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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的意志

自然的意志

他想不起後來是怎麼回到寶石大廈的了,但他此刻依然記得他在後來的睡夢中有種奇恥大辱的感覺,好像還哭了。母親能理解他那說不清的心愿嗎?他沒有把握。母親和經理大概是一類人吧,他永遠對這類人沒有把握。那麼,他對什麼事情有把握?好像沒有任何事。如今就連他培養出來的牡丹花,顏色也變得很古怪了,而他從前最喜歡的蠟梅花,也在寒冬中溢出一股土腥氣。
「我猜不出。」
他的八十歲的老母親來探望他,他倆坐在溫室里,被綠色植物包圍著,他突然說:「媽,我會培育出臉盆那麼大的牡丹花。」
奇怪的是那條玫瑰色的陽光還在壁上跳躍。陽光是從窗外射進來的,但今天並沒有出太陽啊,也許是某種凶兆?
「我們這裏真高啊!」他感嘆道。
「好!個性化的花園引人注目!你的工作開始有起色了!」
他開門出去時,花匠看見一束流星的光焰將他照得通體透明,肺、心臟、腎臟還有腸子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花匠想衝出去看個究竟,但房門又打不開了,他只好坐回床上。他記起老吳剛才說了「苟延殘喘」四個字,難道盲姐快死了?女孩在他的園子里時,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活力,那只是表面現象嗎?
「在地下花圃里栽花,一定很寂寞吧?」
他出門時聽見那管道工衝著他的背影說:
「因為沒有人不喜歡。哈,他倆上樓去了。他在樓上有一個房間。」
花匠注意到他說起寶石大廈時就像在說熱戀的情人一樣。
老吳笑得很燦爛,花匠感到他的樣子實在和藹可親。
兩個姑娘站了起來,一齊朝他們轉過臉,向老吳發問:
「我們這裏可不是養老院!」
「盲妹也很有魅力。」花匠故意說道。
「請允許我為您……」他對姐姐說。
他向經理請假時,經理嚴肅的臉上浮出一絲笑意。
「啊,您怎麼知道的?!」
「她說的是她心中的花朵。您啊,要上到塔頂,將耳朵貼著那顆紅星,才可以見到我姐姐的花朵。那些花朵的奇妙造型都是我們在這黑地里想出來的。」
花匠正在疑惑為什麼會對這個人不利時,一樓已經到了。這群人一窩蜂衝出去,弄得他和老吳都跌倒了。他倆尷尬地從地上爬起來。老吳說:
「您太美了,小姐!我不是怕您,我看見您就慚愧。我是有錯,可是我想不出我錯在什麼地方……您能告訴我嗎?」
石油部門的職工們從電梯裡頭出來了,花匠湊上前去觀察他們制服肩上的圖案,可他並沒發現什麼圖案。有一個人將他用力一推,推得他跌坐在地上。他聽見那人咬牙切齒地說:「走狗!」
盲妹轉身朝地下室的大門走去,花匠覺得她的背影浸透了深深的悲哀。大門那裡站著地下花圃管理員,老頭一把摟住盲妹,他倆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用帶來的紙擦乾淨雙手之後,就開始將行李擺放起來。屋裡的東西,除了那雨衣、帽子和靴子以外,其他的都比較乾淨。也許因為他要來,有人將這房裡打掃過了。燈是沒有的,也沒有電線。不知道原來住在這裏的這個人晚上是如何打發時光的,莫非天天夜裡觀察天象?這裏的確有點像天文館。
「那種寂寞是我們所願意的。您去過那裡,但是您只看到表面現象。說實話,有的時候,我真願意自己坐在濕地里,就那樣坐下去,坐下去,什麼都不想。我妹妹也同我一樣,只不過她時時刻刻在傾聽老頭的腳步。」
母親這麼老了,目光還像湖水一樣一閃一閃的。他記起來另外的人也有這樣的目光,不由得大大地震驚起來。這時火車要開了,母親提著小包袱去上車,她那鴕鳥似的身體走起路來很有節奏。他在柵欄那裡同母親告別,母親頭也沒回一下,好像沒聽見他的聲音。她就這樣走了,他聽見那陰險的火車啟動的聲音,想象著車廂在穿過叢林時發出的怒吼。好多年過去了,他還記得剛來時火車在原始森林中穿行的情景。那時列車從原始森林鑽進暗無天日的隧道,他的知覺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劇烈的頭痛。他們在地底下整整行進了一上午,他的頭也痛了一上午。當時他就決定了:從此以後再也不回家鄉。那麼,母親的旅行會是什麼情形呢?她怎麼可以一趟又一趟地往城裡來?
「這和談得來一點關係都沒有。你要養成彙報的習慣。今天我看見了你臉上的抓痕,我就對你有點放心了。不過這並不等於你就成了『寶石』的一員了。」
管理員站了起來,他要去取掛在牆上的雨衣和那頂帽子。花匠想起那雙鞋子化成灰的事,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叫。但是管理員從容地取下了雨衣和帽子,他將帽子戴在頭上,窸窸窣窣地穿好了雨衣。讓花匠詫異的是,當他做這一切時,房裡不但沒有騰起灰塵,空氣反而變得格外清新,就像身處樹林里一樣。他忍不住小聲地發出驚嘆:
「我一定來。」花匠堅定地說。
「小李?啊,我們很談得來……」
經理邊說邊示意他放下殺蟲劑的罐子。他緊繃著小方臉,彷彿內心充滿了焦慮。突然,他用手指著天,叫花匠抬頭看。天上陰沉沉的,並沒有什麼東西好看,花匠就在心裏想,也許他是想試探自己是不是聽他的指揮。
老吳走到地下室的大門那裡,忽然又迴轉身朝著呆立在原地的花匠喊道:
「他是不是勤雜工?」
「您沒見過我吧,您叫我老吳就可以了。我是管理員。」
「不知道,要看她是不是高興。這種事說不準。」
「盲妹?哈,那是另外一種類型。我只為盲姐神魂顛倒。你一定在夜裡聽過電波吧?嘀、嘀、嘀……每一棟大廈里都有一個盲姐這樣的發電工。你瞧,你的答案來了。」
