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章

第二章

元祿時期的浮世繪,常常把相愛的男女的容貌畫成驚人的酷似。希臘雕刻的美的普遍理想,也接近於男女相貌相似,內里難道就沒有愛的一種秘密含義嗎?在愛的深處難道就沒有流動與對方相似得一模一樣的不可能的熱望嗎?難道不正是這種熱望在驅使人們從不可能的、相反的極端,企圖變成達到可能的導向悲劇的背離嗎?就是說,相愛的人既然不可能變成完全相似的人,毋寧說寧願努力做到相互之間毫不相似,就讓這種背離原封不動地有效運用在媚態上,也許其中就有這樣的心理,不是嗎?而可悲的是,相似在瞬間的幻影中終結了。因為縱令戀愛著的少女變得果敢、戀愛著的少年變得靦腆,他們也只能希望彼此相似,有朝一日超越彼此的存在,飛向彼方——早已沒有對象的彼方。
一個心地善良的胖夥伴喘著粗氣,臉上露出酒窩,跑到我這兒來。這種時候,他肯定是掌握了秘密的消息。

秋天來了,新學期開始的時候,近江不在學校。我在布告板上看到張貼著開除近江學籍的處分通告。
這種遊戲,會引起某種衝動,受害者就會將夾在腋下的教科書或別的什麼扔掉,用雙手保護受襲擊的地方。他們的取樂,僅僅是為了看到受害者的一副滑稽的狼狽相。不過,嚴格地說,他們會通過歡笑,當場獲得一種解放感,發現自己的羞恥、受害者臉頰緋紅所體現的共通的羞恥,再從更高的歡笑中,對嘲弄感到一種滿足。
面對這派展現在眼前的令人目眩的景象,我瞬間彷彿什麼也沒有看見。可以說,雪景原來是一片新鮮的廢墟。只有在古代的廢墟上才可能有的無邊無際的光和輝煌,如今降臨在這虛假的喪失之上。這樣,在廢墟一隅的約莫五米寬的跑道的積雪上,描畫著巨大的文字。最近處的一個大圈,原來是個O字。對面的是個M字,再遠處有人正在畫一個橫寫的又長又大的I字。
我的視線緊追著他戴著白手套的手。它精悍而又奇妙地、準確地活動著。他的手猶如狼或什麼幼獸的爪,猶如箭翎不時劃破冬晨的空氣,劈在敵手的側腹。有時被打落下來的對手,腰部撞在霜柱上。近江在擊落對手的瞬間,欲圖恢復傾斜的身體的重心,這時偶爾也會在鋪著一層閃光薄霜的容易滑倒的浪橋上,顯出踉踉蹌蹌的樣子。但是,他那柔韌的腰力,再次讓他恢復那刺客般的架勢。
「我來!」
難道這就是戀愛嗎?乍看似乎保持著純粹的形式,後來經過多次反覆進行,這種戀愛也具備了它獨特的墮落與頹廢。這是比世間的愛的墮落更加邪惡的墮落。頹廢了的純潔,也是世上所有的頹廢中性質最惡劣的頹廢。
除了乘坐從海灘來的兩三艘遊艇、小船和幾艘漁船,在遠方海面上徘徊似的晃動的人以外,再找不到其他人影了。精緻的沉默,凌駕於一切之上。海上的微風,掛著一幅像要宣告秘密的造作的面孔,把快活的昆蟲般的無形的振翅聲傳送到了我的耳邊。這一帶的海岸,由傾斜到海里的平整而光滑的岩石組成,只看見兩三處像我坐著的這塊巨大岩石所呈現的這般險峻的姿態。

早晨,到了學校,上課前的教室里鬧哄哄的,我們沒有坐在椅子上而坐在書桌上閑聊開了。要是有人把漂亮的襪子換成新花樣穿來學校,他就會雅緻地抓起褲線,坐在書桌上。這時,大夥目力非常敏銳,馬上對它報以讚歎聲。
初夏的一天,可以說像是夏天做服裝樣板的一天,又像是夏天的舞台排練的一天。為保證真正的夏天到來的時候萬無遺漏,夏天的先驅只花一天來檢查人們的衣櫃。這檢查通過的標誌,就是人們盡量在這天穿上夏天的襯衫外出。
然而,我對近江的單思,是我的人生第一次遇上的戀情,我真的像把天真無邪的肉|欲隱藏在翅膀下的小鳥。讓我著迷的,不是獲得的慾望,而只是純粹的「誘惑」本身。
看到他在雪地上畫著他的OMI的巨大名字的一剎那,連他的孤獨的每一個角落,我都已經半無意識地了解到了。諸如他這樣一大早就到學校來的動機,連他自己也未必能深刻了解的本質性的動機。——假使現在我的偶像就在我的眼前,精神屈服地辯解說「我是為了打雪仗才提早來的」,那麼我內心將會喪失遠比他所喪失的驕矜更重要的東西。我焦慮,覺得自己必須開腔了。
——深信已放棄了愛的我,暫時忘卻了自己的愛。乍看這是一種愚鈍。愛的至高無上的明顯的象徵erectio,被我忘卻了。這是在長期的不自覺中發生的,我獨自一人的時候勃起所引起的這個「惡習」,也確實是長期不自覺地進行著。關於性,我已有一般的知識,但還是沒有為差別感所苦惱。
……於是,這個「邪惡」的意義,在我的內部變形了。它所激發的龐大陰謀、擁有複雜組織的秘密結社、紋絲不亂的地下戰術等等,都必定是為了某種不被人所知的神。他是為這個神服務的,欲圖使人們改變宗教信仰而遭告密,被秘密殺害了。某個黃昏,他被赤|裸著身子帶到山岡上的雜木林里。他的雙手被高高地捆綁在樹上,第一支箭射穿他的側腹,第二支箭射穿他的腋窩。
這一剎那,我的視線和他的視線碰在一起了。的確是一剎那。滑稽的表情從他的臉上消失了,頓時露出了一種真率得有點蹊蹺的表情。一種既不是敵意,也不是憎恨的、純粹而激烈的東西把弓弦拉響了。也許是我過慮了。也許只是手指被攥住、身體失去平衡的瞬間,毋寧說是虛空的露骨的表情。但是,我因為兩人的手指間交織著的閃電般的力量而顫抖,同時,我直感近江從我凝望他的一瞬間的視線中領會了我愛他——僅僅愛上了他。
於是,四周的拉拉隊附和著說:

從我患輕微的小兒結核症時起,醫生就禁止我在強烈的紫外線下暴晒。禁止我在海邊直接曬太陽超過半個鐘頭。每次打破這禁令,我就立即得到發燒的報應。連學校的游泳練習,我也不能參加,至今我還不會游泳。結合後來在我的內部執拗地成長起來的、一有機會就震撼我的「海的蠱惑」來考慮,我不會游泳,似乎是一種暗示。
「使勁!」
卻說所有上述的判斷和觀察,都是在後來產生的。
近江在浪橋上,一邊輕輕地左右搖蕩著身體,一邊把戴著白手套的雙手插在腰間。在朝陽下,帽上的鍍金徽章閃爍著金光。我從沒看過他這樣的美。
他突然把被雪濡濕了的皮手套按在我的發燒的臉上。我把身子躲閃開了。我臉頰上燃燒起活脫脫的肉感,它像烙印似的殘留下來。我感到自己用非常清澈的目光在凝視著他。
校門內還沒有人走過的足跡。物品寄存室還上了鎖。
雪過天晴的一個早晨,我早早就來到學校。因為頭天夥伴們來電話說:明兒早晨咱們玩打雪仗吧。我的性格是,只要有什麼期待于翌日,頭天晚上就難以成眠。所以,第二天一早,不問時間,醒來就到學校去了。
「是啊,真可憐。你肯定會輸。」一個同學滿懷少年特有的殘酷反覆地說。
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出生,從什麼地方來。但人們都有預感。他們預感到這個擁有奴隸的軀體和王子的模樣的年輕人,是作為已故者而來到這裏的。預感到這個恩底彌昂就是牧羊人。預感到他是被選來到這個比任何牧場都更綠韻悠悠的牧場上的牧人。

