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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族

影族

「那尾巴可能就一直拖下去了。他變不成我們這樣的。」
我還想問他一些事,但是他打起呼嚕來了。我同樣摸不到他的身體。也許這房裡只有我一個人是有實體的。我的左手在這裏,我的右手在這裏,我摸得到我的臉。
我學著他們影子的樣子扭動了幾下。天哪,我要完蛋了。我四分五裂,天不再是天,地也不再是地,我成了懸空的破漁網。更糟的是我要嘔吐,我將自己身上弄得髒兮兮的了。
「那我該怎麼辦?」
「哼,這同你想要還是不想要有什麼關係?」
「雷小南(我的名字),你要是想出去,就得將這個念頭藏在心裏。」
「不笑誰。我們這種人,沒事了就喜歡嘿嘿地笑兩聲。」
「老兄,我看到你在擠壓自己,很快你就會變成薄薄的一片了。」
「因為你還留著一個尾巴。你到哪裡都佔地,肉湯不是給你這樣的人喝的。那個長輩以為你一進屋就會變成自己人,可是到現在你還留著尾巴。」
「這是上還是下?」
「現在也不好趕他出去了。」先前睡在我旁邊的老者說道。
我的皮膚上有針扎的感覺,周圍的墨綠色在漸漸變淡,是太陽出來了。兩條影子都顯得垂頭喪氣,他們在老牆上面拉得長長的,細細的,似乎他們想融進這百年老牆。他們會被太陽曬死嗎?
「我看也不是上。如果那是上方,為什麼有人可以將那東西踩在腳下?」
「你是這裏的總管嗎?」
卡車就這樣一輪來一輪去地搞了好久,我都有些習慣了,不過它的確是貨真價實的卡車,我還用手摸了,問題出在我身上。我還是不是個人?如果是個人,怎麼壓不扁?如果已經成了影子,肋骨又怎麼還有點痛?
我聽到屋裡一片叫好聲,他們對我的舉動頗為讚賞。
「我看是上。」
現在沒有人來阻攔我了,我下床,摸到了門。我將門推開一條縫。突然射過來的光將我擊倒在地。那門又自動關死了。剛才那一擊真厲害,我就好像中了雷一樣。屋子裡面已經有了一點點光線,我分辨出床上大約有五條影子。我將手伸向他們,摸到的是虛空。啊,這太可怕了!我跌坐在地上,心裡頭很痛苦。那老頭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順著牆往地道口那裡移動,我聽到他們在我背後議論我,聽不清說些什麼。我每動一下,空氣就發出噗的一聲響,好像我弄破了一層膜似的。快到地道口了,外面的陽光那麼刺眼,我又拿不定主意了。到底出不出去呢?剛才那人不是說不可能嗎?猶豫之間大卡車又開進來了。這一回它將我撞得飛了起來。我緩緩地落在黑暗的處所——也許是車庫的最裡面。我摔在地上,但身上並不痛。那是因為我已經變成了影的緣故吧。水泥地因為潮濕有點黏糊糊的,汽油味沒那麼濃了,大概我已經習慣了吧。大卡車不見了,它好像是專門為了撞我而開進來的一樣。
