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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 採訪 唐朝暉 記者

訪談

採訪 唐朝暉 記者

這兩個世界是相互依存的,但絕不是一回事。藝術家的任務就是解釋二者之間那種糾纏、扭斗的關係。進入純藝術的境界之前首先要洗腦,將那種機械區分的古老形式拋棄。當一個人提問「現實中的人同你幻想中的形象有什麼關聯」時,他顯然是將那種庸俗化的東西當做了前提,我已經無數次聽到了這種質疑,想來想去,還是因為我們缺少進入幻想世界的力量吧。那個世界不是個別怪人的突發奇想,而是人的肉體的高貴的屬性,你追求,它就屬於你自己,它是我們每個人的「現實」。
問:如果具體來談您的一部具有代表性的小說,您說是哪一篇呢?
我想,殘雪的小說一定是屬於那些不懈地追求精神發展的,最有活力的應戰者吧,我有這個自信。
答:博爾赫斯和魯迅的《野草》寫的就是靈魂的東西。就拿魯迅的《與影子告別》與博爾赫斯的「兩個博爾赫斯」對照吧。小博爾赫斯是藝術家的本體,老博爾赫斯是藝術家的靈魂,靈魂是有預見性的。小博爾赫斯告訴老博爾赫斯說:你是我的夢,你是沒有實體的。小博爾赫斯指出了老博爾赫斯本質的虛無的魅力。但老博爾赫斯又無法證實自己,他只是小博爾赫斯的一個夢。接下來,他們的衝突開始了。這與魯迅的「影子」出來與「他」告別等等有相似之處。
答:像我這種小說無技巧可言,只要會用方塊字,語言乾淨,就可以寫。我對有的人大談技巧的重要性感到很懷疑,會不會是在掩飾著什麼東西呢?當自然的造物比人工的雕琢還要美無數倍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向自然皈依。這裏說的自然,仍然是指那個王國里的自然。
問:您的這種讀法,很有道理,很可取。在卡夫卡的作品中,除了《審判》《城堡》,《美國》也是他一篇有力的代表作,您又如何讀呢?可以詳細談談嗎?
問:從您發表的第一篇小說《污水裡的肥皂泡》到後來的《蒼老的浮雲》《痕》和近年的新作,我感覺魯迅、卡夫卡、博爾赫斯不僅對你影響較大,更為難得的是當我讀到您寫的評論文章時,更讓我折服。
問:可以具體地針對某一篇作品,談談您的讀法嗎?譬如《城堡》
問:您小說的寫作是完全出於「直覺」吧?「直覺」是您小說源流的河床嗎?
答:卡夫卡的作品,我認為在中國沒有人讀懂了,全部是誤讀,曲解讀成是反抗、抨擊什麼官僚機構、法西斯等。卡夫卡的作品在世界上也被誤解了很多年,除了幾位傑出的作家與學者外,真正能破譯作品之謎的不多。文學有很長的生命力,別人願意那樣讀,也沒辦法。但假如我不寫出來,在中國肯定就沒有人像我這樣去讀了。為此,我寫了一本書,出來后,會送你一本。
問:是否可以這樣說,您藉助了世俗現實物質的外衣,來呈現靈魂。
問:我記得您說過一段話,大意是:我將聚集自己所有的情感和想像來反對現實中的銅牆鐵壁。您聚集的方式是小說,您如何看待世俗的現實呢?
問:《蒼老的浮雲》核心人物之一——更善無,作為一位極具中國文化特色的男人,他厭倦行為規範,他認為生活許多方面是無意義的,但他在母親等人和自己的驅使下又去模仿大多數人的行為,這種模仿是不是人們的無數次模仿之一?更善無厭倦如此,但在不自覺中又隨波逐流,這是人的命運嗎?抗爭的無效性?您能否談談您今天對更善無的認識呢?
問:您在完成對卡夫卡、博爾赫斯的作品解讀後,又準備解讀哪些大師的作品呢?這種殘雪解讀類文章,您寫了多少萬字?
答:這一切就可看出一個人原始的衝動力到底有多大,卡爾沒辦法在西方飯店活,只好突圍,終於跑出來了,但有人到處抓他。卡爾就躲在最高一棟樓房最頂層的一個閣樓里,與另外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其中有一個胖女人,她是藝術之魂的象徵。藝術家裡面的靈魂是最不安定的,有無窮的渴望,不停地動蕩著、衝突著的東西。因此胖女人每天叫卡爾干這干那,讓卡爾累得要死,這是藝術家的靈魂在奴役人的肉體。為什麼呢?因為她內在的衝突逼著她不斷奴役卡爾。
答:人的肉體是靈魂的衣服。人類的童年時期已經過去,人類正一步步長大。很多人認為靈魂是簡單的東西,也就有人認為我寫不了多久,實質上,人的靈魂是最豐富最廣大的世界。我們看見的,只是靈魂外面的東西。人的靈魂是真的有。
問:如果說巴爾扎克表現的是世俗世界的人問劇,那您表現的就是靈魂世界的人間劇。
問:卡夫卡是一位不喜歡描敘事物表面現象的作家,他關注的是事物的本質和人類靈魂的世界。但《美國》一文中,流浪漢與胖女人和卡爾一起,是否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有意味的象徵呢?