在充滿陽光的房間里,煤氣爐搖曳著若有若無的藍色火焰。瀰漫著消毒藥水的氣味。體格檢查時少年們的裸體總是在那裡互相擁擠,散發出一種特有的、像煮過的甜奶般的、粉紅色的氣味,而現在卻全然沒有了。我們三人儘管覺得冷颼颼的,還是默默地把襯衫脫了下來。
於是,醫生把這一段病因跳了過去,讀到後面的部分,只在嘴裏嘟噥了一陣子,然後把書合上了。可是,那段跳過去沒讀的病因,我卻看到了。那就是「自瀆」。我感到羞恥,心跳加速了。醫生早已看穿了。
——我聽見同學們嘁嘁喳喳地呼喚著近江的名字。在體操的時間里,他經常逃掉,不知在幹什麼,這會兒他卻慢條斯理地出現在搖曳著光閃閃的葉子的綠樹後面。
我現在手裡拿著的這些畫冊,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的。吝嗇的父親生怕孩子們把這些畫冊弄髒,不願意讓我們接觸,將它們收藏在櫃櫥裏面。(一半是生怕我被名畫中的裸體女人所吸引吧。可他的估計是多麼錯誤啊!)然而,我有我的想法,我對這些名畫並沒有對評書雜誌的卷首插圖那樣大的期望。——我把畫冊剩下的少數幾頁中的一頁向左翻了過去,從一角上展現了一幀只能認為是為了我而在那裡期待著我的畫像。
方才我和妹妹弟弟們沿海岸尋找岩石縫間閃爍的小魚,來到了這大岩石旁。年幼的妹妹弟弟們找不到理想的獵獲物,開始厭倦了。這時,女傭來接我們到母親所在海灘的陽傘下,可我板著面孔拒絕了,所以她留下我,只把妹妹弟弟們帶走。
於是,近江帶著一副體格健壯者往往表現出來的那種傲慢而懶散的模樣,慢騰騰地把手伸向沙地。他用下面的濕沙抹滿了手掌。爾後站起來,雙掌使勁互相摩擦了幾下,便把視線投在頭上的單杠上。他的目光閃現出一種瀆神者的決心,將瞬間投影在瞳眸里的五月的雲朵和藍天,包藏在輕蔑的冰涼里。他縱身一躍,兩隻很適合刺上錨形文身的胳膊,立即把他的軀體從單杠上垂吊下來。
這白皙的無與倫比的裸體被置在薄暮的背景前,熠熠生輝。他身為近衛軍而習慣於拉弓揮劍的健壯的臂膀,是在那樣合理的角度被抬了起來,他被捆綁的手腕恰好交叉在他頭髮的正上方。他的臉,微向上仰。望著蒼穹榮光的眼睛,深沉而安詳地睜大著。無論是挺起的胸膛、緊縮的腹部,還是微微扭曲身子的腰部周圍,都飄逸出一種不是痛苦,而是音樂般的倦怠的逸樂的震顫聲。要不是箭頭深深射進他的左腋窩和右側腹的話,他這副模樣就像羅馬的運動健將,憑依在薄暮的庭院樹旁休息,以恢復疲勞的樣子。
並非我一人如此,同年級的同學也如此。不過,我們的腋窩下還沒有看到像近江長得那樣濃密的東西。僅有類似余茬發出新芽般的徵兆。所以,在這之前,我對這部分並沒有特別留意。把它變成我的固定觀念的,顯然就是近江的腋窩。
「啊!多麼刺眼的襪子啊!」
……看著看著,忽然一股不安的情緒襲擊了我。這是一種使我不可解的坐卧不安的情緒。像是從浪橋的搖蕩而來的眩暈,其實又不是。可以說,這是一種精神上的眩暈,也許是由於看到他的危險的一舉一動,害怕內心的平衡將被打破的不安吧。在這種眩暈中,還有兩種力量相爭。一種是自衛的力量,另一種則是更深邃的、更大的、企圖瓦解我內在平衡的力量。這后一種力量,是人往往無意識地委身於它的、微妙而又秘密的自殺的衝動。
「咱們打賭怎麼樣?」
——我們不知道讚詞中有什麼詞比「刺眼」這個詞更好的了。但是,這麼一說,無論是說者還是被說者,腦子裡都浮現出近江只有在整隊時才會流露出來的傲慢的眼神。
受害者不約而同地喊道:
但是,誰會知道我的貧血,完全是同血的欲求結成異常的相關關係呢?
這就是我的第一次ejaculatio,也是我的第一次很不高明的突發性的「惡習」。九九藏書
我的遐想在馳騁。這樣想來,他為了引體向上而抓住單杠的身姿,比其他任何東西都更加宜於讓人聯想起聖塞巴斯蒂安。
儘管如此,那時候的我,尚未遇上大海的難以抗拒的誘惑。對我來說,夏季是完全不適宜的。然而不知為什麼憧憬卻莫名地唆使我設法無憂無慮地度過夏季。我便和母親和妹妹弟弟在A海岸度過了這個夏季。
「啊,危險!你簡直太棒啦。我輸了,險些掉下去啦……瞧!」
有一回,我透過教室的窗口,發現一棵在風中搖曳的不太高大的樹。望著望著,我心潮澎湃起來。這是一棵令人震驚的美麗的樹。它在草坪上構築起帶圓狀的端正的三角形,左右對稱地伸展著無數的枝椏,活像一具燭台,支撐著它的沉甸甸的綠。在綠之下,可以窺見紋絲不動的樹榦,恍如發暗的黑檀木台座。其造型完整而精緻,然而卻不失「自然」的天然優雅的氣氛。這棵樹本身彷彿就是它自己的創造者,保持明朗的沉默在挺立著。它的確又是一部作品。而且大概是一部音樂作品。是德國樂師為創作室內樂而創作的作品。這宗教式寧靜的逸樂,也可稱為聖樂,它聽起來充滿莊嚴肅穆和眷戀之情,就像葛絲壁掛的圖案一樣。
還有好幾個姑娘確信,他是從海里來的。因為在他的胸膛上,可以聽見海濤聲。因為在他的眼睛里,有生於海邊又不得不離開海邊的人的瞳眸深處浮現出來的、大海賦予的神秘而又永不消失的水平線。還因為他的嘆氣像仲夏的海風那樣熱,帶有似被海浪衝上岸的海草氣味。
箭頭深深地扎進他的緊縮而結實的、四溢香氣的、青春的肉體里,欲圖以無上的痛苦和歡悅的火焰,從內部燃燒他的肉體。但畫家沒有畫流血,也沒有像其他塞巴斯蒂安圖那樣畫無數的箭頭,只畫了兩支箭落在他那大理石般的肌膚上,宛如平靜而端麗的枝影投落在石階上一樣。
官能的苦惱業已深入到我的住行坐卧之中。這位年輕的教師不知什麼時候竟變成夢幻的裸|露的赫拉克勒斯呈現在我的眼前。他左手拿著黑板擦在揩黑板,伸出右手用粉筆書寫方程式。我從他的西服後背的褶皺中,看到了《拉弓的赫拉克勒斯》的肌肉的皺褶。我終於在上課時間犯了惡習。
「傻瓜!」——我的心被一股激烈然而卻是充滿溫存的力量所撞擊,為之一驚。我的戀人帶著少年的那種羞恥,滿臉緋紅了。我看見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似乎他把我當作同類,露出一種陌生的親切感。「傻瓜!」他又說了一句,「你也變壞了,笑得有些耐人尋味啊。」
「……哦,下面是說明病因。病因嘛,多半是鬧『鉤蟲』的緣故。這孩子的病,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需要檢查一下大便。還有,『萎黃病』嘛,很少見,而且多發於女性……」
那是一處地下室。正在舉行秘密的宴會。白桌布上的典雅的燭台閃爍著燭光,碟子的左右排列著銀制的刀叉餐具。擺上一盆照例用來點綴的康乃馨。奇怪的是,餐桌中央留出一片顯得有點過大的空間。過一忽兒,一定會端上一個相當大的盤子來。
希臘的士兵、阿拉伯的白人奴隸、未開化民族的王子、飯店開電梯的服務員、侍者、懶漢、軍官、馬戲團的年輕人等,都被我空想的兇器所殺戮。我就像那未開化民族的劫掠者,不懂得愛的方法,誤把我所愛的人殺掉。我同倒在地上還在抽|動的他們的嘴唇接吻了。軌道一邊是固定的刑架,軌道另一邊是插著十幾把刀的偶人厚板沿軌道滑行過來的刑具,像是我受到某種啟示才發明的東西。在死刑的工廠里,穿透人體的旋床始終在運轉,血汁加上甜味裝在瓶子里出售。許多犧牲者被倒背著手捆綁在一起,送進這個中學生的頭腦里的古羅馬圓形大劇場。
我的孤獨感旋即與回憶近江的心緒夾雜在一起了。情形是這樣的。我對於近江的生命充滿的孤獨、從生命對他的束縛中所產生的孤獨、對這些的嚮往,使我開始產生一種羡慕他的孤獨的願望。從表面上看,現在我的孤獨類似近江的孤獨,我希望用仿效近江的做法,享受在海的橫溢面前的這種空虛的孤獨。我本應是一人扮演近江和我兩個角色。為此,哪怕些許,我也必須找出和他的共同點。這樣一來,近江本身或許只是無意識地擁有他的孤獨,而我卻代替他,意識到這種孤獨是充滿快樂的東西,可以行動,甚至達到這樣的空想境界,即我把望著近江所感受到的快|感,不久就可能當作近江本身所感受到的快|感。
他並非薄命。絕非薄命。他本是最傲慢最可咒的人。也可以說是個顯赫的人。
「真熱啊!」
浪橋無表情地左右搖蕩,呈現那有條不紊的波動。
看到他這副滑稽的表情,他自身的美不知不覺地在遭到了破壞,這對我是難以忍受的痛苦。我被他步步逼近,把眼帘垂了下來。他鑽了這個空子,用右手劈了我一下。為避免整個掉落下去,我的右手條件反射地緊緊抓住他右手的手指。我攥住他那隻套著正合適的白手套的手指,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的手指了。
「好大哩。A的傢伙,好大哩。」
我一邊想一邊望著這目不忍睹的鬥爭場面。在廚師的壯實的胳膊里,少年猝然無力地垂下了脖頸。廚師若無其事地把他抱了起來,放在案板上。不久,另一個廚師走了過來,以事務性的動作,摘掉少年的手錶,脫掉少年的馬球衫和長褲,眼看著就剝得赤條精光。裸體的少年微張著嘴,仰面朝天倒下了。我對著他的嘴接了一個長吻。
「還不行嗎?」我問廚師。
帶著好意的沉默迎接了我。盤子被放在餐桌中央閃爍著白色燈光的空著的地方。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了大盤子旁邊的特大刀叉。
「喂,小心別把字給踩啰。」
以這些東西作為基礎進行淘汰,終於形成了一種嗜好的體系。我之所以愛有理智的人,是由於他的緣故。我之所以不被戴眼鏡的同性所吸引,也是由於他的緣故。最後,我之所以開始愛上力量、充溢的血的印象、無知、粗野的手勢、粗豪的語言、絲毫未受理智腐蝕的肌肉所具備的野蠻的憂鬱,也同樣是由於他的緣故。
我被嘲弄的歡聲所簇擁,從一頭向浪橋走去。剛要跨上浪橋,卻差點滑了一跤,又激起了大夥哄堂大笑。
這期間,父親留下家人,隻身調往大阪工作。
從情緒上說,我感到比這件事更凄慘的,是我的理解太遲鈍,這未必是來自我的無知,而是來自他和我的關心所在的明顯的差異。我所感到的差距之顯而易見,當然是可以預見到的。然而,我卻如此為時已晚地發現,它令我感到震驚,這是多麼遺憾啊。我也未曾考慮過他對片倉母親的口信會引起什麼反應,只是無意識地將口信轉告他,自己覺得是為了討好他的緣故。這種幼稚本身的醜陋,這種小孩哭臉帶著風乾了的淚痕似的醜陋,使我感到絕望。我已經筋疲力盡,沒有就這個問題詢問「我為什麼不能照現在這樣下去呢?」這個問題已經被反問過上百萬遍了。我厭煩透了,最後就在純潔之下身敗名裂。我有了思想準備(這是多麼天真啊!),也許能夠從這種狀態中擺脫出來。我還不曉得我厭煩的東西明顯地是人生的一部分,就像我確信我厭煩的東西是夢想而不是人生。
「年輕的聖者被反剪雙手捆綁在樹榦上,大量神聖的鮮血像雨後樹上的雨滴,滴落在樹榦上。他在粗暴地摩擦折騰在臨終的痛苦中熊熊燃燒的年輕肉體(這大概是地面上所有快樂和苦惱的最後的證跡)都不正是在這棵羅馬的樹旁嗎?」


