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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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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管它,不就同沒有一樣嗎?」五妹的聲音幽幽的。
「我先前是修輪胎。」
「離家裡。我家就在這附近。」
「去沼澤地!去尋死!呸呸!」
「他真會鑽營,一下子就在沼澤地邊上發現了商機。我看啊,他過得比我們瀟洒。」雲伯若有所思地打量那遠去的背影。
太陽在上面曬著,水是溫熱的。沼澤地里的性|交不像真實的性|交,只有極度的渴望沒有快|感。起先雲嫂以為自己要沉沒了,可是身體下面的濕土有很大的浮力,她和有林的半截身子埋在裡頭,卻並不沉下去。她緊緊地抱著他,她覺得他對這裏的地質方面的情況很有信心。
「你是有林嗎?」她問,她的聲音因疼痛而顫抖。
「又吃煎餅?」雲伯有點吃驚。
雲嫂一邊做飯一邊用力回憶自己是如何去的沼澤地。那地方離村裡少說也有四十里路,自己怎麼會像生了翅膀一樣,一會兒去,一會兒又回來了?要是總這麼容易,那有林不就像住在自己家門口一樣?她感到自己闖了禍,也許今後會有麻煩了。那時在家鄉,自己並沒有愛上有林。他到底是從哪裡鑽出來的?還有,這個人真的是有林嗎?
啊,那隻雛鳥已經不見了,到處都沒有它的蹤影。而在對面的老桑樹上,巨鳥一動不動地蹲在那裡。那是它的孩子嗎?它將雛鳥領到什麼地方藏起來了嗎?或者雛鳥根本就同它無關?雲嫂又忍不住走到它面前去了。她同它四目對視。雲嫂身上開始發熱,她和它之間有某種奇異的交流發生了。巨鳥那雙幽幽的綠眼睛給雲嫂空空落落的心裏帶來了某種實在、安穩的感覺。雲嫂不再怕它了,她甚至衝著它說:「哇,哇!」鳥兒還是沒動。雲嫂感到它已經洞悉了自己內心某些最深的念頭,那些念頭就連她自己也沒有弄清過。
「卻原來養個女兒就是為了這點好處。」
「還是老本行,修輪胎。我這輩子只會幹這個。」
她在烈日下觀察過他,當時柏油路被曬得滾燙,他的汗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他的眼睛睜得很大,臉有些發白,雲嫂覺得他快要中暑了,但她也知道他正沉浸在某種遐想之中,她不應該去打擾他。這是雲嫂多年的經驗。他越是緊張就越興奮,所以那一次雲嫂去幫他推車等於是剝奪了他的某種快樂。
「那麼你就去看個究竟嘛。那種鬼火點點的草叢裡,正合你的意。我啊,什麼全聞到了。」
「原來你全看見了啊。」
「我是有點渙散。」
站在豆角藤邊上,吹著清晨的涼風,雲嫂回憶起早年同雲伯相遇的情景。他家是外地搬來的,來了好久街上的人都沒有覺察,因為他們太不愛說話了,也因為他家是送煤的,送煤工一般被人瞧不起。雲伯年輕時比較瘦,不像現在這麼健壯。那時他拖了一車煤,從鄰街那個最陡的坡底往上走。天下著毛毛雨,他的輪胎打滑。他爬上去又滑下來,爬上去又滑下來。雲嫂站在一邊看呆了。大約是他滑下來的第八次還是第九次,雲嫂看不下去了,就衝上去從後面幫他推車。後來他倆一塊上了坡。沒想到雲伯將煤車停下來,生氣地指責她不該多管閑事。雲嫂的臉漲得通紅,白了他一眼就走開了。
雲嫂走出豬欄,站在坡上眺望遠方。她眼前的事物漸漸恢復了色彩,天空也沒有那麼陰沉了。當她凝視遠方的時候,視野裡頭就出現了一個影子。再仔細看,影子近了,越來越清晰,還向她招手!啊,原來是五妹!五妹這是往哪裡去呢?她走的那條路好像離雲嫂很近又好像離得很遠。雲嫂連她背上的背包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腿好像出了毛病,走路一瘸一瘸的。
她坐起來時全身痛得像針扎,忍不住哼了幾聲。有人從身後用雙手插|進她的腋下,將她一下就攙起來了。她痛得發出尖叫,可還是穩穩地站住了。啊,這是個陌生的中年男子。再看呢,又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她想起來了,她年輕的時候,街上有個面目清秀的青年成天坐在街邊為人們修理板車的輪胎。這個人很像那個人,只不過比以前結實多了。
「你自己說的你先前修輪胎。」
「我家的豬也生病了,有順家的也是。都是那邊傳來的。」
「那麼,他究竟做的是一種什麼樣的工作呢?」雲嫂忍不住問,其實她很想就此打住,卻做不到。
「風聲緊一陣又松一陣,總算水落石出了。」翁家大叔說。
雲伯說:「小孩子受點打擊是好事。」
雲嫂撿起它,就著月光仔細看。這些蠟紙應該是紫色的吧,月光下看起來有點邪惡的味道,她不放心,又點上燈去看。啊,的確是紫色,是上等的拋光蠟紙。
「那麼,你也可以從那上面走過去?」她的聲音在發抖。
「誰帶你去的沼澤地,你還記得嗎?」
「這年頭什麼事不會有啊。」
老女人皮笑肉不笑,滿臉的橫肉,雲嫂有點怕她。
傍晚時分轉機真的出現了。貓頭鷹大搖大擺地從雞舍里走出來,在院子當中站了幾秒鐘。那些雞鴨一律停下它們的活動注視著這個大傢伙。它呼的一聲就起飛了,巨大的翅膀將地上扇起一股灰沙。雲嫂連忙趕往門口,她看見它又停在那棵樹上了。在樹的那邊,父女倆沿著那條土溝走過來了。然而不只他倆,還有一個人,因為戴著草帽一時看不清他的臉。啊,居然是有林!有林走到那棵樹下就同他倆分手了,他往集市的那條路走去。
雲嫂看著他低著頭離開了。她心裏不由得很害怕。她抬起頭來望天,天黃黃的。再一想,可怕的事是發生在四十裡外,家裡應該還是很安全吧。但她心裏還是很惶惑。從前龍街上那個漂亮的修理工,女孩們憧憬的對象已經不存在了。她遇到的完全是另外一個人,然後她同那另外一個人之間發生了一樁荒唐的事。貓頭鷹也許是從沼澤地里飛來的吧,可為什麼大家都不怕它,只有她一個人怕?有的時候,她也想將沼澤地里的那件事一筆勾銷。可是不行,家裡的人和周圍的事都指向那個方向,好像要讓她將那件事銘刻在心底一樣。
