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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 採訪 近藤直子 日本著名評論家、翻譯家

訪談

採訪 近藤直子 日本著名評論家、翻譯家

問:「寫」是一種同性相關的行為,我要考慮一下這個問題。現在世界各國的文學都在衰退,中國成了最有活力的地方,只有這裡能引起我興奮。不過我這種興奮是很靠不住的,很快就會被虛幻感所壓倒。我們站在這個屋頂上,我抽著煙,凝視著前面的夕陽,就會有那種東西在我裡頭感動著我,但是我不敢寫下來,我怎麼能寫下來呢?這不是太豈有此理了么?在風景很好的地方抽著煙,這就夠了。如果我知道自己的死期的話,我會帶兩瓶好酒到山上去,慢慢地喝醉,那該有多麼美。
答:我只是在分析自己以自娛。你寫的一系列的評論都達到了詩的極致,不止我一個人這樣看。如果我們都不寫,僅僅像水消失在水中一樣靜止,這件事就不存在。我們難道不是那個無邊無際的世界里的一個「事件」嗎?我願意這樣想。
問:是的。
問:時間也太短了。
答:大部分讀者還不懂得這樣來讀作品。你的評論將這篇作品拔高了,我真高興。這真有意思,你在我們國家裡找到了人類實踐語言的例子。我的作品當然不是偶然的,從我一出生,我們這個民族對語言的惟我所用在世界上就是登峰造極的,我不過是將這種技巧拿過來罷了。奇怪的民族啊,將最為致命的矛盾渾然不覺地統一在它的內部。
問:強悍也不見得就是好事。我正在想象你的那種意境。也許有一天,你會和你的小說中寫的那樣,走到對面這座山裡去,然後就失蹤了。一生中總會有這樣的事的吧。講到我自己,我常常想那種事,可想著想著就淡下去了,像一些影子。這是我的可悲的地方。
問:還記得你在日本的時候,我想同你去風景區旅遊,你堅決不肯的事嗎?
問:你在說我吧?
答:我常想,休息一下吧,享受一下人間的生活,可是立刻就發現自己享受不了,於是只好回去寫。這種情況,美國作家威廉姆・巴洛夫在他的小說《Junky》裏面的體驗同我很相似,所以你才會買了這本書送給我的吧。巴洛夫小說里的主角並沒有達到作者的境界,作者的境界高主要是他寫出了《Junky》這本書,也就是說他要告訴別人的衝動使他的境界升華。吸毒畢竟是被動的行為,既然結局早定下了,只好一天等於一年地將時間細分。我不贊成吸毒。
答:換了你的話,會怎樣做呢?
答:你也知道,我們這個民族太懦弱了。
問:這個王子光真微妙,他在小說中是一個灰色的影子,這個影子又是一個核心人物,他生出一切,也許真的是第一道「光」。這種事是如何開始的,真難以想象。
問:區別只在於你可以把事情講出來。
問:《黃泥街》裏面強有力的是那股創造的情緒,所有的角色都還處在自在的初級階段,但都遵循本能為創造的宗旨服務。你的作品發展到後來,角色就逐漸獲得了自由,比如現在的《痕》《新生活》等。不過《黃泥街》裏面的角色還是很有意思的,像這個老孫頭,他「老於世故,而又永遠保持著天真純潔」,所以他可以在「冥冥之中悟出」真相。這個角色非常接近於作者。還有老郁也是這樣,他對語言的運用簡直洞若觀火,讀起來令人陶醉。每個角色都像生著火眼金睛的孫悟空,能夠看出事物的本質。他們天生有這樣的本領,只是對這個本領還不太自覺。我想,這一切大概與記憶層次直接相關吧,那些頑固的記憶是怎麼也毀滅不了的,像熔岩一樣從深處冒上來,燒毀表層的一切。我非常喜歡這篇處|女作,雖然它不是最成熟的,但給我的印象確實震驚,就像嬰兒在微明之時由發出血的氣味的口中講述的故事,那種直接性讓人激動不已。
答:她一點都不可惜么?
(沉默達二十多分鐘)