現代藝術的閱讀之所以同現實主義有這麼大的區別,還是由作品本身的性質決定的。作者所追求的是人性的永恆,是生命形式的完美表達;而作品本身永遠是階段的,無法最後完成的,所以創作的語言具有那種排斥一切讀者的傾向。也就是說,作者要排斥的是自身的肉體,是一切的世俗。但這肉體、這世俗又正好是靈感的發源地,這又建立了為讀者進入的寬廣通道。當然那通道又是不能讓人順利進入的,人必須同自身的常識搏鬥,才有可能看到那種異質的風景,屬於人類嬰兒時代的風景。
答:今後幾年裡打算只寫中、短篇。
請想想觀看那些現代繪畫的經驗吧,那同閱讀殘雪小說的情景應該是一致的。被觸動、被吸引,是因為有「似曾相識」的誘惑感;被排斥則是因為自身的常識和理性在九_九_藏_書進行干擾,直覺被封死在內部。有這種矛盾感覺的這部分讀者是我的最好的讀者,因為他(她)已進入了現代藝術欣賞的規律。剩下來要做的就是抓住這種感覺不放了。如果你同作者真的有共鳴,你就反覆玩味你的感覺,而不是急於擺脫。
答:靈魂抓不著摸不到,只能存在於隱喻與暗示之下。當我用方塊字來展示靈魂世界的時候,這些字就告別了以往的功效,獲得一種新的意義。如果讀者不努力地讀進去,這種意義就不存在,作品只是在黑暗中發出無聲的召喚而已。所以方塊字是我的物質基礎,還有小說中的風景人物也是物質基礎,只不過人物有點如幽靈般怪異,風景透出異樣的色彩罷了,這是靈魂為了寄寓於現實中而與現實達成的妥協,字裡行間都是這種妥協的痛苦。
凡是同靈魂有關的藝術作品都可能對我產生很大的影響,至於其他方面的書我看得極少。我只憑直覺汲取我需要的營養。
答:虛汝華說自己是影子,為自身存在的稀薄而惶惶不安,她說的是自己的虛幻感。但能夠說出(意識到)自身的虛幻感正好說明了她不僅僅是影子。虛汝華用不停的「說」所證實的恰好是她的存在,更善無也如此,只是更善無比較表面,他的境界總在搖擺中,不如虛汝華那麼堅硬、純凈。虛汝華的存在就是她的精神境界,那種東西是虛的,但絕不是影子,我們已經在作品中領教過那種東西的力量了。如果把這世界看成絕對的虛無,也就沒有必要寫篇小說了。我的世界絕對不是「無為」,而是歌德倡導的「行動」。
答:三個人在最高的閣樓上組成一個家,這就是藝術的宮殿,他(她)們三個人演繹了藝術家、藝術作品和藝術欣賞的關係。流浪漢對胖女人的渴望就是人在欣賞藝術時產生的渴望,這渴望同肉|欲密切相關,又徹底排除肉|欲。卡爾對流浪漢說,你一天到晚像個奴隸一樣給她做事,連碰她一下都不行,偶爾碰了一下裙角,幸福得不得了。流浪漢回答說,這就是我追求的。在她旁邊替她服務,晚上睡在臭烘烘的陽台上,然後夢見她,這就是我生命的意義。為什麼呢?因為藝術家本身就是這樣的夢,也只能是一個夢。藝術排斥用世俗的眼光來欣賞她的讀者,她只對靈魂有渴求的讀者敞開。由於每個讀者都具有二重性,所以他們在受到拒斥的同時也受到強烈的吸引。對於現代藝術來說,最好的讀者是那些有力量從世俗中超拔的人。
答:人要獲得一個獨立的靈魂,就要被拋到荒野里。為使卡爾儘快成熟起來,「舅舅」就當著很多人的面揭卡爾的丑。到了「舅舅」家裡,「舅舅」就把卡爾關在一間鐵屋子裡,關了三個月,讓他學會英語后,就把他趕到外面,讓他處在一種沒有任何依靠,完全靠自己的狀況中,讓卡爾自己去謀生(精神上的謀生)。「舅舅」是複雜的,他懂音樂和詩歌,但他反對卡爾去做這些事,因為卡爾還未成熟。卡爾是因原始的衝動犯了錯誤才來到美國,美國是理性的象徵,也是人的理性。舅舅用特殊的教育方法讓卡爾懂得了什麼是人的理性,以及要怎樣最大限度地激發自己的原始本能。實際上舅舅(以及周圍的每個人)是在培養卡爾成為一名真正的藝術家,也就是那種自己將自己逼得無路可走又還要走下去的人。這些作為理性化身的人物構成了卡爾精神生存的環境,促使卡爾一步步走向成熟。