老頭催他去睡,他只好上床躺下。床上的舊褥子和毯子有霉味,感覺好像很不幹凈。他折騰了一陣,昏昏地睡著了。
「您是不是在林場工作過?」
「我剛才在花圃里什麼都沒遇到,既沒有花也沒有人,而且裏面是漆黑的。我周圍只有那種說不清的氣息,令人不安。」
「你在房裡,我覺得難以忍受。你到外面走廊上去吧。」小李在被子里悶悶地說。
「那麼,現在她是留下了嗎?」
花匠終於睜開了眼,但周圍這些人還只是一些影子,一共有五條影子,兩女三男。那個男的是誰呢?盲姐附在他耳邊說:
花匠不想理他,走到角落裡拿了耙子、鏟子和一小捆做支架的竹子,他要將這些東西放到樓上去,免得被人偷走。
「你到底願不願意成為這棟樓里的一員?」他的臉又板起來了。
漢子輕蔑地看了他一眼,雙臂交叉,扭過頭去不理他了。
站在花園正中的花匠籠統地用手臂在空中畫了一個圈,加強自己的語氣。
「小李,小李,你怎麼啦?」
他再看外面時,那些旋轉飛馳的美景都消失了,眼前只有那些沉默的建築和閃爍的霓虹燈。建築很特別,霓虹燈也很美。這是那種仙境似的美,不像剛才那麼激|情澎湃。花匠回憶起自己從火車站到這裏一路上的感覺,覺得實在不可思議。他在心裏暗暗地將這個城稱為「魔城」。在林場工作時,他喜歡夜裡坐在山包上。那個時候的天穹給他一種很冷清的感覺。而此刻,他已經坐在黑屋裡了,滿腦子依然是那些飛旋的發光體,一顆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他順著牆摸過去,將四面牆都摸了一遍,還是沒有摸到電燈開關,看來房裡是真的沒有燈。他來的時候還打算夜間在房裡讀書呢。
「什麼?!」他很震驚。
「可是制服的式樣並不相同啊。保險公司的和銀行的不同,外貿部的又同石油部的不同,還有很多種……」花匠說這些話時內心升起焦慮感。
管理員站在他面前得意地說:
盲姐的話音一落,花匠就看到五條影子先後進入了那小門,然後門就被關上了。待他的視力完全恢復時,臉上的傷痕也不怎麼疼了。他沿著台階往上走,一會兒就到了一樓的大廳。他在大廳里遇見了經理,經理打量一下他的面部,說:
她撲上來擁抱了花匠。盲姐只是伸出手來握了握他的手,臉上的表情既甜蜜又迷惘。
候車室里去家鄉方向的旅客不多,他一眼就看見了母親。母親將腦袋靠在椅背上,正在假寐。老人的神色顯得很安詳,花匠很羡慕她。他一來到她面前她就睜開了眼,並且張開沒牙的嘴笑起來。
城市的建築,還有熱和電的利用,從一開始就迷住了他。那第一夜的空中狂歡後來雖然沒有重演,卻從根本上動搖了他對於美的看法。到了上個月,在他情緒最低落的那段時間,久違了的狂歡才又一次出現了,而且比第一次看到的更有氣勢,整體設計也更完美!轟轟烈烈的光和色彩的運動一直持續了兩個小時。當最後的精靈消失在青色的穹窿里時,花匠清清楚楚地感到自己正在變成另外一個人。那天夜裡就彷彿他九-九-藏-書同城市有默契似的,沒有任何人來干擾他觀看美景。他記得天還沒黑時勤雜工老方上來過一次,他為他大聲抱不平,說物業部不為他裝電燈的做法是「卑鄙」的。他說完那句話就匆匆地下去了。
老頭一邊說著話一邊就進了電梯。
「小夥子,你得到了『寶石女皇』的青睞啊!」
有一天夜裡下了大雨,一早他就下到他的花園裡。遠遠地就看見那對盲姐妹坐在花壇邊上。他走到她們面前,發現兩姐妹的眼睛都驚人的美麗,眼波如同湖水。相比之下,姐姐要更漂亮,更脫俗,但妹妹顯得更活潑,更鮮艷。
「是很高,所以新來的人總被表面現象迷了眼。你最好去睡一會兒。」
「是在我剛來的時候。他說他不光做勤雜,還要巡夜。」
「我倒很欣賞他這種不服氣的性格。姐姐對他有很大吸引力,他當然不敢追求姐姐,可是他決不放棄。我聽他呼吸的聲音就知道他沒有放棄。今天天氣真好啊,我們的草地午餐幾點開始?」
他坐在石凳上休息一會兒,淡淡的花香隨風吹來。這種香味有點庸俗,城市裡到處都飄著它們。庸俗的花香令他昏昏欲睡。他用朦朧的雙眼看著從大樓里走出的那些男男女女,不知怎麼覺得他們有點偷偷摸摸的樣子。有人在噴泉那裡叫他,他馬上清醒了。那人走路一瘸一瘸的,他並不認識。
花匠仰著頭再看天時,便看到亂雲在狂奔。天空中的景象令他回想起小李剛才說過的「答案」。那麼寶石大廈會不會為他這樣的人提供機會呢?他需要什麼樣的機會?昨天夜裡他居然逛街了!那叫什麼逛街啊,到處全是一式灰濛濛的,整整半夜,他都在那些沒有出口的衚衕里鑽來鑽去,某些角落裡總是有物業部的人在竊竊私語,待他一走近聲音就消失了。霓虹燈是絕對沒有的,衚衕里只是有一些蒼白的街燈,一盞一盞隔得遠遠的,至於商店就更沒有了。衚衕旁的那些矮房子里都不像住了人的樣子。其實他一出寶石大廈就後悔了,就想著要趕快回去,他越是想辨認自己熟悉的路,就越沮喪。最後他乾脆任其自然了。他走走停停,兩條腿酸得要命。有一刻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垂柳下梳頭,他又驚又喜。那是他在林校的一位同學,學林業機械的,過去他們叫他「羅大漢」。他向他打招呼,走攏去寒暄,提起林校的事。大漢瞪著那雙泛出綠光的眼睛,對他提起的那些事一律沒有反應,最後大漢嘲弄地說:「有那麼些人就像蝸牛一樣,對陳腐事物有特殊嗜好。」花匠感到臉發燒,他一定是臉紅了。他匆匆離開這個人,拐進另外一條衚衕。
他隨著老吳從地下室一直往下走去。下到地下二層時,他聞到了濃郁的花香,香味類似於他的花園裡的花香,但要濃好幾倍。他感到自己一腳踩到了水窪里,幸虧換了套鞋。這個地下花圃總共只亮著四盞燈,一個角上一盞,所以花叢中黑黝黝的。他一直在思考:是什麼花要栽在水中?難道是水仙一類的花?
