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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頌

荒原頌

我有了這個家的那一年是我最寂寞的一年。本來我住在娛樂廳的宿舍里,上班和休息都在那邊,我在三樓的宿舍里有一個小房間。後來我就買下了現在這個家。我搬家前,大家都到宿舍里來向我祝賀。每個人都發自內心地高興,都說要每天來我家聚會,把我家變成一個俱樂部。我坐在那裡興奮得臉泛紅,心裏洋洋得意。搬好家之後我便常坐在家中等待。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沒人上門;一個星期、兩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人上門。最後,兩個月也過去了,我終於死了心,我知道他們不會來了,我指的是娛樂廳的那些同事。鄰居倒是偶爾來一個,或是借東西,或是傳播小城的謠言。來得最多的是皮革廠的老王,每次都是來找我喝酒,我並不喜歡喝酒,可要是不喝,他就坐在那裡一句話都不說。他也常常帶酒來。有一回我和他都喝醉了,我倆站在路邊,看見我的同事過來了。起先是我指著他們破口大罵,後來老王也罵起來。同事們都很好奇,大家站在那裡交頭接耳,不打算離開的樣子。我和老王從地上撿起石塊去砸他們。他們不但不逃跑,反而圍攏來向我們道歉。他們人多,捉住了我們的手使我們動彈不得。我和老王氣得發狂。後來我倆忽然酒醒了,我聽見那出納說:
太陽下去了,周圍漸黑,我拿出饅頭來咬了一口。真是美味的食物啊。我一連吃了三個,又喝了水壺裡的水。我找到一塊平整一些的大圓石,打算在它上面度過夜晚。這時我聽到黑暗中傳來馬蹄聲,嘚嘚嘚嘚的。是單獨一匹,它近了,我攥緊拳頭,它又遠去了。在這亂石和土堆當中,一匹馬是如何跑動的?我也想試著跑一跑,可又怕碰得頭破血流。我清楚地聽到了它,同上次一模一樣。這次更難理解,一望無際的亂石堆里居然有馬在跑。
「我沒躲,我倒想被那東西砸中,可偏偏砸不中!你這個夜間的活動者,你告訴我,那裡面究竟有什麼好?怎麼我就沒有那個膽量一直走下去?」
「出口就在你身後,那也是入口啊。你沒有看見嗎?」
他立刻被我的話驚醒了,連連揚著手掌說:
他的話讓我身上冒出冷汗。我只好離開,走夜路回家。我想,這個皮革廠如今已經同荒原連成一體了,老王和他女人的邏輯已成了徹頭徹尾的荒原邏輯。那麼我,娛樂廳的小會計,如今將會怎樣來安排我自己的生活呢?我並不具有老王的魄力。
他用一隻手扶著牆往門那裡挪,一會兒就挪出去了。
「老王!老王!」
「看來這事稀鬆平常。」我說,「也許我和你應該一塊待在那裡。」
爬了一段,出汗了,停下來休息。我已經處在很高的位置上了,想要下去恐怕都不那麼容易了。馬蹄聲也不響了,下沉的荒原看不見了。難道平時見慣了的荒原是一個高原?!有叫喊聲從上面傳來,他們在叫我。
「這是間空房,還沒租出去,你等誰?」
老王來喝酒時,我倆總是談這同一個話題。否則又能談論什麼呢?他住在荒原,住了三十年。我知道他夜間的噩夢是十分酷烈的。人們說,他左手的小手指是他半夜起來剁掉的。他太衝動了。只有他一家人住在皮革廠里,他們以廠為家。不過也許他們是以荒原為家呢。他們不是緊挨著它開闢了一大片罌粟地嗎?我沒有看見他那塊地,也可能是他在瞎說。不過只要同老王和他妻子接觸過,就會感到他們同荒原的特殊關係。關於它,他和妻子有一套古怪的語言系統。
「還能是哪裡?」他嘆了口氣,「每個人都這樣,走呀走的,就是到這裏來了。要不然就老闖禍。你還吃了乾糧,我和他可是什麼都沒有吃,我們倉皇逃竄到這裏來了。你聽,那不是警察嗎?」
這事有點不合常理,那麼大一片荒原的邊上有一個樸素的小城。就好像我們的小城是建在世界的邊緣一樣。荒原並不是給我們冒險的,它一點也不像充滿了兇險的樣子。白天里你去看,它就是那種寂寞空虛的樣子,黃昏的時候便有所改變。什麼改變?是我感到它想慫恿我——它低垂著陰沉的臉,對我發出大聲的呼喚。那些細瘦的棗樹和荒草立刻變得有精神了,看上去滿含意義。
阿桑站在我家院門口等我走攏去,他期盼著什麼。
他說話時眼睛在冒火,一隻耳朵亂動。
皮革廠令我很不自在,我決心繞開它,從西邊進入荒原。
「皮革廠入秋以來就停工了,原因是工人裡頭厭世情緒很普遍。我和妻子天天在商量遠走高飛的方案,可我們還沒有決定下來。」
出門的時候在路上遇見老王,老王勸我今天不要去荒原,說兆頭不太好。我問他兆頭不太好是什麼意思,他說他感到最近荒原將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從它內部擠出去了,「這樣要出事的。」
「我等房主人,他不是回來了嗎?」
我說:「我沒能跨過,我掉了下去,從那下面走出來的。」
