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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娜

阿琳娜

「我最喜歡靠著它的身子想那件事。我一靠上去,這地方就變得那麼空曠,只有一些雲。我的父母和哥哥在遠方呼喚我,我也呼喚他們。你可以同它握握手。」
「上面是個養鴨場,鴨子全都懸空養著,現在到了它們排糞的時間了。」
她的聲音被風吹破了似的,這裏一點,那裡一點。我已經分辨不出她到底在哪個方向了。這三團東西大概在相互碾磨,我也許會成為犧牲品。她叫我回家。我怎樣才能從這裏突圍?我閉上眼睛,集中意念朝一個方向連續划動。我警告自己要悠著點兒,不急不躁。我記起阿琳娜起先並不贊成我闖入她的世界,也許我對她的好奇心同她對我的好奇心是相似的。此刻我聽著身旁噼啪噼啪的爆炸聲,心裏很激動又很害怕。已經有多久了啊?我怎麼還沒有劃出山寨?我還是睜開眼吧。
她在角落裡弄出「咔咔咔」的響聲,像在用一把刀切沙石。她的小小身影像松鼠一樣跳躍著。我想,這麼美的女子竟然住在這種環境里。但看起來她對自己的環境還是很滿意的。她來到我房間里時,渾身都散發出辛辣的香味,我還開玩笑地稱她為「紫苑」呢。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啊,她過來了。
小賴是這棟老屋裡的一個閑漢,我很少聽見他這樣一本正經地說話。現在他的話句句讓我震驚。他悠閑地坐在躺椅里,卻並沒有同我談山的事情。因為他負責收這棟房子的水費,我就去拿錢給他。我走了幾步就愣住了,推磨的聲音在房裡響了起來,還有細小的噼啪聲。這些聲音都是從小賴的嘴裏發出來的。我想起阿琳娜的話:「一團一團的,輕盈的,有時密集有時變稀……噼啪聲。」我提高了嗓門說:
我蹲了下來,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地。啊,也是溜溜滑滑的,也是很臭。
窗外平靜下來時,我和阿琳娜手牽手下樓了。街上亮著街燈,我們在月亮下面接吻了。昨天下過雨,馬路很乾凈,一點都不像剛剛跑過千軍萬馬的樣子。她跑開去了,一跳一跳的,那一頭長發就像火炬。我想追她,哪裡追得上,她一拐彎就無影無蹤了。啊,我聽到上面有很多人在打開窗戶看我們呢,他們在觀察我這個落魄者。
她讓我回家嗎?可是我並不想回去啊。周圍的空氣已變得這麼清新涼爽,散發出水仙花的香味。只要我耐心一點,不亂竄,就不會摔倒。再說就是摔倒了也死不了。我還想久待一會兒,看看有什麼變化沒有。我開始緩緩地游起蛙泳來,不過並不像在水中那麼順利,稍微多用些力氣就會翻跟頭。我倒希望周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樣我就可以隨心所欲。這種半明半暗使得我必須倍加小心,因為到處都是障礙,它們讓你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認真對待它們。大部分障礙都是虛假的https://read.99csw.com,像那根燈柱一樣。
「當然。不過我不習慣用眼睛。我們那裡有很多好玩的東西,多得——多得就像這房裡的蟑螂,一層層,一層層……」
「高……墜下去……回家!」
「我的哥哥們就在隔壁,你不要弄出響聲來,我怕他們笑話我。」
「我們對那邊的情況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你也看到了,這種類型的山總是在聚積能量……靠什麼呢?還不是靠相互擠壓……」
小賴跳起來,口裡說著「傻瓜,傻瓜」的,匆匆走出門去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們就跑掉了。我聽到阿琳娜在笑。
他們在外面談判。那幾個男人要將我轟出去,阿琳娜不同意。他們舉起鞭子一類的東西抽打阿琳娜,她在抽打下跳躍著,發出慘叫,那叫聲酷似石頭剛才發出的聲音。情急之下我將衣袋裡的石頭朝他們扔過去。三個男人都愣住了。更強烈的臭味升騰起來。
