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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生之間

師生之間

「您好,遠志老師。您看見小林了嗎?」那父親說。
下面的牌友爭吵起來了,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情況。他們的聲音很大,好像要打起來一樣。小林垂著眼想心事,似乎對這種事不感興趣。遠志老師還是忍不住欠起身看了看下面。他看見老任站到了桌子上,麻將撒了一地。另外三位呢,都想將那桌子推翻,可是他們靠近不了,老任太靈活了,他們已經被踢了好幾腳。連遠志老師都忍不住為老任喝彩,這個患有慢性病的老人簡直成了個運動員了。
小林說完這句話就去開門了。遠志老師聽到他一出門就飛躍著下樓。他是個好動的男孩。
「不,不,沒關係!你坐下吧。」
小林既沒有告別遠志老師,也沒有告別父母。他還是每天來上課,不過已經不帶課本來了。他就坐在那裡,閑聊一般地說起社會上的逸事,然後提出一些讓遠志老師頗費思量的問題。
「我母親就是這樣的。她說她當初也不贊成我做她的兒子。」
「當然,活到老學到老嘛。」他衝口而出。
「我們總是在這裏的。」
他站起來準備走了,遠志老師發現自己答不出任何話來。
「那就當我沒說吧。」
「老師今天不舒服嗎?要不要我改天再來?」
兩夫婦急匆匆地走開了。遠志老師回憶起男人語無倫次的那些話,將那些話想了又想。他的眼前出現了幽暗的房間,窗前細小的煤油燈,沒有人在場的徹夜長談。他快走到樓梯那裡了,樓梯間的燈壞了,他剛摸到扶手便聽到老任在身後講話。
「我在您這裏學習,我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我收你做學生時沒想過這種問題。」遠志老師老老實實地說。
可是這個小孩帶來的這種思維方式一直讓他不安。有時候,走在陽光裡頭,他會忽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因為他發現到處都是那種挑逗的陰影,一層又一層的,看不明白。他想起當今的流行稱呼:「問題小孩」。一般人也許會認為這個小孩是問題小孩,其實呢,這個小孩的思路太清晰,太能解決問題了。就是他使得自己的生活成了「問題」。這樣一想,又覺得那位母親的話不無道理了。就是他自己,雖然已經六十三歲了,不也正在每天學習嗎?這個既讓他感到溫暖,又讓他產生恐懼的小孩,其實是他最好的老師呢。可是他仍然為小林的前途憂慮,他是個古板的人。
課上完了,小林將課本收進書包里站起來要走,可是想了想又坐下了。
小林第二天還是來上課了,好像將他們之間的那次談話完全忘記了似的。往往他走了之後,遠志老師便會陷入沉思。小林說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了,那麼,十四歲的男孩知道自己原來是什麼樣的人嗎?這就是他學習知識的結果嗎?父母為什麼會為這一點傷心呢?遠志老師思來想去的,他雖然從來不相信幽靈之類的事物,可是這個孩子的確讓他感到奇怪。或許這種怪異也是當初他接受小林做學生的原因之一吧。現在小林已經差不多將中學的課程全部學完了,這兩天他坐在那裡很少提問題,似乎在思考什麼,心事重重的。遠志老師很想告訴他,學完了課程以後就不用來了,但幾次張口都沒能說下去。因為小林已經表示過了:他要在這裏學習下去。於是有了下面的對話。
「你小的時候,你父母總到街上去喊你的魂吧?」
他傾聽著小林飛躍下樓的腳步聲,心中百感交集。這個小孩是在他人生中的關鍵時刻到來的,一直在促進他的思維的成https://read•99csw.com熟,難道不是嗎?前些年他還認為自己已經很成熟了,現在看來那仍然是十分幼稚的。鄰居的一句「破鼓」就把他的看法全部推翻了。
「完全有可能。我連他們是不是我的父母都懷疑。」
「那我就沒法教你了啊。你完全可以自己學。」
「余嫂就為說這事來的嗎?」
兩人陷入了沉默。遠志老師看見窗玻璃外面有個東西爆炸了,發出強烈的反光。接著又有一個,更亮。他聽到下面老鹽在講話。
「學知識!」他熱情地回答。
「或許那正是他們所期望的呢?」
小林一動不動地坐著,遠志老師問他聽到了什麼,他說他聽到了爆豆子的聲音。「一大鍋子黃豆。灶里熊熊的火焰。」
他回到桌邊坐下,小林便問他:
「活到我這個年紀啊,活一天就賺了一天時間。已經經營了十多年的老店,只能開下去了,要不去幹什麼呢?」
「我也總在想任老頭的事。前一向他還說他成了破鼓,現在呢,我看他快變成運動員了。」
窗外也有人在笑。那麼黑的地方,怎麼會有人?遠志老師相信那是自己的幻覺。他找到鋼筆,信手在那張畫上頭畫了一些氣球。他想,這個小孩的頭上是應該有氣球的,那種無色的透明氣球。當他自己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只要看到人們吹氣球,就會無比地著迷。他會緊盯著那個人的嘴,緊張得渾身發抖。
遠志老師散步回來時,天色已是微暗。兩個似曾相識的人迎面向他走來。啊,這不是小林的父母嗎?