那火燒得很歡快,枯枝和乾草在火裡頭快樂地呻|吟。很快它就燒完了,餘燼成了白灰,開始還有一堆,風一吹就散落了。我有點遺憾。這是我第一次在荒原上看見火。可能並沒有人扔煙頭,火是自燃的,荒原在擠壓自己,如老王說的,將生命從它內部擠出去。那麼,要出事了嗎?想到這裏我低頭一看,看見剛才那堆篝火所在之處的泥土下面有什麼東西在拱動。我緊張地注視著,用我手中的那根枯枝去撥那塊土。我估計下面有隻動物,就用手裡的枯枝掘下去。掘了半尺深,卻並沒有什麼動物。再一看,前面一點的地方又有什麼東西在拱,眼看要破土而出,但又總不出來。
荒原的西面竟然是這種情況,不要說樹啊鳥啊的一律沒有,連草都沒有。它給我的感覺是枯焦。這些不知哪來的亂石堆在這裡有多久了?它們有的已經長到地裡頭去了。我想起我兒時的一個玩伴,他成天跪在泥地上打彈子,人們看見他時他總是像個泥人。
我們小城裡的人都愛去荒原溜達。荒原緊挨著郊區的皮革加工廠,是一望無際的貧瘠的荒地,上面長著淺草和稀稀拉拉的矮樹——總是那同一種永遠長不大的棗樹。白天里,荒原呈現一種寂寞空虛的氛圍。不論陰天、雨天,還是出太陽,荒原的氛圍始終不變。我們有時單個,有時三三兩兩地進入到它裏面,我們越走越心虛。往往在走了半個小時之後,我們就會聽到從遙遠的處所傳來皮革廠的電鈴聲。是工人們午休了還是下班了?這很難以辨別,因為一進荒原時間觀念就改變了。
忽然,我的屁股觸到了泥地,我被他摔到地上了。地很平,是我先前走過的那條野路。天亮了。他到哪裡去了?我聽到了笑聲,是牛七,市政清潔工,手裡拿著一把巨大的竹掃帚。
「他們要我負責這條路的清潔衛生了。」他喜笑顏開地說(此前我從未見過他的笑臉),「可這是一條野路,誰也不會將它弄髒的。你看我有多麼清閑。要在從前,這種好事我可盼不來。」
我連忙站起來逃跑,我從狹窄的過道跑出去時覺得這種感覺很熟悉,太熟悉了——我不就是在這種過道里長大的嗎?那女人追著我喊:
我很希望他坐下來繼續談話,可他坐不住。他同以往一樣在我面前走來走去,那雙笨重的靴子踩在地板上發出悶響。三十年不是一個短時間,那種關係會是什麼樣的性質?那一回,他和妻子大概是預料到了我同那匹野馬之間的搏鬥的。他們一定坐在那陰沉沉的堡壘裡頭談論過我了,他們總是不動聲色,你從他們口裡什麼都問不出來。他們就像這地球一樣,是保守秘密的高手。
「黃二元!黃二元……你家的屋樑斷裂了!」
那幾個人一齊驚恐地轉向他read.99csw•com,幾張臉都白得像紙。
他走了,這條街上再沒有人了。蛾子在繞著街燈轉圈子。剛才那人說到絕症的時候,面帶微笑,似乎感到幸福。據說這些遊子們都有著奇怪的生死觀,今天我算領教了。有人在我的院子里叫我,我急忙走回去。
我張了張嘴,並沒有發出聲音來。我從竹靠椅上猛地坐起身來,然後環顧四周。院門敞開著,唱歌的男子已經走了。我總是慢半拍。那個人會不會是娛樂廳的顧客?或者是那裡請來的歌手?總之他是意猶未盡,才跑到我這裏來唱的。只要稍加留意就會發現,這裏人人心中都有一股激|情。不過有一件事讓我頗費思量。這就是據我了解,除了我以外,這裏的每個居民都是土生土長的,這些年裡頭,我還沒有在這裏碰到過一個不是出生於此地的人。娛樂廳里常有風塵僕僕的顧客到來,通常是長著黝黑的面孔的那種,很像來自熱帶地區。只要他們坐下來一會兒,喝酒,唱歌,談話,你便弄清了其中一個就是城裡某某人的侄兒或女婿,長年在外開礦或在沿海做水產養殖的那一個。如果不去荒原,我喜歡沿街散步。我緊盯著某個陌生面孔,我甚至跟蹤他。我沒走多遠就看見他進了某個人的家門,大約又是一位出遠門的女婿。剛才唱舒伯特的這一位應該也是。
如今我們仍有不少人保持著這個習慣。我們各走各的,奇怪的是我們的路線從不交叉。默默地來,默默地去成了我們的遊戲規則。不是連清潔工牛七也深深地懂得這個規則嗎?是不是一進荒原人就改變了性情?平時我們倒是對那個地方有所議論的。我們用暗示性的語言談論那個話題,不求交流只求一吐為快。這也是本地的特色之一。啊,我,一個都市的市民,就這樣潛移默化地成了小城居民。我躺在這竹椅上,沐浴著晚風,我應該滿足,可為什麼我老覺得忘掉了一件重要的事?關於這件事我能確定的是它既不是同皮革廠的老王有關,也不同牛七有關,當然,跟阿桑也無關。這可能是我個人的私事。那天我從荒原出來時還記得它,可現在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可那件事的確重要。當時在街道旁,我看著夕陽發獃,有個從什麼地方來的人緊緊地握著我的雙手說:「你可要記住啊!」我依稀記得這個場面。那一天是個大晴天,柏油路被洒水車澆了水之後散發出特有的味道。可那個人是誰?他說完那句話就不見了。
「你今天凌晨是不是到過我家院子里啊?我一直聽見你說話,你和你妻子。我一起床,又沒看到你們。」我問老王。
於是我像見了鬼一般地逃跑。我腳下老是踩著了田鼠一類的小動物,可是顧不了那麼多了,必須馬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那兩隻失去了腿的荒原喜鵲,它們身上顯出的暴烈的能量,還有這蠢蠢欲動的泥地,一下子將我內面的意志摧垮了。可怕啊可怕!