「是你爹爹把鳥引進來的嗎?我們以後就要同它一塊生活了嗎?」
「是啊。她們說要拿回去學著剪呢。我問她們是從哪裡來的,她們就說了一個奇怪的地名。肯定不是我們省。她們說話倒是聽得懂。有一個老一點的告訴我說,她們住的地方一年四季被太陽曬,所以喜歡黑色,也喜歡圓環。」
「沼澤地?!那裡頭是不能走人的啊。」
雲嫂盯著丈夫那張漸漸變得稀薄的臉,心裏的疑惑越來越大。雲伯很少一下子說這麼多話,今天是怎麼啦?他身後的那個黑影好像在嗅他的頭髮。雲嫂想站起身,卻像被釘在椅子上了一樣。她的心裡頭在一陣一陣地發冷,她放下了筷子。
「我是五妹啊!」五妹號啕大哭。
「誰在外面?」
有林穿好衣服,默默地跟在她身後。雲嫂走得很快,經過家門口對面的桑樹時,沒有看見那隻鳥,只是地上有一攤鳥糞。雲嫂進了院門,反身一看,有林已不見了。
本來倚著青年時代的偶像男人,雲嫂心裏已經激動起來了,聽到這句話卻一愣,彷彿被兜頭澆了一瓢冷水。她有點想掙脫他,可是一用力反而同他貼得更緊了。她的心底慢慢地對他生出了慾望,但她又感到這種慾望很可怕。她的手臂變得很長,緊緊地攙住他的身體。
「沒人去過。但是夜裡有外地人從那裡面出來,聽說人來車往的,很熱鬧。實際情形究竟怎樣我也沒見過。」
「她們買的是你的那些連環套嗎?」雲嫂問。
「爹爹還用老眼光看人,哼。」
雲伯笑起來,雲嫂看見他身後的黑影朝他彎下身。
「從前在龍街街頭修輪胎的有林,你還記得嗎?」
「那她為什麼說五妹福星高照?」雲嫂滿腹狐疑。
「不要你管!」
「他不在家。你老實說,你沒幹虧心事嗎?」她的目光很兇。
「我家老翁也坐在土溝里等那件事呢!」
「不要擔心她。我們就當自己是那隻老貓頭鷹吧。大不了也就那樣。」
漂亮的五妹昂著頭,像天鵝一樣從牆的那邊游過去了。
「那種圖案……我的天!不,我說不出來,那是什麼圖案?!我一見到它們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比如說有一些羽毛,但又不是羽毛,不,根本就不是羽毛!那應該是——」
「嗯,有道理。」
「我也看見了,以後常常可以看見的。」雲伯乾巴九-九-藏-書巴地說。
「當初我真沒想到我嫁了你這樣的能工巧匠。」她站起來說。
「啊?」她清醒了一點。
雲嫂仔細一尋思,覺得丈夫說得有道理。
她站在門邊,眼睛睜得很大。但云嫂弄不清那雙黑亮的眼睛裡頭的含義,只感到女兒越來越怪了。
雲嫂覺得她是以借鹽為借口來他家偵察的。而且她身上散發出濃烈的胡椒和五香粉的味道,讓人聞了想入非非。她走了以後,雲伯取笑地說她是「花王」。雲嫂問丈夫為什麼要稱老女人為「花王」,雲伯就說:「你去問翁家大叔嘛,他很清楚。別看我們同他們只是鄰居,他家是這一帶的晴雨表呢。」
父女倆走了,院子里靜靜的,母雞都在陽光裡頭沉睡,間或發出「咕……咕……」的夢囈。只有一隻雞在灰沙裡頭起勁地洗澡,看它的樣子一點警惕性都沒有。雲嫂拿起掃帚來掃院子了。她將角角落落都掃乾淨,最後才掃到雞舍那裡。突然,她的目光同那鳥兒的目光鎖在一塊了,她身上一陣陣發麻,站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人和鳥就這樣對視良久。最後,也不知是誰先掉轉了目光。雲嫂恢復神智后,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
「當然記得,我還找他修過輪胎嘛。他很早就去北方了,那邊有親戚邀他去開工廠。」
「這種事還會常有的。」雲伯說。
「它媽媽把它吃下去了。」
對於雲嫂來說,婚後在龍街的那一段生活既不是暗無天日,也不是陽光明媚。他倆一直平實地生活。雲嫂特別愛小孩,誰會想到後來會發生生養小孩失敗的事呢?直到現在,她只要一閉上眼,還可以看得到她那四個心肝寶貝一般的小孩。為了孩子,她和雲伯的眼淚都流幹了。雲伯也勸過她放棄,但她就是想不通。雲伯說:「這裏的空氣有毒。」忽然有一天,他將家裡的幾樣東西放到板車上,說要去投奔鄉下的親戚了。雲嫂雖然對去鄉下生活毫無把握,但也想遠離這個傷心之地。於是她就懵懵懂懂地跟著雲伯來了。他們的遷移應該是很成功的,後來不是有了五妹嗎?五妹小的時候要多可愛有多可愛。雲嫂感到自己那時「愛得發狂」。但這孩子越大就越陰沉了,雲嫂同自己很難溝通。起初雲嫂有點氣惱,慢慢地,她就有點理解女兒了。這個女孩很像她父親。但女兒還是擔心她。這個老天送來的寶貝,也是雲伯決策的勝利。這又讓她回憶起雲伯雨天拖煤上坡的樣子。
廚房裡面竟然響起了雲伯的山歌聲,聽得出他很激動。雲伯年輕時山歌唱得很好,他是個有文化的城裡人,卻自願到這鄉下來落戶了。雲嫂也是跟了他來的。鄉下的日子冷冷清清,但因為雲伯喜歡,雲嫂後來就也喜歡了。
「我還沒剪出來呢。」
那天夜裡果然是雞飛狗跳。早上一看,他們家失去了兩隻雞,院門口還有雞毛和血跡。雲嫂想,它究竟是不是貓頭鷹?她怎麼覺得它像一種食人猛獸?雲伯看了看地下的羽毛,對她說:「這不算什麼。」
雲伯去廚房燒火去了。
雲嫂納著鞋底,兩眼茫茫,彷彿末日來臨。半天她才定下神來。她看見五妹挎著籃子從那土溝里走過,她在打豬草。五妹一點都不害怕,也不把家裡的損失放在心上。這個小孩有點沒心沒肺的味道。每次雲嫂去找她訴說,她都是那句話:「不要管。」但是雲嫂注意到女兒有一個變化,這就是她去打柴也好,割豬草也好,都不再走得很遠了,她似乎在繞著這隻惡鳥轉呢。想到這裏雲嫂又有點興奮了。畢竟他們父女都沒有忽視這件事。他們會不會想出辦法來呢?雲嫂是婦道人家,這種大事不應該由她來拿主意,所以她只能幹著急。再看那貓頭鷹,似乎又長大了,像個老虎一樣蹲在那裡。
雲伯挑了一擔麻鞋趕集去了。雲嫂去田裡扯草,沒有叫上五妹。
雲嫂獃獃地看著那堵牆,心裏像被掏空了一樣。
