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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這個結論使我欣喜若狂。
我連輕聲也不能附和一句。我內心所受到的打擊,連自己也感到震驚。不知不覺間我竟從心情的舒暢中引發出一種錯覺:一切都處在眼下這種狀態,兩人將度過無法分離的日子。從更深層意義來說,於我是雙重的錯覺。她宣告別離的話,告訴我目前的幽會是徒勞的,也揭露了它只不過是目前的喜悅的一種假象,它破壞了我以為是永恆的東西的一種幼稚的錯覺。同時我醒悟到,即使別離不到來,也決不允許男女關係這玩意兒停留在一切維持原封不動的狀態中,這種覺醒已經破壞了另一個錯覺。我痛苦地覺醒了。為什麼就不能維持目前這種狀態呢?從少年時代起我就不知道問過幾百遍的這個問題,現在又爬到我的嘴邊來了。為什麼非得破壞一切,為什麼非得使一切都發生變化,為什麼非得把一切都推到流轉中,難道這種奇怪的義務是蒼天讓我們承擔的嗎?難道這種極其不愉快的義務就是人世間的所謂「生」嗎?或者只是對我來說才是一種義務嗎?毫無疑問,至少只有我才感到這種義務是一種沉重的負擔。
「真燙啊。量過體溫了嗎?」
海軍工廠的生活是逍遙自在的。我擔任圖書館管理員並參加挖洞的勞動。為了疏散零部件工廠,挖了一個巨大的橫穴壕溝,是我和台灣的少年工們一起挖的。對我來說,這些十二三歲的小鬼們都是我最好的夥伴。他們教我說台灣話,我給他們講故事。他們確信台灣的神靈會保佑他們的生命不遭空襲,總有一天會平安無事地回到故土。他們的食慾甚至還達到不合人倫的地步。一個機靈的小鬼,騙過值班廚子的眼目,偷來了米和蔬菜,用足夠的機械油來炒飯。我謝絕了這頓帶齒輪味的好菜飯。
「到外面去吧。」
——這樣一寫,要是被認為我從她的腳領略到了肉感,那也是沒法子。事實上並非如此。正如我多次說過的,關於異性的肉感,我毫無定見。最好的證據就是我不知道我有任何想看女性裸體的慾望。儘管如此,我卻認真地思索著對女性的愛,通常令人討厭的疲憊在心中擴散開,妨礙著我追蹤這種「認真的思索」。這回,我認為自己是個理性的勝利者,從中找到了喜悅,乃至把自己冷漠的沒有持續性的感情,比作對女性膩煩透了的男性的感情,而獲得了大人似的炫耀的滿足。這種心理活動猶如點心鋪里的放進十個銅板就會自動滑出牛奶糖來的機器一樣,固定在我的內部了。
在城市裡,像我這樣體格孱弱的人並不稀奇,所以父親出主意說,在老家農村接受體格檢查,這種孱弱的體格就會顯得很突出,也許不會被錄取。這樣,我便在近畿地方的老家H縣接受了體格檢查。農村青年們可以十幾次輕而易舉地舉起一草袋米,而我連齊胸都舉不到,這引起了檢查官的失笑。儘管如此,結果我還是被列為第二乙種合格,現在又接到了徵兵令,不得不到農村粗暴的軍隊入伍了。母親悲傷痛哭,父親也十分頹喪。剛接到徵兵令的時候,連我也十分難過。但是,另一方面,我希望有個快活的死,心情也就變得坦然了。然而,在前去入伍的火車上,我在工廠時得的感冒愈發嚴重了。自從祖父破產以來,我們在老家連一坪土地都沒有了,我到達老家的親友家裡后,高燒得站都站不住。在這家人的周到的護理下,特別是喝了大量的解熱劑后,藥力生效了,我姑且在聲勢浩大的群眾歡送之下,鑽進了營房的門。
「洗澡的時候,用這雙手搓澡,就不需要搓澡布了嘛。」
她彷彿被人胳肢得喘不過氣來似的,輕聲地說了一句。我問她:
我們的視線又相遇,彼此了解了。我也感到自己的臉頰在燃燒。
「是什麼書?」
——翌日一整天,我沉湎在安逸中,因為我已經擺脫了必須承擔愛她的義務。我高興極了,時而放聲歌唱,時而踢開可憎的六法全書。
大庭先生一行,包括女傭共三人。我們好不容易湊齊,共六人。我們九人佔據一列座位的話,就會多出一人沒有位子。