「因此……所以……」——夥伴流露出只有中學生才會意的嘻嘻嘻的淫|盪的竊笑。「那傢伙的那個,據說很大哩。下回玩『低級遊戲』你摸摸就知道了。」
——隨著夏天的到來,我的腋窩雖然比不上近江的腋窩,但也已萌生了黑色的草叢。這就是我和近江的共同點。近江顯然存在於這種情慾中。儘管如此,不可否認,我的情慾還是衝著我本身的那部分。這時,使我的鼻孔打戰的潮風,和刺痛我裸|露的肩膀和胸膛的強烈的夏日陽光,以及一望無際的闃無人影的情景簇擁而上,驅使我在藍天之下干出了第一次「惡習」。我把自己的腋窩選為了對象。
夏日下午的驕陽,不間斷地擊打著海面。整個海灣就是一個巨大的眩暈。遠處海面上,夏日的雲儼然一副雄偉、悲傷、預言者般的姿態,一半浸在海里,默默地佇立著。雲的肌肉蒼白,恍如雪花石膏。
無論在課堂上或在運動場上,我總在盯視著他的身影,終於塑造出他的完美無缺的幻影。也許由於這個緣故,從記憶里的他的形象是找不出任何一點缺陷來的。在這種小說的敘述中,人物的某些特徵、某些可愛的脾氣、某些使人物顯得栩栩如生的不可或缺的缺點,從記憶里的近江身上是無法找出任何一點來的。另一方面,我卻可以從近江身上找出無數別的東西。那就是找出他身上存在著的無限的多樣性和微妙的神韻,諸如一般生命的完整性的定義,找出他的眉毛、他的額頭、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臉頰、他的顴骨、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脖頸、他的咽喉、他的血色、他的膚色、他的力量、他的胸腔、他的手,以及其他無數的東西。可以說,這一切我從他身上都找出來了。
為了使人們更深入理解我那官能性的最大的歡悅是屬於怎樣一種性質的東西,我把很久以後撰寫的未完的散文詩,列舉如下:
我接受了從人生出發的催促。是從我的人生出發嗎?即使不是我的人生,我也要出發,我也必須向前邁出沉重的步伐,這樣的時期到來了。
走讀的學生寥寥無幾。二年級的最後一個學期,有一人新加入了這個人數甚少的行列。他就是近江。近江因為行為粗暴,被從宿舍攆了出來。我一向對他並不怎麼注意,在用這種驅逐的形式在他身上打上所謂「不良性」的明顯烙印之後,我就難以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我忽然發現我自己孤身一個被遺棄在大岩石上。
廚師也不悅地回答了一句,他的視線依然耷拉著,似乎只顧切菜葉之類的東西。在兩鋪席那麼大的厚案板上,什麼東西也沒有。
席上一個人問我。他的臉昏暗,看不清楚。但語聲是老人的莊嚴的聲音。說起來,由於昏暗,與會者的臉都看不清。只見燭光下伸出的白色的手,在操作著銀光閃閃的刀叉。空氣中蕩漾著竊竊的私語聲,像是不斷的小聲對話,又像是喃喃自語。除了偶爾響起椅子摩擦地面的吱吱聲以外,就別無其他格外明顯的聲音了。這是一個陰森森的宴會。
……一股奇妙的悲傷使我渾身震顫。孤獨像太陽般燃燒著我。深藍的羊毛短褲,令人不快地沾在我的腹部上。我從大岩石上慢慢地走了下去,把腳泡在岸邊的海水裡。餘波沖刷著我的腳,看起來像是死了的白貝殼。海中鑲嵌著貝殼的石板路,在微波中蕩漾,清晰可見。我跪在水中。就https://read.99csw.com在這時候,破碎的波浪發出粗暴的叫聲,逼將過來,拍打在我的胸脯上。我任憑飛濺的浪花把我整個包圍起來。
我以愈發激動的心情,正確衡量自己脫口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在被慾望擊敗的瞬間,我總是這樣子的。我走到那裡,就站在那裡,這對於我,與其說是難以避免的行動,毋寧說是預期的行動。所以多年以後,我有時還是會把自己誤認作「有意志的人」。
連我也能夠判斷出那是一幀殉教圖。但是,文藝復興時期最後的唯美的折衷派畫家所描繪的這幅聖塞巴斯蒂安殉教圖,毋寧說洋溢著異教的氛圍。因為在這堪與安提諾烏斯媲美的肉體上,沒有其他聖者們身上通常所看到的那種布教的艱辛與老朽的痕迹,唯有青春、唯有閃光、唯有美、唯有逸樂。

「還沒好嗎?」
「三十九點五公斤。」校醫一邊登記在病歷上,一邊自言自語道,「至少也要四十公斤啊!」
「我想也該行了。」
已經有人來過了。毫無疑問,此人是從後門登上來的。他從窗口窺視了教室,看見沒人來,就獨自一個向科學教室後面走去了。走讀生基本上不從後門進校的。近江是少數從後門進校的人當中的一個。傳說他是從女人的家裡來的。可是,平時非快到整隊的時候,他是不露臉的啊。如果不是他,還可能是誰呢?看看這大腳印,只能認定是他了。
「行嗎,感冒了還脫上衣。這樣會讓你去做體操的啊。」
醫生給我開了注射砷劑的處方。用這種毒的造血作用,給我治療了一個月,就把我的病治愈了。
鞋印顯得很大,幾乎和我的套鞋同樣大。我忘了,這足跡的主人也可能穿著當時我們之間流行的防雨套鞋呢。如此看來,這個足跡可能不是近江的——儘管追尋黑色的鞋印也許會背叛我當前的期待,然而不知為什麼,連這種不安的期待也吸引了我。在這種情況下,近江只不過是我的期待的一部分。說不定是針對比我先來、並在雪地上留下腳印的人所進行的一種被侵犯的未知的復讎,這種復讎的憧憬把我抓住了。
「啊,你昨天到片倉家弔唁去了吧,情況怎麼樣?」
同學們看到我的身體虛弱,就這樣逗我。
塞巴斯蒂安——年輕的近衛軍長官——所顯示的美,難道不是被殺害的美嗎?感官由沾著羅馬熱血的美味肌肉和震動筋骨的美酒香醇培育起來的、健壯的婦女們,不是早已察覺到他自身尚未知曉的可咒的命運才愛他的嗎?她們窺見他的白皙的肌肉的內側,熱血在等待著不久肌肉被撕裂時從縫隙里迸發出來,比平常的熱血更加洶湧地迅速地向四處流淌。她們怎麼可能聽不見這種熱血的強烈希望呢!

