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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 採訪 黃詠梅 羊城晚報記者

訪談

採訪 黃詠梅 羊城晚報記者

問:我認為你的小說理性成分很多,文學創作中理性光芒如果沒有任何遮蔽,會不會對作品本身是一種傷害?
答:當然可以啦,純文學已經在西方存在幾千年了嘛。不能因為我們先前沒有,就說人家有的東西也要滅亡,文學界最好明智一點嘛。純文學在我們這裏剛剛起步,勢頭不錯,為什麼要悲觀呢?現在該悲觀的是日本這樣的國家,他們看不到一點希望。還有美國,創作上也差得很。不過他們都有很厲害的讀者。我強調的精神層次是一個事實,它存在於先輩文學家的作品里,要追求精神獨立就要探討這個問題。這不是一兩句話說得清的,是巨大的研究對象。

問:我聽到過馬悅然列舉他所喜歡的中國作家,其中就有你,而你的作品也是被翻譯到西方國家最多的中國作家之一。我個人認為這與你作品注重哲學色彩有關,因為西方人一貫比較習慣哲思。你的看法呢?據說能被馬悅然看上的華文作家,有望角逐諾貝爾,你有這樣的願望嗎?
問:你一直被認為是先鋒作家,不僅是思想上的先鋒,還是形式上的先鋒,最近你的新作《五香街》因為大胆揭露了中國各層次的「性心理」而被炒得沸沸揚揚,可以談談它的真實意旨嗎?它是否代表了你接下來的創作方向?
答:《五香街》並不是剛寫的新作,只不read.99csw.com過是第一次全文出版。作品的真實意圖到底是什麼呢?不就是存在於各種層次讀者的理解之中嗎?最深的層次當然最接近寫作者的自我。我很高興沸沸揚揚,有議論,有爭論,就會向深入發展。我的所有作品都是一個方向,但方法確實有不同。這一篇的不同要大一點,大概因為我那時還年輕,寫得特別快吧。它不像後來的作品那樣老謀深算,極度複雜,而是比較單純,有衝力。青春不再,但我現階段的作品還處於上升期,我屬於少數耐力極好的類型。
答:這個問題我在很多地方回答過,可見是一種流行的看法。這樣的看法的出發點本身就是一種對西方文化的誤讀。我們往往將陳腐的常識,約定俗成的規則當作理性,而這個東西是相對不變的。當我們說某人的作品「理性」時,實際上是說他在寫作時觀念先行。對於現代藝術來說,理性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說,沒有理性,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現代藝術。理性是一種壓榨,為促使寫作者的生命力爆發;理性又是一種觀照,在微妙的氛圍里慫恿著感覺的肆意橫行。一些層次不太高的讀者認為我是亂寫,我們可以做一個實驗,給他紙和筆,讓他也來亂寫試試看。為什麼一般人不能像我這樣「亂寫」呢?這裡有一個生命力和理性的問題,必須兩者都達到一定的強度,相互間的關係是制約與突破的關係。你光有一點蠻力,缺乏崇高的理性,作品就難以上檔次,只有對於自我的冷九_九_藏_書酷制裁才會導致一場力的拚死爆發,從而讓想象插上翅膀。我的創作是潛意識的創作,潛意識的領域里理性大有用武之地,它憑空挑起事端,讓藝術的場景不斷湧現。幾乎每一次,作為主體的我都無法預測筆下的風景,而越難以預測,寫作就越成功。經驗早就告訴了我這個訣竅。也有一些作品差一點,那是用力不夠,制裁不嚴密。我的文學方式清楚地凸現出理性在藝術中究竟是如何起作用的:不是觀念先行,而是相反,讓感覺的浪潮在制約下洶湧。我發現,我們的文學界從未這樣認識過這個根本問題。而我,是通過閱讀西方經典文學發現這個創造的原理的。在日常中,當我腦海空空的時候,就會有奇異的慾望蠢蠢欲動。腦海空空就是那種強制的狀態,也是天賦吧。然後,魔鬼就要起義了,將重封密鎖的鎮壓徹底衝破。
問:我個人比較喜歡你的《黑色的舞蹈》,寫一個老太太企圖改變習慣的生活,卻對新生活恐懼和困惑,直至後來也將新生活過成了舊生活,結論是生活的新舊形式原來就沒有什麼區別,當折騰著領悟了這一點,生命的意義也就喪失了。裡邊有很強烈的悲觀色彩,我覺得你許多小說都有這些成分,跟你的生活經歷有關?