「我並不是要搗亂。先前我常去那下面的,是管理員帶我去的。」
「我們要對他有信心,對不對?」
「恐怕永遠都不會開始了。」是那凶漢的聲音。
姑娘好像沒聽見他說話一樣,放開他往另外一頭走去。
「過不多久,您也會有自己的制服了!」
「我們大廈的高層每天都要換玻璃,你早上就可以看到,千瘡百孔。」
他氣沖沖地走了。花匠又聽到電波的聲音。他想,原來電波真是有聲音的啊。可是那陰沉沉的穹窿里除了雲什麼都沒有。經理說盲姐和保險公司職員在大廈裏面發電,這是一種比喻嗎?他回想起夜裡看到的奇幻美景,身上突然起了雞皮疙瘩,職員那多毛的小腿幻化成那些箭一般的光體,在腦海里的空中亂射。
「不要說這種話,不要以為您看得見就有什麼了不起。他是保險公司的電工,我們上面的那顆紅星就是他安裝的。您不是很喜歡紅星發出的電波嗎?」
「你挨到現在才來,經理罵了你一早上,說你是寄生蟲。我聽不太懂,為什麼說你是寄生蟲?莫非你偽造了賬單發票?」
「她是我的情婦,我們的關係快三年了。」
她倆像一對蝴蝶一樣飄然而去。花匠這才注意到,物業部的工作人員都默默地站在一旁給她們送行,只有小李同盲姐緊緊擁抱親吻,兩人哭成了淚人兒。
吃完早飯,他很想去地下花圃看看,但是他不敢,因為通往花園的門口立著一名凶神惡煞的中年漢子。以前他從未見過這個人,也許是新來的。
花匠仔細地打量了這個人幾眼。他大約五十多歲,穿著物業部的工作服,像那種長年做工的人。但是他以前沒見過這個人。
「這兩個姑娘是我的學徒,她們都是盲人,可是她們心靈里的眼睛比我們更亮!」
小李突然沖他甜蜜地一笑。以前花匠從未見過他這種表情,幾乎可以稱為嫵媚。這種奇怪的嫵媚讓他脊骨有點發冷。然後小李就很自然地從牆上取了那件雨衣,用胳膊夾著出門去了。
霧還是沒有散去,遠方的那幾隻葫蘆移近了,是幾個龐然大物,擺動的幅度很大。花匠很想看清它們裏面的結構,但霧就是不退去,將幾個葫蘆蒙得嚴嚴實實的。當他凝視葫蘆時,他感到它們也在凝視他,它們盯他盯得那麼緊,好像在敦促他快快想起它們同他的聯繫。雖然小李提示了他中陷阱的事,可是在他的記憶里,那一次並不是去偷葫蘆瓜。那時爹爹還在世,他是同爹爹一塊去射山雞。他們像兩個原始人一樣,拿著弓,背著箭袋,往山頂爬去。接下來他就中埋伏了。小李張冠李戴亂拼湊出他的歷史。雖然他不滿意,但還是覺得小李掌握了他的個人歷史中的一根主要線索。那是一根什麼樣的線索呢?
起先大家一愣,沒有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他們便竊竊私語起來。花匠朝他們望過去時,他們都躲避著他的目光,低下頭,一邊吃飯口裡一邊咕嚕。雖然沒有人回答問題,小李卻一點也不尷尬,笑嘻嘻地說道:
「他這種人總是忙得不得了的,他才不會讓自己閑下來呢。他胸膛里有五十隻兔子在賽跑!要不然他怎麼會爬到塔上去?」
但他耳邊轟轟轟地響著大型卡車的聲音,任它什麼信息都聽不到。他跑回大廈,上到頂層,進屋躺下。他的心變成了一個可怕的空洞。
「她走了,她太傷心了。每回她一傷心,她就離開。一個人,永遠看不到自己的勞動成果,這有多麼悲哀。您知道您手裡拿的是什麼花嗎?那可不是美人蕉!」
「當然不是。那只是小孩的把戲,你已經成長了。我要——怎麼說呢,我要讓你幸福。你必須相信我的話。」
一想到毛毛蟲,他就著急起來了。他背起殺蟲劑罐子跑進花壇,可是經理又坐在花壇邊上了。經理一臉假笑,說道:
「那麼,你覺得這個花園有沒有達到要求?」
「你們的同行。給他講講花朵的事情吧。」
盲姐點了點頭,用一個手指朝他勾了勾,示意他到她面前去。
「我也想讓你幸福。所有大樓里的人全這樣,您還沒看出來嗎?」
「我也覺得是這樣。您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嗎?」
「那她什麼時候回來上班?」
「你這個人啊,你在外面我也覺得難以忍受,你還是進來吧!」
很快他就被領進了自己的住處——一個黑洞洞的、散發著濃烈柴油味道的小房間。那人將門帶關就離開了,他聽到電梯下降的聲音。因為什麼都看不見,他就想去打開房門。可是左推右推竟然推不開。他泄氣了,於是跪在地上謹慎地摸索起來。他很快摸到了床和一張小桌子,房間大概有六平方米,靠牆放著鐵鏟、鋤頭等工具,還有一部割草機,是燒柴油的。他還摸到了一扇小窗戶,但沒有任何光線從窗戶透進來,而且窗戶也打不開,是那種沒有閂的死窗。他脫鞋上床,在悶悶的空氣里睡著了。
她用一個指頭輕輕地撫摸著褲腿上的毛毛蟲。那兩條蟲子立刻就變得僵硬了。她停止撫摸,蟲子才又活過來,加快速度爬離了她的腿。
「我看到這裡有很多花。」花匠沒有把握地說,一邊用手將身旁的美人蕉一類的植物摟到面前,「您說的是哪一種?」
「寶石大廈只為腳踏實地的人提供機會,她並不要求員工自身素質完美,哪怕是盲人和聾啞人,也可以在這裏充分發揮自己的能力。」
「不,用不著。在這黑地里可以看得更清楚。您猜猜看盲姐在幾樓鬼混?」
難道這位經理比他自己還要清楚他心底的慾望?花匠的眼皮跳動著,他唯唯諾諾地離開經理,隱隱地感到自己有失去立足之地的危險。他先前因為酷愛自然之美而選擇了讀林業技校,後來的工作也一直是與花草樹木打交道,他是一個按自己的心愿生活的人。可是經理九-九-藏-書說的「理想」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自己也意識到經理的話有道理,可又弄不清那到底是什麼樣的道理。如果說如今他的理想已不在花草間,那會在什麼地方呢?現在他還記得當初城市之美給他帶來的震驚。
但是那位姐姐沒有回答,不知道她藏在哪裡了。周圍靜靜的,管理員也一聲不吭,花匠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過了一會兒,管理員的聲音突然響起來:
回寶石大廈的路上遇見了小李。小李扯著他停下來,要他聽空中的一種聲音。他聽了一會兒,什麼都沒聽到,周圍太喧鬧了。小李臉上顯出失望的表情,不相信他聽不到,還說這樣美妙的聲音人人都可以聽到。
老頭立刻說了一大通。可是他一句也沒聽懂,只聽出了兩個重複頻率很高的詞:「堅持」和「放棄」。這時花匠突然記得這個人是伐木工,好像姓宮。那時候,他每伐倒一棵大樹,林子里就會響起他那洪亮的狂笑。他沉默,粗野。
「那麼,這會是什麼花?」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事情發生了,就要表態!」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他立刻上樓去換了衣服,他換衣服時才想起,母親沒有到他房間里來。她好像不感興趣,又好像有另外一處她感興趣的地方可以去。那是什麼地方?