「這種房屋的設計真奇怪。」
我上樓的時候看見樓道里的牆上有好些蟑螂,有的還在燈光里飛來飛去。白天里我們卻見不到它們,我們這棟樓在城裡以清潔舒適著稱呢。樓里的居民都沒有在夜間見過阿琳娜,他們說我有夢遊的習慣,也許是在樓里患的這個病。有一次,是白天,我把阿琳娜介紹給樓里的幾個鄰居了,他們都說她是附近超市的收銀員。「她真是個活潑的女子。」
她的嘴也是冰涼的,像個吸盤一樣吸住我的手心,我感到手心一陣陣酥麻。她問我感覺怎麼樣,我說我有點兒害怕,不過不要緊,兩個人在一起時總要好些。我又問她來的時候在路上遇見了一些什麼。她說好像路上有一些白鼠。她沒看,她是根據形態來判斷的,因為有一隻跳到了她的懷裡。
「不可以。那裡空氣稀薄,你的肺受不了。」
「他?」其中一個男人說道。
「我房裡有蟑螂?」
她將一個東西塞到我手裡,那像是一塊鵝卵石,冰涼,圓滑,但是裏面有東西在微微地震動。我緊張地捏著它,等待下一步的事情發生。
「你這個冒失鬼,這種天氣也出來夜遊啊!」
我手裡的圓石震動得越來越厲害了,我沒能握得住,它掉到了水泥地上,發出嬰兒的慘痛的叫聲。我連忙將它撿起來,它變得一動不動了,大概死了。我竟然讓它死了,阿琳娜會怎麼看待我啊。我真是個廢物!我將石頭放進口袋,摸索著走到門那裡。
「你將它送給我,我就成了你們當中的一員嗎?」
「怎麼樣?觸到它了吧?這裡是我和它的山寨。我家裡的人找不到這個地方。剛才要不是他們趕我出來,我也不會帶你來這裏。」她的聲音充滿了秘密的欣喜。
她在那邊的桌子下面縮成一團,很像一隻小熊。一隻啃著石英石的小熊,九_九_藏_書太美妙了。
「嗯。誰想要誰就可以去撿。」
「我說不太清楚。反正是一個洞穴裡頭吧。好些個人都掉進去過。這種雨天,誰不想往外鑽呢?我理解你。我是來談談關於山的事情的。」
有人在走廊里叫她,卻原來她的名字是一種很奇怪的發音,我聽不懂。她跳起來,立刻就開門出去了。我估計叫她的那些人是她的哥哥。她曾和我說到她和她哥哥在峭壁上鑿孔的情景,在我的印象里,這些哥哥們是十分強悍的。
哈,他是小賴,我已經走到衚衕口了,雨下得很大。小賴朝我擠了擠眼,又說:
「很可能吧。後來你就出現了。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是在小煤窯那裡。我常去小煤窯,傾聽那些人如何從地底鑽出來。你是最後一個鑽出來的,我聽到你全身發出細小的響聲,可能是在放電吧。這是八年前的事了。我的父母也知道我和你的事,他們說這是一件好事。他們,還有哥哥們,常拿這件事取笑我。」
「不!」
她將我拖進一個房間,吩咐我蹲下來。
小賴沒有敲門就鬼頭鬼腦地鑽進來了。
她來的時候是凌晨三點,這個時候這棟老舊的房子里所有的房間都熄燈了。我聽見她上樓,然後她進了房間。她應該是穿過大街小巷走來的,我估計她是住在郊區。像我這樣一個人,怎麼會住在市中心的呢?這有點荒唐。房間里那麼黑,我卻看見她的長發上面有反光,光源是在哪裡呢?她像往常一樣站在屋當中,身上微微散發出干辣椒的氣味。我請她讓我摸摸她的頭髮,她走過來,朝我彎下腰。她的頭髮像馬鬃一樣,冰涼冰涼的,虎虎有生氣,我忍不住將自己的臉貼上去了。
我面前真的出現了山,滿山都是那些遊動的火把在閃亮著。我想游到那邊去,我用力,再用力,沒有用,我還是在原地。風將我的雨衣吹得鼓起來,我的雙腳都離地了。有人在我旁邊說話,他的聲音越來越響了。
「回家……回家……」
「這裏真噁心。」
「這是我的父母。他們很愛我。你剛才受了傷,你要躺下嗎?這裏沒有床,都被那些可惡的小販搬空了,你願意躺在地上嗎?」
「阿琳娜(這是我給她取的外國名字),我可以去你家嗎?」
「那種地方的石頭一旦被人撿到,註定了它再也不會有安寧。」
她又在暗笑,我聽到了。她說帶我去她的「藏身之地」。
「兩朵,三朵,哈,我看太多了……」
「我也怕。你在這裏,你是個男人,我愛你。」