答:你是對的,我們這裏的確遠離哲學。不過我是通過藝術創造本身來做到這一點的。任何純文學,都與哲學具有同樣境界吧,應該是這樣。國內太注重諾貝爾了,那不過是一個文學獎,據我所https://read.99csw.com知,別國的文學界並不像我們這樣關心。我最看重的是我一九八六年得的一個「北大青年藝術節創作一等獎」。那個年代,得這種獎,真不簡單。後來我還得過一個民間「時就文學獎」,印象深刻。官方的沒有得過。
問:有人說要讀懂殘雪就必須先讀懂卡夫卡、博爾赫斯、魯迅等,這令人感到很「玄」。而你曾經說過,有那麼一類文學家的作品一開始並不屬於大眾,也不能給大多數人帶來審美的滿足,但他們的影響卻是震撼靈魂的,會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觀的,據我所知,你從一九八四年開始出第一本書,一直在小眾之內被接受,直到二〇〇〇年所謂的「殘雪年」,才被更多的讀者理解。你就是那一類作家嗎?你怎麼看待作家與讀者的接受關係?
答:首先要弄清一個問題,即,你指的是什麼樣的女人。是如今泛濫于文壇上的傳統的「小女人」嗎?如果是,我當然完全不像她們。女人有各種各樣的,我認為真正的新女性尚未在這塊土地上誕生,也許我的作品是一個前奏吧。我願這樣想。關於第二個問題,我認為只有徹底的個性寫作才能把女性寫作進行到底。我在我的長篇《五香街》里對這一點描寫得很透徹,那篇作品是徹底個性的,因此也是女性的。我的美國翻譯說,只有中國女性才寫得出這樣的作品,而她也是一位女性。這就是欣賞能力的問題了。只有那些真正的現代女性和想成為現代女性的人才會欣賞殘雪。我對女性寫作是read.99csw.com這樣理解的:它是一種對中國傳統的反動,它的目標是徹底的個性化。中國女性在數量上確實傾向於傳統的比較多,這是一個可悲的事實。改革解放了多少婦女呢?不管怎樣,我要在藝術中大聲吶喊,奮力張揚,告訴人們現代美究竟是什麼。我這樣做是出於我的天性。
問:最後問你一個私人問題,你從長沙移居北京,是出於創作需要嗎?不少人認為搞文化必須到北京。
2003.2
問:我在大學里接觸你的作品,第一個感覺就是:不美,詭異,不像女人寫的。事實證明,我在接觸一些文學界的人,談到你的作品,比較有感覺的幾乎都是男性作家,女性讀者不太容易欣賞你的東西。她們認為你是個性寫作而不是女性寫作,你覺得兩者應該有界限嗎?
答:我移居北京是因為在長沙活不下去了。我已經有十幾年飽受潮濕過敏疾病的折磨。過去因為錢太少,只好在那邊挨一天算一天。現在借了點錢,才勉強湊起買了這個房。對於我來說,哪裡都可以搞文學。搬家之後,身體好多了,寫得也很多。
答:關於一個叫「述遺」的女人的中篇系列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曾發表于《大家》《花城》等雜誌,卻並沒有幾個人評論。但我知道有一些讀者非常喜歡。我的那個老太太是一個老藝術家,她用驚人的,幾乎不可思議九九藏書的毅力戰勝了自己的肉體,在屬於她一個人的陰沉的天堂里住了下來,用既不脫離世俗,又堅決同世俗劃清界限的藝術生活方式同死亡抗爭。為什麼要悲觀呢?在對人性的看法上,殘雪的小說一點也不悲觀,這在作品中已經體現,只是看到這個層次的讀者還不多罷了。
答:我本人並不認為有什麼先後。只要具有那種氣質,模模糊糊地感到被作品吸引,盡可以一鼓作氣地去讀。人是很難知道自己的潛力的,現代閱讀是提供場地,讓人充分發揮自身的藝術潛力,做一回藝術家。我之所以鼓吹藝術,因為我覺得藝術最符合人性。我當然是小眾作家,「那一類」作家,現在我看到自己的讀者在增加,心裏覺得很鼓舞。有時我對外國人說,中國的青年讀者了不起!如上所說,我認為在現代藝術中,讀者與作者的關係是共謀的關係,你必須參加創造,作品才會在作者和你之間成立。不然的話,作品是未完成的,你還是你,完全不相干。所以這也是一種有難度的閱讀。為了擴大我的讀者群,我寫了一系列的經典文學的評論,今年已經出版的是《地獄中的獨行者——評浮士德和莎士比亞悲劇》,即將出版的是:《置身絕境的操練——讀「神曲」》。另外我還出版了評卡夫卡和博爾赫斯的專著。問:你一直喜歡強調「精神層次」,並認為純文學就是對精神層次進行層層描述,而張承志、張煒等也一度以精神立場的堅守者著稱,你認為在這個多元化閱讀、多元化寫作的背景下,純文學真的可以以一種「遺世獨立」的姿態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