「我看他並不要我們幫他。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雲嫂覺得,在這種瘟疫天里,雲伯的身軀變得笨重了。他不但不像外面那些人那樣躁動,反而漸漸變得像岩石那樣堅硬。當他伸手去拿一樣東西時,就如同在用力推開一扇厚重的鐵門一樣。那幾隻母雞似乎覺察到了什麼,它們特別害怕雲伯。每當雲伯無意中接近了它們,它們就嚇得驚叫起來,飛得老高。它們的飛翔使得空氣里一時瀰漫著灰沙和絨毛,也給這死氣沉沉的院裡帶來某種活力。雲伯去豬欄里出豬糞去了,母雞們這才安靜下來,到牆根蹲著,簌簌發抖。雲嫂心裏想,出豬糞這種力氣活,他還做得了么?但她又不願過去看。她聽到丈夫在那邊弄得砰砰地響,每一下都讓她心驚肉跳。
雖然五妹看上去很寧靜,雲嫂知道那只是假象。
「那些犯人鬍子都很長,腦袋像被砍平的樹樁一樣。拖他們的車夫都是樣子最醜陋的,有一輛車啊,車夫是個老猴子。」
月光下,院子那邊去年新種的那些柳樹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全都呈現出怪異的淡紫色,空中飛舞著一些不知哪裡來的亂草,都著了火,燃燒著。
「就算是吧。」他看了看她,有點垂頭喪氣。
「那對你來說太難了。一個女人家,夜半三更守在那種地方,很危險的。就是像我這樣的男的,有時也害怕。」
因為五妹長大了,雲伯也越來越不愛說話,家裡就總是冷冷清清的。有時雲嫂在廚房做飯,會覺得這個家裡像沒住人一樣。往往為了讓自己放心,她會跑到院子里去看看。結果呢,總是看見父女倆在默默地做自己的事。雲嫂知道其實他倆還是愛她的,只不過他們的表達曲里拐彎而已。他們太專註于自己心裏的事了。就說這隻鳥吧,一開始雲嫂將它看作一隻普通的鳥,可是父女倆卻不這樣看,他們有著深謀遠慮的心思。他們的那種世界雲嫂只是模模糊糊地有感覺。
雲嫂到廚房去拿鹽,老女人跟了進去。
一開門就看到了它。它現在白天也來了,真兇殘啊。怎麼辦?想來想去想不出辦法,只好隨它去吧。她就關上院門下田去了。
雲嫂有點氣憤:家裡人居然都不將昨夜的損失當一回事。而且父女倆就好像那隻凶鳥不存在一樣,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她不是個喜歡小題大做的人,可明明有什麼東西侵入到她的生活里來了嘛。那兩隻母雞都是新雞,快生蛋了,每天要吃掉不少糧食。
「最近生意有些冷清。不過還好。」他說。
雲嫂越來越不安,就走開了。她再次上床,一會兒就睡著了。
雲嫂發愣時,雲伯過來了,對她說:
「當然會回來。不過我們的豬已經好起來了。」
沒過多久,雲伯就邀她去看電影了。雲伯年輕時是多麼英俊啊,雲嫂怎麼能拒絕這個人呢?後來她就發覺,雲伯在別的事上比較隨和,可是只要一涉及他的送煤的工作,他立刻變得非常嚴厲。誰也不能評論他的這個工作。在龍街的那些年,雲嫂見丈夫工作辛苦,想要他請個幫手,卻被他嚴詞拒絕了。他每天按時上班,從不請假。有時生了點小病,他也不許雲嫂去幫忙。他只要拖起那車煤,他的身體就同那車子結為了一體,連雲嫂也覺得那幅風景里再也容不下另外一個人了。雲嫂取笑他,給他取了個綽號叫「煤炭」。她一直覺得他拖煤不僅僅是為了養家糊口,而是另有所圖。那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你怎麼知道?」
關於沼澤地的消息又使得她為有林擔心起來。可是通了馬路之後,有林的生意不就會好起來嗎?問題是他這種人願不願意在馬路邊擺攤。如果他喜歡馬路,從前他為什麼要跑到沼澤地來擺攤?雲嫂就這樣七想八想地想不明白。
「要慶祝一下!」雲嫂響亮地說。
「你估計獸醫還會回村裡來嗎?」
「龍街?不,我原先住的地方叫樂古街,在郊區。」
「怎麼會有這種事?」
五妹說了這句話就走出去了,她的腳步很沉著。
「五妹!五妹!」
他站起來走過去,將院門打開觀望了一會兒。
「不要管她的事,她是個有主見的孩子。再說到處是瘟疫,她還怎麼弄她的剪紙?還是躲開一陣好,眼不見為凈。一個人單獨行動反而不會有危險。上次她不該同那些婦女一塊走。」
出完豬糞后,雲伯坐在院子里剝毛豆。
「媽!」五妹叫道。
雲伯也責備地說她:「叫什麼呢?https://read.99csw.com
「在龍街的時候,你就知道我們梅村嗎?那時你到過這裏的沼澤地嗎?」
「她真的遠走高飛了嗎?」雲嫂氣急敗壞地問丈夫。
「我很煩,你走吧。」她朝雲嫂揮著手。
雲嫂收了豆角就往家裡走,她要去煮豆角稀飯,那是他們一家最愛吃的。院子里空空的,父女倆都到田裡去了。雲嫂的目光落到雞籠上時,赫然看見那隻鳥站在雞籠子里,而那些雞在旁邊走來走去,一點都不害怕。啊,竟有這樣的事!難道它要來收拾自己了嗎?
雲嫂身上已經不痛了,一陣一陣地發熱。她聽到有林在說:「我們脫掉衣服吧。」那聲音又彷彿是另外一個人在說話。她遲疑了一下就開始脫衣。有林也脫|光了。兩人抱在一起向沼澤地走去。嚴格地說是有林將雲嫂拖著往那邊走。
「我怎麼沒聽見你說過?」
「你告訴我,我才放手!」
雲嫂突然用力拉開五妹那隻手。她嚇得倒退了兩步——女兒的半邊臉像被刀削去了一樣!
「啊,不要去!」
雲伯伸了個懶腰,站起來回答:
「媽媽,是我把圍牆弄垮的,我想看看那裡頭到底是什麼。我不該……我太冒失了!」
「嗯。可以的。」
雲嫂沒有回答。她渾身冷得難受,她要去換衣服。走出廚房時,她聽見鳥的哀鳴已經停止了。她站在卧房裡穿衣,看見窗外有個人站在那裡,是有林。她說了一句「該死的」,就用力關上了窗戶。
「命硬?」
「哦,好!五妹真勤奮啊。」
「啊!」
雲嫂就過去了,不知為什麼一路上磕磕絆絆,有那麼多亂石和土塊堆在小路上。
深夜裡,雲嫂從黑暗的昏睡中醒了過來,她聽到風在外面推窗戶,推了又推,呼嘯聲連綿不斷。她坐起來,雲伯也坐起來了。
雲嫂疑惑地看了看丈夫,一聲不響地進廚房去了。
「怎麼沒有啊,它明明在那樹上,我們明明丟了兩隻雞。」
太陽陰陰的,雲嫂隨時都在惴惴不安地聆聽。如果有什麼動靜,她就會立刻跑回家。但是一上午什麼動靜都沒有。她回家時,它已經不在那樹上了。不知怎麼,雲嫂感到那棵樹沒有了它反而有點寂寞似的,無精打采地立在那裡。難道她受女兒的影響了?