隨著靠近看清楚這張笑臉之後,我的心卻被閉鎖在難以自容的畏懼中,把方才呼喊「喂」時的那股子熱情全然忘卻了。因為理解阻礙了我。因為他的笑臉可能是為了掩飾「被理解」這個弱點,與其說是傷害了我,莫如說是損害了我所一直描畫的他的形象。
我離開了暖氣旁。
我的臉上發燒,戴著手套把雪團成了雪球。
——波浪退去,我的污濁也被蕩滌乾淨了。我無數的精|子與退卻的海浪中無數的微生物、無數的海藻種子、無數的魚卵等諸多生命一起,被卷進翻卷著浪花的海里,沖走了。
——這種對近江的不知緣由的傾慕之心,我沒有進行有意識的批判,更何況是道德的批判。一旦企圖集中進行有意識的批判,我早就不在那裡了。假如有一種不具備持續和進行因素的戀愛的話,那麼我的情況正是屬於這一類。我窺視近江的眼光,總是「最初的一瞥」,也可以說是「混沌初開的一瞥」。無意識的操作幫助了我,欲圖在不斷的侵蝕作用下,保衛我十五歲的純潔。
「什麼呀,都是膽小鬼!沒有人敢上來了吧?」
「我有好消息吶!」
因此,樹形和音樂的類似,對我來說具有某種意義,這兩者結合,變成更加強烈而深沉的東西襲擊我的時候,這種難以言喻的奇妙的感動,至少不是抒情的,而是類似宗教與音樂之間的聯繫中所看到的那種昏暗的令人陶醉的東西。即使如此,也不足為奇。「不正是這棵樹嗎?」——我突然暗自問道。
——我脫下了制服的上衣。
我有一顆強烈的妒忌的心,甚至自己對自己說:我因此而放棄愛。同上述的秘密含義相對照,我仍然在愛。我愛上了自己的腋窩下,緩慢地、拘謹地、一點點地萌芽成長,漸漸發黑,以至達到「同近江相似的東西」……
「……這是柔道的招數……是柔道的招數啊!……那叫什麼來著?……對……勒脖子……不會真死……頂多昏過去……」
如果允許我用這種粗俗的說法,那麼對我來說,這是有生以來的初戀。很明顯,這種戀愛是同肉體的慾望聯結在一起的。
生命力,唯有無益的大量的生命力才把少年們鎮服了。是生命中過度的感受、暴力性的、簡直只有為了生命本身才能說明的無目的感受、這種充沛的不愉快的冷漠,壓倒了他們。一個生命在近江本人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悄悄地潛入了他的肉體,佔領了他,突破了他,從他那裡洋溢出來,企圖一有機會就凌駕於他。在這一點上,生命這種東西頗似疾病。他那被粗野的生命腐蝕了的肉體,只為了不怕傳染的瘋狂般的獻身,才被置於這個人世間。在害怕傳染的人的眼裡,他的肉體自然是作為一種責備映現出來的……少年們畏縮地向後退了。
「大人也戴毛線手套呀。」
這樣,我那不順從的玩具,豈止第一個目的沒有達到,連第二個目的——所謂「惡習」的目的也沒有學會達到,就這樣不知度過了多少徒勞的時光。
我的學校在舉行儀式的日子里,按慣例上學要戴白手套。貝扣在手腕上閃爍著沉悶的光,戴上背面縫上三條冥想般的線的白手套,就會讓我浮想起這樣的印象:舉行儀式的禮堂的微暗,臨放學回家時發給的小盒鹽瀨點心,某日在途中驀地揚起歡快的哄鬧聲,像挫折般的晴朗的聚會日。
一個與我一樣總是患感冒的瘦削少年,站立在磅秤上。看見他那長滿汗毛的白皙難看的脊背時,我的記憶突然復甦了。我記得我總是那樣強烈地希望看到近江的裸體。我竟愚蠢到這種程度,居然沒想到體格檢查是個絕好的機會。如今既然已經錯過良機,就只好漫無目標地等待時機了。
「什麼。這就行。」
近衛軍長官塞巴斯蒂安悄悄地皈依基督教,慰勞獄中的基督教徒,暴露出他迫使市長和其他人改變信仰的行動,最後被戴克里先帝宣告了死刑。一個虔誠的寡婦來埋葬他那中了無數支箭后被棄置了的屍體,發現他的身體還溫乎乎的。她護理了他,結果他蘇醒過來了。但是,他又立即反抗皇帝,宣揚各種冒瀆他們的諸神的語言,這回他遭亂棍打死了。
我氣喘吁吁地跟蹤過去。
近江掛著一副滑稽的面孔迎接了我。他竭力做鬼臉,模仿滑稽的動作讓我看。還晃動戴著手套的手捉弄我。在我的眼裡,這手指就像向我刺過來的危險的武器的刀尖。

這是一幀收藏在熱那亞羅索官里的雷尼所畫的《聖塞巴斯蒂安》。
然而,一來到整隊的操場,他不盡興地離開了我的胳膊,排在自己隊列的位置上。以後就不再回顧我一眼。儀式進行中,我不知多少遍回顧著自己的白手套上沾著的臟泥巴,又不知多少遍凝望著排在相隔四個人的隊列上的近江那白手套上沾著的臟泥巴,並對兩者作了比較。
「啊?!」
「近江怎麼啦?」——在家裡我依然使用女性的語言,可是一到學校,我就使用起夠得上是粗糙的語言來了。
也許這件事包含著這樣的要求,即從這時候起,我心中萌生了自我的斯巴達式訓練法的要求(我寫這本書已經是這種要求的表現之一)。幼年時代的虛弱和受人溺愛,使我變成了一個不敢正面抬頭看人的孩子。從這時候起,我就信奉「必須強壯起來」的行為準則。在往返的電車上,我發現可以為此而展開訓練,就不加區別地直勾勾盯著乘客的臉。一般乘客被這樣一個虛弱而蒼白的少年盯視,並不感到害怕,只是厭煩,把臉背了過去。很少有人反目相視。對方一把臉背過去,我就覺得自己贏了。就這樣,我漸漸地敢於正面瞧別人的臉了……
「今天玩不成打雪仗啦!」我終於說話了。「我本以為雪會下得更大吶。」
只有我,對於他所乾的壞事有一種神秘的確信。他本人一定是參与籌劃了某項連他自己都不十分清楚的龐大的陰謀。他那「邪惡」的靈魂所激發的意欲,正是他生存的意義,正是他的命運。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這是冬天的節日,確切地說是紀元節。那天早晨,近江也是罕見地一大早就到學校來了。

聖塞巴斯蒂安(《散文詩》)
這是理所當然的。他曾經留級兩三次,骨骼出眾,臉龐的輪廓也出眾,洋溢著一種特權的青春氣息。他無故輕蔑的天性是高雅的。在他看來,沒有任何一件事是不值得輕蔑的。優秀生因為是優秀生,教師因為是教師,警察因為是警察,大學生因為是大學生,公司職員因為是公司職員,遭他用輕蔑的眼光來評定和嘲笑也是無可奈何的。
「真的,近江這傢伙是『過來人』吶。」
家裡人把我送到醫院,醫生診斷為貧血症。這是一位熟悉的很有意思的醫生,家人問他什麼是貧血症時,他回答說:讓我查查簡明參考書再給你們說明吧。檢查完畢,我就待在醫生身邊。家人同醫生相對而坐,醫生朗讀的書頁,我可以望見,家人則看不見。
在我的記憶里,兩種手套猶如電話串了線。這副皮手套同下述舉行儀式那天所戴的白手套,不知哪種是記憶的真實,哪種是記憶的虛假。也許皮手套更適合於他那粗野的容貌。或者也許正因為他的容貌粗野,白手套才更適合呢。
自從我對《聖塞巴斯蒂安》著迷以後,我無意中養成了一種毛病,在赤|裸著身體的時候,雙手自然地交叉在頭上。自己的肉體軟弱無力,連塞巴斯蒂安那種艷麗的面影也沒有。但我也漫不經心地這樣做了。這樣一來我的視線移向了自己的腋窩。一股不可解的情慾涌了上來。
其貌不揚的體操老師從我手中接過了診斷書,連瞧也不好好瞧一眼,就說:
——所謂「低級遊戲」,是在這所學校中學一二年級時一定會擴散的傳統遊戲,真的遊戲似的。其實,與其說是遊戲,毋寧說近似一種病態。大白天,在眾目睽睽下做這種遊戲:一人呆立著,另一人迅速從旁向他靠近,趁其不備,把手伸過去。巧妙地抓住之後,勝利者就逃到遠處,然後開始起鬨。
「從哪兒下手?」
笑聲從石階上傳了下來。一看原來是另一個廚師攥住我的同班同學壯實的胳膊走了下來。少年身穿普通的長褲和深藍色的馬球衫,敞開了胸懷。
近一年多來,九_九_藏_書我十分苦惱,那是收到奇形怪狀的玩具的孩子所感到的苦惱。那年我十三歲。
「算了,算了。你肯定要輸的!」