關於自然風景

問:(沉默)
我於一九八八年開始與近藤女士對話,多年來的這些談話大部分都是涉及文學方面的,此處發表的僅是當中的一些片斷,這些片斷在今天看起來仍不過時。近藤女士是東京日本大學教授,專業是中國文學研究,作者的所有作品都是由她翻譯出版。近年來她還在東京出版了一本殘雪評論專集和一本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專集。以下談話由我整理。https://read.99csw.com
答:我卻崇拜你姐姐那種做人的方式,「崇洋媚外」。當然是拋不開英雄主義,我每次讀到莎士比亞的《裘利斯・凱撒》中的這一段就無比感動:

關於記憶和閱讀時的距離感

我十三歲那年,一個人站在一家小電影院的門口,聽著喇叭里傳出卡夫卡《審判》的台詞,是一名男子低沉的聲音,我突然感動了。在那之前我並未讀懂原文。現在回想起來,那就是原始的記憶被喚醒的瞬間吧。每個人都有這種事,但只有少數人可以執著于這種瞬間,將其擴展。讀卡夫卡,最原始的美景永遠同可怕的東西緊緊纏在一起,同夜間發生的那些事一模一樣。
答:從世俗意義上來說,我現在寸步難行。
答:遺忘是絕大多數人的法寶,我卻記得幾千年以前的事。要是不拿出行動來,不是會真的發瘋么?我沒有那些武士那麼高尚吧,我腦子裡滿是下流的念頭呢。小的時候,我常常想到雇殺手的事,偷偷的把人殺了,自己照舊道貌岸然地活在這世上。自殺是絕對不會的,這就是中國式復讎同日本式復讎的區別吧。最近報紙上登了一件鄉村的謀殺案,一名農婦用投毒的方法連續殺了十幾名小孩,歷時長達十年,沒有人懷疑到她身上去,因為她平時人際關係很好,「助人為樂」、「性格乖巧」。被抓以後問她為什麼要殺無辜的小孩,答日因為心裏對那些小孩的父母有怨恨。就怨恨這一點來說,我和她沒什麼區別吧。
答:我在你家看見她那幅獲大獎的以白色為基調的畫,真是驚人的美麗。
問:無中生有。
問:你肯定會做,這種事不做到底是非常危險的。
答:不管它了。
問:車到山前必有路。
答:這個理由不能讓我解脫。
問:就那樣躺在我的房間里,整天被我吐出的煙霧繚繞著。
問:太有意思了。我也做夢,我的夢大都是不堪回首的噩夢。真可怕啊。具體情節說不清,所以才額外恐怖的吧。我又想,人為什麼要在白天為了產生距離而寫?大概又是為了同本質隔開吧,這又推翻了剛才的結論了。地心的引力讓我們同本質隔開,幻想的天性使我們向本質突進。天性是靠不住的,輕率的,引力則令人噁心。
答:還沒有呢,直子。最近我每天精疲力竭,但睡不著的時候多,真是苦啊。可惜你不能幫我。也許你已經在幫我?我不清楚。兩點鐘了,真冷啊。
問:那麼,也許是一輩子的事了,凡是像你這樣的人或遲或早都進入這種格局。四十七個武士是怎樣一種意境呢?那一瞬間,真實與虛幻就那麼匯合了,我真喜歡那種意境啊。我要仔細想一想這個問題。
問:科學家已經研究出來,一個人一生中發生的任何事,其映象都儲存在大腦裡頭,不論意識到還是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用實驗證明了這一點。這種事不是很可怕嗎?你設想一下,任何事都有無數種時間,無數種映象,其中意識到的僅僅是一種;而且,不光這些,在這些的下面,還有無數前輩儲存的記憶。創作就是挖掘這個儲藏。這也是閱讀時為什麼會有那種遙遠距離的感覺。我喜歡這類遙遠的東西,不論寫還是讀。當我在閱讀時,我必須挖掘自己的儲存,那些黑暗地道里的礦脈。那種情景啊,開始是茫然的、窒息的,像蠕動在坑道里的瞎眼動物,惟一可依仗的是皮膚的接觸,漸漸地就觸到了礦的脈絡,於是欣喜。但痛苦的時候,觸覺就消失了,山仍是山,礦脈不再存在。
問:我還在想復讎的事,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我從我的國家飛到這裏,就感到這塊古老的土地還是那麼的富有活力,也許是剛剛蘇醒吧。read.99csw•com
答:當然也可以。但老天給了我們才能,也限定我們只有在寫當中才能充分活。我一定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我不甘心啊。
問:由此也可以說對象是一種過程吧。比如你的中篇《痕》,主人公是實體模糊的,但感覺得到他在不斷衝動,他的衝動僅僅留下痕迹。