「五妹,你好久沒去集上賣東西了啊。」雲嫂小心翼翼地說。
新鮮豆角煮出來的粥實在好喝,三個人都埋頭喝得起勁。雲嫂注意到父女倆一點異樣都沒有。
她說了這句就走開了。
雲嫂回到屋裡,坐下來納鞋底,但她還是安不下心來。她覺得周圍這種表面的祥和是種假象,最近以來,一切都改變了,而且這種變化不可逆轉。她的五妹在策劃著要遠走高飛了,對她來說這當然是一個打擊。但在心底,她又暗暗地抱著希望:說不定女兒會因此出息,過上她喜歡過的生活。她想,女兒大概是通過剪紙而結識了某個地方的人,於是開始做遠行的準備了。女兒畢竟不是純粹的鄉村小孩,心思要複雜得多。想到這裏,她又為女兒感到自豪,雖然近來她倆關係有點緊張。她的目光落在窗玻璃上的蜈蚣上,那隻蜈蚣剪得特別大,不知五妹從哪裡弄來那麼大的蠟紙。集市上的蠟紙最大也就一尺見方,這張紙卻有一尺二,深紫色。乍一看去,活靈活現的蜈蚣真有點兒讓人心驚。最讓人不舒服的是蜈蚣的腳上沾著的那些小蜈蚣。五妹剪出這種圖案來,心裏必定有可怕的想法吧。
五妹也回來了,三人圍著桌子吃煎餅,雲伯興緻高,還喝了一杯酒。五妹也喝了酒,臉上紅彤彤的。她看著雲嫂,瞪圓了眼,說:
「先前我也有過,過幾天就恢復了。」
「雲嫂,喜鵲叫得這麼凶,你家有喜事了!」翁家大嬸說著進了院門。
雲嫂打量著五妹卧房的牆上,現在那上面貼的不再是黑環圖案了,換上了許許多多黃色的蟻,看了真肉麻。五妹真是心靈手巧,那麼小的蟻,她可以剪得活靈活現。可她為什麼不剪一點讓人看了輕鬆的東西呢?
雲伯說話時五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五妹剪的是蜈蚣,蜈蚣那些細小的腳上,又沾著一些更小的蜈蚣。她飛快地旋轉著剪子,口裡介紹著自己的作品:「這是眼睛。」
雲嫂想起她的那些黑環,竟然有點起雞皮疙瘩,於是在心裏嘆道:
「那惡霸佔據了雞籠,我們的雞怎麼辦?」她終於說出來了。
「什麼事?」
那隻鳥兒叫起來了,雲嫂一聽見那叫聲就落淚了,忍也忍不住。現在她滿腦子都是那隻雛鳥的形象,雛鳥用那雙盲眼瞪著她,嘴巴張得那麼大。雲嫂用圍裙蒙住自己的臉,還是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它。
「我躲在土溝里。那真是嚇人。它用力將它一點點吞下去,中途還噎住了,我以為它會被噎死呢。」
雲伯嘿嘿一笑。
雲嫂心裏想,這個小孩怎麼可以這樣信口開河,她小的時候多麼乖。她這樣編故事,難道是因為她對有林心存反感?
「他們很輕,可以走。」
「媽媽啊——我愛你!」
「難說,誰也不能保證。」
雲伯已經將土牆修好了,修得沒有一點痕迹,看上去就好像從來沒有被破壞過一樣。而且新做的土牆也不像新的,上面還生長著細細的草,明明就是原來的舊牆。雲伯是夜裡做的這件工作。雲嫂早上站在院牆邊發愣,只聽見喜鵲在樹上叫個不停。
「我忘了帶它一塊去了。」
「到底是哪裡起火了呢?怎麼沒看到煙?」他咕嚕道。
「那我就送送你吧。」
「雞還可以再養。」
「你家五妹,福星高照啊。」她接過鹽的時候說。
「為什麼?為什麼?」雲嫂急躁地說,「這槍一點都沒有壞,去年雲保還借去用過,打了很多野兔。這槍好好的。」
「你的家?」
「同沼澤地有關的事嘛。你借一點鹽給我。」
夫妻倆很快就把煎餅做出來了。韭菜煎餅,香噴噴。
「那你還一直守在那裡?」
「雲嫂!雲嫂!」
雲伯回屋裡織麻鞋去了,他喜歡夜裡幹活,他要一直干到午夜。
翁家老嬸正在院子里曬辣椒。她看見雲嫂進來了也不招呼她,一雙眼直瞪瞪地望著她。
「沼澤上的那些拖車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況呢?那種事總要親眼看一看才會相信。」雲嫂說。
「那是你沒用心去聽。夜裡我打草鞋時叫得最凶。」
兩人並排站在窗前看外面。
「真是少見多怪。」
巨鳥還是蹲在那樹上,但已經有好幾天沒有來襲擊雲嫂家的牲畜了。它蹲在那裡幹什麼呢?雲嫂覺得它極度的飢餓,即使在白天眼裡也發出綠光。雲嫂有時想繞開它,可不由自主地又走到它那邊去了。有一回,她一抬頭嚇得差點坐到了地上。過了一陣子,一個念頭出現在腦海里:「莫非這傢伙要吃的是我?」回過身去再看它,竟發現它已經閉上了眼睛。她又後悔了:剛才不該去接近它,太危險了。
雲嫂蹲下去了。五妹將門窗全都緊閉,鳥的哀鳴才減弱了。
「我看見五妹了。」她對雲伯說。
雲伯說他在土牆下面留了一個洞,是為鳥兒留的,他將那個洞指給雲嫂看。那洞設計得很巧妙,洞口在一塊石頭後面,不仔細找還找不到。雲嫂暗想,怪不得原先土牆裡頭有鳥兒啊。雲伯的這種技能是雲嫂從來沒發現過的,也許五妹就像她爹。雲嫂將手伸進那個洞,發現是個很深的洞,探不到底。
「為了遠走高飛嘛。你們從前不也是這樣嗎?」
那頭大豬停止了嚼食,搖搖晃晃地走到一旁去躺下了。雲嫂仔細打量它時,見它眼神悲哀、灰暗。雲嫂暗想:也許要找獸醫來看看?
「我?沒有。這和虧心事有關係嗎?也許那人是不小心用車子撞翻了我的牆,然後逃跑了。」雲嫂慌張地說。
後來雲嫂到豬欄里去餵豬,她在那些豬的嚼食聲中聽到了那兩夫婦的幾句對話。他們就站在她家豬欄旁說話。
他說完就奔跑起來。
五妹將一條蜈蚣貼在院門上了,剛才有林一定看到了。那條紫色的蜈蚣被從中間攔腰斬斷了,只有一根細細的絲牽連著。五妹是貼給他看的嗎?難道他在勾引五妹?