「這沒有什麼難,」我告訴他,「只要緊盯著,一天一天地挨,就不會有大的起伏。你看我,還不是好好的?」
他朝我擠了擠眼。
「我住在桑街的5號樓。這些年,我每年都下決心要死在他鄉,因為我患了絕症。可是我總不死,每次都回來了。等你有空的時候去我家聊聊天吧,我家裡就我一個人。」
我同他一人喝了半斤白酒。他想開口講話,講不出,就嗚嗚地哭起來了。他很用力地哭了十分鐘,也許心裏確有悲傷。
一陣腳步聲,夫妻倆亮著手電筒過來了。他倆將我架起來往大門那邊走,我感到身上已經不那麼痛了。
「誰知道是禍是福?不管這些了。」
「你現在白天也去那裡面了。我是能理解的,這個季節……我嘛,每年秋天都有思想準備。」他說。
我又在路上了。現在連喜鵲都沒有了,不知怎麼回事,喜鵲都飛到城裡去了。荒原呈現出一種絕望的陰沉。雖然是白天,眼前的空間卻顯得模糊不清,沒有遠近層次。有一刻,我撞到了一棵矮矮的棗樹上,我感到樹裏面伸出來一隻鐵爪,在我的胸口上抓了一把,我差點痛暈過去。後來定睛一看,棗樹是棗樹,我是我,互不相干地立在那裡。
老王的話很難聽懂。他們夫婦倆不是已經在皮革廠待了三十年嗎?他們從前開墾出的罌粟地在什麼地方?那五張臉上都顯出鄙夷的表情,他們大概想看我出醜。我對老王說我要走了。
「你幹嗎跑?你幹嗎跑?丟了魂嗎?」
他們將我扶到走廊上的長靠椅上,然後解下我背上的背包。解背包時,老王的妻子尖叫起來。後來她告訴我說有小動物從背包里竄出,跑掉了。「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啊?」她的聲音帶哭腔。
我坐了一會兒,感覺很無聊,就下去了。我離開橋的時候心裏有點恨恨的。然而地上再沒有什麼小動物涌動的跡象了,泥地又變得平實了,我邊走邊嘀咕:「這不就是那種相依為命的感覺嗎?」我還要來同它相會的,但會面只能不期而遇。
我走開去,我所到之處到處都是這種景象。有一刻,我踩到了小動物身上,差點摔倒。仔細一看,只不過是土坷垃。就在我嚇得不敢移動腳步了時,我聽到了喜鵲叫,很凄厲的兩聲。我看到了它們,一公一母,在棗樹下面。它們失去了雙腿,好像是被燒掉了。它們側卧在泥地上,腿子成了禿棒棒。我仔細地打量它們,是的,還是那兩隻,我經常看見的。我伸手去捧其中的一隻,沒料到它拚死掙扎,將我的手背啄出了血。另外那隻也在旁邊用破鑼一般的叫聲斥責我的冒失舉動。我連忙放開了它。它們一齊惡狠狠地向我發出威脅的聲音。唉,我的確是不受歡迎的局外人,關於此地的形勢,我又知道一些什麼呢?
他倆匆匆地前行,我跟在他們後面。但一會兒就跟不上了,我理所當然地被那些石塊絆倒在地。那兩個人卻像長了飛毛腿一般漸漸遠去了。我最後聽到的一句話是那高個子說的,他說:「那是一匹千里馬啊!」他的聲音帶點歇斯底里的味道。
他說話的時候,我看見有三隻燕子從車間的屋頂飛過,飛進荒原里去了。這種時候,這個地方,居然會有燕子!這時從老王身後走出五個穿囚衣的漢子,他們都很面熟,是皮革廠的工人。他們為什麼穿囚衣?皮革廠變成監獄了嗎?五個人走到一旁去,蹲下身來,用低沉的聲音說話。
此刻我在胡思亂想,那霧卻漸漸收起來了,前方的視野里有三棵棗樹,都是那種矮趴趴的。不要小看這種倔巴巴的小樹,有時它也許會置人于死命。荒原上的東西都有隱藏著的一面,我早領教過了。喜鵲不來,這些野樹大概更寂寞、更陰險了吧?我聽到嗶嗶剝剝的響聲,在我的右邊居然燃起了小小的篝火!是某個行人扔下的煙頭引起的嗎?
「牛七啊,」我語重心長地說,「你可要好自為之。我們這種地方的人都是很實際的,不論遇到什麼情況都得隨機應變。我們怎麼能對生活提出強求呢?你說得不錯,我是喜歡到荒原裏面去走,可我並沒像你想的那樣撈到什麼好處,反而,反而……」我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了。
那兩人站在馬的骨架下面討論什麼事,蹲下去又站起來,後來他們就離開了,消失在陰影之中。他們一走,那馬的骨架就倒下了,隱隱約約地聽到嘩啦一聲響。錐形的光立刻暗淡了,那地方同周圍融為灰色的一片。我感到無趣又失望,可是馬蹄聲又響起來了,嘚嘚嘚嘚。
「你說我這副樣子同死了有什麼區別?」他將我的兩瓶酒往櫃檯上用力一放,咧嘴笑了起來。
我沒有對他說謊,不過他需要的顯然不是我的這種回答。
這是什麼樣的用意呢?難道他們希九*九*藏*書望我去送死?或者他們希望我大獲全勝,成為英雄?我此番是去征服野馬呢,還是去征服獅子?
今天早上是一個寧靜的開始,我本來打算坐在院里的香椿樹下看那本明代的畫冊,安靜地度過一天的。但我很快就坐立不安了。一些早就遺忘了的往事來到我的腦海中,我惦記著這些事,一件又一件,它們讓我發瘋。我乾脆收了畫冊,換上旅遊鞋,帶上乾糧出門了。我經過鄰居家,看見那母親將嬰兒抱在懷裡,她臉上的表情顯示出一個多夢的夜晚。我朝她揚手打招呼,她沒有看見。我就這樣走到西邊這條野路上來了。
我摸了摸我的包,裏面就是那件雨衣,還有乾糧,全弄濕了。她幹嗎那麼激動?我告訴他倆我是被閃電擊倒了。
荒原白天里開始變臉了。我站在那裡,看見那低垂的陰沉的臉突然抖動起來,我覺得它是在笑,當然,我聽不到它的聲音。那麼大的一張臉,那種抖動,然後皺縮,然後又展開……我想抓住一點什麼東西,我抓住的是那棵小棗樹。它的糾結的枝幹是多麼堅硬啊,簡直像鐵一樣。我的手心感到了它那嫌惡的排斥,於是我鬆開了它。我一輪一輪往這裏跑,是因為我是個軟弱的傢伙嗎?我只能說,荒原的笑臉對我來說難以忍受。世上怎麼會有這種笑臉。
我們相互間都不交談,似乎心照不宣。
「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她輕佻地笑出聲來。
「這場雨下得好,把些個污濁的東西都沖走了,這世界變得乾乾淨淨。你聽,雨滴落到荷葉上面……」
我聽到他們在我背後發出狂笑,我越發感到自己的步子很笨拙。
「我現在真的要走了。」他舉起左手揮了一下。
「當然是一匹馬,是警察騎著它來抓我們的。」
我這樣說,是因為我不願他來我家,我覺得他身上的晦氣重。
他又進屋來了。
太陽又一次在小城的娛樂廳那邊西沉了,我心情憂鬱,搬出竹椅坐在自家門口歇涼。我的工作是在娛樂廳當會計,我很喜歡這份工作,可是一下了班我就變得忐忑不安了。我這個單身漢,除了荒原,再沒有什麼別的喜好。對於荒原的感情,我也沒有去細想,也許談不上是愛好,只不過是別的事都不願干,都難以忍受,不知不覺就同它混到一塊去了吧。要不我下了班幹什麼,總不能天天喝酒吧。再說我並不愛喝酒,是不得已而為之。瞧,牛七又過來了。
他走了。他的背影很悲哀,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對不起他。也許剛才,我該對他說出實情?可實情是說不清的。但我為什麼對他說謊?也許,無論我怎樣說那件事,都只能屬於謊言?我的荒原奇遇應當如何描述?