「這張門仍然可以通行,對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啊,您在說蟲子的事!不要緊,這些小東西很親切,我們在那下面是不可能見到它們的,我們那裡沒有這些東西。」
「沒必要吧,你看看哪裡有蟲子?」
「為什麼您這麼怕我?這是個錯誤!經理不是已經指出了您的錯誤嗎?難道您是不服氣?經理是個受人尊敬的人。」
有人將他拉起來了,光線從那張小門外面射進來,刺得他睜不開眼。他聽到女孩子的笑聲,居然是盲妹在說話。
「好吧,我相信你。」
「什麼是心靈的奇迹?眼前這個不就是嗎?」
她姐姐已經走遠了,聲音從那頭傳過來:
「是花匠?您一定看到了吧,這兩個人有多美!我站在這裏就有兩股愛情的波衝擊著我,我說不出自己有多麼激動!」
姐妹倆站起來,勾肩搭背地離開了花園。她們的模樣顯得很滿足。花匠低下頭來尋思姐姐說過的這些話,腦子裡忽然就變得透亮起來。他想到了「城市之光」四個字,他覺得應該用這四個字來形容這兩姐妹。
他同管理員老吳在電梯裡頭相遇。從透明電梯裡頭向外看去,外面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藍天白雲,一架直升機在城市上空盤旋,發出輕輕的嗡嗡聲,彷彿在沉思。
花匠想著這些心事時,手也沒閑著,他已經給那些海棠施完了肥。靠化肥維持的這個花園看上去也很不錯,草地如綠毯,各色花卉很搶眼,中間一株移來的大銀杏樹。剛來的那些日子,從五十三層樓下降到這裏,他心裏總有種回到人間的溫暖感,這使得他內心的種種慌亂得以暫時平息。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綠洲」似的安慰感就慢慢地淡漠了。這種小小的花園在城市裡有很多,他越看越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顯然,這類所謂的大自然無法同鋼筋水泥的龐然大物抗衡。相形之下,他所照顧的自然是多麼柔弱,依賴性是多麼強!有一回他突發疾病,休息了一個星期,他園裡的好幾種植物立刻就顯出了頹勢。
「是新來的花匠嗎?我是勤雜工。你怎麼不睡?」
物業部的經理今天中午還對他說:「我看你不安心於本職工作啊。人人都有理想,可惜理想當不了飯吃,你說對不對?」
他注意到整個上午都沒有人來參觀他的櫻花,那些花朵寂寞地盛開著。
花匠躺在黑暗裡,他清楚地聽到外面的流星在向大樓的玻璃窗進攻。他想,也許有一天,他成為了這裏的真正員工,經理也對他滿意了之後,他就可以看得見現在看不見的那些東西了吧。他之所以焦慮,是因為只有他被蒙在鼓裡啊。那女孩多麼美啊,這樣的人間尤|物他還從未見過,可為什麼一想起她他就會感到憂鬱呢?為什麼別人都不像他這樣多愁善感、不切實際?只能說是自己的眼光太狹窄。或者說,他根本看不見事物的本質。他就這樣七想八想,翻來覆去,直到黎明才進入朦朧狀態,剛要跨過界線一頭扎進黑暗,又有人將他猛地一推就推出來了。睜眼一望,原來是門被風吹開了。他的目光掃到牆上,看見帽子和雨衣掛在牆上,上面一絲灰都沒有,像新的一樣。他起身將雨衣取下,放在鼻子前嗅了嗅,他又聞到了野蜂、山菊還有丁香的氣味。他將自己的臉埋到雨衣裡頭,走進幻境中的樹林。那不是家鄉的樹林,他已經厭倦了家鄉的風景,那是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他在寶石大廈這麼多年裡頭想出來的地方。在他的幻境里,天是玉色的,懸挂著一團一團的沉重的紫雲,大地呈現石灰色,小樹林則是青色的,樹下的草地和野花顏色更深沉一些,那種黑讓人想起靈堂。他沉浸在樹林、草地和野花的氣味中,他的腦袋一下子變得空靈起來,某種額外的視覺從身體內部出現,他甚至看見了十五樓的盲姐。他看見的是一個模糊的苗條的身影,長發墜地,姿態無比優美。但是她沒有頭部,她的四肢舞動著,她正在同自己的長發搏鬥,濃密的頭髮不時被她掀起,如同一把巨大的黑扇。他確信那是盲姐,他熟悉她的幾個習慣動作。他的房間外面,天已經大亮了,可盲姐房裡為什麼那麼黑?
母親抓住他的一隻手,逼視著他的眼睛。
他起床走到門外,外面是少有的霧天,城市被嚴嚴實實地遮蔽著,只聽到許多機動車發出異常的叫聲,似乎所有的車子全在報警,一邊飛速運行一邊怪叫。花匠心驚肉跳地回到房裡關上了門。外面有個人擠進來了,竟然是小李,小李臉上汗津津的,濕頭髮成了一縷一縷的,兩隻眼睛血紅。
「你可不要亂說啊,要保守秘密!」
「我也說不清。可能是電波吧。我以前不知道電波還有聲音。」
「呸!」漢子朝地下啐了一口痰。
老頭走出來拍了拍他的背。他想,這個人是什麼時候進去的?
女孩中的一個伸手抓住花匠的手臂,她那尖利的指甲嵌到他的肉裏面去了。花匠痛得齜牙咧嘴,卻又不好意思喊出聲來。
經理推開他,急急忙忙往外走去。
他謝絕了母親的邀請,說自己已經對土地啊植物啊這些東西不感興趣了。
「原來這樣。我也有點感覺到了。但那是什麼呢?」
「這不就很清楚了嗎?!」盲姐高興地說,「火車一早就進入了森林,滿載我們的希望。誰對我們有好感,就請上車吧。」
小李慢慢地穿好衣服,下了床,其間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花匠。
她離開時從他身邊擦過,她身上散發出野蜂、山菊,還有丁香的氣味。
盲姐朝他走過來了,她微笑著,苗條的身子穩穩地向前運動。她從來不用手杖,在外面大概很少有人看得出她是盲人。他輕手輕腳地讓到一旁,不願讓她發現自己。他覺得自己成功了,可見盲姐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她一路走過去,走到了柳樹下,站住了。她的裙衫飄逸、舒展,色彩如夢。一個盲人怎麼會有這麼好的色彩感覺?花匠不得不承認,他此生從未見過比她更美麗的女孩。她具有一種讓人過目不忘的美,如同他在夜空里看見的那些發光體。他想到了一個形容:「電波般的」。對,的確是電波一般的美。
「我們這個地方的氣候變化很難預測,氣候同人的關係太密切了。」