五妹在自己的卧房裡斷斷續續地將夜裡的事告訴了雲嫂。她和集上碰見的那些婦女約好了夜裡一塊去一個地方搭汽車,目的地是北方一個剪紙高手雲集的山溝。她們說那地方盛產一種韌性很好的蠟紙,就是用山上的一種植物製作的。因為成本低,紙張極為便宜,所以村裡的男女https://read.99csw.com老少都搞剪紙。他們剪出的那些圖案外界的人看了沒有不稱奇的。白天在集上,她們就是給她看了一張那樣的圖案,當時五妹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她和那些婦女往沼澤地那邊走,走了好久,看見路邊停了一輛公共汽車,她們準備上去。忽然有一個女的從沼澤地那邊往這裏跑,口裡大聲喊著什麼。她跑到她們面前,指著五妹說她是「叛徒」,一連說了好幾遍。婦女們就開始攆她走了。她們將她掀翻在地,還用腳踩她的頭部,將她踩昏過去,然後坐上車走了。
路的盡頭那裡出現了車隊,是腳踏平板車,板車上都坐著兩三個人。駛到面前,雲嫂才看出那些坐的人都被綁著,面色發灰。車夫們都很相像,一律是粗壯的鄉下漢子,一律生著濃重的鬍鬚。雲嫂立刻想起了五妹對她說過的那些話。那麼,這個車隊是從沼澤地出來的。雲嫂湊近去看,想看清那些囚犯的臉。她發現這些囚犯也長得非常相像,連眼神都很像,是那種沒有表情的目光,可以說是冷靜,也可以說是超然。突然她眼前出現了一個熟悉的面孔,居然是獸醫。獸醫臉上的表情和那些囚犯不一樣,安詳中透出極度的渴望。他也被綁著,可是他似乎非常喜歡這種刑罰,臉上像喝了酒一樣紅紅的。雲嫂跟他的車跑了幾步,他的目光里突然閃出嘲弄,雲嫂就站住了。她伸長了脖子張望,想看看有林在不在車隊里。沒有,他不在。
雲嫂很少喝酒,走出門時頭就有點暈。她挎著竹籃,是去摘豆角。她剛走到轉彎那裡就被襲擊了。她感覺很多鞭子抽在她身上,她躲不開,只好在地上滾來滾去的。她想,也許自己要死了?這隻鳥在自己上面,它怎麼長出這麼多鞭子來了呢?有幾下抽得特別狠,就好像將她的身體劈成了兩半一樣,她聽見自己的慘叫傳得很遠。一會兒她就不省人事了,墜入黑暗之前她還看見眼前有個極亮的火球。
「我還是擔心五妹啊。」
「記不清了。我想應該是爹爹吧。」
她叫的是女兒。她生了五個小孩,前面四個都死了,留下來的只有五妹一個人。女兒從那邊的土溝里跳上來了,她砍了一小捆柴。
「是啊,那裡。」他指著身後的那片荒地。
她看見那個小孩了。他將一隻剛剛長出羽毛的、體形很大的鳥兒抱在胸前低頭往前走。雲嫂覺得它就是她家院牆裡的那隻鳥。
「誰?」雲嫂厲聲問道,一身直抖。
她和雲伯住的這間卧房很寬敞,老式的雕花床也很大,像一間小房子一樣。剛剛搬來時,雲嫂很不安。於是每天吃過晚飯雲伯就將燈吹熄了,讓家裡黑得像地洞一樣。這一來雲嫂的心情就漸漸好起來了。那個時候有一種夜鳥總是飛到他們的窗台上來,通常有十幾隻,身體很小,叫聲細小柔和,像灶上的老蟋蟀一樣。雲伯開玩笑說,是他將鳥兒喚來的,為了讓它們給雲嫂做伴。果然,黑夜裡的這些細小聲響鎮定了她的神經。後來它們就不來了。雲嫂就盡量多養雞,因為雞也能驅除心中的不安,尤其是那些生蛋的母雞。
「五妹——」雲嫂拖長了聲音喊道。
其實雲嫂心裏也覺得是它自己來的,但她平息不了心裏對丈夫的憤怒。她去給豬餵食時,那些豬也都很平靜,絲毫沒有如臨大敵的氣象。雲嫂想,也許真的不會有事?到了傍晚,雞們歸籠的時候就看得出來了。她強迫自己變得有耐心一點。
父女倆篤定地在院子當中坐下來,擺出那副棋,完全是世外桃源的派頭。雲嫂為他倆泡好茶就進廚房了。今天的情況使她有些不知所措。看來四十多里路的距離根本不算什麼距離,那個人想來就來了,說不定他就住在村子邊上呢。那個修輪胎的工人,龍街上的街景,怎麼會同她糾纏到一塊了呢?自從離開那暗無天日的地方,雲嫂一直覺得自己家同那邊一刀兩斷了。卻原來不但沒有一刀兩斷,還有可能聯繫頻繁,只是自己沒覺察到罷了。世事多麼險惡啊。
「沼澤地里枯水已經有段時間了,現在太陽將它曬得像石頭一樣硬,據說要在那上面修馬路了。」
她哆哆嗦嗦地摸到窗台上的火柴,點上燈。床上沒有人,五妹在哪裡?啊,原來蹲在衣櫃那邊呢。五妹站起來,用一隻手遮住半邊臉。
她心裏不踏實,站在大門邊,雙手做成喇叭,用帶哭的聲音喊道:
「五妹,你夜裡搞得太晚了啊。」雲嫂說。
雲嫂連忙去看豬。原來雲伯已經又餵了它,它正在槽里慢慢地嚼食。遠處又響起隆隆的車輛聲,雲嫂也懶得去看了。她平靜地拿起掃帚,將豬欄里掃得乾乾淨淨。
「可能是她用鼻子嗅出了這種兆頭吧。」
「什麼?」雲嫂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門外響起雲伯的腳步,母女倆都恢復過來了。五妹看了看父親,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回房裡去了。
「瞎說。你什麼時候去過沼澤地?我沒有印象。」
雲嫂憤憤地收拾著碗筷,她心裏的難言之隱沒法對任何人訴說,於是生出一些惡毒的念頭來。當她在廚房幹活時,她隔幾分鐘又冷笑一聲。其間她又抽空到雞籠子那裡去看了看,見那傢伙還在裡頭。它的身體那麼龐大,將雞舍佔去了一大半,它眼裡射出的綠光顯得特別兇殘。可這些雞為什麼不怕它?它們之間達成了某種協議嗎?
雲嫂說這話時,又看到雲伯在暗笑。
「哼,但願是那樣吧。」
五妹的房裡,蚊帳被風吹得盪動著,那些綠色的小蛇都好像變成了立體的一樣,在轉動著。雲嫂看呆了,腿子一陣陣發軟。雲伯過來了,將她拉出房門,然後用一把銅鎖鎖住了那張門。
「叫什麼呢?」五妹不滿意地說。她臉上紅艷艷的。
「嗯,有道理。」
是翁叔在叫她!雲嫂衝出房子來到外面,一眼就看見院牆倒塌了一大塊。她口裡叫著翁叔往那邊跑,跑到缺口那裡張望著。翁叔並不在附近,他在哪裡叫她呢?再看被毀壞的土牆,便看到泥灰上有兩道車轍。這就是說,是一輛板車衝過來,將她的院牆撞出了這麼大的缺口。那車已經不見蹤影了。這個人必定對她家有深仇大恨,才會幹出這種事來。誰對她家懷有仇恨?好像沒有誰。雲嫂找來鏟子和箢箕收拾殘局。她突然回想起一件事:剛才是翁叔在叫她啊。翁叔必定知道那個推板車的人!她放下鐵鏟,朝翁叔家走去。
雲嫂走進廚房,她感到前途茫茫。她燒火,切菜,一雙手抖得很厲害。她時刻準備著,怕那隻鳥撲進來。在極度的緊張中,她居然又記起那個在腦海里盤旋不去的老問題:雲伯為她犧牲了自己最愛的工作,成了一個織麻鞋的,心裏面會不會有深深的怨恨呢?但他一點都沒透露出來過,他看上去自滿自足。當五妹將那些剪紙拿給他看時,他凝視著那些大大小小的黑環,連聲說:「好!好!」雲嫂記得他從來也不怨恨什麼。那麼他是那種「到哪座山唱哪座山的歌」的人嗎?