老王連忙打圓場,他對她說我是個新手,我腦子裡關於荒原的知識必定是很貧乏的,所以她沒必要同我較真。
我們這裏的人們相互都認識,一個人心裏想什麼,別的人都會有所覺察。這一點很不好。因為這,誰也不願看誰的臉。秋天更加難熬了。從早到晚我都有走進荒原,消失在裡頭的衝動。如果我進去了,走到底,會是什麼情形?我們這裏的人都像老王一樣,認為荒原只有入口沒有出口。我走得最遠的一次,來回整整有一夜時間。當然,那不是秋天,秋天裡我是走不了那麼遠的。這是一定的嗎?為什麼?
「皮革廠還是會存在的。」老王突然用有力的聲音宣告。
我迴轉身走過去用力推門,不論我怎麼推,那門紋絲不動。
「那可不行!」他左顧右盼,彷彿我家中藏著一個賊,「你想到哪裡去了!人人都知道這是種孤獨的活動。」
我往竹躺椅上一躺,就想起了老王夫婦。前兩天我聽人說皮革廠起火了,是有人破壞。老王夫婦經營那廠子不容易,兩口子起早貪黑地工作,待人也很好,怎麼會有仇人呢?我詢問過我的熟人,他們都說應該是老王和女人放的火。「他倆早就有厭世的情緒,他們太清高。」熟人們都這樣說。雖然廠房被燒塌了半邊,老王夫婦還是住在裏面的小房間里,皮革廠終於徹底停工了。或許他倆放火是為了引人注意?這兩個人算不算荒原的守衛者?照我看,如此寂寞的荒原並不需要守衛,沒什麼東西能像它那麼篤定。不過很顯然,這兩人對荒原的探索遠比我深入。我知道什麼?幾乎什麼都一知半解的。一回想那女人提到荒原的神態我就心驚肉跳。
「你吃過晚飯了嗎?」
現在向我走過來的是名叫牛七的小夥子。牛七是市政的清潔工,整天愁眉苦臉。此刻他下班了。
那是一條野路,七彎八拐的,走不多遠又被堆積的泥土石塊截斷了。走走停停的,心裏總沒有底。會不會離荒原越來越遠?後來路就消失了。到處是堆積的泥土石塊,想要退回去,往回走了好久,還是那些高高低低的土堆礫石。我停下來打量四周,四周已變得令人吃驚的廣闊了。看來短時間是不可能回去了,幸虧帶著乾糧。
我站起身,走過去關那張門。我關了幾下沒關上,原來是他,他在外面抵住了門。
有一夜,大約是風颳得緊,我被驚醒了。有人在我院子里高聲談話,我聽出來是皮革廠的老王和他女人。我很驚奇地看了看掛鐘,已是黎明前。他倆的談話很激烈,聲音很大,他們老是重複「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句詩。難道他們覺得自己的一生已經走到頭了?
我應該再嘗試一下,至少換個地方。我抬腳走了幾步,立刻感到我是在爬一面陡坡。怎麼會是這樣?不過總不至於邁不開腳步了。我爬一段,又回頭看一看。哈,那些土堆正在下沉,我處在它們上面了。這裏到底是不是荒原?怎麼會有這樣的高坡?爬了再說。
雖然住在邊遠的小城,人際關係也簡單,但我還是感到生活是很險惡的。說不定哪一天有滅頂之災。但荒原上的遊戲是另外一回事,這裏的人們都像吸鴉片上癮似的往這邊跑。我最怕的是生活中的滅頂之災,它在你完全沒料到時突然降臨。荒原的遊戲呢是有準備的,一不做二不休,反而很坦然,甚至巴不得越危險越好。我遇到過野馬,也遇到過殭屍(也許是活人,在黑暗中我沒看清),我還掉進過深淵里,可到頭來我不是好好的嗎?
「這種天啊,人最容易產生幻覺。先前我不是同你說過要出事的嗎?你不願聽我的勸告。」
「那就會一個冒險接著一個冒險。你都分不清究竟是前一場冒險還沒完呢,還是新的險情又出現了。」他那自嘲的聲音有點空洞。
「你老實告訴我,你,你是如何過了那個坎的?」
我變得小心起來了,用一根枯枝探路,慢慢前行。我反覆在心裏問自己:這是不是就是末日的景象?也許,這世界的真相正在我眼前呈現,要是我能穿透這層霧看個清楚就好了。
「你要多吃東西。」他放下馬燈,鄭重地說。
「將他砍倒就跑了,頭都不回。」高個子說。
我找到那遊子的家,我推開虛掩的房門走進去。他家只有一間房,空空落落的,沒有床和桌子,只有一把椅子,兩張五屜櫃。我坐在唯一的椅子上等他回來。過了一會兒,一個老女人在門那裡出現了,她說:
我心情沮喪地站起來,往家的方向走。我不願搭理他。最主要的是,我覺得昨夜的行動是一次令我慚愧的行動。我到了荒原,可我幹了些什麼?我完全像個木偶,到處碰壁,哪裡都去不了。可那是真正的荒原嗎?
