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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觀點 奇異的木板房

文學觀點

奇異的木板房

「我不怕冷!」他猛地發出一聲尖利的喊叫,就像放了個爆竹似的把我嚇一大跳。「您是個小人,莫非您一心想找他的岔子?」
然而我一點都沒聽到外面有什麼聲音,我很驚異主人與這孩子的聽覺都是如此靈敏。這所樓房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裝有一個機關,從而使人在樓上可以感覺到下面的動靜?或者這房子已與主人和男孩連成一體了?一會兒男孩就進來了,告訴我說,他往樓梯那裡扔了一個瓶子作為警告,那瓶子會一直滾到樓底下去的。主人門口放了很多瓶子就是做這個用的。一般來說,企圖闖到樓上來的那些人都很膽小,疑神疑鬼的,上到半途冷不防看見從上面滾下來一個瓶子,自然魂飛魄喪,見了鬼似的逃之夭夭。
男孩從胸前的一個口袋裡一下子掏出一大串鑰匙,炫耀地晃蕩著,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在說話時已滿不在乎地坐到床上來了。不知怎麼,他這種過分的熱情總使我感到有點害怕。他一邊說話還一邊用手隔著被子撫摸主人的背,這種舉動也非常令人厭惡,就好像他和主人的位置顛倒了似的。總之我覺得這孩子過於做作。
「你是誰?!」我邊說邊逃回被窩裡。
我接過他手裡的杯子,在他彎下身為我倒開水時,我發現他穿著一件古怪的長衫,這件長衫的前面從上到下全是大口袋。他見我盯著他的衣服,就縮了縮鼻涕尷尬地一笑。他穿著這件布滿了口袋的長衫使得他的動作有了一種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老成。這期間主人一直鼾聲如雷。
由於我不為所動,他就坐到我腳上來了,他想把我弄得不舒服。我看穿了他的意圖,偏要呆在被窩裡一動不動。他見自己的小小詭計不能得逞,就堅決地站起來走到窗前,「嘭嘭!」兩下打開了窗戶。一股風猛烈地撲面吹來,不光是風,風裡還夾著紛紛揚揚的大片雪花。真是奇迹啊,這暮春時分居然九_九_藏_書下雪了!雪花大搖大擺地飄進來,在屋當中形成了一個漩渦,亮得刺目。男孩站在那裡,彷彿被這景象驚呆了。寒冷超過了我能忍耐的限度,我擔心自己會在這裏被凍僵,我必須趁我的腿還可以動馬上下樓。
主人請我與他一道坐在被子里,說這樣就可以保暖。於是我們各坐床的一頭。果然,一會兒我就感到了這房間里的寒冷。雖然房裡只有一個小窗,而且用報紙糊死了,但風從木板與木板之間的每一道縫裡灌進來,滿屋子都是寒風颼颼的。好在被子特別大,主人叫我用被子裹住身子,我這才慢慢停止了發抖。
他用瘦小的身子架起我往外走,我完全想不到他會有這麼大的力氣。走了幾步,我們到了街上,他把我往街邊一扔就回去了。
接著他就爬到我身旁來,他的呼吸很急促,都噴在我的臉上。我等了好久,他什麼都沒說,他在幹什麼呢?我睜開眼,看見他正悶悶不樂地退到一旁去。
「請您閉上眼睛,將頭靠在牆上。」
男孩撩起前額的頭髮讓我看他的傷痕。那是一個很深的楔形凹痕,深得有點令人難以置信,就像可以一直看見他的腦髓似的。男孩抹平了頭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繼續說:
「來送煎餅的。他一天要我送兩次。可是我在樓下看見您上來了,我想,說不定您也需要煎餅。這是免費提供。您看,這裏還有開水。」
「我沒料到您今天會來,所以我昨天夜裡又苦戰了一個通宵,現在一上床眼皮直打架,您不會介意吧?」主人說。
「他要到夜裡才讀你的筆記本吧?」我討好地問。