他一抬頭,看見余嫂進來了。余嫂沒敲門就進來了,很坦然地站在那裡,他以為她是來收水費的。
她出去時將他的房門弄出很大的噪音。
「牌友們在釋放能量呢。」遠志老師調侃地說。
「他應該早就回去了啊。怎麼回事?」
「遠老師,您認為我應該一直學下去嗎?」
小夜曲的旋律從他所住的樓房的方向飄過來。
「老師,我媽想去市中心水魚街那一帶開店,可是那一帶被黑幫控制了,要交保護費。您看交還是不交?」
遠志老師想,這個住在隔壁的余嫂是來提醒他的。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人向他提醒過什麼。他的這位學生是多麼的特別,想一想他都覺得自己太遲鈍了,非要等到一切苗頭都露出來時才會有所醒悟。她提到黑社會,這應該很有道理吧。小林不正是生活在一個同他們大家有別的、黑暗的社會裡嗎?那個社會有些什麼樣的規則呢?還有小林那面目模糊的父母,是不是也生活在那種黑社會裡頭?
「怎麼會這麼荒唐?」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問起小林同父母的關係時,小林坦然地回答說,他們關係越來越密切了。「不論我在哪裡,他們都在我心裏。不過他們究竟是不是我的父母?我還在驗證。您瞧!」
「我在早上三點鐘看過他們的牌局,那時我覺得他的氣數快盡了。老師說得對,他就像一條魚,魚死網破……」
遠志老師慌亂地穿好衣服。小林坐在那裡東張西望的,假裝看著牆壁上的相框,但遠志老師知道他在偷偷打量自己。十四歲的男孩,心裏裝著一些什麼樣的詭計?
因為注意力分散,他一腳踩滑,差點跌倒了,幸虧老任從後面穩穩地攙住了他。到底是老鄰居啊,遠志老師心裏湧出一陣溫暖。
遠志老師順著那位父親指示的方向望過去,因為天黑,他只看見幾條灰色的影子。他想,這個男子的眼力真好啊。
「地下人行通道里擠滿了九*九*藏*書賣共生的,他們都是北方人,我們聽不懂他們的話。據說不能隨便同他們搭話,一搭話就會被他們捉去,然後你就成為他們一夥的,只會說他們的話了。那些人滿身都是北方的荒原泥腥氣,連牙齒縫裡都是那種味。我有點被他們迷住了呢。」
「那老頭快死了嗎?」
「這種高尚的娛樂,怎麼會有這樣的結果?」
遠志老師感到胸口悶得厲害,便想起來到外面去遛遛。
「我看是這樣。比如說這張書桌,這上面的油漆的層次,經歷的漫長年代、氣候變化對它的影響等等,不是只有您才具備這方面的知識嗎?我才十四歲,要談論這種事還太年輕。」
「學什麼呢?」遠志老師驚訝極了。
遠志老師這樣說了之後就愣在原地。待他回過神來時,老任已經被他夫人叫走了。從他們的背影還可以看得出他的夫人一邊走一邊在指責他。
遠志老師來到樓下時,牌局已經散了,只有老任蹲在地上,他妻子正在數落他,她說他「像一隻煮熟了的蝦子」。說著說著她就生氣了,用手裡的馬尾繩甩去撲他。他呢,就用雙手抱住頭。
事情的變化就是從學生小林開始的。那天下午,遠志老師有點疲倦,他都差點忘記下午小林會來這回事了。小林是富家子弟,極為聰明,但學習上弔兒郎當的。他因為討厭去公立學校,他父母拗不過他,就為他選擇了退休教師遠志。遠志老師之所以接受他,除了報酬優厚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卻是因為自己閑得無聊。不久遠志老師就發現這小孩的求知慾十分驚人,雖然他搞學習完全是憑興趣。遠志老師已經上了床,正要合眼,忽然聽到熟悉的敲門聲。
「嗯,有道理。這烏鴉好像什麼事都不贊成。」
「您那位小學生,是不是同黑社會攪在一起?」