關於復讎

問:有點像一種新「天人合一」,也許有一天會成為主流。
問:小華,你睡著了嗎?
答:實際上每一篇作品的創作都有死胡同的感覺,你也是這樣吧。障礙是事先設置的。有時候,障礙令人頭腦麻木,甚至覺得前功盡棄,這個時候,只要稍微放鬆一下意志就會放棄嘗試了。你之所以常常放棄,是因為你的民族不具有阿Q精神吧。這種氣質對我的監護作用很大。
問:不寫也可以。像《蒼老的浮雲》裡頭的虛汝華:「我吃酸黃瓜,過得很坦然。」活就是寫。
答:你冷么?
問:窗戶前面真的是山嗎?
問:根源的世界的力量在語言和心理學領域里已得到很大的發揮,那種精緻的建築真令人感嘆不已。我第一次接觸你的《黃泥街》時,真是非常欣喜,立刻就有了寫的衝動。《黃泥街》是什麼呢?不就是那種境界快要出現時的前奏嗎?在《黃泥街》里,從空白中說出第一個詞,造出第一個東西的野心已初現端倪。真讓人抑制不住的興奮!新小說就是這種有野心的小說,我的評論所做的就是將這種東西揭示出來,否則就只是社會學層面上的批評了。王子光這個人物是修改中出現的嗎?
答:你寫的《試論<黃泥街>》我讀起來很費力,大約同你讀我的小說同樣費力吧,當然也很興奮。看見自己發出的信息轉化成新的信息,這是最高的享受。整篇文章都是關於語言的根源性的描述,我不太熟悉那種描述,但還是可以領悟。在國內,還很少有人讀《黃泥街》讀到這個層次上,你不寫這篇文章,我也沒意識到。我記得我在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有一天突然對自己寫下的句子十分厭倦,想要「擺脫」的慾望越來越強烈,這個時候,沒有面貌,身份不明,處在有與無之間卻又不知為什麼給人強烈感覺的這個人物「王子光」就出現了。
問:(笑)似乎更有意思。因為是一個人獨自乾的。想想看,十年裡頭,每時每刻都在策劃,每一次的行動和期盼,永遠有那種新鮮感。我這樣想過:真正的文學恐怕就在那種地方,我們不知道而已。在那種原始的氛圍中,它早已發生過很多次了。人寫下來的,還不及發生過的萬分之一。說到殺人,我可不敢。
答:那就不改了。只是翻譯起來就要麻煩你了,沒有你做不到的事吧。或許寫的時候裏面塞滿了並列的時間,這些時間又相互交叉,先後倒置,所以也沒法「交待」清楚,只能將跳出的瞬間錄下了。
問:她早就忘記這回事了,她的興趣轉移了。
答:最後我贏了,哪裡都沒去。但我覺得日本的風景區已在我心中了。
問:這些天,我看過了你成長起來的地方,那些地方的風景都十分美麗,可以想象你從小怎樣與它們交流,你把風景吸收進去,變成了你自己,這樣描繪出來的風景很美。
問:日本有四十七個武士集體為主人復讎的故事。主人赤穗被皇家官員百般刁難,奮起反抗,導致殺身之禍。他的四十七個武士為了給他報仇歷盡了艱辛,忍辱負重,最後終於將元兇的頭砍下,使主人的在天之靈得到安息。隨後他們自己也全部自殺了。我覺得這個故事非常深奧,同你剛才談到你的復讎有種什麼共同的東西,那種東西到底是什麼,以後會顯出九-九-藏-書來的吧。你的仇人是一個惡人,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是不是會變成一種理念呢?