有毒的花毒害的是人的神經,更善無為體內滅不掉的生命慾望而苦惱,不停地做煩惱的夢。生命力的頑強由此可見一斑。毒素已在土壤和空氣中滲透,潔身自好早已成為古老的痴人說夢,惟一的出路是以毒攻毒,這就是虛汝華的方式。她和更善無就是生長於腐敗之上的精神之花,他們的努力,他們存活的奇迹不會隨小說結尾的毀滅而毀滅,只會不斷地改變形式。這種陰沉沉的花,它們無孔不入的濃烈氣味,既令人絕望又讓人產生希望,這就是生命原本的樣子吧。這種花可以讓人做夢,夢裡面也長滿了這類奇花……
答:那種「私通」當然是無奈的,但也是必然的結果。他們都有著很高的精神追求,相互通過對方來證實自己的追求。人不能生活在半空中,只能與現實達成妥協。人只要活著,就有無奈,除非去死掉。他們之間的「私通」是在極其艱難的條件之下「活」的嘗試,內在的熱度當然是極高的。有理想的讀者一定可以透過詞句的表現看出真實的情感。嫌惡是對肉體而言的,精神與肉體對立,又不得不遷就肉體,被虛幻感折磨得走投無路的這兩個人,心底仍然埋藏著不滅的希望,這希望導致了私通,真不可思議。所謂私通,不就是鴻溝飛越的瞬間嗎,之後的無窮無盡的噁心仍然是生命存在過的顯示。
直覺是達到記憶河床深處的惟一的工具。它一般是在藝術家的全盛時期達到頂峰,當它衰退的時候,藝術王國的通道就漸漸地被阻塞。當然,到此為止我所說的都是指純藝術創作。

答:這個人物很接近於日常層面上的自我。在藝術探索者的日常生活中,自我寸步難行,幾乎接近於「無」或「什麼也不是」。這是因為他對自己的行為有著清醒的認識,這種認識也使他將自己同芸芸眾生區別開來,這是成為「人」的第一步。更善無這個人物與虛汝華是對應的,他用肉體的虛無感呼應著虛汝華關於精神世界的證實。他們兩個人的痛苦是一種痛苦的兩種形式,也即生命的痛苦。
問:對於您的小說,有的讀者特別喜歡,有的讀者特別不喜歡,但還有一些讀者,他們雖然常常被您的小說「電擊」,但他們總難以完全進入您的世界。在靠近您的世界時,他們總被一種莫名的力排拒著,您能不能給這一批讀者一把解讀的「鑰匙」呢?
在小說中,樹和人互為對照,演繹生命中的矛盾。這種自然不像中國古代文學中那種渾然、圓融的自然,而是剛好相反,是包含了矛盾的、在突進中發展的。如果說古代文學以自然為主,我的小說突出的九_九_藏_書是人。但我並不要與自然對抗,而是通過精神的滲透開拓一種新的自然觀。
問:如果如您所說,靈魂世界無高貴低賤之分,無好壞醜惡之分,那我們應該用什麼樣的尺度來看待您的作品呢?
答:藝術家對日常自我不滿,總是通過幻想來重塑自己新的形象,但這種幻想又是無法證實的,只能用自己的努力去證實。許多藝術家都在努力。
答:卡夫卡說《美國》是「對狄更斯的直接模仿」,但卡夫卡是以反諷和幽默的口氣說出來的。實質上,卡夫卡只是借了狄更斯的外衣,來講一個靈魂的故事,與狄更斯的一切無關,與現實中的「美國」也無多少關係,主人公卡爾到「美國」遊歷的過程就是一個人的靈魂歷程。
問:有許多評論家,也包括您自己,也說您的小說具有象徵和寓言的特徵。如在《痕》中,您說編織涼席的人象徵藝術家,鐵匠象徵鐵的事實:死神。發表在《創作》上的《愚公挖山》中的老漢挖尋的「寶」,象徵了幾千年的古老記憶,可不可以這樣說,您小說中的人與事都是有象徵和世俗現實的含義呢?