「最近我開始考慮怎樣戰勝距離的障礙的問題,」他突然思路清晰地說,「就在昨天夜裡有了很大的進展。我的房子雖然是我們這個地區最高的建築物——這在從前曾是我的祖先的驕傲,因為那時人口稠密,傳播信息的手段也read•99csw•com與今天大不相同——但這對事情的實質並沒帶來任何好處,反而形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礙。白蟻的侵襲也很傷腦筋,它們每天數次向我宣告末日即將來臨。您也看到了,所有的住戶全從這棟房子里搬走了。那麼怎樣獲得進展呢?這就是我這幾年一直在思考的問題,這個問題昨天夜裡終於有了意想不到的突破。但是我現在馬上要睡著了,門口那個可憐的孩子會告訴您答案的。」
真奇怪,我一點都沒有聽到有人上樓來,他該不是在胡說八道吧?如果不是我,誰還會到這種地方來呢?我猶豫了一會,終於冒著寒冷趿著鞋去開門。門口果然有個人影,他轉過背來,原來是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嘴唇凍得直哆嗦,手裡提著一個籃子。
「你冷不冷?」我擔憂地問他。
「您看他,就像豬一樣生活,我每次上樓來他都在夢中,他搖搖晃晃地坐在床上喝水吃煎餅,根本沒有醒。我把情報放進箱子里鎖好他就睡著了。」男孩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異常嚴肅,又說,「您不是要找他的岔子吧?」
「您在笑我嗎?」他嚴厲地說,「我爬到這麼高的地方來給您送吃的,只是為了討得一頓譏笑嗎?我告訴您,我剛才說的那番話一點都沒有誇大實情,他的確是一天也離不得我,不然就要餓死。不過現在我要去樓梯口那兒看看了,有人想上來,那是他絕不允許的。」他說完就一翻身跳到門口出去了。
「當然不介意。」我說,將被子裹得更緊一點。
他說話的口氣使我忍不住微笑起來。
「為什麼?」他警惕地瞪了我一眼,「他從來不看。材料全都收在我的小木匣子里,我的小木匣又放進他的大衣箱,而他,只有大衣箱的鑰匙,他怎麼看得到呢?」
「我以為您能堅持,沒想到真是一點忍耐的毅力都沒有,廢物!」我在暈眩中聽見男孩呵斥的聲音,「這read.99csw.com地方是不可以隨便讓人坐的,他在上面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些口袋裡裝的其實都是一樣東西。」他一邊看我吃煎餅一邊說,「它們都是我為他搜集的這個地區的情報。我賣煎餅時神不知鬼不覺的,就掌握了那些人家裡的內幕,他們沒有料到我會有記筆記的習慣,哼!」他自負地拍了拍胸前的那些口袋,反問我:「您能料得到嗎?這屋裡這麼冷,就像一座墳墓,幸虧我上來和您聊天,不然您不是會被凍僵了嗎?他是不同的,他早有防備,穿了那麼厚的羽絨服。」
我有點放心地往上爬去。每一層樓有兩家住戶,都緊緊地關著門,好像是從裏面鎖上的,也可能房子里並沒有人。頭都轉暈了,終於上到最後一層,抬頭看見主人笑吟吟地站在房門大敞的門口。他穿著特別臃腫的黑色羽絨服——在這暮春時分,而只穿一件羊毛衫的我爬上樓之後已是汗水淋淋了。走到面前,才看清主人臉上通宵熬夜的痕迹:他的整個臉都腫了起來,頭髮油膩膩的,像一張薄餅一樣蓋在頭頂。房裡空空蕩蕩,只有一張窄窄的平頭床,床上有一床灰不灰、綠不綠的被子,散亂著沒有鋪,床底下放著一個衣箱。
孩子的叫喊顯然攪擾了主人,主人翻了個身,口中發出含糊的呻|吟。