雲嫂再看了看土溝那邊,現在一點響動都聽不到了。不知怎麼,雲嫂的腦海里出現了沼澤上的車隊。她咕嚕道:「什麼東西離得越來越近了。」她往房間里走去時,兩條腿像鉛一樣重。
「怎麼回事?你不是有林?」
「不。那裡我已經去過一次了。我要去從來沒去過的地方。」
「她喝多了。」雲伯不動聲色,「你也喝一點吧,為什麼不?」
「會不會起火?會不會起火?」雲嫂顫抖著反覆說,抓住丈夫的手臂搖個不停。雲伯也感到疑惑不解。
那隻巨型貓頭鷹已經來了好些天了,每次都是傍晚來,蹲在那棵老桑樹的枝頭上,它的身體有一般貓頭鷹的兩倍那麼大,圓眼像兩面魔鏡,說不清那裡面是什麼顏色。
「土牆會叫?我怎麼沒聽見?」雲嫂很不解。
夜間,月光在卧房裡投下那個長方形時,雲伯已經在好幾個夢境裡頭出出進進了。雲嫂猛地醒過來,聽到了隔壁的響動。她連鞋都顧不上穿就衝出去了。
「五妹……她的臉……」雲嫂結結巴巴地說。
她又回想起獸醫的妻子盯著她看的表情。看來,村裡人都對現在的這種形勢有個估計,只有她自己糊裡糊塗的。五妹真是走山路出去了嗎?這一帶的山雖然是些小山包,藏不住野物,還是有點叫人擔心啊。雲伯說她要「另闢蹊徑」呢。
「我早看出那牆有問題,呱呱呱地叫個不停。」
「離哪裡不遠?」雲嫂吃驚https://read.99csw.com地看著他。
「我說錯了。」五妹低下頭,嗚嗚地哭了。
五妹的眼睛閃閃發光,讓雲嫂想起怪鳥的眼睛。
「我想看的那件事還沒有發生。」
「攢錢幹什麼?」
「那麼,你說它是什麼?它要讓我們完蛋!」雲嫂氣極了。
雲嫂失魂落魄地回到院里,拿起鐵鏟繼續鏟泥灰。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灰堆里的一個東西上。那是一隻還未長羽毛的、身體很大的雛鳥,正在笨拙地掙扎著。啊,貓頭鷹!它是住在土牆裡頭的,多麼不可思議啊。雲嫂彎下腰將它挪到旁邊的一堆枯葉上,小傢伙悲傷地將它的禿頭往兩邊擺動,口中發出「噝噝」的啞聲。雲嫂拄著鐵鏟看著它,腦子裡頭很快產生了聯想。如果這個小傢伙是從她家的院牆裡頭生出來的,那麼那隻可怕的大傢伙是不是也是這樣生出來的?這種黑暗的聯想越來越多,雲嫂感到自己快要發瘋了。不,她不能殘害這隻雛鳥。可她也不想餵養它。那麼就讓它自生自滅吧,也許它的母親會來喂它的。雲嫂也顧不上鏟那一地的泥灰了,慌慌張張地回到了家裡。
「我們村裡有誰到沼澤地裏面去過嗎?」
「我跑掉了。後來我就去集市上了。」
「難道有林已經死了?」雲嫂說。
「你的臉怎麼啦?」
她篩好米,蒸上飯,想想仍不放心,又到院里去看。
「是什麼東西呢?你嚇成這樣!」
她突然覺得很困,因為雲伯還在織麻鞋,她就先上床了。她上床一會兒又沒有瞌睡了。她聽到窗子沒有關嚴,就起來關窗。
「媽媽!媽媽!」五妹驚駭地喊道。
一夜平安無事。
「我看是它自己來的吧。我才不去管它呢。」
她到鄰村去找獸醫,獸醫不在家,他妻子說他一早就到沼澤地去了,因為那邊有大批的馬發了瘟疫,都躺在地上叫個不停。
「你們同從前的老鄰居同路回來了啊。」雲嫂說。
雲伯和五妹正坐在院子里下象棋。雲嫂提高了嗓門說:
「有林?」她說了就嚇壞了。
雲嫂這才想起自己一直倚在有林的身上。他真的是那個有林嗎?為什麼她一點也不覺得害臊?他攙著她往前走,她就機械地邁動腳步,身上的傷痛也緩解了。他們正往西邊走,過了荒地,就是一大片沼澤地。雲嫂在心裏嘀咕:難道他住在沼澤地里?
雲嫂鼓起勇氣來到外面,走到那條路上,一把抓住一個小孩問他到哪裡去。那小孩用力掙扎,她就是抓住不放。
「你見過嗎?」雲嫂輕聲問她。
他們回到蘋果樹那裡時身上粘了幾條螞蟥。雲嫂覺得螞蟥很噁心,就用力拍,將那兩條拍出來了。她穿好衣服。有林身上粘了五條,他毫不在意,也不|穿衣服,坐在那石礅上將迷茫的目光投向沼澤地的遠方。雲嫂想,他已經將她忘記了,他倆這究竟算一種什麼關係?但是雲嫂此刻想不清這種事。她一抬頭,看見蘋果樹上掛著很多黑色的環,一環套一環,很像五妹的剪紙的圖案。她想問問這個男人樹上掛的是什麼,但是她看了看男人臉上的表情就打消了問的念頭。
雲嫂將絕望的目光轉向窗外,她看見一些村裡人在匆匆走過,老的,小的,婦女,還有人趕著豬,像是在逃難。雲嫂回想起餵豬的時候聽到的翁家夫婦的那些話,更加感到無路可走了。可是雲伯到底是怎麼回事?