短篇:《霧》《曠野里》《一段沒有根據的記錄》《歸途》《從未描述過的夢境》《斷垣殘壁里的風景》《蚊子與山歌》《夜訪》《永不寧靜》《世外桃源》《算盤》,還有新近在《芙蓉》上發表的一個獨幕劇和發表在《創作》雜誌上的《愚公挖山》,也是我喜歡的。
問:小說的第一句話就與花有關,第二句話又寫道:更善無都在這種煩人的香氣里做夢。在小說的重要部分您也「安置」了花:樹上含水的花,垃圾中開的小花。
問:您的早期小說,不論是意象、場景還是運用的詞彙,都是極端的陰冷、臟、噁心。到了今天,您的小說沒有了昔日那些著意渲染的外衣,沒有了那些「噁心」意象的「象」了,但把那種「意」徹底而平靜地堅持了下來。在您這兩個階段,《蒼老的浮雲》處在中間階段,「噁心」的意象在這裏渲染髮揮到了極致,運用自由而成熟,而且敘述自然、平和,人為的渲染退於事物的後面。
《蒼老的浮雲》《在純凈的氣流中蛻化》;
答:我所做的工作,是用藝術的手段來凸現人們所知甚少的某個精神領域,這個領域因其深度而獲得了普遍性,於是有可能發生交流與溝通。應該說,所有的藝術家都是專註于靈魂世界、不斷開拓與挖掘的工人,由於個體的差異,專註的程度、深入的層次有所不同而已。這在國外已是藝術入門的基本知識,而在我們這裏好像還很奇怪似的。從事藝術創造,想像力越強大,就越能夠擺脫思想與理性的鉗制,將那不可思議的原始風景揭示出來,所以想像力在藝術作品中是第一位的。
幾十年來,我們總是從僵化幼稚的觀念出發營造我們所謂的「現實」,那種「現實」到底有多少現實性,不是很值得好好反省嗎?
答:對。
問:我在《蒼老的浮雲》中看到了您其餘幾篇小說主人公的發展和延續。
問:您所有的小說作品關注的全部是靈魂里的事與物和人嗎?這與世俗的現實中的人與事物到底有多少關聯呢?
問:您不僅給自己的讀者,而且對卡夫卡、博爾赫斯的讀者都指出了一種全新的閱讀視角。您無論是閱讀,還是寫作,都形成了一套自己的「體系」。一切以這套「體系」為準則。
答:也對,也不對,因為這種說法太狹隘了。人性中除了狂妄、自私以外,還有那種英雄主義式的不懈追求,生命的美的噴發。幾乎我的所有的小說的主人公都具有這種美的氣質,而且大多是些堅韌不拔的人,當然,他們同時也狂妄、自私、貪婪。這不正是人本來的面貌嗎?我們要什麼時候才敢直面自己的靈魂呢?問:國外的讀者是如何看待您的作品的?
答:你能這樣體會我真高興。巴爾扎克也不見得表現的就是世俗的人間劇,博爾赫斯就不這樣看。關鍵是閱讀的眼光,撇開傳統的觀念,走出一條創造性的閱讀路子來。
答:首先要端正一種態度,弄清什麼叫「現實」。是不是眾人公認的東西就是現實呢?我更願意這樣劃分:世俗——精神(靈魂),肉體——靈界。
答:我的所有的小說說的全是一件事,只是不停地變換角度而已。像博爾赫斯所說的那樣,人的一生是有限的,但你可以把時間無限細分,只要創造的活力還沒枯竭,就可以不斷分下去。
答:對終極之美的追求貫穿了我的每一篇作品,這種追求已經斷掉了我的後路。如果說有個別作品「不那麼緊張」的話,那是因為沒有嚴格要求自己。人的一生只是一段有限的時間,力圖達到無限時間的人只能將每一段時間無限細分,所謂「抓住生命」。所以請信任殘雪的作品,有決心的那部分讀者總能體會到內含的詩意的。
問:您怎樣解讀作品中幾個主要人物呢?那個把卡爾關進鐵屋子,最後把他趕出去的「舅舅」和卡爾的夢中情人「胖女人」等等,他(她)們暗示或象徵了什麼呢?