我還是可以動。我邁步到門那裡,從門縫裡向外看。外面的光線已經不那麼刺眼了,到處呈現出墨綠色。我看見垃圾箱那裡有三條影子,他們談話的聲音傳到我的耳朵里。他們在爭奪被人扔掉的一個盒飯。開始吵得厲害,後來都妥協了,就輪流用手抓了吃。我想起了房子裏面的廚師和肉湯,這些影子為什麼不進屋裡去呢?莫非也是被逐出來的?看來屋子裡面的那一族都是有特權的。難怪他們說話之間流露出優越感呢。也許我剛到時他們認為我很重要,後來又發現不是那麼回事。
我可不能再盪了,這比死還難受。我倒在地上,我的臉貼著地板。灶上的肉湯在鍋子里作響,我聽見他在用鐵鉤弄火。看來一個人變成九_九_藏_書了影子並不妨礙他干工作。很顯然,我不是那塊料。我只好一直夾著一條尾巴了。可悲的是我連自己的尾巴都摸不到。此刻我是多麼想變為影族啊。我真羡慕這些蕩來蕩去的傢伙,就連他們的悲傷也是那麼崇高。要是有一天我死了,成了掛在牆上的深棕色的一長條,卻又不佔任何空間,那該有多麼美妙!我想起小時候家裡那面土牆,江南的雪花飄到它上面,它的顏色就變深了,雪花也消失了。房裡燒著熊熊大火,那土牆當然是很暖和的。
「我想出去。」我忍不住對上面的那幾個人說。
烈日使我皮膚刺痛,我發狂地亂跑,想鑽進一個背陰處。不知怎麼就掉進了一個地下車庫,總算鬆了一口氣。車庫裡的汽油味實在難聞。我抬頭一望,哈,潮濕的牆上掛著好幾條呢。他們一直在嘀嘀咕咕的。
忽然一陣鈴鐺聲響起,所有的說話的聲音都沉默了。啊,風鈴!我還在扭動,我沉浸在美麗的故事里,就是死也無悔了!風鈴停了一刻之後又響起來,這一回帶一點警示的意味。也許需要警示的人是我。我不由自主地就停止了扭動。剛才我沒有因為難受而昏過去,真奇怪。風鈴警示了我之後就再沒響了。我從地板上抬起頭來打量老屋,所有的影子都不見了。他們到哪裡去了?
我放下心來,可是羞愧感卻沒有消失。我的手,我的腳,我的下巴,我臉上亂七八糟的鬍子,我的俗氣的嗓音,這一切都讓我羞愧不已。還有被從大房子里逐出來這件事,我不能去想,一想就要發狂。我閉上眼,不願再看任何東西了。他在牆上嘿嘿地笑了兩聲,不知道是不是笑我。
在這個酷熱的城市裡,我屬於影族中的一員。城市白天里升騰著烈焰,所有的生靈的活動都轉入了暗處,轉入了矇著厚厚的窗帘的屋子裡面。聽說先前是有很多人在大街上走的,不久他們就藏起來了,因為慚愧,也因為底氣不足,心裏發虛。誰又敢同太陽對抗?當然,這事並不是一天之間發生的。先是人們的身軀由於內部的擠壓而慢慢變細,直到細而又細,成了一些沒有旗幟的旗杆。雖說沒有旗幟,那頂部又像是有點什麼東西在飄動,頭髮不像頭髮,帽子不像帽子。到後來,連這些旗杆也羞愧地縮進屋子裡面去了。可是如果一個外地人斗膽走進一所房子(房子一般都不上鎖),當他揉著眼恢復了視力時,卻發現陰暗的室內根本就沒有人。
他們好一陣沒有回答。然後,有一個人開口了。
「剛才那是什麼?那麼亮!」我忍著胃痛衝口而出。
他的話讓我生出對自己的厭惡,我衝到門那裡。大不了一死嘛,我豁出去了。我做了個深呼吸,猛地一下拉開門,撲向外面的空氣。我聽到我身後有許許多多的風鈴響起。
「不可以。」
我立刻聞到了燒焦的肉味,整個房裡都瀰漫著這種味,真噁心。
我憋住氣,萬念俱灰。誰叫我變不成影呢?它擂過來時,我肋骨那裡有點痛,因為被死亡的恐懼籠罩,也就不那麼痛了。
「這種地方的空間並不那麼重要。我也只不過臨時在這裏歇一下腳。再說這是個公共報亭,誰能在這裏久留呢?」