答:這類作品離不開你這樣的讀者,如果你不讀的話,它就不能像今天這樣存在。也許五十年過去了,它仍然只是一幅「文革」的風俗畫,那是多麼令人掃興的事!
(在殘雪家中,季節為冬天)
答:我能夠記得起的最早的感動是讀《紅樓夢》和《安娜・卡列尼娜》。我想即使在當時(也是十三四歲吧),那恐怕也不僅僅局限於世俗層面上的感動。我之所以一遍又一遍地回到女主角受難的場面,可能正是內心死亡意識的覺醒,我不知不覺地、朦朧地感到,人生有一堵越不過去的牆。當時我還畫過一幅寶玉哭黛玉的畫,是臨摹了書上的插畫。那些悲慘的段落我都記得爛熟,但是整本書的結構、社會背景、人物描寫等等在我腦子裡一點印象都沒有。一直到今天我還是這樣讀書。我特別偏愛悲劇,有時難過得昏頭昏腦的。對於喜劇,我往往不怎麼認真去看,只是作為消遣。我現在認為只有悲劇可以抵達本質。當然悲劇不一定是純粹的悲劇。歌德將自己的作品稱為悲劇(《浮士德》),我看說是正劇也可以吧,道理同魯迅談《阿Q正傳》所說的是一樣。
問:本質只能夠接近。所以你為了產生距離而寫,其實也是為了接近本質而寫。看著遙遠的目標,那種慾望像火一樣在心底燃燒。凡是沒有距離感的東西大概都是離本質很遠的東西。我心目中的現代藝術,是本質的藝術。這樣的文學必然有種語言上的原始力,掃蕩一切既存現實。
答:你看我們這副樣子,你不覺得我和你正像枯枝上的兩隻寒鴉么?
答:我也是一樣。近來這種情況越來越頻繁了。我想了個辦法,寫幾句又在房裡走動一下,想些別的事,免得因為過分的噁心而寫不下去。這樣做很有作用。但也許不適用於你,你畢竟是日本人。我一邊看著窗外一邊想,我在兩個世界里進進出出嘛。實際上哪一個世界呆久了都會噁心,當然最噁心的還是寫作,也是你說的交合的瞬間。所以還是要寫,我們只有這一種以妥協為前提的武器。
問:為什麼會是刑罰呢?還是死亡的威脅吧,那種拒斥的力量讓人在一瞬間喪失了生的意志。
問:近來我姐姐的畫越來越單純了,僅僅就是畫布上的一根根直線,和什麼都不畫離得很近了,我比較能理解她那種固執。
答:是小說寫到大約一半時跳出來的。大約是隱藏得很深的那種東西終於按捺不住要跳出來造反了。我進行了大幅度的修改,既有的安排被打亂,情節全都不了了之了。這部小說有很多地方很幼稚,因為是第一部吧。
問: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烏鴉的比喻太好了。東京的烏鴉鋪天蓋地,多麼可愛的鳥兒啊。用怎樣的手段來複仇呢?也許將仇人帶到一個懸崖邊,然後突然將他推下去?事先要在腦子裡有無數的設計,這才是最困難的,當然也是最有意思的吧。像我這種人,會忍受不了那種煎熬,所以我不會有復讎的念頭。假如一個人一輩子懷著那種念頭而又沒有實施,究竟會是怎樣一種情景呢?從世俗的意義上來說,很難做到吧。
博爾赫斯總把作品放在家中懶得發表,總不滿意自己;歌德卻希望自己多寫,讓各種類型的人都成為他的讀者。
答:是不是本質在同人拉開距離呢?
問:(笑)啊,這個比喻太有意思了。
問:是啊,我並不喜歡寫。我總是希望自己消失得無影無蹤。再說有的東西不能寫,比如你的小說《思想彙報》的評論。那種東西沒法嘗試,你想不出我有多麼恐懼,如果硬去寫的話,我會死掉。
答:我還是不太明白會怎麼樣。
問:由一種明白,又產生更多的迷惑。冰山上面部分的擴張刺|激著水下部分的探索。(笑)