她的背影依然像鴕鳥,她有超出常人的旺盛精力。
「小姐,您在發電嗎?」
「你很快就會知道的!」
「你們的家在什麼地方?」他鼓起勇氣問下去。
他站在那裡仔細地記憶那些圖形,想弄清是否有重複。他觀察了好久,似乎每一組都不一樣,奇異美麗的程度令他目瞪口呆。有的圖案起先就是一些發光點,一下子密集一下子稀疏,好像很普通。可是一會兒工夫他就發現了情況,在這些發光點裡頭包裹著一個無比典雅、層次分明、組合完美無懈可擊的發光體,這個發光體的色彩如雨後的彩虹,它的每一部分都以獨特的優美的形式旋轉著,中心部分則因為速度過快而變得慘白了。這樣的圖案他觀察到了三個,每一個都不同,它們最後都在那個青色深淵里失蹤了。還有一些單體的圖案,有的像箭,有的像雪花結晶體,它們劃破夜空旋轉著直奔目標,顯得英勇而乾脆。這類發光體往往是紅黃兩色。
「原來是你啊!」花匠嘶啞著嗓子說。他的喉嚨在發火燒。
「有人要讓我幸福。」花匠說。
花匠看見了窗外的夜空,夜空里飛馳著很多旋轉的發光體,有的像箭,有的像鑽頭,有的像匕首。這些東西不再駛向陰沉的穹窿,而是向寶石大廈進攻了。他https://read•99csw.com聽到那些強化玻璃發出「噠噠噠」的炸裂的響聲。
花匠只隱約記得自己是被管理員推著回到地面的。他的雙腿那麼麻木,他不會走路了。管理員在身後一邊推他一邊急吼吼地呵斥他。他像木偶一樣被推著上完了那些階梯。站在白天的光線里他才恢復了知覺,他痛恨地拍打著自己的腦袋,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真是個白痴!」
大樓裏面人來人往,保險公司的職員像瘋了一樣衝進電梯,被擋在外面的那一群則猛力用腳踢鐵門。花匠最厭惡的就是保險公司的職員,每次在電梯裡頭,這些年輕小夥子都是亂推亂擠,將他擠到邊上動也不能動。而且他們不停地說粗話,將那當作時髦。他正打算去物業部拿工具,忽然又看見了盲姐和盲妹。盲姐同一個保險公司的職員緊緊地摟抱在一起,正在接吻。那職員是一個黑臉的絡腮鬍鬚的粗漢,制服穿得歪歪斜斜,一條褲腿捲起老高,露出多毛的腿子。從花匠站的地方看去,盲姐苗條的身體彷彿要被他折斷了一樣。盲妹站在大廳柱子那裡貪婪地「注視」著他們,顯得又緊張又熱切。花匠走到盲妹身邊時,那一對還在吻個沒完。
「問您自己!您的態度是在半夜裡決定的。這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有很長時間了。經理說您看不起這份工作,他要我帶您去地下花圃參觀一下。那裡路不好走,您得穿套鞋。」
花匠這才記起來今天是他的休息日。餘下的時間如何打發呢?他很想去地下花圃。他朦朧地認識到了寶石大廈里的某些規則就是從那裡發源的。可是人家並不歡迎他去啊。雖然只見過一次,那種人造絹花般的真花,那些奇異的品種已銘刻心底。管理員老吳是用無中生有的方法變幻出那個花圃來的嗎?回想起老吳夜裡坐在他床上的情景,花匠確信這個人精通寶石大廈的幻術。
「有人在逼我的兒子。城裡人都很壞,很奸詐。要不我們一塊回林場去吧?原先你的那兩個苗圃,我又去看過了,興旺得很!那才是土地,這裏的土算什麼土?」
「對!」所有的人都一致回應,將真誠的目光對準花匠。
管理員撲哧一笑,在床上拍了一掌,說:
「我兒待在城市裡,我就放心了,城裡比我們那小地方好啊。」
「您的姐姐今天沒上班嗎?」
他的聲音在陰暗的房間里顯得很突兀,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他甚至聽到碗櫃裡頭一個瓷碗碎裂的聲音。大家都責備地瞪眼看著他。
姑娘的眼睛又大又亮,卻並不看著他。在那線微光里,花匠打量她時,覺得她並不是盲人。但她說起話來又好像真是個盲人。
「我是說盲姐。好了好了,別管它了。我問你,你向小李彙報過了你的思想轉變的情況嗎?」
「我叫你進來,是怕你觸景生情啊。你真的沒有認出我來嗎?」
柴油味熏得他頭暈,他決定打開門睡覺。他將門往外推,卻推不開,有個人在外頭將門抵住了,是老頭。老頭從門縫裡說:
「你姐姐很美,可是那個人不太美。」花匠說。
「我要去換一身衣服幹活了。您的花園真美,氣味真好聞。啊,我還是更喜歡我的園子,那底下更自由,您說對嗎?」
「你在敷衍我。我這就走了,祝你好運!」
「我早就想找你談一談了,關於你的工作態度問題。我委託了管道工小李來同你談,你卻拒絕了他。你有沒有這山望著那山高的毛病?」
但是有人把守著門口,是一位蒼老的東北漢子,說話吐詞不清。他不讓花匠通過,他說裏面的工作出現了「紊亂」,現在正在清理進出人員的身份。於是花匠的思路就斷了,他仔細打量這位老頭,說道:
老吳說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之後臉上就浮出笑容。
「像箭,又像雪花的那種發光體?我的確見過了,有兩次。」花匠說。
「沒有。你到底是誰?」花匠問道。
「當然。」
在花園裡,他種下的那十棵櫻花樹一夜之間全部開花了,而且花朵的顏色是他沒有想到的,一種是黑色,一種是純白。這兩種顏色的花朵將那塊地方弄得像個靈堂,同整個花園的氛圍很不協調。他從未聽說過櫻花有黑色的品種,現在算是見識了。經理從一樓窗口探出身子來,朝他揮舞著一面紅旗,大聲說:
「她啊,在二十三樓,同小李在一起。您聽,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物業辦公室里空空的,只有管道工在長椅上睡覺。花匠的到來驚醒了管道工,他揉著眼坐起來,對花匠說:
看過地下花圃之後,又有好多天過去了。花匠感覺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很虛幻。他的生機勃勃的花園在自己的眼裡也變了樣,他從綠葉裡頭看見了枯枝,從雄壯的樹榦上看見了裡頭的空洞。盛開的花朵顯出凋零的氣象,茂盛的草皮其實是在枯敗中掙扎。他漸漸明白了這種情形不是他的能力所能改變的,他只能維持目前的格局。他仍然每天觀察城市的夜空,傾聽上面那顆紅星射出的優美的電波的聲音。誰告訴過他電波是有聲音的?