「沒人知道它在哪裡,我們是從高空摔下掉進去的。沒人會願意摔第二次。快,快把這個戴上!」她遞給我一隻斗笠,我剛戴好斗笠,上面就落下那些濕乎乎的東西,而且越來越密集,簡直像傾盆大雨。我想,這應該是糞水吧。
「是啊read.99csw•com,在地板下面掙扎著要出來。城裡就是蟑螂的王國。我們那裡不一樣,我們那裡有另外的東西。一團一團的,輕盈的,有時密集有時變稀。如果被擠壓到一定的時候,就會有火花,噼啪!噼啪!……我在我們那裡待久了就害怕,所以我就到你這裏來。你把你的手伸給我好嗎?」
「下一次來,我就找不到你了。我一點都不記得來這裏的那條路了。」我抱怨說,「而且我身上儘是糞,這麼臭,你不覺得我噁心嗎?」
她突然從我的床邊跳開去了,然後蹲了下來。我聽到尖利的牙齒咬嚙沙石的聲音。那些小光在她的黑髮上一閃一閃的。
「阿琳娜,我要洗手,我太臭了。」
她說現在我們已經沒有地方可待了,只有鋌而走險,去一個叫作山寨的地方。的確不能待了,我聽到她的哥哥們在黑屋子裡凶神惡煞地喊她的那個發音奇怪的名字。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臂,差不多是拖著我在那些房子之間穿來穿去,小道上儘是廢木頭和垃圾桶。她忽然在路當中停下來,說山寨已經到了。在我們的身旁有一大堆黑糊糊的東西,阿琳娜說那是一隻熊。可是那東西一點都不像熊,它差不多有半間小屋那麼大了。
「你真的也有塊這樣的石頭?」我問他。我的聲音不無失望。
我不太習慣空氣的浮力,我總想抓住一個東西站穩。這裡有一根路燈的燈柱,讓我抱住它。我的動作使我自己摔了個倒栽蔥。好不容易將身體旋過來,再一看,哪裡有什麼路燈,只不過是朦朦朧朧的一束光罷了。阿琳娜的聲音還是斷斷續續地傳來。
「這就是你的哥哥們吧?」
「那個時候,我們那裡還沒有可怕的事情,我的父親母親,我的五個哥哥成日里游來游去的。我呢,就站在窗前想念你。」
門外響起沉重的腳步聲,一會兒就走過去了。
「啊,你還不習慣我們這裏。小販們雖然有點可惡,但他們的心是好的。你不是要來體驗我的生活嗎?他們在幫助你。」
「我說的都是實話。」
「你收好吧。這種石頭,我也有一塊!」
「這是什麼?」
我知道他在暗示我夢遊,我不生氣,讓他們去猜測吧。我摸了摸衣袋,石頭還在。躊躇了一下,我還是將它拿出來了。雨立刻將它淋濕了。
「那麼,你不怕蟑螂?」
受到她的話的鼓舞,我便反覆地將手伸向它,傾聽那噗的一響。我甚至走到它的裏面去了。它裏面什麼也沒有。當然,還是有些東西的,因為我感到了空氣的浮力,我的腳甚至在一下一下地離地又落地。阿琳娜的聲音變得遙遠了。
她的「藏身之地」不在家中,卻在屋外的一個很大的雞籠子里。雞籠沒有門,我和她都可以貓著腰走進去。那裡頭大約有幾十隻母雞,被若有似無的月光照著,好像全在發https://read.99csw.com瘟病一樣。它們對我們的到來一點都不吃驚,很快就給我們讓出位置來了。我同阿琳娜蹲在雞屎上面,如果是白天,我倆的樣子一定極為可笑。她穿著毛茸茸的外衣,很像一隻小羊羔。她告訴我說「它們來了」。我問她是誰,她說是那些白雲。我看不清她,但我知道她正閉著眼,仰著她的小臉,很陶醉的樣子。我也想學她,但並沒有什麼效果。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我口袋裡的石頭鬧出很大的動靜來了。我將它拿出來,它震動得很猛烈。
我所在的地方發生了變化。也不知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呢還是天真的暗下來了,一切都變得影影綽綽的。有難聞的氣味傳到我這裏,像是廚房裡的腐敗垃圾。我想坐起來,我的手撐在地上,溜溜滑滑的,我將手舉到鼻子跟前,很臭。厭惡使我強忍著疼痛站起來了。難道他們將我扔到糞坑邊上了嗎?我仔細地辨認了一下,覺得不像。這裏應該還是那個住宅區。房子里都沒點燈,也不像有人的樣子。我走進最近的這棟樓,我想找地方洗手。我發出令自己毛骨悚然的聲音:「阿琳娜?!」沒想到有一隻滾燙的小手伸過來抓住了我的手。是她!
