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文學觀點 黑暗靈魂的舞蹈

文學觀點

黑暗靈魂的舞蹈

十六年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我的生活中發生過對我個人來說是「驚天動地」的變化,也許今後仍將「驚天動地」下去。是這種寫作使我性格里矛盾的各個部分的對立變得尖銳起來,也是寫作鑄就了我的靈魂。從拿起筆的第一天起,內心就再也難以得到安寧。我不能清楚地意識到內部躁動的實質,我只知道一點:不寫就不能生活。出於貪婪的天性,生活中的一切亮點(虛榮、物質享受、情感等等)我都不想放棄,但要使亮點成為真正的亮點,惟有寫作;而在寫作中,生活中的一切亮點又全都黯然失色,沒有意義。我所寫的,就是這種矛盾的內心體驗。它有點像詩,卻又不是詩,它比詩離世俗還要近;它有點像哲理,卻又不是哲理,因為它出自人的直覺,是一種排除了理性意識的寫作;它表面上沒有結構,不合邏輯,內部卻有隱藏得很深的結構與邏輯,讀者必須運用創造力去「闖入」,才能發現它。這種特殊的小說,有人將它稱為「黑暗靈魂的舞蹈」,這種說法比較接近。
我的創作的發展階段基本上可以按年代劃分。《蒼老的浮雲》《公牛》《曠野里》等,是我早期read.99csw.com作品中最為精緻的代表作。作品當中可以看出靈魂的分裂已經開始,分裂的兩個部分以男女主人公的形式展開對話,他們之間的糾纏與扭斗推動作品的發展。男主人公往往以表層的、生命的形式表演著肉體的尷尬處境;女主人公身上則凝聚了千年不滅的精神,就像一種奇迹般的存活。二者既對立又互為依託,構成完整的靈魂的風景。這種風景由於離外部或世俗較近而顯得色彩較濃,「人間煙火」味也較重。《在純凈的氣流中蛻化》這一篇是一個轉折,靈魂要發展,就只有向內開拓。新的、更為超凡脫俗的風景覆蓋了舊的,這些風景的色彩逐漸趨向淡化、朦朧,但決不是沒有層次,而是在豐富的層次中成為那種最後透明物的無限的過渡階段。與此同時,也為那作為內核的詩性精神的直接嶄露做好了準備(例如《新生活》《海的誘惑》《歸途》《兩個身世不明的人》等)。對於藝術工作者來說,美是那永遠達不到的,最後的透明境界,但通往美的跋涉卻要步步踩在世俗實在的泥地上。人唾棄腳下的泥濘,人為了可以夢想那永恆的美,又不得不與https://read.99csw.com這泥濘日夜相伴,這是上天為他安排的方式,否則美便不存在。《新生活》、《海的誘惑》等篇里的主人公便是這樣的跋涉者。他們在白天遭受著痛苦的撕裂,在撕裂中向內面的黑夜突進,進入那種排除了一切雜質的純美的夢境;他們那堅強的神經猶如述遺老太婆所看見的承載電梯的鋼絲繩,任憑什麼樣的災難打擊、什麼樣的恐怖威嚇,也不能使它斷掉;他們胸中涌動的無名的渴望使他們在尋覓中具備了野獸一樣的耐力(《海的誘惑》);他們在面臨大海的懸崖上的,散發著陳年霉味的小黑屋裡,年復一年地傾聽著時間的永恆的濤聲(《歸途》);他們相互設計陰謀,持久地搏鬥,從性|欲的瘋狂里直接邁向停屍房(《匿名者》)。可以清楚地看出,隨著開拓的向內推進,靈魂幾個部分之間的對峙越來越緊張,時常要用殺戮來解決矛盾,而作品的張力,也越來越大了。那種對立與統一,就像一個錢幣的正反兩面,也如我血液中流淌著的兩種成分;再往上追溯,這也許同我們古老的文化有直接關係吧?