大卡車開進來了,黑糊糊的。但這部車子很奇怪,一點聲音都沒有。沒有聲音才會令人恐怖呢。它開得很慢,一點點地靠近。牆壁上的那些傢伙都沉默了,它擦著牆開過來了,它要將我擠死嗎?我緊貼著牆,踮起腳,我多麼想像上面那些人一樣毫不費力地掛在牆上啊。
「你像我這樣盪幾下試試看。」他說。
一種從未有過的深深的羞愧懾住了我九-九-藏-書。啊,我真想鑽進地下,再也不出來。我應該有一些年紀了吧,我也記不清自己多大了,怎麼還是——行為輕佻?在家鄉時倒沒覺得,一到這裏就原形畢露了。
「親愛的,我太愛你了。」
我站起來走動,我聽不到我的腳步聲。我跳了幾跳,還是沒有任何響聲。整個房裡只有土灶上大鍋里的肉湯在「噗噗噗」地作響。我走到灶邊,用勺子盛了一碗湯來喝。肉湯雖好聞,卻嘗不出味道。也許是那味道太複雜了,我形容不出來。喝完一碗,全身有了力氣。
這間房很大,房間的那一頭有人在熬肉湯。我坐在地板上,心裏想不出對策。我是夜裡到達的,現在也許是上午。
「你在這房裡晃來晃去的弄得我頭暈。我真不該用肉湯養活你這麼個傢伙。你倒是算算看,你一個人佔地有多大?」
「是你自己要出來的,人家又沒有驅趕我們。」男的說。
「那怎麼可能呢?」
「我們都是自己管自己。說到你,那就不同了。」
太陽難以忍受,我只好又從那張門溜進了老屋。
然後他告訴我說:
「可這裏並不歡迎你。」廚師的聲音響了起來,「你這種人,只有一個用途,那就是放進這口大鍋里燉肉湯。你不是還剩得有一條尾巴嗎?」
「這下他要成肉餅了。」上面的說。
「有的人,給他吃了好東西他一點都不知感激。」
「當然是。從前,在戰爭時期,我們在大街上打得頭破血流。」
「救命!」我聽到自己在喊。
我躺在巨大的木床上,不只我一個人,有好幾個都躺著。天總也不亮,實際上早就亮了,厚厚的窗帘擋住了光線。我想坐起來,又想下床到外面去。旁邊的老頭用一隻有力的手按住我,說道:
但是還是沒死。我摸了摸肋骨,好好的。可是我明明看到車頭的鐵殼擠壓過來的嘛。現在上面的那些人都不出聲了。
不知不覺地,我又貼著牆往外挪了。
房內一片沉默,只聞到肉湯的味道。會不會像牆上的那兩位一樣,全都鑽出去了?我摸到那張大床,床上空空的。我想躺上去休息一下,但是一種自卑感從心底油然而生。這不是我的床,我怎麼能躺上去?
馬路的兩邊都有不少的老屋,我打量那些老屋,我覺得它們雖然破舊,灰色的牆和黑色的大門卻透出一股傲氣,讓人感覺等級森嚴。很可能那些影子在房子裡頭進行著什麼事業。我對直望過去,看見有一條又長又黑的影子從那屋檐處擠出來,又從牆上垂下來了。接著又有一條,也垂下來了。他們在水汪汪的空氣里顫抖著,顯得那麼絕望。這棟屋就是我剛才停留過的老屋,那裡面發生了什麼?
「我看是下。這裏不是有一些黑糊糊的東西嗎?」
「是這樣的:太陽每天確實落一下山,但是那只有幾秒鐘,最多兩分鐘,你就是那個瞬間到達的。」
我走到那兩條掛在牆上的影子面前,我聽到了哭泣聲。是一男一女。女人的影子稍微濃一些,男人的影子不仔細看就難以分辨他的邊緣。或許這是因為女人在生活中更用力一些吧。他們為什麼事絕望?
