又蹲下去,便聽到褲腿的線縫脹開的聲音。有一件事在記憶中是很清晰的。那時風很大,他頂風而行,有人老在他耳邊提問,他努力提高了嗓音說:「我要到果園去!」但是那個人還不罷休,和著風聲,他提問的語調越來越緊迫,令他害怕。於是他喊叫起來:「我要到果園去!」那就像給自己壯膽似的。
「你們——還有我!我在岸上!」
浪頭小了下去,水在退回地底,喧鬧也慢慢平靜了。傳來長長的嘆息聲,所有的人都在嘆息。他暗自思忖:可以在滾水裡頭生存的人,該具有什麼樣的皮膚呢?經歷了剛才的緊張,他也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嘆息。下面的人們就笑起來了,是嘲笑。他慚愧得想躲起來。就在這個瞬間,他記起了那件事:這個洞的洞壁上的一個凹口裡面放著一盒火柴!誰告訴他的?誰也沒有,他本來就知道這件事,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那麼,他應該一寸一寸地摸索洞壁。既然有人將火柴放上去,那個地方就一定可以摸得到。這些日子,他已經在這乾地上找到了一些枯枝,有些是埋在地里,要用手慢慢撬出來。
「父親!父親!」他焦急地喊道。
他醒了,可是還在果園裡。他看見有一個老頭,一個很老的瘦老頭坐在果園籬笆的門前的地上,他正在脫自己的鞋,那雙鞋濕漉漉的,就好像他剛剛蹚水過來一樣。
他說這話時臉上漾開了明媚的笑容。斑鳩啦,黃鸝啦,喜鵲啦,都在窗外叫個不停。兩個明眸皓齒的村姑從窗口探進她們的頭來看他,但很快又縮回去了,「咯咯」地笑著。
當他假寐之際,水窪居然沸騰了,他聽到泥漿中鼓出水泡的聲音,泥漿中的人們驚惶地尖叫。泥水濺到他所在的乾地上,濺到他身上,很燙。真奇怪,難道這底下有火山嗎?人們好像是絕望了,他聽出來大約有七八個人,他們都發出痛徹肺腑的哀聲。不過即使是這樣的哀聲,裡頭仍然隱含了喜悅。再仔細傾聽下去,竟然有點像頌歌。他躲避著滾水的浪頭,思https://read.99csw•com維緊張地運轉著。有一件忘記了的事,幾乎是生死攸關的大事,他一定要將它記起來。他又不知不覺地開口了,但他說出來的卻是:
他靠近父親,一把抓住他的衣服的后襟。
「姜果!」他激動地喊道。
姜果口裡說著「好嘛好嘛!」,就離開他回自己家去了。
在這黑糊糊的下面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細想果園的那些片段。有時候,他摸著黏糊糊的手臂,感到那上面有陽光。那時天是很藍的,一共有七種鳥到果園裡來。山螞蟻的巢被暴雨摧毀過一次,但是它們很快又在原地修復了它們的家。
他們倆,他,和一個影子似的父親,站在蘋果樹下面聆聽。
「我和你的媽媽,我們倆種下了這些蘋果樹。那是春天裡還是冬天?萬物欣欣向榮!」
他若無其事地回到了村裡,進了自家的家門在廳屋裡坐下了。
父親是什麼樣子呢?不就是背獵槍,戴斗笠,終日在外遊盪的那副樣子嗎?的確,父親的這副打扮在平原上是很顯眼的。他要走一天一夜才能到達山區,不過他每次都是那麼興緻勃勃地去打獵。他自己是個膽小的人,不要說打獵,摸一摸槍都膽戰心驚的。剛才那人怎麼會覺得他像父親?當然話又說回來,他一次也沒有親眼看到父親帶回打死的野獸。據說有個地方收購野物,他將它們都賣掉了。但是也沒有帶回來錢。
父親是被熊咬死的。那時他還很小,只記得父親背著獵槍歡歡喜喜地出門的樣子。後來他也沒有見到屍體。所以他十五歲那年在果園見到父親時,並不那麼詫異,就好像是他剛剛旅行回來了一樣。
父親做了一個含糊的手勢。
果園是什麼樣的呢?就是一株枯瘦的蘋果樹,周圍稀稀拉拉的有一些金剛刺,還有一個螞蟻窩,裏面住著一些體形巨大的山螞蟻。他想不通山螞蟻怎麼會住在平原上。也許這裏從前發生過什麼事。當他抬起頭來打量蘋果樹的葉子時,父親就來了。父親一邊走一邊彎下腰去撿那些小石子。不知為什麼,他固執地認為是那些小石子影響了土質,使得蘋果樹發育不良。地里總是一輪一輪地長出那些小石子來。父親穿著短褲,細細的腿杆子顫抖著,好像支撐不住他的身體一樣。眼看要跌倒,卻又沒有跌倒。他怎麼還有力氣彎腰又起來?