關於時間


答:也是我的可悲的地方。我被纏住不放。read•99csw•com
答:那麼像她這類藝術家,英雄主義的美感不那麼重要,至少主觀上傳達給觀眾的慾望不特彆強烈,她是自滿自足的,像島上的高更一樣。不過我不太相信有徹底的自滿自足,對別人的評價不感興趣就不必畫了。有一點區別:她從未想過要成為一個「事件」。在這類人面前我常有「無地自容」的衝動。我身上的俗氣比誰都重,這也令人羡慕嗎?
問:哦,那幅畫。那幅畫已經被我的貓抓爛了,沒地方放只好放在過道里,貓在上頭練爪子。
答:我有時在夢中創作,寫下一些令自己流淚的句子,自己一邊讀那些不能理解的句子(在夢中卻是能深深地理解),一邊想:「這是從未有過的啊。」但我在白天創作時從未像那樣感動過。是不是人到了夜裡就有機會同本質匯合?
(談話發生在一棟破房子的平頂上頭,季節為冬天)
答:真有身臨其境的感覺。我創作時的情況是這樣的:凡是不屬於我的體驗而又被我寫出來了的那些東西,必定是最成功的。這裏所說的體驗是那種表層的、被意識到的體驗吧。誰又知道在那個混沌的原始地帶情況是什麼樣的呢?一片繁忙,比螞蟻窩還複雜萬倍吧。從地面一直鑽下去,鑽到球體的中心;或從海面沉下去,沉到深而又深的海底,絲毫沒有光線的處所,那裡的體驗是什麼樣的?至少我記錄下的反映了那種情況吧。但那種體驗又同表面的體驗連成一個整體,上面部分很小,下面其大無比。不如說,上面的部分隨著下面部分的發現而擴張吧。
問:會有路的。究竟會如何發展,我現在還設想不出,我想你總會突圍的吧。我剛才講的那個故事……我們的窗戶前面就是山嗎?那種事實在難以想象。
答:我從小就不自覺地把自然當人。比如我餵了一隻母雞,我讓它從我的手掌心啄食食物,外婆說這雞下午有一個蛋,我就隔一陣將手指伸進它屁|眼裡去試探,看那個蛋是不是快出來了。那種驚喜是難以用語言形容的。這種傾向到今天也沒變。我們附近這個醫院的太平間旁邊種了一排樟樹,有一天被野蠻地砍倒了,砍倒之後的樹坑裡又長出了新枝,其中有三枝長得比較好,我每天跑步到那裡就去光顧它們,替這三棵小樹修剪,摘去旁枝。三年過去了,這三棵樹已經長得很高,很穩實了。我喜歡生活在動物和植物中間,但我從來不喜歡從外部去「看」那些什麼「景點」,尤其反感很多人一起去看。在美國三個多月,我也是什麼都不看。我窗前的這一片坡上的自然林,我對每一棵都有興趣,散步時總停下來觀察研究,分析它的營養和陽光的來源,設想地下部分根系的結構。這種事總能使我感到愉快。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將來老了有幢自己的小房子,那樣就可以種樹,養動物。
答:時間也不能讓我解脫。
問:讀作品有時是一種享受,有時又是一種刑罰……
答:你寫下的句子那麼透明。但是你很久不寫了。
問:這就是混沌中的第一個詞吧。是從那一刻開始,屬於殘雪的黑夜的講述就真正實現了吧。那也是你同所謂「現實」決裂的瞬間。你所做的,就是跨越鴻溝,模糊界限,讓人想起人「本來」的樣子。我很喜歡小說里這樣的情節:齊婆為了防賊在門框上弔一大壺滾燙的開水,一開門,開水沖她倒下來,把她自己燙傷了。這不正是發生在語言世界里的事嗎?小說里所有的事都令人回味無窮。
答:個人的精神享受當然是第一位的,但真正的美總是同英雄主義聯繫在一起的吧。你怎麼能總不寫呢?你是真的對外界完全沒有興趣嗎?我的情況卻是,與世俗結合得太緊密了,只好在自己內部分割。我很少想到義務,我之所以要寫,還是為了用內在的空靈同粗俗的外殼進行交合,雖然噁心、厭倦,但終究樂此不疲。我也設想過自己的最後的日子,我到了那個時候,如果腦子還沒壞,我會不斷吸收外界的信息,把自己的末日忘掉。到了終於忘不掉的最後時刻,我多半會是因恐懼死亡本身而死。酒也好,致幻劑https://read.99csw.com也好,對我這種類型大概作用不大。實用主義本來是我們民族的特點,在我身上所起的作用是不是有點奇妙?最實的和最虛的。實用主義導致了我有大量的作品。但我不能像你那樣意識到,你比我更能擁有那種高級的享受,你沉溺在裡頭,時常變得無法粗俗了。
答:我敢不敢?應該是敢的吧,只要自己沒有危險就敢。但怎麼會沒有危險呢?所以要用卑劣手段。
答: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凡是明白了的東西就不能再寫,否則成了「硬寫」。
問:(略一沉思)我沒有你那麼激烈,我會算了,拋開報仇的念頭。你的仇人之所以作惡,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會死,他不知道。
答:因為寫的時候沒去想,後來也懶得去管了。看來還得注意一下這個問題,分段的事得稍微改一改。至於時間,這正好是你所欣賞的吧?
問:日野啟三最欣賞的大概是你的活力。我記得小池先生說:「怎麼能寫出像《兩個身世不明的人》這樣的作品,真難以想象。」
問:對。
答:面對作品就是人的視線同對象交叉吧。對象是達不到的,只能通過那種「場」的作用力去預測。