遠志老師站在窗前看著樓下的牌局,仔細地打量那四個心懷鬼胎的牌友。在凝視的那一瞬間,他有時會瞥見四種旋轉的腦電波,淺綠色的、交錯的光波。他們已經坐了一上午了,這需要什麼樣的定力啊。這種竭力要猜透別人的心思和詭計的思維活動,其最終目的到底是什麼呢?在他自己漫長的一生中,他也經常進行這種思維活動,卻從未達到如此入迷的地步。這就是說,他的整個生活都是糊塗賬,而不僅僅是同小林的關係。遠志老師早年也玩過牌,那個時候,他的反應能力和推斷能力都算是慢的。他並不是一個出色的牌友,屬於湊數的那種。樓下的這四個,顯然已經達到了一種精深的境界,那種他想一想都要頭昏的連環套。昨天他在菜市場碰見這桌牌局的牌友之一老任,他沒話找話,奉承老任的牌技高超。沒想到老任沉下臉來對他說,因為打牌,他變得如此空虛,他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面破鼓,敲都敲不響了。
畫完氣球后,他的睡意完全消失了。馬路上有人在喊魂,在他的想象中,那是小林的父母在喊小林。
「每個人心中都懷著理想的。」
小林得意洋洋地接上他的話。
「新建的金融大廈正在招租呢。」他說。
遠志老師想不出怎樣去轉換,他隱隱約約地覺得小林是知道答案的,只是那答案太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清。都已經十幾年了,他每天經過那牌局,看見那四張沉醉的面孔,他從來沒有想過這是多麼痛苦的面孔,同死亡結緣的面孔。他還以為他們很快樂呢!
他進了屋,沒開燈,坐在軟椅裡頭。他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到窗前去。然後他就去了。多麼反常啊,牌九_九_藏_書局居然還在那裡。只有一個老頭伏在桌子上,那是老鹽。他好像已經睡著了,可是手裡還握著一枚麻將牌。雖然遠志老師在三樓,他卻感到自己離老鹽很近,他聽到老鹽在輕輕地笑。街燈照著老鹽的臉,那張臉上似乎透出喜悅的表情。遠志老師回想起來平時這桌牌局裡頭的陰沉氛圍,不由得有點吃驚。那麼,小林所說的自殺的陷阱到底是什麼意思?原先固定的事物越來越遊離了。他回憶起小林說這幾個字時的表情。當時小林的黑眼睛睜得很大,既像是恐懼,又像是迷醉,也不知道這小孩到底對那幾個人持什麼看法。
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個製作粗糙的玉石烏鴉遞給遠志老師。
那天的課上得很順利。一般是由小林提問,遠志老師有問必答。遠志老師從來不管小林的學習方法,他愛怎麼學就怎麼學。他覺得小林也很鬼,老師回答他的問題他就聽著,從來不說自己聽沒聽懂。有時候,遠志老師擔心學生沒理解,就將自己的話重複兩三遍。當他重複時,小林看著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貧民區那邊也有一些地下通道。我沿著一條道一直往下走,這才發現不是什麼地下通道,就是通往地底去的一條人工路。頭頂有電燈照著,我走呀走的,路上遇見一些人,其中竟有我的父母。他們去地下幹什麼?」
討論的結果是遠志老師一陣陣產生身體飄浮的感覺,而小林則興奮得臉頰泛紅。
「為什麼?」
「這些日子我在想,我的父母大概在為我傷心吧。」
「那麼還是交保護費吧,要不她的店開不成。」
老任說了這句莫名其妙的話之後就進屋去了,老任住在一樓。為什麼老任住在一樓卻跟著他上樓呢?遠志老師想不出老任的用意。他感到很多事情都在緩慢地變化,也許一直就在變,他沒有覺察而已。
現在遠志老師打量老任,看見他面帶微笑,滿臉都是沉醉的表情,哪裡是什麼破鼓!在市場里時他並不像在誇大其詞啊。遠志老師想,小林每天從樓下的牌桌經過,會如何看待這些人?也許老任指的是,一旦離開牌桌,自己就成了破鼓?這倒是有可能,玩牌時消耗的東西並不能在日常生活里獲得再生,你消耗掉一點就少一點——那種微妙的物質。遠志老師對於這個有深切的體會,他並沒仔細考慮過這裏頭的道理,只是出於某種本能遠離了牌桌。在這個發揮的現場,是什麼東西吸引了他?這應該同小林有關,最近小林對他的影響越來越大了。
遠志老師聽出老任其實並不那麼頹廢,不,也許根本不是頹廢,只不過是種賣弄。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麼?