懂得這些事情以後,我的快|感漸漸有意識有計劃地活動起來,甚至發展到進行選擇,進行整理了。要是我覺得評書雜誌的卷首插圖的構圖不充分,我就用彩色鉛筆先把它臨摹下來,以此作為基礎,加以充分的修改。我摹畫的是捂住遭槍擊的胸膛、跪著的馬戲團青年,還有從鋼絲上墜落、頭蓋骨破裂、半邊臉泡在血泊里的走鋼絲的演員等等。在學校期間,我總是擔心這些收藏在家中書櫃抽屜里的凄慘的圖畫會被人發現,無法靜下心來聽課。出於玩具對它們的眷戀,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畫好的畫匆匆地撕碎扔掉。
我的白手套和他的白手套相互碰撞了好幾次。每次碰撞,我都被他的手掌的力量所推動,身體失去了平衡。莫非他打算盡情地捉弄我?我覺得了,他在有意調整力量,不讓我過早失敗。
我責怪似的仰望著他。因為他拉著我的胳膊邁步走了。
護士兵出身的助手向校醫作了這樣的報告。
——可是,對我來說,這種可惡的嗜好,從一開始就已經在道理上包含著不可能。大概再沒有比肉體的衝動更有道理的東西了。透過理智的理解一開始出現,我的慾望就馬上衰頹。連被對方找出的僅有的理智,也會強迫我作出理性的價值判斷。在像愛這樣的相互作用上,對對方的要求,理應同時也是對自己的要求。因此希望對方無知的念頭,即使暫時也罷,也是要求我絕對的「對理性謀反」。而這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不論什麼時候,我都要警惕,不要跟未被理智侵犯過的肉體的所有者,即賭徒、船夫、士兵、漁夫等交談,並且只能以熱烈的冷淡,遠遠離開他們,仔細凝望他們。也許只有語言不通的熱帶未開墾地是適宜我居住的地方。如此看來,對未開墾地沸騰般激烈的夏天的憧憬,早在幼年時代就存在於我的心底了……
他露出了一副掃興的神情。他那壯實的臉頰的線條又變得僵硬起來,他對我的那種可憐的蔑視又復甦了。他的眼睛欲圖把我看作是小孩子,又放出了可憎的光芒。關於他在雪地上寫的文字,我什麼也沒有問。他內心的一部分對此表示感謝。而他欲圖抵抗這種感謝的痛苦,卻使我傾倒了。
他的胳膊堅實隆起的肌肉,他的肩膀的肌肉,就像夏天的雲朵,腋窩下的草叢被籠罩在暗影中看不見了,胸脯高高挺起,同單杠互相摩擦,微妙地顫抖起來。他這樣反覆地做了好幾個引體向上的動作。
「我去看看就來。」
於是,我的同班同學猶如人民在僭稱帝王的人死後那樣,一個個都數落起他的壞事來,譬如他借走十元沒有歸還、他笑眯眯地搶走了進口鋼筆、被他勒住了脖頸,等等……似乎每個人都蒙受過他的禍害。唯有我與眾不同,關於他的作惡我一無所知,妒忌使我瘋狂起來。我的絕望,由於開除他的學籍沒有確切的理由,稍許獲得某種慰藉。哪個學校都有消息靈通的學生,連這類學生也無法從近江身上找到萬人確信無疑的被開除的理由。老師也只是一邊嗤笑一邊說:「他幹了壞事。」
他的臉上始終浮現出某種所謂陰暗的優越感。這多半是屬於愈受害就愈發燃燒起來的東西。留級、被逐……這些悲慘的命運,似乎可以認為是一種受挫折的意志的象徵。是什麼意志昵?我漠然地想象著,那無疑是一種由他的「惡」的靈魂所驅使的意志。而且,這種大陰謀肯定連他自己也還不十分明白。
我打開一樓二年級教室的窗戶,眺望森林的雪。有一條小徑從學校後門穿過森林的山坡向這所校舍伸展過來。印在雪地上的足跡沿著小徑,一直延伸到窗下。足跡在窗際又折回去,到了左方傾斜處可以望及科學教室樓的後面就消失了。

離整隊還有一段時間。把一年級同學從校舍旁的浪橋上趕走,是二年級同學的冷酷的樂趣。表面上,二年級同學分明是瞧不起浪橋這種小孩遊戲,可他們心中對這種遊戲還是留戀的。他們硬把一年級同學攆走,實際上也並非真想玩這種遊戲,只不過是半帶譏諷地佯裝著玩,逞逞威風罷了。一年級同學在遠處圍成一個圈,眺望著二年級同學帶點炫耀意識的粗暴比賽。這種遊戲是通過讓對方從適度搖蕩的浪橋上摔落下來,以決勝負。
誠然,今早他同往常判若兩人。回到家裡,他也絕對不做課外作業,把課本放在存物櫃里就不管了,然後他雙手插在大衣兜里上學去,到學校后靈巧地脫下了大衣,正好踩著鐘點加入整隊的隊尾,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唯有今朝一大早起,他不僅獨自一人消磨時光,而且還以他獨特的親切和粗魯的笑臉來迎接我——平日他總把我當小孩子看待,不理睬我——這是怎麼回事!我是多麼渴望看到他的這種笑容、這種勃勃有生氣的潔白牙齒啊!
——近江擅長玩這種遊戲。他攻擊迅速,大體都能成功。就像是誰都在默默地等待著他的進攻一樣。實際上,他也屢屢遭到受害者的復讎。可誰的報仇都未能奏效。他走路時始終把手插在褲兜里。遭到伏兵襲擊,就會突然同時用插在褲兜里的手和另一隻手築起雙重的盔甲。
這種禁令的第一個叛逆者,是個有一套奇異花招的人,他能把他的惡換個美名叫做叛逆。少年們對叛逆這種美學是多不熟悉啊。
我想朝天可以看到他那盾牌般的琥珀色的胸膛,也就那樣回答道。另一個廚師從擱板上取下了一個正好與人等身的奇大的洋盤子。這是一個奇怪的盤子,兩側邊上各有五個小孔,共十個。
儘管天氣如此炎熱,我還是患了感冒,並得了支氣管炎。為了在體操時間里能「參觀」體操課(即不參加做體操,只在一旁觀看),我就與鬧肚子的同學一起去醫務室開了張必要的診斷書。
中學四年級的時候,我患了貧血症。臉色愈發蒼白,手也變成草色了。登上高台階之後,就得蹲下好大一會兒。因為一股白霧般的龍捲風向我的後腦勺襲來,鑿開了一個洞口,險些使我昏倒。
「嗯。」
——卻說,那天早晨,塞巴斯蒂安在繁忙的軍務追迫下,黎明時分就起床了。他在拂曉做了一個夢——夢見不吉祥的喜鵲群聚在他的胸脯上,搏動的翅膀蓋住了他的嘴——這個夢還留在枕邊久久不離去。他每天晚上都卧身的粗簡的被窩,每天晚上都誘使他做海的夢,散發出一股被衝上岸邊的海草的芬芳。他站在窗邊,一邊穿怪討厭的吱吱嘎嘎作響的鎧甲,一邊眺望遠方圍繞著神殿的森林上空的北斗星座沉落的景象。他眺望這異端的壯麗的神殿時,眉宇間浮現出與他最相稱的、近乎痛苦的輕蔑表情。他呼了唯一神的名字,低聲念了兩三句令人畏懼的聖句。於是,這個細微聲竟以數萬倍的音量迴響。一陣響徹四方的呻|吟聲,確實從神殿的方向,從一排排把星空隔開的圓柱周圍,莊嚴地傳了過來。那是震撼星空,彷彿是某種異樣的堆積物崩塌下來的聲音。他微笑了。然後,垂下視線,看了看一群姑娘。這些姑娘一個個像平時一樣,為了做早禱告,在黎明的昏暗中手舉尚在睡眠中的百合花,悄悄地向他的所在走上來……
怎麼說呢?他的淺黑色圓臉頰隆起不遜的顴骨,形狀漂亮、肌肉厚實、不太高的鼻子下面,搭配著兩片令人感到愜意的線條流暢的嘴唇,和一個結實的下巴頦,從中可以感受到他渾身充溢的血液在流動。那裡只有一個野蠻的靈魂的衣裳。誰能從他那裡期望到他的「內面」呢?我們所期待他的,僅僅是我們對遙遠的過去所忘卻了的那個未知的完整的模型。
譬如,以襪子來說吧。當時軍隊式的教育已經侵蝕了我的學校,又重提馳名於世的江木將軍的「樸實剛健」的遺訓,禁止圍漂亮的圍巾和穿漂亮的襪子。規定不許圍圍巾,只許穿白襯衫,黑襪子,至少是純一色的。但是,唯獨近江一人從來就是圍白綢圍巾,穿漂亮的花紋襪子。
近江雙腳踩在浪橋的正中央,其架勢活像被窮追得走投無路的刺客,不斷警惕著新的敵人。同班同學無人能與之匹敵。已經有好幾個人跳上浪橋,都被他那敏捷的手砍倒,壓碎了朝陽照耀下的光閃閃的霜柱。每逢這個時候,近江像拳擊手那樣,握緊戴著白手套的雙手,舉到齊額的地方,格外招人喜歡。一年級的同學連被他攆走的事都拋諸腦後,為他喝起彩來了。
這幀畫像以提香式的憂鬱的森林和夕空的微暗的遠景作為背景,微微傾斜的黑樹榦就是聖塞巴斯蒂安的刑架。這個英俊青年被赤|裸著身體捆綁在那黑樹榦上,讓他的雙手高高地交叉著,並將捆綁雙手的繩索系在樹上。此外看不見繩結。遮掩青年裸體的,只有一塊鬆弛地纏在腰身周圍的白粗布。
……儘管如此,在我意識到之前,近江的影響就已經開始侵犯我們了。
我把雪球扔了過去。沒有擊中。但是,他寫完I字,無意中把視線移向我這邊來了。
那就是忌妒……
這個同學向我炫耀似的把上衣脫了下來。
我目睹這般情景,內心不由地激動起來。他把襯衫脫了下來,只剩下一件潔白的背心。他膚色的微黑,襯得背心的素白格外的潔凈。那是彷彿可以將芳香傳送到遠方的白。胸脯的分明輪廓和兩隻乳|頭,就像石膏上的浮雕。
「哦,原來是B呀!」我若無其事地招呼了一聲。
「這兒比較好切吧。」
片倉是個溫和的少年,患結核病死亡,前天舉行了葬禮。聽夥伴說,他的遺容一點也不像,如同惡魔,所以估計他已經燒成骨灰我才去弔唁的。
這是忌妒。是我為此甚至放棄愛近江的一種強烈的忌妒。
儘管如此,直感在要求我的孤獨。這是以一種莫名的異樣不安——前面已經敘述過,幼年時代的我對將成長為大人感到極大的不安——的形式表現出來的。我的成長感,總是伴隨著異樣的敏銳的不安。我長得很快,每年都要把褲子放長,所以縫製褲子時要將褲腳折進去一長截。那時候無論在哪個家庭都是這樣做的,我在家裡的柱子上用鉛筆畫上了自己身高的標記。這種事,我總是當著家人的面,在家中的飯廳乾的。每長高一點,家人要麼逗弄我,要麼單純地高興。我強作笑臉。但是,我想象著我將變成大人的身高,這種想象不能不使我預感到某種可怕的危險。我對未來的漠然的不安,一方面提高了我脫離現實的夢想的能力,同時也驅使我逃脫那種夢想,奔向「惡習」。不安本身承認了這一點。
我把叉子插入他的心臟。血如噴泉從正面噴在我的臉上。我用右手拿著的刀,開始慢慢地將他的胸肌肉切成薄片。
儘管我擔心近江會露出不高興的反應,可我還是被一股莫名其妙的熱情所驅使,剛呼喚一聲,就從陡坡高處跑了下來。出乎意料,他竟用充滿力量的親切的聲音衝著我呼喚:
回來的途中,我們兩人儘可能慢吞吞地向操場的建築物走去。只要說去醫務室,就可以成為名正言順的遲到的借口。再說,我們也希望儘可能縮短只是觀看的、令人厭倦的體操時間。
我這樣回答,大家卻報以黯然的沉默。看得出大家對我的回答有點不愉快的樣子。
「喂!」
他很有自信地帶著生硬的口吻詢問了老師一句。
無人回答。我感到許多張臉都探到盤子的周圍來了。