那雙鞋已經被晾乾了,他將它們拿起來敲掉泥巴。在「啪、啪、啪」的響聲的間歇中,他聽到水窪里有人在笑,惡意的敞快的笑。「會有人去打理我的果園的!」他向著那些人說。他們立刻就沉默了。於是他那黑暗的腦海里蕩九*九*藏*書漾著一片陽光。
他想,竟然會有那麼多人惦記著他和父親的果園啊。他和父親不在的時候,肯定已經有不少人拜訪過那裡了,比如那些水裡頭的人,比如姜果。姜果沒有敲門就進來了,疑神疑鬼地四處張望。
「嗯,我也是。」父親回應他說。
「我們永遠見不到天日了。」
「他正是那個樣子,走路輕飄飄的。所以過水窪的時候也不會像我們一樣沉下來,他順順溜溜地就過去了。從前他父親就是這樣的。比如說去果園時……」
他覺得眼前的父親同他差不多年紀。那麼,父親是生活在一個時間停滯了的地方。他凝視著父親默默地走開去的身影,心裏有些遺憾。遺憾什麼呢?每次他都是那樣默默地走開,也不知走到哪裡去了。
「我四海為家。別的地方也有我的果園。不要以為……」
父親直起身子,歉疚似的對他說:
老鴉發出哇的一聲慘叫飛走了,落下一隻小小的蘋果。
他來到他們嬉戲場所的邊緣,炫目的綠光令他頭暈。一個男孩舉著一塊標牌向他招手,那標牌上有一個黑色的箭頭。後來他就掉下去了。他落在淺淺的水窪里,身子下面是柔軟的淤泥。他確信他周圍有人。水從上面的兩個地方滴下來,滴水聲持續不斷。經過長久的黑暗中的摸索,他找到了乾地。很小的一塊,五平方米左右,中間有一塊突出地面的石板。洞里很溫暖,但水窪里升騰上來的濕氣令他不安。會不會得瘟疫死在這種地方?周圍的確有人,他們好像是被埋在水窪下面的淤泥里,只有頭部伸出水面。他聽到了他們抱怨的聲音。也許他們不願待在這個洞里;也許他們盼望出洞,可他們又動不了。再仔細地一聽呢,又不像抱怨,低沉含糊的聲音里竟壓抑著一種喜悅似的。「喂!」他說。他一開口,那些人就沉默了,是可怕的沉默,要出事一般的沉默。只有滴水聲。啊,他後悔開口。這之後,他時睡時醒,等了很長時間,估計有一天多,水中的低語才又重新響起。那種聲音對他來說就像最好的音樂。
他想起了掉下去之前的事。他走在沙地上,周圍有很多半人高的仙人掌。黑夜一降臨他就感到冷氣森森。他的那些朋友啦,親戚啦,像從地底鑽出來的一樣,他們身上都沐浴著月光。他們在對他講話,好像在為他著急,每一個人都伸長了脖子看著他這邊。忽然,他明白了。原來是在他的右前方有一塊很明亮的地方,那裡像是被月光照著又像是白晝,一些少男少女在嬉戲,發出尖叫。他們,這些成年人,是希望他往那邊走還是希望他不要往那邊走九-九-藏-書?但是他,情不自禁地往那亮處邁步了,途中還被仙人掌狠狠地扎了一下手。他將流出的血胡亂擦到了衣服上。朋友們和親戚們一下子就遠離了他,還可以隱約聽到他們說話的餘音:「新紀元在悄悄開始,對吧?」「激動人心……」
然而在水窪的那邊閃現出了藍色的亮光,一閃,又一閃。啊,原來是有兩個人在相互碰撞自己的頭部。那兩個頭顱就像瓷器一樣發出炸裂的聲音,藍火星飛向空中。這兩個長著大頭的人的身軀又細又柔軟。他們很快又沉到水下去了,「嗚嗚嗚」的哭聲傳來。他也想哭,心裏卻很高興:既然他可以看見火星,那就說明他的視力沒有喪失。有人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說:「我看他就是他父親那個樣子。」這句話又令他心潮澎湃了好一陣子。
「爹爹,你怎麼來了?我以為……」他的聲音被什麼東西矇著。
他是多麼想參加同齡人的嬉戲啊。可是村裡的年輕人都躲著他,彷彿他是瘟疫。
「你說對了,孩子。到這裏最近的路就是那裡的那條路。已經有好多年了,這片果園裡啊,一到夜間樹上就停滿了巨型的山鷹。」
姜果接著又說:「不過這樣對於我們的皮膚卻很好。」
火柴,火柴!他多麼想使用自己的眼力啊!他都懷疑他的眼力已經被廢掉了呢。也許洞口就在他的頭頂上方,是他自己看不見?!那太可怕了!小的時候他掉進土溝里,也是什麼都看不見了。他恐慌地喊著爹爹。父親在上頭搓草繩援救他,一邊大聲對他說:「不要煩躁,那下面有好玩的東西,先玩玩再說嘛!」他哪裡有心思玩呢?他嚇得都快暈過去了。從那底下上來之後,他的眼睛過了好久才適應有光亮的世界。那是一次寶貴的經驗,大概因為有過那次經驗,這次掉下來之後他才並沒有特別慌張吧。是坐在土溝里時,父親從上面告訴了他關於火柴的事的嗎?他不記得了。好像並沒有。
他聽到他的同齡人姜果在水裡說:
「我看見你掉下去的。只有你一個人是掉下去的。我們,我們有另外一條小路,順順噹噹地就到了那洞里。你可不要小看我們村。」
「我先前種了十棵,現在只剩這一棵了。我總不放心,要回來看一看它。你看,該死的老鴉!」
那一次,父親似乎想炫耀什麼,可是又沒有說下去。兩隻烏鴉在周圍吵吵鬧鬧,轉移著父親的注意力。不知為什麼,只要父親的注意力一分散,他的身體就失去了厚度,化為一個影子。他想說些什麼來引起父親的注意,可又想不起那句關鍵的話,只有暗暗著急。
「您,也從那裡來的嗎?」他問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