他的話很不中聽。我實在不想待在這裏,可是能去哪裡呢?這個人掛在牆上,身上發出淡淡的臭味,他讓我說不出有多麼不自在。也許我身上更臭,只不過我聞不到罷了。我絕望地舉起一隻手放到眼前。啊,我的手掌變薄了,像兩層皮包著骨頭一樣。還有,手的骨頭也變得又細又柔軟了。
「你赤身裸體的到街上去,不是去找罪受嗎?我們這裡有個人就是這樣貿然出門的,後來因慚愧而死。」
「我又回來了。」我一邊進去一邊說。
他竟然https://read.99csw.com知道我的名字。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這個老頭,我摸不到他的身體,他卻可以用手按住我,限制我的行動。
「太陽落山了還是可以出去吧?」
他為什麼一口咬定我沒穿衣服?真不講理!真霸道!我想反駁他,可我說不出一個字,我腦子裡面空掉了。真滑稽,我要去水晶宮,卻落進了這種黑社會、這種強人治理的城市。不過肉湯還不錯。這屋裡有廚師,我看不見他,我什麼人都看不見,只聽見聲音。然後忽然,就喝上了肉湯。我喝完后將那碗朝上一扔,想看有沒有人來收拾。沒有。那隻碗也沒有落地,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後來呢?」
「嘿嘿。」有人在灶前的壁上笑。
有人在我的上面這麼說,我抬頭一看,是那纏在燈桿上的人。他們三個都醒來了,頭部又成了濃黑的影,正在一伸一縮地朝我這邊探望。
在我的腳那頭,大櫃的後面,也有幾條影子。他們有時打呼嚕有時不打,他們很焦慮,只要一停止呼嚕嘴裏就咕嚕這幾個短句:「迸氣啊。」「注意!」「扣住了。」「甩出去。」「投進來。」等等。他們的睡眠顯得有點艱難。也許他們的生活就是這樣,睡眠和醒著沒有區別。
「他真是死腦筋啊。」上面有個人嘆息了一聲。
「我在那裡頭就會自輕自賤。我寧願鋌而走險。」
我並不飢餓,為什麼還老想著肉湯呢?
我遵照他的指示伏下來了。真是今非昔比啊,我立刻聽到了各式各樣的聲音。這些聲音從地板縫裡,從牆壁上,從天花板上不斷傳來,是許許多多的人在那些地方講故事。他們的聲音很迷人,真可以稱為「聲情並茂」。我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些奇異的片段吸引過去。神秘的講述的聲音充滿了這間老屋,一個故事蓋過另一個故事,如大河裡的浪濤。我雖然沒法將一個故事聽完,仍然激動得像打擺子一樣全身發抖。我,這個拖著一條尾巴的影子,我發狂地扭動起來。我痛得大聲哼哼,但我還是止不住身體的運動。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你再仔細看看,並不是黑糊糊的。」
「你最好伏在地上不要動。這樣大家就看不見你了,眼不見心不煩。」
「那是我們裏面的東西。有些人說,就為了看它們一眼,我們成了影族。」
他緩緩地飄到那邊的大床上方,優雅地擺動了幾下,然後就平平展展地落到了床上。有一顆綠色的小星星在昏暗中閃爍了一下,很快又熄滅了。
兩條影擁抱了一下,很快又分開了。
我是經過了長途跋涉才來到火城的。我至今記得旅途中的那種渴望。我以為我是要去水晶宮呢。在民間傳說中,水晶宮是最美麗的地方。我是夜間到達的,我記得有一雙手將我拖進散發著肉湯香味的老屋,接著就聽到什麼人說:「他逃不掉了。」
聲音從那頭傳來,可能是廚師在說話。他的話使得大床上的人全都笑起來。他們齊聲說:「原來你是想要別人感激你啊!」
他說完這一句話就從門那裡噗的一聲飄出去了。他離開的地方有一個人形掛在那裡。我身不由己地往那上面靠,然後我又聽到噗的一聲。是不是我也變成了影,貼在這上面了呢?我還是看得見也摸得到我的手、我的下巴、我的肩膀、我的俗里俗氣的臉,只是這些部件都變薄了而已。