「讓他朝天還是伏地好呢?」廚師問我。
一天,我趁感冒沒有上學的好機會,九_九_藏_書把父親的外國禮品——好幾本畫冊拿到房間里仔細地觀賞。尤其是看到了義大利各都市美術館導遊書上的希臘雕刻圖片,使我傾倒了。許多是裸體名畫。黑白圖片最合我的愛好。理由很簡單,大概這些圖片看起來是寫實的。
積雪厚得足以埋沒鞋子,太陽剛露臉而未全露臉之際,因為雪的關係,景色並不美,而且顯得有些凄涼。看起來雪就好似裹著街景傷口的臟繃帶。街的美,不外乎是傷口的美。
「哼,瞧你戴的手套,像小孩子的玩意兒嘛。」
雖說我也一樣,但又有所不同。在我來說(這件事足以令我臉紅耳赤),我看到他那叢生的東西的瞬間,就erectio了。我擔心春秋穿的西褲會不會被看透。縱令沒有這種不安,這時佔據我的心的,好歹不儘是無邪的歡快。我最想看的東西,可能就是這個吧。但是,看了它后的衝動,反而發掘出另一種意識不到的感情。
——我茫然地垂下頭來。課休時間,我來到了運動場。我的——這也是單相思的、並且是蹲班生的——戀人走過來問道:
「近江……」夥伴難以啟齒,漲紅著臉。這少年上小學五年級時,大夥一談起那件事,他就馬上否認,加以辯解說:「這種事絕對是假的。因為我全都知道。」還有,聽說一個夥伴的父親患中風病,他忠告我說中風是一種傳染病,最好還是不要接近那個夥伴。
譬如,就是在甜美的接吻之際,他的眉宇間不知多少回掠過了生活中的死苦
——從這個時候起,我愛上了近江。
卻說白手套的事。
海浪開始以不安的綠色波峰形狀,從遠方海面涌過來。突出海面的低矮岩石群,抵抗著海浪,激起高高的浪花恍如求救的白手,一邊卻把身子泡在深深的充溢感中,看上去也像是夢見掙脫束縛的浮遊。然而浪峰立即把它棄置,以同樣的速度向海岸線滑了過來。一忽兒,一個什麼東西在這個綠色防箭袋中覺醒,站起來了。波浪隨之也涌了上來,把在海岸上傾瀉下來的巨大海斧斧刃的側面磨光,完全顯露在我們的眼前。這深藍色的斷頭台被打落下來,飛濺著白色的血花。於是,追趕著破碎浪頭的浪峰翻滾下來的瞬間,宛如人臨終前的痛苦的眸子里所映現的至純的藍天,呈現出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蔚藍色——總算露出海面的被侵蝕的平滑的岩石群,受到波浪襲擊,轉瞬之間藏身於白色的浪花中。可是,餘波剛退,又現出了燦爛的景象。我從大岩石上看到了寄居蟹在令人目眩的景象中搖搖晃晃,還看到了螃蟹紋絲不動的情景。
他本人也隱約地預感到,他的前途等待著他的,就只是殉教了。將他從凡俗中分隔開來的,正是這種悲慘命運的象徵。
有時他心血來潮,就會走過來偷看我所讀的、與我的年齡不相稱的深奧的書。我一般都是帶著曖昧的微笑,把書藏了起來。這並不是出於羞恥。而是因為我對諸如他對書籍之類感興趣、他讓人看出不高明、他會變得討厭自己的無意識的完整性等種種估計感到很痛苦。是因為對這個漁夫忘卻了愛奧尼亞的故鄉感到很痛苦。
我順著鞋印走下去,彷彿踩在庭院的踏腳石上,有的地方是黝黑而光潤的土地,有的地方是枯萎的草坪,有的地方是骯髒的硬雪,有的地方是石板地,不知什麼時候我發現了我自己的邁步法,竟變得同近江的闊步走法一模一樣。
我渴望夏天,哪怕是初夏的到來。我以為這個季節會給我帶來看到他裸體的機會。我還抱有更深一層的隱蔽的慾望,那就是我盼望看到他的那個「大傢伙」。
我走過科學教室後面的背陰處,便來到了寬闊的體育場前面的高台上。三百米的橢圓形跑道和許多繞跑道起伏的場地,都毫無區別地被熠熠生輝的雪所包圍。運動場的一個角落上,拔地屹立著的兩棵緊挨著的巨櫸樹,伸展著它們那朝陽映照下的長長的影子,給雪景增添了某種意義,似乎是某種偉大的非侵犯不可的明朗的謬誤的意義。巨樹以塑料般的精緻,高聳在冬日的藍天、地面的雪的反光和在側面的朝陽之間。金沙般的雪花,偶爾從枯萎的樹梢和樹榦的分叉落了下來。並排在體育場那邊的一棟棟少年學生宿舍,以及與之相連的雜木林,一動也不動地還在沉睡中,寂靜得甚至連微弱的聲音也會激起遼闊的迴響。
我看到那幀畫的一剎那,我整個存在被一種異教式的欣喜所震撼。我的血液在奔騰,我的器官在浮現出怒色。巨大的、行將脹裂的我的這一部分,前所未有地激烈地等待著我的使用,責怪我的無知,在憤怒地喘息。我的手不知不覺地開始了不能告訴任何人的動作。我感到有一種既陰暗又輝煌的東西,從我的內部迅猛地攻了上來。就在這一瞬間,這種東西伴隨著一陣令人暈眩的酩酊醉意迸發了出來。……
「唔,對。」
「我是鬧肚子,沒關係。」
然而,他卻親自把它看透了。在相好的教練老師的面前——這個鄉巴佬下士官簡直像是近江的部下——他故意慢條斯理地將白綢圍巾圍在脖頸上,並模仿拿破崙左右敞開帶金扣的大衣衣領,讓這位教練老師看。
助手狠狠地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也沒有像往常那樣用討厭的、帶怒色的眼神回敬他。
我又連忙穿上了上衣。
我的學校從小學時代起,同班生都是一樣,肩並著肩,手挽著手,親密無間,這是理所當然的。那時候,整隊的哨子吹響了,大夥就是這樣急匆匆地向整隊的操場走去。近江和我一起摔倒的事,也不過是快將看膩的遊戲的結果罷了。連我和近江手挽著手走路,理應也不是什麼格外引人注目的景色。
雖說是粗野的容貌,但留下的印象也只不過是混雜在少年們之間的唯一一張司空見慣的年輕人的臉。他的骨骼粗壯,個頭卻比我們當中最高個的學生矮得多。只是,我們學校的制服很像海軍士官的軍服,非常威嚴,穿在尚未完全成人的少年身上,往往就很不合身。唯獨近江穿上自己這身制服,就洋溢著一種充實的重量感和肉感。理應不止我一個人用充滿忌妒和愛的目光,看著他那從深藍色嗶嘰制服上可以窺見的肩膀和胸脯的肌肉。
於是,我更想虛心地傾聽玩具所嚮往的地方。我產生這種想法、仔細觀察的時候,發現這玩具早已具備一定的實實在在的嗜好,也可以說是秩序了。嗜好的系列,與我幼年時代的記憶聯繫在一起,諸如夏天的海邊所看到的裸體青年、在神宮外苑的游泳池畔所看到的游泳選手、同堂姐結婚的膚色淺黑的青年,還有許多冒險小說中的勇敢的主人公,接連不斷……迄今為止,我將這些系列,與其他的詩性系列都混雜在一起了。
洗澡的時候,我久久地站在鏡子的前面。鏡子簡慢地映照著我的裸體。我就像一隻堅信自己長大了也能變成天鵝的醜小鴨。這正好與那英雄式的童話的主題相反。我期待有朝一日我的肩膀會像近江的肩膀,我的胸脯也會像近江的胸脯,然而勉強找到眼前的鏡子映現的,我瘦削的肩膀不像近江,我單薄的胸脯一點也不像近江的,一種如履薄冰似的不安依然充滿我心中的每一個角落。與其說這是不安,不如說是一種自虐性的確信,是「我決不可能像近江」這樣一種神的啟示般的確信。
暑假終於來了。對我來說,這本是我所急切盼望的,卻不料竟是不可收拾的幕間休息。這本是我嚮往已久的,卻不料竟是一次令人心情很不舒暢的宴會。
我和這位心地善良的夥伴走到廊道,憑倚在可以俯視吹著疾風的射箭場的窗邊上。這裏一般都是我們密談的地方。
他又伸了伸舌頭,佯裝要掉下去的樣子。
我站起來,打開了廚房門。廚房的一個角落上有通向地面的石階。
「你說得太刻薄了。」
同學們的讚歎聲深沉地飄蕩著。誰心中都明白,這並非對他力氣大的讚歎。這是對青春、對生、對優越的讚歎。他裸|露的腋窩下所看到的豐饒的毛,使他們大吃一驚。它長得如此濃密,甚至令人感到似乎沒有必要。可以說,少年們大概都是第一次看到這樣茂密的夏季草叢似的腋毛。近江的深深凹陷的腋窩長滿了腋毛,連胸脯的兩側都是毛茸茸的,就宛如夏天的雜草把庭院全覆蓋住尚嫌不夠,還要繁生到石階上似的。這兩處的黑色草叢,在陽光的沐浴下,閃閃爍爍。顯出四周的皮膚意外的白,猶如白色的沙地,透著亮的。
反映赫希菲爾德對倒錯者特別愛好的繪畫雕刻類,第一名就提《聖塞巴斯蒂安》,對我來說是饒有興味的偶然。這件事讓人很容易猜測到,在倒錯者,尤其是先天的倒錯者來說,倒錯的衝動和施虐狂的衝動,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是極其錯綜複雜,難以區分的。
我的貧血症治愈了,可我的惡習卻愈發嚴重。上幾何學課的時候,我對教師當中最年輕的幾何學老師A的臉百看不厭。據說他曾當過游泳教師,有一副被海上的陽光晒黑了的臉色和漁夫般的粗獷嗓音。由於是冬天,我將一隻手插|進褲子里,在筆記本上抄寫黑板上的字。漸漸地,我的視線離開了筆記本,無意識地追蹤A的身影。A用昂揚的聲音反覆講解幾何課的難題,時而走上講壇時而又走下講壇。
那夥伴的這番話,在我的心底里培育起某種似乎帶毒的雜草般的意念。迄今我和其他夥伴一樣,是以極其天真的心情,加入這種低級遊戲的。那夥伴的話,使我本人無意識地把向來嚴格地加以辨別的那種「惡習」——我獨自的生活——同這種遊戲——我的共同生活——放置在難以避免的關聯上。其他天真無邪的夥伴無法理解他的「你摸摸看」這句話的特別意義,不由分說地遽然往我的內心裝填,讓我理解了。
來到這裏,看見操場的牆釘上掛著夾克,甚至有人把襯衫也脫下掛在上面。我們組一共三十人,都聚在操場對面的單杠周圍。在陰暗的雨天里,戶外的沙坑和草坪的單杠周圍,以操場作為背景,呈現一派恍如燃燒般的明亮。我自己身體虛弱,總是帶著一種自卑感,我慪氣,一邊咳嗽一邊朝單杠走去。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聯想起近江修整軍事教練的手槍時,顯示了靈巧的本領。回想起作為小隊長的他那俊俏的英姿,只有他受到教練和體操老師的破格愛護和優待。
「使勁!」
這是中學二年級的嚴冬時節。不論是穿長褲,還是彼此直呼姓名的習慣(小學時代,老師命令我們彼此稱呼時必須在對方姓名後面加上個「君」字。就是在盛夏,也不許穿露出膝蓋的短襪子。我們終於穿上長褲,這最初的喜悅乃出於我們不必再用窄小的吊襪帶箍緊雙腿了),不論是作弄老師的好風氣,還是在飲茶室的互相請客,繞學校樹林奔跑的叢林遊戲,還是在宿捨生活,我們都習慣了。對我來說,唯有宿捨生活還是未知。因為凡事慎重的雙親,以我病弱為由,請求校方准予我不用過中學一二年級的強制性的寄宿生活。最大的理由可以歸結到一點上,那就是擔心我寄宿會學壞。
快到學校前的車站,我透過還空蕩蕩的國營電車的車窗,看見工廠街對面太陽冉冉上升的景緻。風景充滿了喜色。不祥地聳立著的煙九*九*藏*書囪群,還有那單調的石板屋頂的昏暗的起伏,瑟縮在旭日照耀下的雪的假面具那尖銳笑聲的背後。這雪景的假面劇,每每導演出革命性或暴動性的悲劇事件。不知怎的,在雪的反映下,行人的蒼白臉色讓人感到活像個肩挑重擔的人。
我周圍的環境發生了種種的變化。我們一家人離開了我出生的家,分別遷徙到某街兩幢彼此相距五十多米的房子。一幢是祖父母和我居住,一幢是父母和妹妹弟弟居住。分成兩個家庭。這時候,正是父親接受政府的命令出差歐洲各國后回國來了。不久,父母再度搬遷,雖然晚了些,父親終於下定決心,趁再度遷居的機會,把我領回自己的家裡。我經歷了一個被父親稱為「新派悲劇」的場面,即祖母和我別離的場面,然後就搬到父親的新居。這裏已經與原來的祖父母家相隔好幾個國營電車站和市營電車站之遙了。祖母日夜緊抱著我的照片抽泣。倘使我爽約,不按約定一周必須回祖母家留宿一次的話,祖母的病就會立即發作。十三歲的我竟有一個六十歲的深情的戀人。
我被攙扶了起來。是近江把我攙扶起來的。他粗魯地拽起我的胳膊,一聲不響地替我撣掉衣服上的泥土。他的胳膊肘上和手套上都沾著帶霜的光閃閃的泥巴。
每次體格檢查,我都蒙受這種屈辱。今天我之所以多少有點放心,是因為我產生了這樣一種安心感,即近江沒有在旁觀我的屈辱。一瞬間,這種安心感甚至發展成喜悅……
據殉教史記載的傳說,那位戴克里先帝登基后數年間,夢見猶如無法阻攔鳥的飛翔的無縫的權力時,年輕的近衛軍長官,兼備令人想起昔日曾經受哈德良皇帝寵愛而聞名遐邇的東方奴隸的優美軀體和大海一般無情的叛逆者的眼神,因為侍奉遭嚴禁之神而被問罪,遭到了逮捕。他英俊而傲慢。他的頭盔上插著一朵鎮上的姑娘每天早晨送來的潔白的百合花。在劇烈的操練之後休息時,這百合花沿著他那濃密的頭髮的流向,優雅地低垂著,這種情景,就好像白天鵝的頸。
在學校前的車站下車時,我聽見了來自車站旁邊的運輸公司辦公室屋頂上的融雪滴落聲。不由使人感到恍如光落下來似的。接著,接連不斷地揚起一陣陣叫喊聲,卻原來是光投身墜死在被鞋子帶著的泥巴亂抹過的水泥地面的假泥濘上。一束光,錯誤地投在我的脖頸上……
「好。下一個!」