我時常想,我們說的所謂「現實主義」實際上是一種頑固不化的文化自戀情結,可我們還要死死地抱殘守缺。一般人談起某個作品總是問:「它描寫了什麼?」這種提問用的尺度顯然是大眾公認的、外部的。這樣提問的人的心裏往往只有一個尺度。一些小說表面做出「先鋒」的姿態,骨子裡頭還是傳統那一套,擺脫自己的社會身份也就是擺脫傳統的束縛。
答:我如何看待現實呢?也就是我如何看待世俗的我?作為一位具有分裂人格的藝術工作者,這個現實永遠是他https://read•99csw•com要擺脫的,是他一刻也容不了的,可以說正是可怕的現實在刺|激著他的想像力。這便是創造中「入世」和「出世」的關係。但現實恰好是永遠擺不脫的噩夢,它對人的糾纏也是永恆的,這種千古不變的糾纏與擺脫的關係,引出了可歌可泣的藝術主題——一切詩人的主題。
問:今天又談了這麼久,下次再聊吧!謝謝您!
1999.11 長沙英才園
我是否真實地呈現了靈魂世界?這個問題要由讀者來證實,如果讀者在閱讀時看到了那個世界,答案就是肯定的。實際上,只要有一個讀者、一件作品就可以成立。人數的多少對我來說並不重要,關鍵的是它能否引起我渴望看到的反彈。在多年的實踐檢驗中,我曾有過很多那種狂喜的時刻,我對自己的創作基本滿意。
答:(稍作沉思)《蒼老的浮雲》。
答:寓言的確是我的小說的最大特徵。但你的理解是傳統寓言的理解,所以才會說,什麼東西象徵了什麼東西,好像只要掌握了某種方法,就可以讀懂了似的。誤區就在這裏。現代寓言(例如博爾赫斯、歌德、莎士比亞、卡夫卡的寓言寫作)決不是這麼簡單就可以被人「掌握」的,它需要人在閱讀時調動起一生的情感體驗來進行另一種創造,這樣才可以進入作品,而好的作品又可以有無數種不同的進入。又因為作品本身就是一種無限的過程,所以讀者是不可能「抓住」它的,於是閱讀只能是,也永遠是一種無止境的自我運動。我談到的對自己作品《痕》的看法,只不過是我在創作過後作為一名讀者的另一種深入,絕不是惟一的讀法。讀者應如何讀,全取決於他的天賦、教養和氣質。
社會中的善與惡在我的作品中是不存在的,因為我的題材不是社會,而是人的心,我一直在無邊無際的人心中漫遊,探索古老的慾望與理性之問的關係。
問:小說中的兩位核心人物:更善無和虛汝華,他們似乎是一個人的一分為二,但她(他)們又擁抱私通了,這裏蘊涵了人生的一種無奈嗎?並且這對矛盾的靈魂做著一個相同的夢:裂縫的龜(又是一種「裂縫」,但又同在一「龜殼」上)。眼珠被割出了血(但依舊可以看見),並且還在爬。讀到這些時,我內心有種痛快淋漓的感覺,您把靈魂和世俗兩種生活的人,那種分裂性、矛盾性、統一性,展現得讓人震驚。
問:在當代,著迷於「靈魂」的作家不多,您讓靈魂世界通過意象比較具象化地出現在我們面前。近二十年來,您專註于靈魂世界里的場景和人與事,您能談談對於靈魂世界的總體或大致的觀點嗎?
答:我又寫了莎士比亞悲劇解讀,正打算寫《浮士德》,這類文字我恐怕會一直寫下去。一方面自己有興趣,另一方面也有助於讀者進入我的作品。
答:如果人在現實生活中充滿了自我意識(當然不可能有這樣的人),他就會處處感到那些詞彙。小說藝術的這種描繪就是讓靈魂出竅,讓真實自我直接現身。所以到處都是鏡子,到處都是窺視。母親、父親、岳父、麻老五等等,這些神秘的人物,全都成為主人公認識自我的鏡子,也許他(她)們的境界比主人公更高,而且有無窮無盡的精力。他們(包括那些花、黃瓜、樹等等)逼迫著主人公通過他們照出自己,就是想要避開也不行,逃也逃不掉。我想,靈魂的裏面大概就是這種情況吧。
問:這麼多年,您都在不斷地閱讀並研究卡夫卡,能夠談談您對卡夫卡的獨特認識嗎?