我在地上坐了好久才恢復過來。天並沒有下雪,還是那種多霧的天氣,行人慢慢地在街上遊盪,彷彿人人都為某事遲疑不決。我抬頭仰望這所木屋,只能看到第七層,再往上就隱沒到霧當中去了。我稍一定神,就被我剛才的經歷嚇住了:我們下面與那上面的氣候,竟會有如此大的差別!我不禁對造出這種房子的祖先充滿了怨恨。似乎是,主人已有十多年沒下過樓了,而從前,我和他常在菜園子里下圍棋,直下得頭頂的太陽曬得我們眼前冒出金星。我想到這裏時,看見那男孩提著一籃煎餅,飛快地拐進九_九_藏_書了一條小巷子。我又一次抬起頭往上看,還是只看得到第七層,但我分明聽到了上面傳來關窗的聲音:「嘭!嘭!」悶悶的兩聲。當然也說不定是幻覺吧。
房子里光線很昏暗,主人和我面對面坐著,我還是看不清他的表情。那張蒼白的臉游移不定,牙齒全露在外面,使我不時產生恐怖的念頭,只有被子里他的體溫才使我放下心來。我低下了頭,避免朝他看。我想,他該沒有睡著吧?他連羽絨衣都沒脫呢。
這時男孩彷彿忘記了自己剛說過的話,指著主人用嘲弄的口吻評價道:
「這就是你和他交流的情況?」
「他要求這裏保持絕對的寂靜。」男孩莊嚴地宣布。「有一回我來晚了一點,結果一個傢伙摸上來,進了他的房。我永遠忘不了,那是多麼醜惡的一幕啊。當然他立刻就昏過去了,對這種事他是沒有絲毫自衛能力的。這件事我一直到今天都不能原諒自己。我認識那傢伙,他是我的一名客戶,我撲上去用瓶子砸他,他一邊逃跑一邊也用瓶子來砸我,他砸中了我,我臉上的血嚇壞了他,他頭也不回地一直跑下去,後來再沒上來過。」
「他早些天和我說過,您要到這裏來,我問他您是誰,他又不肯告訴我。您是誰呢?總不會是上次竄到樓上來的那個傢伙吧,我看一點也不像。他竟然還邀您坐進被窩裡面。這上面這麼冷,您還是下去吧。」他顯出一臉的嫉妒。
他揭開籃子上的布,掏出一個小小的開水瓶,一隻杯子,兩張餅。
「我的第一手資料他雖然從來不看,我總是和他講我遇到的那些事。通常的情況是這樣,等一下,您裝扮成他,好嗎。」
我一翻身就下了床,趿著鞋就往樓下跑,可是我跑不快,我的身體在嚴寒中正在漸漸變得僵硬,腳已經完全沒有知覺了。我咬著牙拚命邁步。那一段路是多麼漫長啊!我不記得一共轉了多少個彎,也不記得房子有多少層九_九_藏_書,樓梯間的旋風裹著我,思想也完全凍僵了。下完最後一級樓梯,我眼前一黑坐倒在地上,我是多麼想休息啊,痛苦的眼淚流得滿臉都是。
「對啦,平常我就是這樣與他交流的,根本用不著我說出聲來。當然每次他都睡著了,而我想的那些事就進入他的夢境。他說到了夜裡,我傳達給他的那些事總縈繞著他,他還為這事和我賭過氣,說以後不准我上樓來了。我知道他是隨便說說的。他這個人,要是我不給他送煎餅和水,他早餓死了!我發覺他其實還是很喜歡聽我的情報的,只要有一兩天我不向他通報,他就要和我賭氣,使小性子。依我看呀,這種人屬於高不成低不就的類型,自己放不下架子,成天躺在這高高在上的地方,依賴於我獲得外界的信息,一旦我滿足了他的願望,他又自鳴清高,對我鄙視得不得了。」
我點了點頭。
這棟樓房實在是太高了。它的外牆用很長的木板橫疊而成,裏面的材料也全是木頭。這些裸|露著木紋的板子因為年代悠久已變得烏黑,稍微隔遠點看就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黑了。房子的式樣很普通,只有一點與眾不同,它竟然高得那麼令人難以置信。憑它的建築材料——普通的木頭,我們很難設想能建出那麼高的房子來。我站在這裏,仰著頭也看不到它的頂層,因為它的上半部完全隱沒在雲霧當中——我們這個地區多霧。這一定是哪位房屋設計者的惡作劇,一位極不安分而又疑心很重的人的作品。也許開始設計時只從大處著眼不從小處著手,過後又不細加審視,不了了之。上到樓梯上,每一步四處都發出搖晃的「吱吱」聲以及木板負重后的呻|吟,越往上走,那呻|吟越加劇。正當我猶豫不決的時候,主人已在那樓頂上發出歡快的邀請了。聲音從上面傳下來,如空谷回音。從那麼遠的處所,他是看見了我才喊我,還是我在下面樓梯弄出的響聲傳到了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