花匠待的這個房間很奇怪,伸手不見五指,而且不論他朝哪個方向摸過去,總是摸不到牆,好像是一個大得不得了的房間。起先他不敢離開這張小門太遠,所以摸索著走開一會兒又回到小門邊,繼續傾聽門外嗡嗡的說話聲。那是管理員和凶漢,他倆總不離開,總在說話。往返多次以後,花匠決心破釜沉舟。他衝著與門相對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再也不掉頭了。大約走了十分鐘,他覺得自己早就穿過這棟大樓了,然而當他側耳傾聽時,仍然可以聽到管理員與凶漢的說話聲。他又嘗試往右手邊走,然後再往左手邊走,都是同樣的情況。最後,他不再辨認方向,就一直走下去了。他越走越大胆,雙臂也不再伸在前面摸索,就像平時那樣走路,甚至一時興起還跑了幾步。他感覺到周圍的空氣既不像曠野里的空氣,也不像密室里的空氣,而是微微地散發出一股特殊的氣味,一種讓人沉浸在徹底的冷漠和孤獨中的氣味——靜止而疏遠的空氣。
花匠坐在床上,將事情的前因後果想了又想,直想得一隻眼睛變成了斜視。那一夜在管道的森林中穿行,汗如雨下的情景反覆地在頭腦里重演。在一個看不見天的地方,他扶著管子往前挪動時,也聽到過遠處有一些小孩在喊:「回來!回來……」那麼剛才見到的這幾個葫蘆,是凶兆還是吉兆?小李啊小李……盲姐怎麼會看上這個人的?當然,經理器重的人應該不是一般的人。花匠雖然不習慣他的那種殘忍,但心裏的確很羡慕他,也很嫉妒他。想到這裏,他又站起來推開門來到走廊上。
他定睛一看,芍藥全都精神抖擻地盛開著,毛毛蟲們已不見蹤影了。
盲妹吃完了,她站起身離開桌子。花匠注意到所有的人都顯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有兩個人甚至朝他友好地微笑了一下。
花匠回想起來他被陷害的事:那可怕的鐵夾子,將他的小腳指頭夾掉了一半。啊,那個血淋淋的、陰慘的下午!他痛得渾身是汗,那些低飛的蜻蜓不斷撞在他的臉上……有一個小孩在遠處不停地喊:「回來吧!回來吧……」
「是這樣。但那並不是說要你將花園打理成什麼樣子。寶石大廈不在乎這個,她只在乎那些在空氣中遊動的東西。」
花匠轉過身來,他看到大樓外面的噴泉比任何時候都噴得更高,水花在陽光下居然閃出五彩的光芒。噴泉的那邊,盲妹和盲姐相互摟著,她們的背影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
「啊!那麼,先前那一位,他怎麼不住這裏了?」
「你當然可以。我早就說我兒是大材,什麼都培育得出來。」
小李用迷醉的眼光尾隨著她,直到她轉了個彎,消失在街角處,他才回過神來。
「這些年輕人,火氣真大啊,怪不得外面都稱他們為發電工人呢。您現在見識了那種圖案的功能了吧?您啊,要把握住自己!」
盲姐和盲妹兩人頭上都扎著黑色的蝴蝶結,看上去比以往更清純,更脫俗。凝視著神采奕奕的姐妹倆,花匠心裏特別快樂。他聽到了電波,電波從大樓里傳出,天地間迴響著它們。
經理說話時,小方臉上那一雙眼睛往上翻去,給人一種印象,好像他在努力預測什麼事情——一件即將發生的事。樓里有人在叫他,竟然是盲姐的聲音。經理朝花匠豎起一個指頭做了個警告的手勢,然後就快步走過去了。
說話的是管道工小李。花匠聆聽著他的弦外之音,心裏暗想,自己從前真是小看了這個小夥子。他遲疑地問小李:
「當年你同你表弟去偷葫蘆瓜,中了誰的埋伏?」
小李爬上花匠的床,躺下,用被子蒙住全身。
「您是來觀察霓虹燈的嗎?」花匠問他。
到了吃飯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在餐桌上談論起櫻花來。一些這樣的形容詞回蕩在空中https://read.99csw•com:「氣派」,「貴族品位」,「詩意」,「靈性」,等等。小李忽然激動起來,他敲著碗邊讓大家靜下來,然後指著花匠說:
「噓,小聲點!那全是表面現象,您沒注意到制服兩肩的黑色圖案嗎?這就在於一個人的眼光了。您看見的是雞毛蒜皮,我看見的是制服的真實功能。我剛才說到哪裡了?對,是說先前那一位。您就從來沒同他邂逅過?」
「姐姐愛面子。我說的全是實話。喂,您見過了我們的花嗎?」
「你在說廢話。現在電梯全部停運了。」
接著老頭就哈哈大笑。花匠在裡頭聽出有兩個人的笑聲,其中一個是守門的漢子。
「我從未見過比她更有魅力的女人,怎麼能不愛她?」
「那是寶石大廈給員工發出的信息啊!」
「不能。只有經理有資格指出您的錯誤。」
「去過一回天堂,就想永遠待在天堂里嗎?」
這位妹妹朝花匠和管理員湊過來,輕輕地說:
「那麼現在,你想讓我鑽陷阱嗎?」
花匠想,經理的意思是不是讓他為所欲為?在他的印象中,管理員老吳就是一個為所欲為的人,所以他才培育得出那種非人間的花卉。他仔細設想了好久,覺得自己還是沒法為所欲為,因為他就是想破了腦袋也還是想不出管理員那樣的花招。他太呆板了,他所受的教育也太單一了。有時候,他看著自己的影子都覺得自己很像一個木偶。
「可是經理要我將思想落實到行動上。」
「我就不相信花匠對我有好感。我試驗一下就知道了。」
花匠在下面管理著不大不小的花園和一座溫室。很久以來他就感到植物的世俗之美不能滿足他某種隱秘的變態心理。他之所以將自己的慾望稱為變態,是因為他有點害怕這種慾望。
「這個人是誰?」
「您看到這些東西上面落滿了灰塵,您就以為它們很臟,其實呢,那隻不過是表面現象。我穿上它們,就可以抵擋流星雨了。」
花匠後退一點,堅持說:
「小李,我同你一塊去找她吧!」
「在家裡坐著很悶,出來看看。等一會兒我就要回去了。」
「你不要盯著這個看。」青年老模老樣地說,「你盯著它看,它就會損傷你的眼睛和內臟,而且對我也不利。」
小李也從窗口擠出上半身,也揮舞著紅旗大聲向他喊話:
「我就是愛她。天塌下來也不會改變。你看到她的威力了吧?我們都叫她『寶石女皇』。現在她在地下的暗室裡頭,同她在一起的有一隻猞猁!」
他在小食堂的餐桌上意外地看見了盲妹。盲妹臉上的紅暈不見了,那張臉看上去很蒼白,但那雙美目里依然蕩漾著湖水。她就坐在他旁邊,其餘人都在悶頭吃飯。他終於忍不住問她:
「他啊,他走火入魔,爬到塔外跌下去了。這是一般的說法,不過誰也沒看到屍體。我的看法是,他就躲在這大樓裡頭。您想,這裏員工這麼多,都穿著一種式樣的制服,他要混跡於他們當中還不容易?」
在物業辦公室外面的走廊上,他和經理撞了個滿懷。
花匠不敢違抗,就仰著頭看呀看的。當然,什麼出彩的景緻他都沒看到,可是到後來,他的確聽到了夜裡聽到過的那種電波,隱隱約約,持續不斷……
在趕往火車站的路上,城市恢復了本來的面貌,到處是人流和車流。他在路上遇見了好幾張熟面孔,只是一時想不起名字,於是就不打招呼,頭一低向前衝過去。衝過去之後卻又聽見熟人在背後叫他的名字,於是更尷尬,腳步邁得更快。這樣反覆幾次就大汗淋漓了,幸虧車站也到了。
「她今天要回家了。」盲妹表情木然地說。
「那是盲姐和保險公司的人在發電!」
她坦然地往花壇邊一坐,兩隻手扶著拐杖。花匠注意到小李立刻溜走了。
他從他的家鄉小縣城坐了兩天的火車來到這個大城市。下火車時天已經黑了,一個黑影立在車站出口處,是來接他的人。周圍到處是機器的轟鳴,他跟在那人的身後,他感覺自己彷彿在管道的森林中穿行,必須步步留心腳下不要踩滑了。他太激動了,因為絕對沒有想到大城市會是這個樣子。那人走得那麼快,好像恨不得將他甩下,他提著行李不斷提醒自己:一定要跟上,跟上,可不能摔倒啊。
「不能。」
她的眼睛像湖水一樣閃著,花匠不敢注視那雙眼睛。
經理難看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您要順著它去。」他又補充說。
他紅著臉回到小路上,他看見一些藍蜻蜓在他前方紛紛落地,空中還有一些蝴蝶在倉皇逃竄。他鼓起勇氣問盲姐:
原來是老母親拄著拐杖過來了。她來幹什麼?