「嚄!」
這個傳說中的復甦的主題,不外是希望出現「奇迹」罷了。什麼樣的肉體在被無數亂箭射中的情況下可以蘇醒過來呢?
玩具也仍然是向著死亡、熱血和結實的肉體,抬起臉來了。我從學仆那裡悄悄借來了評書雜誌,看到卷首插圖上渾身是血的決鬥畫面、年輕武士切腹的畫面、士兵中彈后咬緊牙關一隻手揪住軍服胸口而鮮血順手滴落下來的畫面,還有充其量是小結的不太肥胖而肌肉結實的力士的圖片……一看到這些東西,玩具就立即抬起好奇的臉來。如果說「好奇的」這個形容詞欠妥的話,那麼換個說法,叫「愛的」或叫「欲求的」也可以。
兩個廚師讓昏厥過去的少年仰躺在盤子上。一個廚師興高采烈地吹起口哨,將細麻繩穿過盤子邊上的小孔,爾後把少年緊緊地捆綁起來。其麻利的動作顯示其熟練的程度。大生菜葉漂亮地擺在少年的裸體周圍。盤子里還備有特大的鐵刀和叉子。
「啊!B這小子真低級。」
儘管如此,我並非把自己失去常規的慾望,堅信為正常的東西、正統的東西,也並不誤認為同學誰都同我抱有一樣的慾望。令人吃驚的是,我簡直像不諳世故的少女,從狂讀浪漫式故事的著迷中,把所有嫻雅的夢都寄托在男女的愛戀和結婚上。我把對近江的愛戀,扔進了棄置的謎語垃圾里,並不曾想去探究它的意義。現在我寫「愛」、寫「戀」,這一切並不是我當時就感受到了。可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種慾望同我的「人生」之間竟存在重大的牽連。
「是做引體向上嗎?」
「還是朝天好吧。」
我臉部抽搐,扯出苦笑,卻奇妙地從這個預言中領略到甜美的感傷的沉溺。
他下了台階,雙手依然插在褲兜里,向我惡作劇似的笑了笑。突然,廚師從後面冷不防地一個箭步跳了上來,勒住少年的脖頸。少年猛烈地反抗。
——過了片刻,我以慘不忍睹的心情,環視了一下自己所面對的書桌的周圍。窗外的楓樹把它的明亮的反映,擴展在我的墨水瓶、教科書、字典、畫冊圖片、筆記本上。白濁的飛沫,濺落在教科書的鎦金題字、墨水瓶邊角和字典一角上。這些飛沫,有混濁而倦怠的水滴,有像死魚眼似的微弱的光……我的手猛然的制止,畫冊才倖免于弄髒。
我從窗口探出身去,凝眸望了望那鞋印處的勃勃生機的黑土顏色。令人感到這足跡堅定而充滿力量。一股無可名狀的力量把我吸引到那鞋印上。我甚至想把身體顛倒過來,落在地上,把臉面埋在那鞋印里。我的遲鈍的運動神經照例利於我的保身,於是我將書包放在桌上,爾後慢吞吞地爬到窗框邊。制服胸前的暗扣壓在石造的窗框上,同我那虛弱的肋骨相摩擦,給那裡帶來了一種悲哀與甜美交雜的疼痛。我越過窗戶跳到雪地上的時候,這種輕微的痛楚,使我內心感到愉快而又緊張,使我泛起震顫的危險的情緒。我將自己的防雨套鞋輕輕地貼在那鞋印上。
「那樣一來,我只能賭我活下去啰!」我回答說。「假如你賭我死的話。」
「你一定會在二十歲以前死去!」
打那以後,我就不參加那種「低級遊戲」了。我害怕我襲擊近江的那一瞬間,更害怕近江可能襲擊我的那一瞬間。我看出遊戲將突然發生的時候(事實上,這種遊戲之突然發生,就像暴動或叛亂在漫不經心的一剎那發生一樣)就避開大夥,只是從遠處定睛望著近江的身影。
兩人幾乎是同時從浪橋上掉落下來的。
原來是近江。我跟蹤過來的足跡向O,從O再向M延伸過去,從M處我看到了近江的身影,他站在I字的一半處,脖頸上圍著潔白的圍巾,雙手插在大衣兜里,不時低下頭來,在雪地上拖著他的防雨套鞋。他的影子,同運動場上的櫸樹的影子平行,旁若無人地任意在雪地上伸展著。
「真可憐,你大概沒體會過戴皮手套的感覺吧……瞧!」