幸好他沒聽清我的話。
奶奶說:「好,好!你沒事就來看我吧。馬路上汽車多,橫穿馬路時可要鼓起勇氣。」
「你要是這個時分進去啊,就會撞它個正著!」
我在家裡想著這件事情時,皮革廠的老王進屋來了,他來我這裏喝酒。
荒原的氣息迎面撲來九-九-藏-書,空虛裡頭似乎還有種欲言又止的味道。我回想起老王妻子的話,腦海中便浮出四個字:荒原居民。這個時候喜鵲都已經歸巢了,我從未弄清過它們在哪裡築巢。這樣的荒原里肯定是有居民的,我相信這件事。哈,我要在這裏打住了,我不想描述我的奇遇,還是讓那次奇遇悶在肚子里爛掉吧。皮革廠、老王夫婦、騎者,只要一提這幾個詞,我就會重溫荒原的奇遇。一次又一次,反反覆復,現在只留下一些斑駁的片段了。我願意在這裏寫下一個細節。那天夜裡,當我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喘氣時,我的手觸到了馬蹄。我順著馬腿摸上去,卻摸不到馬的身軀。原來這是一匹沒有身子的馬!騎手當然是隱沒在黑暗之中了,我同他之間大概是隔了好幾個世紀吧。
回到家中時,天已經蒙蒙亮。老遠就聽到那兩隻喜鵲在刺耳地叫,像報告什麼災禍一樣。推門進屋,聞到一股發霉的氣味,連忙將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我坐在昏暗中,突然記起了三十二年前我和奶奶之間的對話。
「那是一匹馬,我見過的。」我說。
為什麼我就不能橫下心來亂竄,甚至嘗試飛往半空?現在一切響動都中止了,四周並不那麼黑,死寂的荒原呈灰色,只是這裏那裡的有一些黑的陰影,大概是土堆亂石之類。我摸摸旅行包,還好,乾糧和水壺都在。
「不要問這樣的問題,這樣的問題讓人神經崩潰。我好歹是一名市政清潔工,可我心裏怎麼沒有踏實的感覺呢?有時我掃街,一下子急得要往下水井裡頭跳。」
「心裏沒有主意?好!」兩人異口同聲地說。
他睜著眼,我知道他此刻看不見我。
不知從哪一年起,我們不約而同地去荒原里散步了。我記得我們去散步的時候,荒原里早就沒有蟋蟀了。焦枯的土地上除了幾隻瘦瘦的、急躁的喜鵲,什麼小動物都沒有。我此刻回憶起當時的景象時,正好看到屋檐上的這兩位衝進深藍的天空,消失得無影無蹤。
「黃二元,你這麼早就出來歇涼了。如今的夜晚是越來越長了啊。」
我橫過小馬路去買酒,一到秋天我就天天飲酒。阿桑也坐在酒店門口,他的脖子上方有三張臉,每一張臉的表情都不相同。我進去了,他沒有看到我,店主老曹永遠是那副喝醉了的樣子。
「沒有馬。」我斷然打斷他,「又不是草原,哪來的馬?你要是高興,我哪天到你家去,我們談談這件事。」
「剛才下雹子,你躲到哪裡去了啊?」我問他。
炎熱已經退去,涼風習習,院子里並沒有人。我將竹靠椅搬回家,在台階那裡我摔倒了。我的左耳觸地,聽到剛才叫我的那個粗嗓門又在某個遙遠的處所呼喚我。那人是皮革廠的工人。我在左耳上摸了一把,手上有血,但我並不害怕。天快亮我才睡著。我以為會做夢,結果並沒有。第二天上午醒來,看見牆上的陽光,竟然心花怒放。
「真是難忘的夜晚,我終於又回來了。」他說。
我的背包裏面有雨衣,我不畏懼荒原的暴風雨。雖然不害怕,泥里水裡的畢竟不那麼好受,所以我加快了腳步,朝我想象中的家的方向走去。每次都這樣:我大致確定一個方向,認為我的家在那邊,然後就糊裡糊塗地往那邊走。最後呢,我總是回到了家。我不知為什麼感到,在荒原,你只能採取這樣的策略。要不然怎麼辦呢?
老王面無表情地說:
有人捉住了我的手臂,不由分說地拖著我往下面跑。我腦子裡閃過焦慮的念頭,感到自己有可能摔死。那人的力氣驚人的大,將我摟著向下飛跑,我的雙腳幾乎騰空了。我掙扎著喊:「你是不是老王?你是不是皮革廠的老王?」他喘著氣,將我摟得更緊了。我都快窒息了,像一個溺水的人一樣雙臂亂撲。
這個出納平時專門佔人便宜,是個最自私的傢伙,他竟說出這種深明大義的話來,我一下就愣住了。我一發愣,他們就一鬨而散。
我來到了橋邊,我突然記起了這裡有座橋。荒原里的記憶是這樣——當你離開它時,你就記不起那些地點和標誌了。這裏並沒有小河,為什麼會有一座橋?往下一打量,可疑的泥地變得模糊不清了。橋很怪,像是胡亂拼湊,又像是精心設計,某些細節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天衣無縫。有的人也許會說設計得很好,但這種好有什麼意義?這名製作者大概具有荒原的性情吧,我想象他是一個獨眼漢子,戴一頂氈帽。
「夜裡發生過什麼事嗎?」我好奇地問他。
坡的上方只有黑暗的陰影,似乎有不少人在陰影裡頭喧鬧著。聽聲音很熟,有點像皮革廠的工人。我很想接近他們,但我沒法往上爬了,密密的竹林擋住了我。到處都是竹子,折斷一根,就聞到清香。
不起風的時候,小城的天空便很高遠。高遠的天空令我想起那些野馬。上個世紀,我在大興安嶺伐過樹,後來我就來到了這裏,再也沒離開過。大森林中的那個林場里並沒有馬,我卻夜裡看到成群的野馬跑過。因為我每天夜裡大呼大叫,林場便將我開除了。有這樣的背景,荒原奇遇就顯得順理成章了。可以說,那不算什麼奇遇。
「如果你想追根究底,那可打錯了算盤。」
我邀請他進屋時,他卻感到意外,連聲說自己「有急事」,然後匆匆地離開了。我注意到他的腳步也像踩在氣墊上。
今天我休息,我在我的房子裏面轉來轉去的,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去荒原。在我們這個渾渾噩噩的小城旁邊,荒原是多麼鎮定啊。