墨綠色的天空顏色越來越深了。空氣中呈現出水汪汪的傷感的調子。我突然回憶起我出走到此地的原因,有人奪走了我的傳家寶——一個貴重的硯台。我去同他打官司,遭到了慘敗。我都差不多忘記這事了,現在才回憶起來。在馬路上我一跳一跳的,身輕如燕。先https://read.99csw•com前我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屈辱感呢?看看這些從垃圾箱里拾盒飯吃的人吧,現在他們三個人都纏繞在那根水泥燈桿上面了,他們心滿意足地在休息呢。在睡夢裡,他們的頭部顯出了原形,原來是三個三角臉的人。這些頭顱睡覺也不老實,你碰我我碰你的,像小孩子一樣頑皮。
我再次伏到地板上去傾聽。我沒有聽到那些美妙的聲音,只聽到陰沉的北風在外面大街上一陣緊似一陣地刮著。聽累了,我就用力扭轉頭去看自己身後。哈,我看見了我的尾巴。我的尾巴像恐龍尾巴一樣碩大,它在幽暗的光線里時隱時現,似真似幻。它長在我的背後,成了我全身的一個支撐。我明白廚師的話了,他是因為嫉妒我才那樣說的。
「你剛才看到了,你快樂嗎?」
我衝出來了。我分辨出老屋的位置,閉上眼往那邊趕。太陽暴晒著這個死城,到處都是靜悄悄的。我現在習慣於閉上眼趕路了,反正馬路上也沒車子,不會有什麼東西撞我,我可以每隔半分鐘將眼睛打開一條縫稍微看一下外面。用這個辦法,我一會兒就到了老屋。
那麼我躺到床下面去總可以吧。我伸手往下面摸了摸,竟有那麼多的蛛網,一抓一大把,讓人起雞皮疙瘩。我將那隻手甩了又甩,擦了又擦,還是不舒服。手背痒痒的而且發麻,說不定有什麼毒蟲咬了我?我漸漸看得見房內的陳設了。我向那隻巨大的土灶走過去。
我很沮喪,我覺得自己在這裏很難待下去,可是我也不能回去了。一個留著一條尾巴的影子,是不可能生活在家鄉的人們當中的。我的家鄉只有粗笨的體力活可干,在那裡我必須每天勞動,不能像現在這樣遊手好閒。從年輕的時候起,我就嚮往這種遊手好閒的生活,現在不是已經實現了嗎,為什麼又患得患失呢?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這個人好像要跟我為難。
「可是我並沒有想要來占你們的地啊。」我委屈地說。
我的回憶亂了,最近發生的事反而像發生在很久以前。剛剛來此地時發生的事呢,又像發生在昨天。離開那棟大房子之後,我被刺目的白色火焰照得眼睛快瞎了。尤其是大廈的那些玻璃窗,往空中發射著一束一束的火,那氣勢就像要將城市燒成焦土一樣。我趕緊鑽進馬路邊的一個小箱子。這是個廢棄的報刊亭,窗口都被硬紙板擋住了。顯然有人在這裏避過難。不,現在就有人在裏面。這個人說話了:
我在人行道上跳了幾下,我真是身輕如燕啊,我是不是可以飛?
說話間有兩股陰風朝我吹來,是他扭動身子扇出來的。看來所有的人都可以管我。我有尾巴,我又甩不掉自己的尾巴。
「你笑誰?」
卡車朝黑洞洞的地道深處開走了。我貼牆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這個車庫裡還有一些車,但是都很破,也許被廢棄多年了?但也難說,那卡車不是也很破嗎?還有人在開。我剛才同那司機對視過一眼,他有點像一個機器人。不過那隻手倒是真人的手,上面長著很深的汗毛。他看我的時候還伸長了他的手臂在我臉上摸了一下呢。那手像一塊冰,我還打了個寒噤。
「你被逐出來了啊?你是因為行為輕佻被逐出來的吧?」
同我說話的這個人貼在鐵皮牆上——淡淡的一個影。我感到這個人充滿了憂思。我問他我是否佔了他的地。他考慮了好一會兒才回答說:
他們都進來了,門卻敞開著。此刻外面光線特彆強,將門邊的那一塊地照得雪亮。我覺得他們是為我留著門,想要我自覺地從房裡出去。房裡的寂靜已經表明了這一點。我一咬牙就衝出去了。我是用腳衝出去的,並不是尾巴。我的尾巴只read.99csw.com有他們看得見。