那麼這件事是什麼呢?是時間的王國、靈魂的王國,或者說精神的世界,藝術的世界里的事。當今所有的現代藝術說的全是這件事,在我們這裏剛剛開始,剛開始的東西可說是很有生命力的吧。我的小說由於這種性質自然而然地分流,形成各種不同的系列。
所謂靈魂世界就是精神世界,它與人的肉體和世俗形成對稱的圖像。藝術家要表達的精神領域是沉睡了幾萬年的風景。人通過有點古怪的方式來發動原始的潛力,喚出那種風景。這種工作表面上看對於人類社會沒有什麼作用,因為它改變不了社會,但它卻可以改變人,讓人性變得高尚一點。
作為一名藝術工作者,「人所具有的我都有」,於是自身的肉體成為自己決心超越之物,內在的衝動促使他去生活,他所過的生活又正是他要否定的,這是個永恆的矛盾,矛盾的雙方互為前提。
日常的自我如銅牆鐵壁一樣,以它不可扭轉的邏輯性將人逼進角落,人為了精神的張揚,必須調動內部的非理性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地做致命的飛躍,永遠也不能鬆懈。雙方的發展總是對等的:人飛得越高,現實(或自我意識到的日常)對他的鉗制也越大。那麼,除了飛得更高以外,還能有什麼別的出路呢?人的日常自我在創作中的作用並不是負面的,現實的作用是不斷設置障礙,為了什麼呢?當然是為了讓主體更努力地飛躍它。
答:你的區分基本上是正確的。隨著小說世界的發展,人間煙火味漸漸淡化,視覺、嗅覺與聽覺也漸漸改變,場景也自然會越來越空靈,隱喻和暗示的層次也越來越深。這並不是表明已失去了對外界的敏感,只不過是感覺改變了形式,變得更內在了。一個人如果沒有了敏銳的感覺,最好不要寫了;一個有敏銳感覺的作家,他同外界(包括自己的肉體)的關係只會越來越複雜。
《蒼老的浮雲》正是感覺複雜化階段的開始,它同時具有《黃泥街》和后階段作品的特點。我非常滿意這部作品,寫得很精緻。我記得寫這篇作品的時候,我進入了一種非常陌生的情緒中,根本不知道自己寫的是什麼,但中間並沒有猶疑,幾乎是一口氣寫完的。這種潛意識創作最能展露一個人的感覺底蘊。無意識的感覺,甚至老祖宗遺傳下來的感覺。
西方思想中有著源遠流長的非理性的傳統,這個傳統就是藝術的根。我通過九_九_藏_書文學作品的閱讀吸收了這種傳統的營養,反過來以一個東方人的體驗加以發揮,建立起我的體系。我想,外國讀者之所以對我的作品感興趣,正是基於這個根本的東西。如同靈魂的構造是一致的一樣,藝術是不分國界的,它是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舉個小小的例子,我將自己對卡夫卡這位藝術家的作品的感受寫成一本評論集,我將我的評論集寄到日本,在日本漢學界也引起了反響。我的翻譯、中國文學評論家近藤直子立刻著手翻譯這本書;還有資深漢學家岸陽子也在《東京新聞》上寫文章介紹我的評論集,在其他漢學家中也得到很好的反響。這個現象就很說明問題,他的作品穿越時空,到達我的心靈,我寫下我的感受,我的作品又穿越國界,到達日本。是什麼東西在這裏發出共鳴呢?當然是人心深處的那根藝術之弦,那種非理性的情不自禁。
答:直覺是一種非常神秘的東西。一個人的感覺有無數的層次,人只能意識到感覺的表面的層次,沒有意識到直覺潛伏在那裡,總有一天要發揮作用,藝術創作就是調動人的直覺加以最大限度的發揮,也就是進入深層意識。人並不是想有直覺就可以有的,不如說大部分人都不能達到直覺或純感覺,因為人的肉體的惰性在生活中是壓倒一切的。藝術創造的瞬間就是靈魂出竅,直覺戰勝現存的、過時的理性判斷的瞬間,那就像一場革命,一切固有的全靠邊站,將那無以名狀的幽靈解放出來,讓肉體消失,讓古老的記憶飛升。所以可以說,我所寫的,都不是我所感覺(表面的、意識到的感覺)到的東西。而是我沒有感覺(深層的、沒被意識到的直覺)到的東西。創作和閱讀中那些困惑著人的陌生感、距離感就是來源於此。
問:在二〇〇〇年,您創作了多少萬字的小說?在這些小說中,您最喜歡哪些?
因為這種複雜關係,現代藝術作者的痛苦也是永恆的,寫下的每一段話,每一個句子都會令他噁心,因為一切都是超越中的妥協,權宜之計。因為這種無奈,我現在只好斷斷續續地寫,寫幾句話,又在房裡走幾圈,將噁心的感覺克服下去。作為一名創作者,我在這方面的優勢是十分明顯的。我時常感嘆:我是多麼善於保護自己啊!