「你原先說,你們這裏乾乾淨淨,只有一團一團的雲在空中遊盪。你怎麼打這樣的比方呢?實際情況差得太遠了嘛。」
外面的街道上鬧騰起來了,好像有千軍萬馬奔騰而過。這種情況並不常發生,一年裡頭大概一兩次吧。我感到她無動於衷。「喳喳喳,喳喳喳……」很有節奏。我問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我的,她說很久以前。
她彎下腰撿起那塊石頭交還給我。石頭又有了生命,嗡嗡地震動。我們往房裡走。
「我和哥哥們在下面那個岩洞里撿到的,有不少。我們用機器切割打磨成一個一個的圓石。」
「你看得見我嗎?」我問她。
我進入阿琳娜的山寨之後,衣袋裡的這塊石頭就安靜了。我將它拿到耳邊去聽,還是可以聽到嗡嗡的聲音,那聲音均勻而歡快。看來我一時沒法走出她的山寨,我嘗試過了。反正我現在也不想出去,這裏讓我感到神清氣爽。啊,要是阿琳娜在這裡有多好!我們可以一塊跳太空舞,也可以擁抱著在芳香的氣流里接吻。我看到有巨大的黑影朝我緩緩移動,一共有三團,也許是她說的那種東西,像雲一樣的東西。它們終於過來了,將我包裹起來了。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不過就是更黑一點吧。起先我是這樣想的。後來呢,越來越黑了,我聽到了推磨的聲音,我周圍這裏那裡爆出了火花,我就緊張起來了。
我遲疑地將我的手伸向那黑東西。雖然我什麼也沒摸到,但我將手縮回時卻聽見噗的一響,好像那裡面有吸力似的。
「是啊。你真勇敢!」
那個地方不是我往常所熟悉的九-九-藏-書郊區。我記得我們出門沒多久就上了天橋,從天橋一下來,我隨著她在小巷裡拐了幾個彎,身邊的一切就都不熟悉了。那好像是個密集的住宅區,住宅與住宅之間的小道上琳琅滿目地擺滿了商品,大部分都是塑料製品。小販們吆喝著,擠得路都走不通了。阿琳娜非常靈活,像蛇一樣在商品和小販之間扭動著,一會兒就不見了。我非常著急,嘶啞著喉嚨大喊:「阿琳娜!阿琳娜!」我撞翻了一個攤位,小販們將我推倒在地上,他們在我身上用力踩,我眼前變得黑黑的。
「也許那個時候還沒有我吧?」
「你真聰明。」
「有誰往房間里潑了糞嗎?」我問。
我拖著她躲到走廊里去。我發現她身上的衣服全是乾的。我自己雖然被臭味包圍著,卻隱隱約約地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肉桂的香味。
我上樓時天忽然就亮了,樓道里很乾凈。我再看自己身上,也很乾凈。我走進自家的房間,脫下雨衣,將那塊石頭放在桌上,然後又對著鏡子梳了梳亂糟糟的頭髮。我做這些事的時候一直斜眼看著那塊石頭。它成了一塊普通的圓石,我將它放到耳邊去聽,什麼聲音也沒有。所有的生命力都從它身上溜走了。
大白天里,我無所事事,感到時間難熬。我想盡量讓自己的精神變得飽滿起來。我洗了個冷水澡,又做了三十個俯卧撐,然後我撐著傘跑進雨裡頭,我一直跑到街的盡頭,拐到另一條街上,又跑到盡頭,再跑回家。我奔跑的時候,暴雨打在傘篷上面,像那種歡欣的大合唱:「阿琳娜!阿琳娜!」
「我想去看那岩洞。」
「山在哪裡?山上是不是也下雨?」
「不要去管這種事。」
「在哪裡撿?」
由於我的堅持,阿琳娜只好同意帶我去她家了。她果然住在郊區。明明是個大晴天,她卻讓我將雨衣和靴子都穿上。我反問她為什麼自己不|穿,她說她是不容易生病的,風裡來雨里去的習慣了。她還說我即使做過小煤窯,體質仍舊是非常脆弱的。因為無法預見自己會遇到什麼,我便乖乖地聽從了她的安排。
阿琳娜不回答,我感覺到她在拚命忍住暗笑,不由得有點惱怒。
「你可要捏緊啊。」阿琳娜柔聲對我說。
「阿琳娜!阿琳娜!」我喊道。
「噓,小聲點!那是因為你還不習慣嘛。我去拿一個東西給你看,它會讓你吃一驚。」
但是過了一會兒,它還是從我手裡滑脫了。它一掉下去,籠子里的母雞就全發了瘋,亂飛亂竄,居然在我臉上兇猛地啄了好幾下,啄出血來了。要不是我用手遮住眼睛,連眼珠都要被它們啄壞。阿琳娜氣呼呼地將我拖出雞籠,她還沒忘了撿起那塊石頭。我聽見她在說:「你真調皮啊,停一下吧。」她將平息下來的石頭又放回我手裡。
他奔跑起來,比我先到達我們那棟樓房,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