早些年,有人斷言殘雪的創作不能持續下去,時間已證明了九九藏書這種看法的錯誤。持這種看法的人,他們的腳跟站在大眾所公認的「現實」里,一生中從不相信奇迹,也不相信會有另外一種現實同他們固守的那種「現實」並列。而藝術的本質,正好在那另外一種現實裡頭。殘雪的創作看來不但會持續下去,而且會朝更深、更廣的領域發展,它的根,深深地扎在幻想王國的黑暗處。對於這一點,殘雪已經基本上心中有數了。
我在三十二歲那年發表第一篇小說,而正式開始練習寫小說,是三十歲那年的事。當初將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記錄下來時,沒想過今後會怎麼發展。又因為這些「東西」確實是從內部湧出來的,所以也無從預測它的趨勢和方向。十六年過去了,殘雪已成了一名熟練的寫手。現在回過頭來看,殘雪的作品的確從一開始就具有非同一般的強烈的趨勢和從漸漸明確到堅定不移的方向感。一切就像鬼使神差似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嘗試過用現實主義的手法寫小說,也嘗試過寫詩,但通通失敗了,我筆下的作品無法令自己滿意。也許那時在下意識里,我已經感到了,我要寫的東西不在大家公認的這個世界里。它在哪裡呢?那個另外的世界九九藏書?我兩眼茫茫,但我內心在躍躍欲試。通過不懈的、有點神秘的寫作,我的信心一天比一天增強——它在地平線之外,我的有限的視力看不到的地方;它在深而又深的,屬於靈魂的黑洞洞的處所;它在世俗之上,虛無之下的中間地帶。如果我不死死抓住它,努力拓展它的話,也許它不存在。但它的確是存在的!只要為生命熱力涌動所支配的筆還在記錄,它的風景就美不勝收。這一點,作者感到了,讀者也一定可以感到。就這樣,懷著這種似乎是無緣無故的模糊信念,我一篇一篇地寫下去了。
分析自己的作品就是對自己進行精神分析,作為正在創作中的我,目前恐怕還難以做到這一點,但我願在此給讀者提供一些信息(不管有用還是無用)。我是屬於那種精神有分裂傾向的人,衝動而暴烈;所幸的是,我從父輩的血液里遺傳到了那種堅不可摧的理性氣質,這種氣質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之下都在對我的精神起著監護的作用,將慾望的滾滾洪流攔截在高高的堤防之內。雖然堤防不止一次搖搖欲墜,但總有新的材料來加固它。我的個性同我的創作狀態是完全一致的,同作品也是一致的。有人把我的創作稱之為九-九-藏-書盲目創作,我認為這有些片面,因為並不是完全盲目的。那麼那種方向感來自何方呢?我在寫的時分,每時每刻都感到了有一位嚴厲的主宰者在監視著我的筆的移動,他不會告訴我要寫些什麼,但他會暗示我要怎樣寫。時光一年又一年地流逝,我漸漸地熟悉了這個人的身影,是的,我認出了他,他是來自我父輩的幽靈。沒有他,我絕對搞不了創作。可是他自己,從不加入到我的創作裡頭來,他永遠藏身於我的背後,為我的狂妄的非理性的發揮喝彩,也因我在鬆懈時讓理性介入作品而發出嚴厲的斥責。也許我的方式是所有現代藝術產生的共同方式,但我還是想把我個人的體驗傳達給讀者。就是用這種方法來凸現我所追求的那個世界,迄今為止,我已寫下了一百五十萬字的小說。這些小說全都用不同的方式講述著同一個故事——關於那個世界、關於靈魂或關於藝術王國的故事。不要以為這是一個有限的王國,故事總有講完的那一天。進入到裡頭,才會知道,這是一個比我們大家用肉眼看得見的世界大無數倍的,沒有邊界的,在混沌中涌動著的世界,是一個在時間上無窮無盡的世界。而人的講述,就是那個世界的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