五妹在廚房裡洗碗。雲嫂見她的動作像木偶一樣,一雙手浸在水裡頭好久也沒能洗出一個碗來。
雲伯很久都沒唱了,這一唱,雲嫂就坐不住了。她跑進廚房,拿出白面來做煎餅。
於是雲嫂也喝了一杯。
「小的時候見過一次。但那些車上坐的是犯人,推去殺掉的。我因為不敢看,就哭起來了。」
「你應該給我錢買蠟紙了。」
「什麼東西攻擊她……是不是那鳥?」
「什麼事?!」雲嫂嚇了一跳。
「沼澤地里的業務很難說清。至今我也只聽到傳說。」
她回到院子里時在心裏嘆息道:「今天這一天真長啊。」
「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死!你不是看見他了嘛。我已經說過了,他過得瀟洒!分開的這些年裡頭,我也在惦記著他,可是住在沼澤邊上這一著是我沒想到的。從前我拖煤,他修輪胎,那時我覺得我同他是一類人,現在看起來呢,還是等級不同啊。想想看,這麼多年都過去了,我們的性格怎麼能不改變?」
她的眼睛發直,完全沉默了。五妹這副樣子實在讓雲嫂擔心,可是雲伯仍舊滿不在乎。他一貫對五妹很滿意。
雲嫂將目光掃向路邊的那些樹。樹葉怎麼都變成灰白色了呢?她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揉了幾下眼再看,還是灰白色。不光樹葉,就連那隻熟悉的黃狗也成了灰狗。她感到自己身輕如燕,在一片灰白色的風景里游遊盪盪。久違了的那隻大貓頭鷹又出現了。它在桑樹上看著雲嫂,它的眼睛成了兩點朦朧的白光,褪色的羽毛顯得很舊。雲嫂看見地上躺著一根很粗的竹竿,她一下子心血來潮,就彎下腰撿起竹竿,用竹竿去趕它。趕了好幾下都趕不動。正當她放下竹竿坐下來休息時,忽然聽到它發出凄厲的慘叫。抬頭一望,它已經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消失在灰白的穹窿深處了。雲嫂的內心震動了。它為什麼這麼悲痛?是因為失去了孩子嗎?它先前多麼兇殘!被害的那隻溫馴的小豬的形象又出現在雲嫂腦海里了。
「我是說五妹,她現在膽子越來越大了。」
他們可以看見沼澤地了,那裡有一棵蘋果樹,有林的工具就掛在一根伸出的枝丫上,鍍鉻的扳手閃閃發光。看著這幅風景畫,雲嫂的心裏變得陰沉沉的,這種陰沉卻並沒有遏制住她心底的慾望。
「我覺得他是在那土溝里享受生活。」雲伯說。
五妹告訴她說,她上回到集上去賣剪紙,一群婦女圍著她,一共要走了一百件。那些女人土頭土腦,像是老山溝裡頭出來的,還有兩個盲人。
雲嫂還想聽下去,可是他們已經走開了,只有一些斷斷續續的詞語順風吹到她耳朵里:「枯水季節……」「車隊……」「煙……」「囚犯……」「太陽落山前……」等等。雲嫂放下潲桶出去張望,看見那兩個人已進了他們自家的院子。在這種陰沉的天氣里,雲嫂一點都不覺得五妹福星高照,她為女兒深深地擔憂。昨天五妹也向她爹抱怨了幾句,說自己的腦子壞掉了,「剪不出新的東西」。雲伯勸五妹「放下活計,到山裡去走走,越遠越好,走丟了也不要緊」。當時雲嫂聽了雲伯那些話真想給他一個耳光!雲嫂不知道五妹會不會按雲伯說的去做,雲嫂腦子裡總是出現小豬被殘害后的那個場景。
「去那裡還不如坐在這裏不動,讓隆隆的車輛從頭上壓過。」
「這荒地里怎麼會有人來修輪胎?」
「它是——它是——呸!」
「翁家大叔,您要我幫您嗎?還是讓我叫人來幫您?」
雲嫂隱隱地有點激動。
「翁家大叔在家嗎?我家出事了,院牆被人推倒,我聽到翁叔叫我,就跑出來看。結果呢,什麼都沒看到。」
「我要回家了。我有點怕那隻鳥。」
「小鬼,你怎麼又回來了?」
五妹放好柴,到她自己房裡去了。雲嫂知道她又在弄那些剪紙。最近她迷上了一種奇怪的圖案,一個圈套著一個圈的那種。她用黑色的紙將它們剪出來,貼到牆壁上和窗玻璃上。雲嫂對她說,自己看著這些個環就頭暈。但五妹不在乎,還是剪得起勁。
雲嫂想了想還是披上衣往外面走去。她推開門時一股風吹得她差點站不穩。空中已經沒有那些燃燒的亂草了,風中的空氣呈現出透明的純凈,那一輪月亮竟顯得有點刺目,因為它從來沒有像這麼亮過,它的光也成了淡紫色。雲嫂正打算回房裡去時,忽然就看見院牆缺口那裡站著披頭散髮的女人。
雲嫂到五妹房裡時,五妹還沒睡,正湊在油燈前剪那些螞蟻呢。雲嫂將蠟紙遞給五妹,說已經買了好些天,扔在碗櫃里忘記了,不知顏色合不合她的意。
「如果我打開院門,我們的雞鴨和小豬不會有事吧?」
「媽媽要離家了嗎?」
雲伯似乎在暗笑。過了一會兒雲嫂就聽到了他的鼾聲。
「啊?」
五妹站起來回房裡去了。就在這個時候貓頭鷹叫了起來。那不像是普通貓頭鷹發出的那種恐怖叫聲。在雲嫂聽來,一點都不恐怖,只是有點怪,激越,高亢,聲音拉得驚人的長。她想,或許這就是鳥類的山歌?它叫了好一會兒才九-九-藏-書停下來。
五妹和雲伯是一塊回來的。雲嫂提起院牆的事。雲伯一邊扒飯一邊傾聽,末了輕描淡寫地說:
在蘋果樹下,兩人坐下來歇息。沼澤地里亂糟糟的,吵得厲害,是那些鳥。雲嫂一凝神居然發現那裡面有一座小小的墳墓,上面還豎著一塊墓碑。雲嫂問有林那是誰,怎麼能在沼澤地里造墳?有林在回憶什麼事,過了一會兒才回答說:「他。」
現在雲嫂坐在門檻上納鞋底,那隻巨鳥就在對面的樹上。昨天下午它又啄死了一隻小豬崽,現場很慘。雲嫂記起了她父親生前的那支老獵槍,就向丈夫提起它。雲伯將那槍端在手裡左看右看看了半天,又放下了。他硬邦邦地說:「沒有用。」
「有林在那種地方生活,並不像我們想的那麼困難。我猜想那裡頭有些玄機。不說這個了吧,我怕嚇著了五妹。」雲伯說。
「你為什麼這樣渙散?!」雲嫂大吼一聲,氣極了。
雲嫂站在五妹房間里發獃,五妹就瞪著她看,分明是催她快點離開。雲嫂感到,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五妹變得越來越強硬了,不論幹什麼都有自己的一套。她嘆一口氣,回自己房裡去了。
雲嫂點上另一盞燈去院門那裡察看,她仍舊擔心她的雞鴨。但是一點問題都沒有,四周靜靜的。再看外面,那棵老桑樹在微風中輕輕地點著頭,而貓頭鷹已不在那樹枝上了。剛才大約是它的大爆發。它所爆發的是什麼樣的情緒呢?鳥類的心思真難以猜測啊。有兩個村裡人從那樹下經過,他們在吵嘴,突然就打起來了,其中一個將另一個年紀大些的掀到土溝里去了。雲嫂聽見溝里的那個在大聲呻|吟。雲嫂叫來雲伯,她想要他去幫幫那老頭。