關於作品

問:這同中國人的審美不一樣。
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反正不能停止突圍。經常我讀著自己喜愛的作家,一行行讀下去,但是一點感覺都沒有,那是我自己內部沒有發動起來,不能與作品中的排斥力抗衡,那種時候只好放棄。
問:你的小說經常不分段,也不交待具體時間,于模稜兩可中生出肯定的語氣。我常揣摸:這樣的寫作,當第一個詞出現時是什麼感覺呢?
答:我不知道。我現在還太情緒化了,發生過的事情歷歷在目,我總覺得非做點什麼不可。靜下來,我又感到復讎這件事實在是一件萬分複雜的事。哈姆雷特要向誰復讎?我從小這麼喜歡這個悲劇總不會只是因為它表面的情節吧。我還記得「文革」後上演這個劇拍成的電影,我連續看了三次,似懂非懂的。現在我真的覺得自己心裏就是哈姆雷特那種感覺,我要復讎,否則無法解脫。
問:一般在開始時總是刑罰,慢慢地、慢慢地,最後才變成享受,越是有意思的作品這個過程越長。當然有個前提:我知道刑罰後面有我最渴求的東西。否則誰願意為受苦而受苦呢。還有的作品,對我永遠只是刑罰,我雖隱約地感到它有意思,就是不能真正進入,這就是宿命的悲哀了。
答:那就留待日後再重讀。我也經常碰見那類作品。比如《浮士德》,我年輕時就讀過,印象也深,但並不覺得是享受。直到現在重讀,才拉開了距離,體會到本質性的東西。經典的東西恐怕永遠是經典。
1991-2000
答:也許正好相反,我還沒想過。
問:讀者之所以看了作品又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大概是每個人都有那種深處的儲藏冒出地殼的瞬間吧。我們所過的生活都不是我們嚮往的,我們嚮往的是什麼呢?就要由那種古老的存在來作出說明了。有一個陌生人在作品里說話,用不安的語調否定我們的意識,他是很橫蠻的,他的專橫是作者或讀者沒法抗拒的。一代一代遺傳下來的記憶實際上支配了我們的意識,我們能做的,只能是挖掘,而不是改變。我想象自己在那種地方輾轉,用指頭觸摸那些粗糙的礦脈……我時常感到通道被阻塞了,身體被落下的泥塊擠壓,真痛苦啊。
答:你白天沒看見啊?你看多麼冷,就是因為風是從山裡刮來的。那麼,我講的那件鄉村謀殺案同你的武士的故事相配么?

關於寫作

「多少年以後,我們這一場壯烈的戲劇,將要在尚未產生的國家,用我們所不知道的語言表演!」
答:那種風景美不勝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