夜裡,遠志老師睡在床上,他感到自己的身體飄浮起來了。他想伸手去開燈時,床頭燈的開關已經夠不著了。他就這樣懸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人在他旁邊嘰里咕嚕著什麼,仔細一聽,右邊是余嫂,左邊呢,是老任,他倆正隔著他交談呢,一問一答的,到底說些什麼卻聽不清。他掙扎著想問他們在說些什麼,可他說出的卻是單音節——「G,G……」那兩個人就笑起來,很顯然是嘲笑他,弄得他很惱怒。然後是砰的一響,他又跌回了床上。
課程完了之後,他問小林是否注意到了樓下的牌局。
遠志老師將那烏鴉翻來覆去地看。
「我還是需要您來教我,您是年紀大的人,知識比我多得多。」
這個少年老成的男孩用閃電一樣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遠志老師感到自己全身發麻,竟然答不出話來。
他踩九九藏書上去,憑著記憶做起了動作。鞦韆發出一聲怪叫,嚇得他腿都軟了,差點摔了下來。後來他就平穩地盪起來了。啊,居然這麼容易,他的頭一點都不昏,手和腳也協調得很好。傍晚的天竟然是深藍色的,他看見月亮了。有一對情侶在他下面竊竊私語,兩人都很急切。樹葉沙沙響,應該是樟樹吧,樟樹的葉子很硬。
「她已經決定不交,我也贊成了她。您這樣一說我又後悔了。誰能料到後果?沒人料得到,對吧?」
遠志老師一直走到了街尾,再過去就是倉庫了。倉庫是從前的小學改建的,改了幾十年了。一排庫房的後面有一個很舊的鞦韆架。遠志老師上小學時,時常在大家放學回家后一個人去那鞦韆上蕩來蕩去的。他走到鞦韆那裡,發現鐵索的鞦韆居然還沒有壞,只是鐵皮包著的踏腳板有些漚爛了,不過還可以用。以前,他是個鞦韆高手。
「大概我的父母想過了吧。」小林調皮地做了個鬼臉。小林走了以後好久,遠志老師還在回憶他父母的樣子。那到底是一對什麼樣的父母?自從兩年前他們將兒子送到這裏來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他模模糊糊地記得那是兩個高個子,過於彬彬有禮,動作敏捷,似乎很有決斷力,又似乎猶豫不決。啊,他想起來了,那母親說過一句這樣的話:「將小林送到遠志老師這裏來學習,就等於我們自己也在這裏學習一樣。」當時他聽了她這樣說,只是覺得她非常古怪,也沒有去細想她話里的意思。小林年紀這麼小,居然可以在自己與父母之間劃出一條界線來,這太罕見了。現在,他覺得這小孩的求知慾簡直有點可怕(「我連他們是不是我的父母都懷疑」)。遠志老師又回憶自己這些年裡頭同小林的師生關係,可是他發現很難得出什麼結論。想來想去,他只能將這種關係稱之為一筆糊塗賬。真是一筆糊塗賬啊。他倆總坐在同一張桌旁,課本攤開,一問一答。每次解答那些疑難時,他都覺得自己在走神,然而那種走神又並不影響他的正常思路。這同他以前的教學有很大的區別,難道是因為他年紀老了嗎?小林呢,在傾聽時總是用空洞的目光瞪著他,從來不插話。是不是小林也在走神呢?他不得不承認,這些年來,這種特殊的教授方式令他很愉快,很充實,本來,他生活中是很難有什麼東西讓他感到充實的。
「可是你已經學完了。」
「這就是我母親,聲音又粗又響亮,她要到黑社會的地盤去開店。」
這一次小林下樓時遠志老師沒聽到他的腳步聲。他想,也許小林是飛下去的吧,這種事小林應該毫不費力的。
「不見得吧。」
他還想再飄浮一次,可怎麼也浮不上去了。黑洞洞的房裡很熱,可以聽到粗重的呼吸聲,難道是那兩個人?他開了燈,掀開被子坐起來,隨手拿了床頭柜上的一張紙來看。那上面是小林畫的一個小孩,小孩背著書包,正在向他的老師告別。這是他的寫字紙,小林什麼時候畫了這幅畫?他沒有這個印象。也許小林是用這個來向他告別,然而小林不是說過要一直學下去嗎?遠志老師心裏有點空空落落的,然後又自嘲地笑了起來,對自己說:「世上哪有不散的宴席呢。」