然而它開過去了,我還活著。我剛剛鬆了一口氣,它又開回來了。
「啊,確實不是,裏面有一層一層的。那麼,應該是上。」
「這裏沒有肉湯,你們在這裏如何生活?」我大聲說。
「我又來佔地了。」我向房內的影族們打招呼。
整個房間里都響著呼嚕。奇怪,我怎麼一點瞌睡都沒有?我的大腦太亢奮了。我的思想開始在呼嚕聲中漫遊,我游到了爐灶那裡。這個灶像鄉下的土灶一樣大,煤火歡快地吐著藍色火苗,灶壁那裡蹲著兩條影子,他們一直在用耳語般的聲音交談。我聽到那兩條影子一會兒伸長一會兒縮短,發出「噝——呼」的聲音。但是他們的談話一刻也沒有停止。人變成這種縹緲的東西就會獲得種種好處。
外面吵吵嚷嚷的,那些人都回來了。大概他們看見了我,就一齊沉默了。這個時候我正緊緊地貼著灶壁蹲在那裡。我覺得他們可能是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再次趕我走。我想好了,如果他們趕我,我就馬上出去。
沒有人回答我。他們一定認為我非常庸俗吧。我真的開始想念那老屋裡的肉湯了。那種食物,吃過一次永生難忘。那台很大的土灶,那個廚師,此刻在我的想象中被放大了。我覺得老屋裡的生活是我理想中的生活。我也可以像那個人一樣貼在灶壁上,然後隨時到灶上去喝肉湯。
「我沒想到他會變成這個樣。」廚師第一個開口,「只剩一條尾巴在外面了。」
「不對,我明明是夜裡到達的嘛。」
「你是本地人嗎?」過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問他。
這是先前在外面碰到的那個人。
「太陽落山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太陽不落山。」
我,一個有尾巴的影。我屬於影族,又有所不同。
「後來,太陽越來越毒,我們就撤到了這些背陰的地方。」
「為什麼?」
「你再盪幾下。」他的聲音又響起來。
「你到外面去呀,免得在這裏佔地。也不知是哪個不識時務的人拉你進來的。」
那麼人到哪裡去了?我們沒有鑽進地下,也沒有藏在夾牆中,我們就在屋內。如果你仔細地觀察床根、書架後面、牆角,還有門背後等地方,你就會發現那些淡淡的影子,那些一伸一縮的膽小鬼。蟲子鑽入地下,我們縮進房子裏面。這似乎是一種見不得人的生活。
床很高,我鑽到床底下躺下了。這裏更黑,應該也更安全。然而有人,他在我耳邊說:「我今天要罷工。」是廚子。原來這是他睡覺的地方。
「他現在比原來沉著多了,但是還拖著一個輕佻的尾巴。」
「那麼我去床上休息總可以吧?」
突然有一隻風鈴在窗戶那裡響起來了,「丁零丁零」的怪嚇人。屋裡的各類聲音全都消失了,大家都在傾聽。我忍不住從床底下爬了出來,我的這一舉動招致了四面八方的咒罵,大概因為我弄出的響聲妨礙了他們傾聽。這隻奇怪的風鈴傳達著什麼指示?我貓著腰溜到窗戶邊上,它還在響,可外面好像並沒有起風啊。我輕輕掀起帘子,白光刺得我眯縫著眼。我看見了吊在窗戶上的它,它無風自搖,彷彿裏面有生命。我不能久看,只好放下帘子。屋裡一片死寂。約莫過了兩分鐘風鈴才停止了震響。床上的那幾位首先感嘆道:「總算沒白熬時間。」「車到山前必有路。」「生活不是暗無天日的苦行。」廚師也出來了,我聽到他在床頭對我說:
「你不能喝那肉湯。」
他讓我走進去,他說他要看看我的尾巴。我讓他看,他卻又說不用看了,根本不行。「太僵硬了,還沒熟透。」
「嗯。不過回答這種問題沒有意義。」
「太陽又要出來了,我們遲早會無處可躲。」女的邊哭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