小李說這句話時興奮地漲紅了臉,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直視前方。花匠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看見盲姐正從大樓里走出來。小李朝那邊努了努嘴,說:
她突然伸出手在花匠臉上抓了兩把。她那尖利的指甲使得他在原地蹦跳、咆哮起來。他摸了一把右臉頰,摸到一手的血,黏糊糊的。
他明明記得自己臨睡前閂好了門,這個地下花圃管理員老吳是怎麼進來的呢?起先他驚出了一身冷汗,後來聽出是他的聲音,才慢慢平靜下來。老吳就坐在床的那一頭,黑糊糊的一團,有點像岩石。
他想,經理到底為什麼事對自己不滿?花園打理得很好,景觀幾乎無懈可擊,除了今早這一次,幾年裡頭也從未生過毛毛蟲。
他還想看下去,他一點睡意都沒有了。可是房間里有個蒼老的聲音說起話來,將他嚇了個半死。那人說:
「哈哈,我們的護花天使,思想問題解決了嗎?你氣色好多了!」
花匠心裏想,盲姐並沒有要離開啊,盲妹為什麼要那樣說?這時盲妹的聲音突然在他身後響起:
似乎是睡了很久很久(也可能是一小會兒),他聽到了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那聲音使他特別難受,他立刻就醒來了。原來是房門徐徐地開了,有風吹進來,還有一束光射在牆壁上。他一下子沒有了睡意,起身去穿鞋,穿好鞋便往外走。走到門邊又迴轉身來檢查那門。哈,原來門是有閂的,也有把手,在右邊較低的位置。他從房裡拖了一把椅子擋住門,然後就站在樓梯間觀看起城市的夜景來。他倒抽了一口涼氣!這是他剛才穿過的城市嗎?他眼前是一座鬼城,那些建築的巨大陰影像一個個山頭,陰沉地延綿著,一直到他目力所及的盡頭。他既沒有看到街道,也沒有看到廣場,更聽不到機動車的聲音。正納悶之際,霓虹燈忽然就亮了,待他的眼睛適應之後,就看到了真正的人間天堂。就像他在玻璃電梯里看到的那樣,仍然是五彩繽紛的光的海洋,再看下去,就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旋轉的圖案,每一組形狀不一的圖案都以最快的速度旋向夜空的深處,消失在青色的穹窿里。建築物上的霓虹燈怎麼會生出這些圖案來的?它們肯定不是星雲,星雲不會離得這麼近,也不會有這麼鮮明的色彩和形狀!
他為自己的發現既興奮又有點沮喪。他進入了一條黑暗的思路,當他用力思考之際,他的腳步就不由自主地邁向了地下室的大門。
「請在座諸位猜猜看,當年我同他的約定是什麼?」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不厭其煩,站在人流中不動,還用雙手打拍子。花匠心裏很慚愧,而且又被行人推著擠著,站都站不穩了。那些人還咒罵他擋道,弄得他一臉通紅。最後,他一狠心,撇開小李獨自走了。他聽到小李在背後大聲說:
她旁邊的那一位發話了:
「經理要我來找您談談。我呢,我看沒什麼好談的。有些事是預先就註定了的。我要是經理的話,不如由它去!」
花匠心裏百感交集,回想自己這些年在城裡的陰暗生活,他突然有點想哭,但是他已經不習慣哭泣了。他不知怎麼就哈哈大笑起來。他一笑,大樓里出來的那群職工就好奇地盯住他看,他們的目光一律透出讚賞。他還聽到有人在悄悄地對同伴說:「你瞧他多麼樂觀!我最喜歡……」花匠笑完了,就打算去工作了。
「哈,您真聰明。但我不是他,我只是他的同事。我觀察了他的事之後,就在地下建起了那個花圃。我要去看盲姐了,她在十五樓的工具房裡苟延殘喘。」
早晨一醒來他就去看外面的玻璃窗。那些玻璃都好好的,看上去也不像新換的玻璃。現在他可以打量這個城市了,卻什麼都看不到。到處都是霧,霧裡頭隱隱約約地露出一些粗大的管道,令他回想起昨夜在管道中的穿行。他回到小房間里,看見牆上掛著一件雨衣,一頂帽子,床邊還放著一雙靴子。難道房裡還住了一個人?管理部給他的信上說的是讓他獨住一間房啊。再仔細一看,雨衣和帽子上都積了厚厚一層灰。那麼,這個人已經很久都不住在這裏了。他彎下腰去拿那雙靴子,沒想到靴子如同腐朽的稻草一樣在他手中爛掉了,再多抓幾下,九-九-藏-書靴面和靴底就化成了一把把的灰,而且噴出一股股難聞的氣息。這時他將目光掃向雨衣和帽子,忍住了伸手的衝動。
他匆匆地離開,來到大街上。城市在白天是平庸的,人來車往,俗氣的色彩,俗氣的氣味,這些年裡頭,他從來就不耐煩逛街,逛街給他的感覺同剛來那一夜行走在管道森林中的感覺是一致的。他愛這個城市,只限於夜裡。
「我除了做勤雜工,還要巡夜,因為寶石大廈總是受到安全方面的威脅,尤其是大廈的高層區域。你現在可以從門縫向外看看。」
他像是問花匠,又像是問自己。
花匠住在寶石大廈頂層的工具房裡,工具房再往上就是那個寶塔形的尖頂,尖頂上還裝了一顆通了電流的紅星。夜間,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構成的夢幻城裡,寶石大廈尖頂上的那顆紅星高高在上,成為了連接下界與茫茫太空的使者。花匠站在房門外的樓梯間,將這迷幻花園的美景盡收眼底。每次站在這五十三層樓上,他總會產生穿過玻璃窗走向夜空的衝動。他不敢在樓梯間多待,怕控制不住自己。他的住所是在一個龐然大物的尖頂上,他的這個尖頂也是整個城市的尖頂之處。只有來到這種地方,才能真正領略什麼是真正的城市之美。
他的喉嚨很粗,聲音很難聽。花匠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東張西望,他甚至想撇開這個人往物業部去。可是這個人不依不饒地擋住他的去路,要他「表態」。
終於,他走累了。停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就停下來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還是伸手不見五指,還是靜止而疏遠。他覺得自己應該打破這種靜止,可又覺得自己完全沒有能力做到這一點。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在瞬間讓他瘋狂起來。他將雙手捏成拳,朝著空氣中假想的黑影猛擊,而且不由自主地翻了一個跟頭。翻跟頭是他兒時的愛好,如今他人到中年,當然就很吃力了。他氣喘吁吁,汗水直流,忽然頭一暈朝地上坐去。
「還能在哪裡,城裡。我們是普通的女孩子。」
「有一座山……」盲妹又說,「山下有一個岩洞,沿著階梯級走下去,可以到達我們父母工作過的地方。您會來看我們嗎?」
花匠注意到墜落在小道上的那幾隻藍蜻蜓全部飛走了。一股寂寞感從心的最黑暗的處所升起,他嘴裏湧出野葡萄的酸味。他突然記起老母親的火車是下午三點出發,也許他該去送老人,世事莫測,說不定會是永別呢。
「花朵在哪裡?它們都到哪裡去了?您能告訴我嗎?」
「這下我們真的要告別了。」盲妹說。
「我姐姐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沒人擋得住她。」
小李叉腰站在房間中央,自豪地說:
「是啊。這麼說您同他見過面了。」
花匠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嫉妒小李了。而且,他對盲姐的愛也更強烈了。他想象著有一天,他在某個地洞的深處同盲姐重逢的情景。也許當他們一道出洞時,流星雨的光芒會將他的雙眼刺瞎?他想到這裏時,心底就升起了一股幸福的暖流。
「如何表?」
「我要去工作了。有好幾個門可以通到我們花圃。再說,沒人引導你就看不到花圃的真面目。再見!」
「你再仔細看,不但看,你還要仔細聽!」他執拗地指著那個地方。
「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了,寶石大廈不會憑外表判斷一個人。」
老婦人微微笑著,點頭應道:
花匠再次來到走廊上。霧已經散掉了一些,有幾棟建築的輪廓顯出來了,卻是陌生的、他從未見過的輪廓,有點像幾個倒置的葫蘆,並且都在搖晃著。莫非它們不是原來的建築,而是天外來客?但是花匠並不相信那種天外來客的傳說。他凝視著霧中的那幾團東西,瞳孔漸漸擴大了——啊,多麼熟悉的形狀啊!在哪裡見過?