我記得我並沒有進入荒原,總要有個界限吧。比如在東邊,皮革廠就是荒原的標誌。但也許有各種各樣的進入,各種各樣的入口和出口。老王不是說過,他和妻子曾經奮力在荒原里挖出一個出口來嗎?那該是什麼樣的暗無天日的勞動。我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進來了。我沒料到這裏面是這樣一種情形。但是有人卻在這裏頭暢行無阻,這可是我親眼見到的。他們是兩個殺人犯,各方面的素質必然同我不一樣。我是不敢殺人的,聽到這種事都膽戰心驚。他們也同荒原上的野馬有關,還好像很熟悉似的。
我說:「奶奶啊,我看那些深溝倒沒什麼可怕的。」
「我就是那個想做奴隸而不得的傢伙。」
我一直跑回了家才停下來。我記起來了,在小城不應拜訪陌生人。我怎麼將這個禁忌忘得乾乾淨淨了呢?這個人說他是這裏的人,但我畢竟沒有見過他啊。似乎是,這裏的每個人都認得每個人,其實並非如此,只是面熟而已。比如剛才的老女人,我聽到別人稱她為「綠姐」,一個很好聽的名字。關於她我也僅僅知道這一點。
秋風刮起來了,街上的人們都顯得眼色迷離,腳步也有點歪斜,就像腳下的柏油馬路變成了氣墊一樣。
他們讓我躺在長椅上,然後就進屋去了。起先我還聽見女人在那黑屋裡小聲地哭,後來就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一陣冷風吹過來,我感到這皮革廠像個兇殺的現場。我很想離開,但我連挪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在微光中,許多東西看起來都像屍體,光是大門那裡就有好幾具,在地上攤著,有的沒頭,有的沒胳膊,有的攔腰截斷。我努力嘗試了幾次,終於成功地站了起來。我一站起來力氣就恢復了。
「你們估計錯了吧。」
「他們說你站在那裡,三匹黑馬朝你衝過來。」
「像我這樣一個……這樣一個老手,怎麼會摸不到自己的耳朵?」
多麼奇怪啊,遠方竟然出現了淡淡的光。光是從哪裡來的?在我前面,有不小的一塊地方被照亮了,是清爽的光,均勻地鋪開,從半空到地面顯出一個很大的錐形。在凹凸不平的土堆礫石之間,我看到了巨大的馬的骨架立在那裡。怎九九藏書麼會有這麼一種巨型的馬?真是匪夷所思。我計算了一下我同它之間隔著的距離。我估計自己幾個小時也到不了它面前,我不是差不多一直在原地嗎?我走不了多遠的,每一步都遇到障礙。這時我看見那兩個男子又出現了,他們沒提馬燈,也不需要馬燈了。他倆暴露在光線之中。啊,很可能是他們謀殺了那匹馬!大概馬的主人(警察)也被他們殺了。可以想見那邊血腥的現場。我所待的地方,一切全是模模糊糊的灰色,有點乏味,而前方卻是戰爭的場面!
如果是一群人,進了荒原之後我們就願意各走各的,最好是誰也別聽到誰的腳步聲。這很容易如願,你只要定一個方向一直走下去,就會漸漸遠離別人。運氣好的話,你還會見到喜鵲。喜鵲是在這些瘦小的棗樹上築巢嗎?好像不是。有一件事我們都一致同意,那就是我們進了荒原之後誰也不曾遇見過誰。想想荒原該有多麼大!
「那你為什麼還要爬起來?」她大聲斥責我,氣憤至極。
夜已深,那邊街燈下還真的站了一個人!我一點睡意都沒有了,反正明天休息,睡不睡無所謂。那人戴著大草帽,遮住了臉。大熱天的,他居然穿著長筒靴。我走過去,他將戴著金絲眼鏡的臉轉向我。
「要是永遠都不回來又怎麼樣?」我反問他。
有一件事我難以想通:從地圖上看,荒原是在我們小城的東邊。既然我是想從西邊繞到荒原去,就應出了城之後往東走。可我出了城之後一直是往西去的。我以前走過幾次,每次走不多遠就返回。我糊裡糊塗就到了這裏。中途我掉轉身往回走,一直走到現在這個地方。總之,這裏的事樣樣都同我的初衷合不上,我還是隨遇而安吧。
哈,又一個!每天都有遊子歸鄉。
他倆過來了,高個子用馬燈來照我。我很茫然,也很害怕。他會不會拿出一把刀來將我砍倒?
上方立刻沉寂下來了,只剩下我自己的聲音在空中飄蕩。我回想起皮革廠那狹小的木窗,窗戶後面那些面容呆板的工人,以往的好多年裡,我看到他們時我心裏還有優越感。現在在這個有竹林的高坡上,他們在上方,我滯留在下面,誰更優越不用細想。
娛樂廳的同事們送給我一桿製作精良的矛槍。他們鄭重地將武器交到我的手中,祝我好運。他們知道我第二天要去荒原。
我伸手拿酒,卻又被他抓住了衣袖。
我將我的臉湊近他,我看見他的臉很像荒原的地圖。
「她從不在一個地方久待,她有很高的抱負。」
睡意襲來,我看見銀河在上面晃蕩,我的眼睛睜不開了。但我也沒有睡著。有一個男人在我屋后唱舒伯特的小夜曲,聽不出是哪國語言。後來歌聲停止,他好像是到我面前來了。他朝我俯下身,輕輕地說:
「那是個什麼人?」矮個子問,大概用手指著我。
他倆就在離我五六米遠處站住了,那盞馬燈幽幽地發光。
喜鵲在叫!不是兩隻,而是十來只,都是那種暴烈的叫聲。我看不見它們,它們一定看見了我,是衝著我叫。我用兩手捂著耳朵往前走,我應該堅強,像那座橋一樣。我就這樣將嘈雜的刺耳的鳥語拋在了身後,心有餘悸地回想著橋的形象。那種長條青石板坐上去是多麼的舒適啊,一直在那上面坐下去應該是很幸福的吧。可為什麼會感到厭煩呢?可見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前方隱隱約約地有閃電,暴風雨要來了嗎?