「是我,有林。我從集市上回來,給你們帶了一些蠟紙。」
五妹抽出一張紙,立刻開始剪。雲嫂緊張地看著。
「這麼說你已經經歷過了。」她眨了眨眼,明白過來。
他低頭用力在她手背上舔了起來,他的舌頭像蛇一樣靈活,雲嫂一陣噁心,連忙鬆了手。那男孩像彈子一樣蹦開了,跑出老遠,一會兒就不見蹤影了。
「我也愛你,寶貝。」雲嫂費力地站了起來,全身冷汗淋淋。
「那麼,你是要去沼澤地嗎?」
「我們想看就可以看見她。」雲伯說。
「可能是吧。不過你不用為她擔心,她的命硬得很。」
獸醫的妻子一邊說一邊盯著雲嫂看,弄得雲嫂很不舒服,連忙告辭出來。她已經走出老遠了,那女的還在朝她喊話:「要沉得住氣啊!」雲嫂懊惱不已,家也不想回了,就坐在田邊的石頭上發獃。後來她定了定神,向四周掃視了一圈,只覺得眼裡看到的全是灰的白的,一點生氣都沒有。難道瘟疫已經過來了嗎?這樣一想又著急了,連忙往家裡趕。
雲嫂一生悶氣,就在廚房裡將盆盆罐罐弄得響聲很大。
「發瘟疫了。」她說。
在燈光里,雲嫂看見滿屋子都是那些黑環,一些在空中遊走,一些巴在牆上,連屋樑上都懸了不少。雲伯進房來了,他似乎毫不在意這些黑環,一動不動地站在房間當中。
「她的命真硬啊。」
五妹興緻勃勃地說起她的新收穫。她說那些婦女又來了,她們這回帶來四個盲人,那些盲人都是剪紙的高手。
雲嫂帶著疑問回到了床上。她在黑暗中問雲伯:
五妹走後,她站過的地面出現了幾個黑環,像是燒灼的痕迹。雲嫂用腳去擂也擂不掉。再湊近去看呢,又根本沒有什麼環。
「不去不行!你鬆手……」
「我想找到那隻雛鳥。」
「五妹!五妹!」
「你怎麼到這裏來了?」
雲伯挑著麻鞋去趕集的那天,怪鳥沒有到這邊來。有林卻來了。有林站在院牆那裡同雲嫂說話。
他將一包東西從窗口扔進來,然後匆匆離開了。
「嗯。你是秀梅。」他說話時目光飄忽不定,「那隻惡鳥要毀掉你。」
掌燈時分他們吃飯了。雲嫂換了根新燈芯,那油燈分外明亮。雲嫂看見父女倆的面目在燈光裡頭變幻,而且有個黑影,一會兒立在雲伯身後,一會兒又立在五妹身後。雲嫂忘了往嘴裏扒飯,一下子說出了聲:
有什麼東西阻斷了她的聲音,任她怎麼用力那聲音也傳不出去。雲嫂突然明白過來:五妹同她隔著幾重山呢。可是自己的目力怎麼變得這麼強了?那的確是五妹啊,這方圓幾十里還沒見過別人背那種別緻的背包。還有她走路的樣子,現在有點像松鼠了。雲嫂心裏一陣刺痛,幾乎喘不過氣來。她低下頭,提著潲桶往家裡走。
雲嫂一邊納鞋底一邊想著這些美好的往事。奇怪的是當她想到有林與她之間發生的怪事時,她一點都沒有內疚的感覺,她只有好奇心。偶爾她甚至生出這種念頭:即使將這事告訴雲伯,雲伯可能也不在乎。她感到這兩年父女倆為某種她無法深入理解的事著魔了,其他的任何事都不會讓他們有什麼震動。
雲嫂弄不明白心中的感情,她似乎想哭,又似乎欣喜。
「那頭大豬有問題了。」她幽幽地說。
「它是野兔嗎?」雲伯惡狠狠地吼了一句。
「嗯,我看到了。我想它會挺過去的。」
可是他似乎並不想弄清是哪裡起火了,他搖搖晃晃地又上床去了。
「你不是又可以看見五顏六色了嗎?」他反問她。
這些日子,雲嫂感到家裡陰沉沉的。五妹一閑下來就把自己關在房裡弄剪紙。雲嫂不知道她究竟剪些什麼,因為她已不再懸挂她的作品,她一剪完就藏起來了。
「應該不會來了。下一次就是它的兒子來了。」
雲伯「嗯」了一聲,繼續篩米。雲嫂注意到他的臉色鐵青,心裏覺得不對,就往五妹房裡走去。五妹果然不在。她那床麻布蚊帳上面掛著她剪的一條一條的小蛇。
「翁家大叔是怎麼回事呢?」
「幫沼澤地里的人修輪胎,太可怕了。」五妹說,「我最怕的就是那種事——推著平板車在沼澤上面走。」
「你太過慮了吧。」雲伯說。
「哼!」他說,他然後緩緩地關上了門。雲嫂見他不願多說,也就不敢問他,因為他脾氣暴。她聽到那些雞在籠子里不安地跳躍,一隻老母雞始終不肯歸巢,最後她只好將它捉住,塞進去。這一弄,籠子里那十二隻雞全發了瘋。雲嫂的心怦怦跳個不停。一直到掌燈,吃完飯,收拾好廚房,她還在一驚一乍的,總想開院門再看看,又沒有那麼大的勇氣。
那一天,雲嫂挑著一擔空桶從菜土裡回來,一回頭突然看見這麼一個大傢伙,腿一軟差點坐到地上去了。她想跑,可是跑不動,像有什麼東西拖住她的腿一樣。她掙扎了好一會兒,走到自家門口了才鎮靜下來。再看樹上,那傢伙還在那裡,她連忙將院門關好了。
「我的眼睛出了毛病,看什麼東西都是灰濛濛的。」雲嫂說。
「他對我說,要我試試紫色。」
「我怕你著急。」
「我知道。可是我要攢錢啊。現在有人要我的貨,我就得多做一些,怕以後沒機會了啊。」
「可是我看見我們這裡有個人很像他。世上怎麼會有這麼相像的人呢?連聲音都是一模一樣。」
「這個顏色正好。是有林叔給你的吧?」
「有林,你有工作嗎?」
「哈,這小傢伙!她的騙術越來越高明了。不要理她。」
「總有那麼一兩個,你沒注意到他們。太陽快落山時他們就從沼澤地那邊過來了。」
「牆垮的時候你在哪裡?」
雲伯正在磨柴刀,她感到他臉上隱約有殺氣。
「為什麼不來呢?我常來的,這裏並不遠。」
「啊!雲山!雲山!」雲嫂凄厲地叫了起來。
現在只剩雲嫂一個人在家了,村裡也靜悄悄的,只有一個老頭坐在樹下抽煙。他就是上回掉進土溝里去的翁叔。翁叔用他的煙斗朝著空中比比畫畫的,像在同什麼人辯論。五隻母雞都在牆根的泥灰中洗澡,顯得特別歡快。雲嫂快手快腳地喂好了豬,掃完了院子,將房裡都抹了一遍。五妹和雲伯都不回來吃中飯,她沒什麼活可幹了。她站在院子當中發了一會兒愣,然後身不由己地又去看那棵老桑樹。貓頭鷹還是沒有來,遠一點的地方,翁叔還坐在那裡。雲嫂想,說不定他也是在等那隻惡鳥吧。
「貓頭鷹不會來了吧?」
五妹進廚房來了,雲嫂對她說:
她朝著下面那黑糊糊的一團說話,那團東西卻並不答她的話,相反,她聽到他口裡發出奇怪的聲音,就像老貓遇到可疑的危險對手時發出的威脅聲。雲嫂害怕起來了,她轉身快步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