有一天,我患感冒並不嚴重,但請了假。恰巧這一天是升三年級的學生做第一次春季體格檢查,我直到翌日上學以前還沒有察覺。後來,體格檢查那天請了假的兩三個人去醫務室,我也跟著去了。
天生血液不足,培植了我夢想流血的衝動。這種衝動,又使我的身上喪失更多的血。這樣就愈發使我渴望血。這種令人憔悴的夢想生活,鍛煉並磨鍊了我的想象力。當時我還不知道薩德的作品,但我以自己的方式,從《你往何處去》的古羅馬大圓形劇場的描寫中獲得的感銘中,建立起我的殺人劇場的構思。在那裡,年輕的羅馬力士,僅僅為了供人消遣而貢獻生命。死亡洋溢著熱血,而且必須追求儀式。對所有形式的死刑和刑具,我都很感興趣。對拷問工具和絞刑架,因為看不見血,我敬而遠之。對使用火藥的手槍和步槍等兇器,我也很不喜歡。我盡量選擇原始的野蠻的東西:箭、短刀和矛等。為了延長苦悶,應該是腹部受到襲擊。犧牲者必須竭力高呼,使人感到長久、悲傷、慘痛、無法形容的存在的孤獨。於是,我生命的喜悅便從深處燃燒起來,終於高聲呼喚,以響應這種竭力的高呼。難道這不就是原原本本的、古代人狩獵的喜悅嗎?
我的初戀將會以什麼形式告終呢?即使朦朦朧朧,我還是可以預見到的。也許這種預見的不安,就是我的快樂的核心。
「三十九點五公斤!」
「來,做引體向上動作!近江,你來做個示範,讓大家看看。」
「沒怎麼樣呀。他已經燒成骨灰了嘛。」我只能簡慢地回答了一句,忽然想起巴結他的口信來。「啊,另外片倉的母親再三囑咐我問候你,她說今後會感到寂寞,請你來玩吧。」
然而,在任何情況下,群愚的叛逆都只不過是小氣的模仿罷了。要是可能,那就只想避免其危險的結果,而體味叛逆的美味,我們從近江的叛逆中,僅僅剽竊了漂亮的襪子。我也不例外。
這玩具一有機會就增加它的容積,暗示它可以根據不同的使用法而變成相當有趣的玩具。可是,什麼地方也沒有寫明使用法。玩具開始想同我玩的時候,我不由地無所措手足。有時,這種屈辱和焦躁越來越厲害,甚至讓我想要損壞這玩具。結果,我還是被這告知我甜蜜的秘密的玩具、這不順從的玩具所折服,只好無所作為地凝望著它那种放肆的樣子。
然而,我靠在他的胳膊上,一邊走一邊湧起無上的喜悅。也許是天生軟弱的緣故,我對所有的喜悅都摻雜著不祥的預感。而他的胳膊的壯實和緊迫的感覺,彷彿從我的胳膊傳遍我的全身。我是多麼想這樣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啊!
我臉色刷白。因為我意識到我的裸體上那令人掃興的雞皮疙瘩,有一種類似寒冷的後悔。我眼神發獃,茫然地撫摸著留在自己那纖弱的胳膊上的凄慘的種過牛痘的痕迹。叫到我的名字了。看起來磅秤恰似絞刑架,行將宣布執行我的刑罰的時刻。
至少在學校期間,尤其是在令人厭倦的課堂上,我無法將視線從他的側臉上移開。對於我這號不諳所謂愛是追求又是被追求的人來說,還能夠做出什麼更多的事情來呢。對我來說,所謂愛只不過是把一個小謎語問答,當作謎語相互交流罷了。我甚至連想象也不曾想象過我這種傾慕之心會得到什麼形式的報答。

塞巴斯蒂安生於三世紀中葉,後任羅馬軍隊的近衛軍長官,三十多歲就結束了短暫的生涯,傳說是由於殉教而了結其生命的。他死於公元二八八年,是在戴克里先帝治世時期。這個從勞苦人青雲直上的皇帝,採取獨特的溫和主義而為人所景仰。可是副帝馬克西米里安厭惡基督教,他將遵照基督教的和平主義逃避兵役的非洲青年馬克西米里安斯處以死刑。百人隊長馬塞拉斯的死刑,也是根據同樣的宗教式操持的。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聖塞巴斯蒂安的殉教得到了理解。
刺|激逐漸加強,達到了人類所能達到的被認為是最壞的一種空想。這空想的犧牲者還是我的同班同學、一個游泳技巧高超的體格健壯的少年。
「啊!B這小子真低級。」
兩個廚師把盤子扛了起來。我把餐廳的門扉打開了。
我聽見近江的軀體撲通一聲落在沙地上的聲音,他彷彿完成了一件什麼崇高的作業。我閉上眼睛,搖了搖頭。我自言道:我已經不愛近江了。
——我一時摸不著頭腦。儘管我笑笑圓了場,可是還久久地莫名其妙,好不容易才明白過來。片倉的母親還年輕,是個美貌而裊娜的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