「這裡是荒原?」我鼓起勇氣問。
「那邊的橘林里有三個姑娘在散步,她們心裏充滿了幽怨。」
牛七雙臂伏在院門上,聚精會神地聽我說話,眼裡閃動著潮濕的光。
黑暗中有人提著馬燈過來了,是兩個人,邊走邊小聲說話。我的天,這是我第一次在荒原上遇見人!可這是不是荒原呢?也許只是外圍?我有點緊張,我支著耳朵細聽。
「不要來,不要來!我想對你說的已經說完了。我可不想讓你關注我。我這種人不值得關注。」
他們不在我的院子里。這個時辰,他們如果在這裏倒是一件反常的事了。我頂著風走,一直走到了皮革廠大門口,仍然沒看到他倆出現。這時荒原上已經有了些許曙光。然而這陰森的皮革廠像個鬼屋。也許因為太熟悉,我以前從未覺得這棟建築很陰森。現在是秋天,又刮著風,我不敢朝荒原望一眼,我是背對著它的。老王的聲音響起來了,他出現在車間前面。
「走吧走吧,就當你今天早上沒來過。秋天裡什麼怪事都有。」他一揮手。
走廊上的燈泡很暗,他的臉顯得很大很蒼白。他靠著走廊的牆,將耳朵貼在牆上。有一個人的腳步漸近,是我的鄰居,鄰居躊躇著停在離他不遠處,臉上顯出費解的神情。突然,他一轉身朝外急走。
如果可以將我這種陰沉的激|情稱為愛的話,我想說我愛荒原。在虛無的浪潮中我遲鈍地思考著我的這種愛,凝視著月光中那錚亮的矛頭。一瞬間,我感到我與同事之間發生了交流。卻原來他們一直在暗中支持我。不光如此,我感到我同這裏的人們的關係也完全改變了。我們之間難道不是一直心心相印的嗎?即使相互不怎麼交談,我們大家的力不也總是往同一處使嗎?我用手撫摸著銳利的矛頭,心頭一陣輕鬆——虛無退潮了,月光充滿了激|情。
在這個小城裡,人們的愛好都是相似的。比如我和老王,還有牛七等等。但是談到交流,卻是非常困難的事。一個人很難聽懂另一個人的話。這是因為我們的內心都很深奧。但我們往往又能猜出別人心裏的念頭,或自以為猜出了。我對我們小城人的性格很著迷,但有時在他們中間又很痛苦,如同處在沙漠之中似的。還是荒原好,它能滿足每一個人,要不我們才不會都往那邊跑呢。其實荒原到底是如何滿足我們的好奇心的,我也說不清楚。我想到這裏時便聽見喜鵲叫,是它們來了。因為城裡幾乎沒什麼樹,喜鵲極少來。一共有兩隻,都停在我的屋檐上。它們勾起我懷念的情緒,我覺得自己好像活了一千年一樣。我原來不是這裏的人,我是從一個遠方的大都市到這裏來定居的。我來的那一天看到有一群人在小城中心的廣場上鬥蟋蟀,我立刻被這樸素清新的遊戲迷住了。這個小城與外界是多麼的不同啊。於是我加入了那個團隊,每天夜裡去荒原捉蟋蟀。那一場鬧哄哄的活動沒能延續多久,冬天一到我們就各自散去。並且從那以後就再也沒人提到過鬥蟋蟀的事了。而我,卻因此愛上了此地。也許就為這種心不在焉地接受刺|激的方式?
也有人願意在黃昏進入的,比如說我。小城的人說我是夜間活動者。黃昏的時候,荒原上見不到夕陽,夕陽彷彿已經到了大地的另一邊,但荒原上仍有光線,因為天還沒有黑。在這種氛圍里,我一般可以堅持走一個多小時,走到天完全黑下來,再往回趕。這裏的天不是慢慢黑下來的,而是突然一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接下來我心裏便會有苦惱。我停住腳步,讓身體轉一圈,我想,家是在有燈光的這一邊呢還是在漆黑的這一邊?不知為什麼,每次我都認為是在黑洞洞的這一邊。我朝那黑洞洞的深處走,不斷地回頭望見遠處的燈光。每次我都走回了家。我只要聞到檳榔香就知道快到家了,我們小城的人都愛嚼檳榔,檳榔讓人產生醉生夢死的感覺。
他一把抓住我的肩頭搖晃著。我滿臉通紅地掙脫出來,後退了四五步。我對他突發的好奇心感到詫異。
傾盆大雨忽然就降下來了,我連雨衣都沒來得及展開。還有更糟糕的:我被一道閃電擊倒在地。我感到自己像一條泥鰍一樣在地上蹦了幾下,然後就不動了。大雨潑在我身上,開始我很麻木,懷疑自己是九-九-藏-書不是瀕臨死亡。後來渾身就像被火燒壞了一樣痛得要命了,可能是那道閃電燒傷了我的皮膚吧。我在水窪里大聲呻|吟,我想,既然我還能叫出聲來,離死亡就還遠得很。我很想將背包里的雨衣拿出來,但是我的胳膊抬不起來。我就是這個時候在一道閃電裡頭看見了它們——那兩隻斷腿喜鵲。它們用斷腿立在泥地上,身上濕淋淋的。真是奇迹,那樣的殘肢居然可以穩穩地支撐身體。閃電一過去,我又看不見它們了。周圍黑糊糊的。它們不叫,它們像英雄一樣經歷了莊嚴的洗禮。同它們一對比,我也不好意思再哼哼了。我拚命忍住。
老王哈哈笑起來,說:
她的語調很激動。她好像期望我快去荒原那邊。這時天暗下來了,老王和女人的身影顯得飄忽不定。我心裏發慌,抬腳就走。我出了工廠大門,嘚嘚的馬蹄聲漸漸遠去了。
他將房門用力帶上了,彷彿在賭氣一樣。門外有人在發出驚叫,是他撞著了我的鄰居嗎?我的鄰居在門外等他嗎?看來我們這裏的人都很注意他。我們小城的人看似漠然,其實什麼都看在眼裡。我剛才本想同老王討論那匹馬的,我喝酒就是想討論這個。話到了我的嘴邊,又縮回去了。我只說了這樣一句:
只剩最後幾個秋夜了,冬天馬上要來了。近來聽到人們議論說,皮革廠的老王和他女人「沉下去了」。我沒有追問,我明白他們說的是什麼事。住在那種地方,人是不可能抵抗襲來的誘惑的。那種殭屍迷魂陣,那女人從小屋裡傳出的哭聲,那渾水一般流動的光波,一切都歷歷在目。
「除了喜鵲,田鼠之類的小動物總有些吧?」我問他。
「我們住在荒地里有點單調。你們這裏很不錯,鄰里關係很溫馨,我每回都親眼見到了。不過那邊也有讓你心潮澎湃的事。」
掉進深淵就發生在上個月。那之前很緊張,一腳沒踩穩就滑下去了。那是個斜坡,我順著往下滑,前面完全沒什麼東西阻擋,我的感覺就像狂風掃落葉,根本不容我作出判斷。