問:就像您的其它小說一樣,要寫完一段時間后,才清楚您所描繪的「靈魂」是一個怎樣的故事。
答:這裏涉及的是閱讀現代文藝的根本問題。
答:對於博爾赫斯的每一篇文章,我都認真讀,每篇最少讀四五遍。你說的《另一次死亡》一文是博爾赫斯描寫了一個在戰鬥中當了逃兵的人,後來到鄉下當農民,隱居起來。幹什麼呢?他去「做夢」,每次都是噩夢一場,在大腦中,他重演那次戰爭,在夢中他把自己的形象改過來,不是當逃兵,而是衝鋒在前。這個「夢」,他做了三十多年,因為每做完夢醒來,又不能證實他的勇敢,他還是個逃兵。這個鐵的事實是無法改變的。藝術家也如此,他要改變日常的自我形象,而日常自我形象是註定了的,是改變不了的。有人說殘雪就是這種孤僻、怪異的一個人(大家笑),但藝術家不服氣,只好去搞藝術創造。像「逃兵」一樣,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通過藝術家的想像和塑造,他得到了回報,他衝鋒在前,一顆子彈打中了他的胸膛。他死了。
你怎樣看自然界的生靈和萬事萬物與人的關係呢?
現代寓言的最大特點就是決不會去影射許多人所說的那種「現實」。它離那種現實太遠了,遠得簡直到了風馬牛的程度,所以我希望自己的讀者能拋棄那種省力省時的閱讀,給自己一些機會。
問:您寫作的目的是什麼?在您的小說中您又想說些什麼?您是否可以以《蒼老的浮雲》為例,來詳細談呢?
為什麼不容易體會到呢?因為再超凡脫俗的作品它也得藉助世俗的材料,這材料包括每天使用的方塊字!也包括眾所公認的那些描繪,於是大部分讀者就往往先入為主地從世俗的角度來看待作品了,於是說作品描寫了惡,作品描寫了陰暗,作品是一個弱女子的自畫像等等。要想真正進入作品就得擺正自己的立足點。現代藝術的最大特點就是讓陳腐的現實變成全新的現實,用世俗的材料做出從未有過的東西。每一位進行這種創作的作者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對於陳腐的現實他是不屑一顧的,他的工作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描寫,而是無中生有。
問:一九八八年我才在《作品與爭鳴》上讀到《蒼老的浮雲》,當時感覺自己和「小說世界」一起有種浮雲般的感覺,有流動感,看見了卻又難抓住,感覺到了卻言不明具體是什麼,現在倒是可以進入了。
問:您如何看卡夫卡的《審判》呢?
答:大部分讀者都要經歷這種閱讀的階段性。如果一下子就能把握,那不是成了理性寫作的小說了嗎?以我的閱讀經驗來看,屬於現代藝術範疇的這類小說,對它們的閱讀很像一個無底洞,讀者自身自發的運動是第一要緊的,只有那些意志堅強的人才有可能領悟到這類小說的真諦。在中國,這樣的讀者還很少,但已經有和正在有了。我感到欣慰。只要抓住感覺不放,相信自己的感覺,總會有所收穫的吧。
答:《審判》從現實主義角度來說,是K受了冤枉,被那些官僚機構審判。而我認為恰恰相反,必須把眼光轉過來,轉向內心,「審判」就是「自審」,是自己對自己的審判,「K」是藝術家的衝力,所謂的官僚機構就是藝術家自己的另一個我,即理性。從這個角度一層一層地去看,很有意思。
我有種深切的感受,您的所有小說可以構成一個巨長篇,如《蒼老的浮雲》結尾:他赤身裸體撲倒在荊刺上面,渾身抽搐著,慢慢地進入了睡眠,也慢慢地滑向另一篇小說。
問:可不可以這樣說,更善無與虛汝華是各自的影子,小說的氛圍和發展讓我得出了這一結論,尤其是虛九-九-藏-書汝華的一句話更點醒了我,她說:「你是一個影子一類的東西,你的確什麼也不是,其實我也這樣。」推而廣之,並且您的小說確實給了我這樣一種信息:殘雪小說的所有人物(甚至是其餘生靈)都是相互間的一個影子,這是第一點;第二點就是,所有小說人物都是殘雪靈魂里的影子;第三點,殘雪也是一個影子,我們萬物都是。
問:如果說您的小說是直面人性,揭示、展示人性中的狂妄、自私等方面,也對嗎?
問:整篇小說被樹、鐵門、花、夢、黃瓜等等所充滿,但這些物件的對面都有一面鏡子,所有的人與事被互相「窺視」和「映照」在小說中,我總被「窺視」、「模仿」、「夢」等詞和氛圍所困擾,您怎樣看這些詞的寓意?
當人在世俗中道貌岸然、理直氣壯時,他是看不到自己的,即使有困擾也是偶然的。但誰能保證在夢中,在慾望脫離了表面的羈絆的瞬間,人還能維護自己的那種人格?被麻老五追擊的更善無,讓他清醒嗎?我想,我這樣的小說,其主要的社會功能,就是促進人的自我意識,讀者必須把自己「擺進去」。
問:你在創作新的長、中篇小說嗎?