「是這麼回事,小林已經三個月沒回家了。我們有時會在街上看到他——黃昏的時候,可是我們不想打擾他,那樣的話也許他會害怕……誰知道呢?我們自己也害怕。那麼,還是各走各的好。唉唉,這個孩子。您看那邊九*九*藏*書,那不是他嗎?」
「那是句套話吧。」
「嗯,有道理。某些運動應該有種形式上的轉換。」
遠志老師感到他已經不是小林的老師了。他們之間的師生關係不是已經顛倒過來了嗎?現在他對於自己的新角色產生了莫大的興趣。他記起了一些他小時候的事。那個時候,他也有可能變成眼前的小林,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什麼,他就慢慢變成目前這個樣子了。的確,小林在父母的帶領下來到他這裏時,他心裏有過隱隱的激動,甚至有過返老還童的感覺呢。那時他一點都沒料到他命運裡頭會有這種安排。
「你說老任?他活蹦亂跳的,像魚一樣。」
他經過牌局的時候,看見四個白髮的頭都湊到了一塊。這可是極為罕見的景象,他們在幹什麼?桌上的麻將牌變得亂糟糟的,他們在說悄悄話。遠志老師不便偷聽,只能走開。有一件事他注意到了,這就是此刻這四個人的表情簡直一模一樣。十幾年的牌友,相互之間都已那麼熟悉——不論是出牌的套路還是每個人的癖好——當他們想到對方時,其實不就等於想到自己一樣了嗎?
「是指導思想的問題啊。只有一個窄窄的出口,多麼令人遐想聯翩啊。那大廈可以容納一萬人。」
「聽說地下防空設施沒通過驗收,因為只有一個出口。」
「我也這樣想。可是他們不承認啊。」
小林的聲音從遙遠的空中傳來,遠志老師向那個方向看去,又看見了月亮。月亮黃黃的,像要對人間訴說什麼的樣子。遠志老師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責怪自己:「多麼蠢啊,多麼蠢啊,我這種人……」
「啊?」
「那是個自殺的陷阱。」小林想了想回答說,「我可不想死,我要好好地活著。老師您也一樣吧?」
遠志老師不能對他的問題提出明確的意見,只能說說自己的推測。有時他倆就沉默了,那種沉默令他們愜意。遠志老師感到,他們越是談論得久,這個城市就在他們的談論中變得越模糊,越單薄。慢慢地,他們居住的地方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些黑黑的地道,直通地底的人工路,頂上隔開很遠安著一盞小電燈,而且有的燈泡還壞了,造成長長的黑暗地段。每當在黑暗中沉浸得久了,遠志老師就會把談話拉回到地面的喧鬧中來。
「那些不算什麼。我還要學到處都有的那種。」
「遠老師——遠老師——」
遠志老師從一個纏纏繞繞的長夢裡醒過來之後,盯著床邊的那隻水杯在心裏對自己說:「現在,一切都變成了謎。」先前他的生活里就有許多謎,對於那些破不了的謎,他總是將它們挪到一旁,讓自己的生活繼續進行。然而日積月累,遠志老師生活的通道越來越窄,越來越彎彎曲曲的了。近年來,無論他將自己的目光投向何種事物,那種事物的後面總有重重的陰影,事物本身則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表面在曖昧地呈現著,變幻著。當然不是所有的事物全如此,他生活中仍然有一些基本的、可以作為依據的事物——比如他這個位於鬧市中的家;比如熟悉的傢具和書籍;比如那個每天來送奶,不時收走他家裡的廢品的老頭;比如菜市場那幾個熟悉的面孔,攤位裏面透出來的田野氣息;比如樓下那一桌麻將,那四個不變的牌友;比如每天下午來家中補課的男孩小林,等等。
「我從他走路的樣子推測出來的。他啊,在馬路人行道上不走直線,磕磕絆絆的,像有根繩子從後面牽扯著他一樣。這樣的小孩,不是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對付得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