「喂!喂……」我喊道。
他在責備我。我鼓起勇氣轉過身去,狂風立刻將我吹得摔倒在地。我爬了好久都沒爬起來,有無數的手從地下伸出來,抓著我的身體。我感到有一個威嚴的聲音在我裏面響起,就不再掙扎了。我一停止掙扎,風也停了。天已亮,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我站起來,拍打著身上的泥土,等著老王走過來同我說話。
老王在門的裡邊冷冷地說:
「手上的血會不會留下證據?」矮個子心懷憂慮,聲音沙啞,「我這個人做事總是瞻前顧後的。不像你,到一個地方闖一個禍。」
我起床,披了一件衣服向門外走。
「喜鵲……」我焦慮地說。
我沒有聽他的規勸。再說他也不一定是勸我不要去,說不定反而是勸我快去。我聽出了他的那一層意思。反正,我又在路上了。
在遠方,暗紅的落日正在下沉。我不是早上出來的嗎?我出來並沒有多久。我推測我很可能已經在荒原上了。以前我在荒原上沒見過太陽,此時卻有落日,只不過落日不發光,周圍陰沉沉的。很快,又有一堆亂石擋住了我。我繞了好幾次都沒能繞得過去,只好坐在一塊石頭上歇息。
我聽出了老王的妻子的聲音,接著我又認出了皮革廠那黑糊糊的影子。卻原來我已經到了皮革廠旁,我大聲叫了起來:
他說完這句話就匆匆地走了。其間他又幾次回頭,擔心有什麼東西跟在他身後似的。他一走,我的心裏又空了。我想,這個人撿到了我的水壺,應該是一件真實的事。那一回在高坡上,一個惡人摟著我飛跑,我隨身攜帶的東西全都丟失了。牛七說荒原里的活動是種孤獨的活動,那麼,他不是去跟蹤我的?看來不是,他有他的目的。這世上胸懷大志的清潔工一定不少。
「嗯。這有多麼幼稚。它才不上我們的當!你家裡的牆上怎麼有這麼多的手指頭?莫非我看花了眼?我要走了……」
「那裡頭什麼都有。你想想,我們在皮革廠住了三十個年頭了。三十年是多久?年輕的時候,我們還種過罌粟呢。緊挨著它開出一大片地來……後來我們就總坐在地邊幻想,覺得一定有很多東西會破土而出,因為我們挖出的是一個出口嘛。」
「我吃過東西了。」我緊張地回答他,「可是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我心裏沒有主意。」
雨慢慢地小了,黑暗中有人在旁邊說話。
他說話時用左手在腦袋上撫來撫去的:「我們不應該住在皮革廠裏面,我們,我和她,在那裡面住得太久了。」
他鬆開了我,他的眼神有點失望。他撇了撇嘴,走到內間里去了。我聽見裏面傳出嬰兒的哭聲。這老曹已經有了孫兒了。
「為什麼要關門?你應該改掉這個習慣。留一個出口嘛。」
「吃飯算什麼事,我可以三天不吃飯。那天我同你分手之後,我爬到高坡上去了。我在那裡撿到你的水壺,我將它放在家裡了,做個紀念。不要以為只有你一個人去過那上面,我也去過了。馬蹄聲嘚嘚嘚,哈!」
「我在家時,總是要留一個出口的。」老王說。
我的奶奶住在都市中七彎八拐的小巷裡。她隔一段時間就從家中消失,從不告訴別人她到什麼地方去了。
回到街上,我看見路人都在手搭涼棚注視著天邊。在那個地方,三隻燕子在空中不斷地剪出花樣,真是技藝高超。我剛才應該走進荒原裏面去的,我總被一些事所耽擱,我有點怯懦。
他一邊說一邊凝視著娛樂廳上方的那團火燒雲。
他的語氣有點溫柔又有點恍然,他似乎沉浸在回憶中。
我和他在皮革廠碰見過,當時兩人都是剛從荒原回來。我們各走各的,卻在皮革廠門口碰面了。他懷裡揣著一隻小喜鵲。我對他懷著濃濃的醋意:荒原贈與他小喜鵲,我卻每次一無所獲。我想同他談談他的小喜鵲,他卻不願意談。他陰沉著臉,說他要去朋友家,就撇下我走掉了。
「我看這個人同我們是一夥的。」高個子笑起來,「喂,你過來!你來了好久了嗎?脫離危險了嗎?吃過東西了嗎?」
他們真的是屍體。我彎下腰,看見一個女人狂笑的臉龐。這時我被另一具屍體絆倒了,就不顧一切地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滾到了大門外。大門吱吱呀呀地響著,緩緩地關上了,我發現那些殭屍都被關在了門裡面。我聽到老王的女人仍然在哭。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有過一次奇遇,發生在溫暖的四月底。那一天是休息日,我在晚飯後出外溜達,於是又到了皮革廠。皮革廠的老王和他妻子從陰沉沉的車間里走出來,夕陽照在他倆的臉上,那兩張臉都有點像木偶。我迎上去,同他倆一塊站在堆雜物的空坪里,我們仨都不約而同地面向荒原。馬蹄聲嘚嘚地由遠而近,居然有人在荒原上騎馬,真難以想象。我斜眼向右邊瞟去,看見老王和他妻子在凝神傾聽。騎手一直沒有出現,也許他在繞著荒原兜圈子?我聽見老王的妻子在低聲說:
奶奶說:「二元,你是跨過那條溝到這裏來的嗎?」
懷著對它的愛,我將臉轉向它跑動的那個方向。它遠離了,但依稀還可以聽到。嘚嘚嘚嘚,啊,竟有這樣的馬?
「黃二元啊黃二元,你怎麼就不理解我們的一番苦心呢?我們大家不是要與你為敵,而是要保護你啊。你想想看,你離開娛樂廳搬到這裏來,不就是為了獨立生活嗎?要是像從前你住在娛樂廳時一樣,我們大家還死纏著你,你又怎麼能真正獨立呢?」
我買了酒回來,坐在桌旁,居然聽到小小的冰雹打在瓦屋頂上。這天氣反季節了。這一陣冰雹就像鎮靜劑一樣,使空氣變得格外清新了。我打開門走到院子里,看見了無比悠遠的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