「真是奇迹啊!」
「我?當然,當然!我渴望……」
「您還會見到它們的真實模樣的,不是現在,您得等待。下一次您看見它們時,或許心裏就會有把握了。不過我不能擔保。」
老吳唧呱唧呱地走在前面,囑咐他緊跟。他聽到有人在黑暗中輕聲交談,也許是花圃的工人。他在四盞燈的照耀範圍內看到了四種花,都是他從未見過的,然而這些花的香味他卻很熟悉。有一種天藍色的花朵像人造絹花一樣,花瓣巨大,瘦弱的莖幾乎支撐不住它們,所以它們都是傷心地垂著頭。到底是不是天藍色,花匠也拿不準,也許只是燈光的作用。還有一種柱形花,細小的金色的花朵在尖端聚成茅的形狀,柱身很長,矛尖一律指著上方。他還要仔細看時,聽到老吳在催他快走。他們來到了花圃的正中心,他看見有兩個人坐在水窪里編花環,他在微弱的光線里辨認出這是兩個姑娘。她們的手的動作像機器人一樣。剛才就是她倆在交談。
姐姐笑了起來,妹妹則衝著花匠努嘴,示意他不要說下去。
「我知道你指的是保險公司的那些人。她有一個綽號叫『公共汽車』,你聽說了嗎?」
老母親的背影很像鴕鳥,她一走一回頭,像要將寶石大廈的秘密弄個清清楚楚一樣。花匠覺得剛才母親在心裏嘲弄自己,於是很不自在。其實他想說的並不是那句話,他才不在乎奇花異草呢,泥土的腥氣越來越令他厭倦了,溫室里這些用營養液澆灌的植物更讓他覺得乏味。那麼他真正想說的是什麼呢?
「不要忘記當年我同你的約定啊!」
他們兩個人都是臉上泛紅,因為櫻花的開放而無比興奮。花匠雖然不喜歡櫻花的顏色,但看到自己的工作得到了承認也有點高興。他不懂經理所說的個性化的花園是什麼意思,他只是隱隱地覺得黑白兩色的櫻花有點像一種傳染病,也許會傳染給花園裡的其他花朵。如果滿園都是黑白兩色的花,那該有多麼陰森,尤其是在下雨的天氣。經理砰的一聲關上了窗子,連窗帘都放下了。他的反常舉動讓花匠覺得,剛才他說的那些話裡頭有虛假的成分。他之所以關窗,恐怕是擔心傳染病吧。這樣一想,就覺得那些櫻花黑得有點邪乎,也不敢多看,拿著剪刀修剪籬笆去了。
「我們打開門到外面去吧。」
「這個女孩很奇怪。」花匠乾巴巴地說。
電梯在十五樓停下,呼地擁進來十來個人。電梯雖然超重,不知怎麼還是緩緩地下行了。這一次花匠看清了職工們肩上的黑色圖案。那是一個黑色的火炬,在五分硬幣大的圓圈裡頭燃燒著,就像立體圖案一樣,不知道是用什麼材料弄出這種效果的。
「莫非您就是先前住在這裏的那個人?」
「你們真早!我發現……」
花匠的臉漲得通紅。飯吃完了,大家站起來向外走。花匠來到外面,一眼就看見了櫻花樹下的少女。
花匠的話說了一半就說不下去了,因為他忽然看到無數條陰險的毛毛蟲正從花壇裡頭往檯子邊上爬,有兩條爬到了姐姐的褲腿上,但她顯然是滿不在乎的。花壇裡頭是盛開的芍藥,也有不少毛毛蟲爬在花兒上。
「是啊。您這裡是最佳位置了。先前住在這房裡的那一位常常徹夜不眠。」
經理也來了,他湊到花匠耳邊說:
花匠聽到那漢子在他身後鄙夷地說。他一扭頭,卻見門洞那裡空空的,已經沒有人了。花匠心裏一喜,朝門洞走去,進了門,憑記憶沿著階梯一直往下。他在轉彎處碰見了管理員,老頭叫他閉上眼再往下走五十三級台階。「當你睜開眼時就到了花圃。」老頭同他一塊走。他閉上眼在心裏默念:「一、二、三、四、五……」數到五十三他就睜開了眼,看見上方一盞橘紅色的小燈。老頭一把將他推進一張毫不起眼的小門裡頭,咔嚓一聲從外面鎖上了門。
「好啊!好啊!」她拍起手來,伸著脖子喊道,「姐——」
「你就別渴望了。」他不耐煩地打斷花匠,「你要將思想落實到行動上!」
他和他突然就進入了一個白晃晃的世界,雪亮的光刺得他睜不開眼。那人叫他放下手裡的行李,他就忍不住朝地上坐下去了。他是坐在一個機器裏面,應該是電梯吧,因為他在上升。四周都是玻璃,透過玻璃他看到了彩色的光的海洋。他收回目光來看那人,發現他已經消失了,只留下他那張嘴懸在他眼前,嘴巴扭動著在說話,但他聽不到。他想,城市裡的人是多麼古怪啊!
小李在房裡大喊,並且暴躁地擂床板了。花匠只好又進屋。
清晨,有一條玫瑰色的光射到這面牆上。花匠在心裏念叨著:「蒲公英,蒲公英,我們降落到塔尖上吧。」他聽到了電波,不是一個波,好像滿世界都是。那些方向不同的波衝擊著大樓,大樓明顯地震顫著。
「您好,花匠先生!您幹嗎躲起來?」她突然大聲說話了。
「你就在那裡頭待著吧!」他在門外大聲說。
「當然是我!要不經理怎麼會委託我來做你的工作。」
「那你對什麼感興趣?」
「您說誰?」花匠傻乎乎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