問:我想起博爾赫斯的《另一次死亡》,您是怎樣用「殘雪的方式」來解讀的呢?
問:卡爾在美國全心全意地工作,想努力在此生存下去。可那裡的一切都把他存活下去的可能性一一奪走。但卡爾還是要活下去。
小朋友唐朝暉執著地要做一篇殘雪訪談。那時他的關係在縣裡,還沒有在長沙站穩腳。我終於為他的誠懇所打動。這篇對話是我和他努力完成的,涉及了文學中一些陌生的領域。二〇〇二年,唐朝暉已經在長沙安了家,買了房子,把家人也接來了。可見他是一個做事極有毅力的小夥子。
中篇:《痕》《新生活》《海的誘惑》《阿娥》《魚人》;
答:花,生命的象徵,開在腐爛之中,汲取了這腐爛中的營養,因而有了貪慾的、多汁的模樣。由於對比過分地強烈,又顯得有點陰森。這種花同「惡之花」有什麼不同?
答:寫作的目的是為了精神的存活,為了活得充分。我想說的,是世俗中從未有過的事,那種理想的事物。這種理想在世俗中無法開口說出,只能通過創造去接近,所以我只好一篇又一篇地寫下去。《蒼老的浮雲》便是理想的初露崢嶸。小說中的主角在艱難的處境中倔強地訴說著對於那種意境的渴望。為堅守一種情操與自己的肉體、世俗存在持久的搏鬥。這樣的事確實是奇迹,但誰能說奇迹不存在?不是很多人都非常喜歡這篇作品嗎?那就是證明奇迹的確每天發生在我們身邊。
問:從您的作品和談話中,我可以感覺到,您對博爾赫斯有較深的研究。
問:您也是在說自己的小說讀者。您能夠說說您發在《大家》刊物上的那個約六萬字的最新小說《神秘的列車之旅》嗎?
答:今年大約有六七萬字了吧。總共快有一百五十萬字了。如果就自己的偏愛列一個名單,有下列這些:
答:尺度就在你的心裏,要通過你的相應的創造來獲得。也就是說人在閱讀時,精神要掙破世俗觀念的束縛起飛。讀者的社會身份同他能否欣賞藝術關係不大。像我這樣的作品,讀者只要具有小學以上的文化程度,同時擁有一顆豐富細膩的心靈,他就有可能進入。
答:這個問題我只能根據我自己的體會來談一談。
問:我認為您的小說的核心是意象,可是從表面看,這種東西不容易體會得到。您的創作是否總是這樣「緊張」呢?
問:您認為小說有技巧嗎?靈魂說、超現實主義(主要指自動寫作)、精神分析等等對您有何影響呢?
在我的生活中,催命的鼓點每日響起,創作中的我只會越來越緊張。我要試試我到底有多大的張力,為了好奇,也為了對透明境界的渴望。這就是「渴求到死」,沒死之前渴求總是不會消失的。這裏的「活」指的是藝術生命。
問:小說中的「植物」生存狀況與「人」的生活息息相關,如果說從「含水的花」——「落下來」,到虛汝華說:「等果子一熟你就會睡得很熟很熟。」
答:我對自然的樸素的看法同中國式的「天人合一」的觀念又有很大的不同。我的小說中的「自然」是人格化了的自然,不是將人拉平到草木水平的自然。當然我對大自然也是充滿了欣喜的,人是自然中的一族,最有靈性,能夠創造的一族,正是因為能夠創造,人才能成為大千世界的鏡子。
答:《城堡》,我把它叫做「靈魂城堡」,這個「城堡」,並不像有些評論家所說的資本主義官僚機構的城堡。在我的評論里,城堡是人性的理想,這個理想同現實中的人性既脫節又密切相聯。從脫節的方面來說,城堡排斥人,不讓人進去;從統一的方面來說,城堡來自人的生命的衝動,這種衝動就是要進去的衝動,衝動維繫著城堡的生存。一個要衝進去,一個絕對排斥(排斥的目的是為了激發新一輪的衝刺),這就是藝術家靈魂的畫面。至高無上的理念體現為人身上的一致的理性,生命的律動則化為人的衝力,相互之間鉗制與反鉗制的鬥爭不斷激化,與此同時,精神不斷繁衍,靈魂城堡的故事得以發展。實質上,這也是在講我自己的作品。我認為自己是一位真正的靈魂的寫作者。
答:這是一個較複雜的小說。說的是一個人上火車后,火車就不停,然後碰見了神秘的列車長與他談話。(稍作停頓)我現在也說不清楚,主要表現了什麼,我剛寫完不久,我還未搞清,寫時更不可能去想,憑直覺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