儘管如此,我的反省力能把那張細長的紙片捏住,將其兩頭緊貼在一起,形成一個環形的不可捉摸的構造。剛以為它是外表,其實是內側。剛以為是內側,其實是外表。後來,這種周期越來越緩慢。不過,二十一歲的我,只是蒙上眼睛繞著感情周期的軌道運轉而已。這種旋轉速度,由於戰爭末期那種不穩定的末日感,幾乎變成令人目眩的東西。原因、結果、矛盾、對立,都讓你無暇去一一地深入進去。矛盾依然是矛盾,它以目不暇接的速度擦過去了。
花顯得出奇的嬌媚。哪兒也沒有映襯著花的紅白帷幕、茶館的熱鬧、賞花的群眾、賣氣球賣風車的小販,所以在常綠樹的空隙縱情怒放的櫻花,令人感到彷彿看到了花的裸體。自然的無償奉獻、自然的無益奢侈,從來還不曾美麗得像今年這個春天那樣出奇。難道這不正是大自然再度征服著大地嗎?我不由得產生了這種不快的疑惑。可不是嗎,今年春天的華麗非同尋常。菜花的黃、嫩草的綠、櫻花樹榦水靈靈的黑、壓在樹梢上沉悶的亭亭如蓋的花,這一切在我的眼裡映現出帶有某種惡意的色彩的妖艷。這也就是色彩的火災。
「並不慢嘛。」我神經質地喊了一聲。
這期間,我把以往只顧關心年齡比我大的青年這種思緒,一點一點地逐漸轉移到年齡比我小的少年身上。這是當然的,因為連年齡比我小的少年也長成當年近江一般的年齡了。儘管如此,這種愛的推移也同愛的質量有關。儘管它依然是潛藏在我心中的思緒,但是我已經在野蠻的愛中添上了高雅的愛。猶如保護者的愛那樣的東西,少年的愛的東西,隨著我的成長而開始萌芽了。
「那該多好啊!」——她拂弄著穿在她身上的那條蘇格蘭斜紋呢條紋裙的皺紋,一邊說一邊抬起頭來。這時,只見她那細汗毛上的光,鑲在她的臉頰上。「不知怎的,我總是想……我們這樣在一起的時候,倘使無聲飛機飛來投下炸彈……」
第三天傍晚時分,我又去拜訪了園子。一個工匠模樣的漢子正在門廳捆綁行李包。他用草席將沙地上的長方形衣箱似的東西包裹起來,再用粗繩子捆綁好。目睹這種情景,我深感不安。
——我覺得有人從後面的椅子上站起來,原來是園子的母親。她想去制止小女兒在座位上又蹦又跳的舉動,還可以趁機從大庭先生的喋喋不休的談話中逃脫出來。但是,不僅如此。母親把這個愛鬧的小女孩和她那早熟的小姐姐帶到我們的座位前面,這麼說道:
……園子和我分別以後,騎自行車上班去了。她的神情過於恍惚,同事們都問她是否身體不適。好幾次處理文件出了差錯。中午她回家用餐,回去上班時順道繞到高爾夫球場,把自行車停了下來,看到這一帶依然殘留著被踩踏過的黃野菊的痕迹。爾後她眺望火山的地表,隨著霧靄被拂去,擴展開一片帶明亮光澤的暗棕色。接著又看到從山谷騰起了一縷縷灰暗的煙霧。形似溫柔的姐妹般的兩棵白樺樹的樹葉,彷彿略有預感似的在顫抖著。

聽到祖母這位社交家的這番有板有眼的話,並不令人感到不快。不過,她的話可以說只不過是無機性質的排列而已,猶如她那些過分整齊的假牙的排列一樣。
「她多大了?」
——園子又忍住浮現在嘴角的微笑,似是有點不安的樣子。爾後她從手提包里掏出一本文庫本。我有些不服氣,但對這本書的書名卻頗感興趣。
我實在待不下去了,悔恨得直跺腳。
我仔細研究過許多小說,調查過我這般年齡的人如何感受人生,如何對自己搭話。沒有寄宿,沒有參加運動俱樂部,再加上我的學校里裝腔作勢的人很多,一旦過了無意識的「低級遊戲」時期,就很少介入下流的問題,況且我又非常靦腆,要把這些事情同每個人的本來面目加以對照,是非常困難的。因此,我不得不從一般的原則出發作出這樣的推理:像「我這般年齡的男孩子」獨自一人時會有什麼感受呢?在熾熱的好奇心方面,我們都經歷過完全相同的青春期。到了這個時期,少年對女性的事似乎都會胡思亂想,都會長粉刺,都會終日覺得昏昏沉沉,都會寫些甜美的詩。從這個時期起,他們看到性研究的書籍一味敘述有關自瀆的害處,也看到另一些書籍敘述「沒有多大害處,放心吧」,也就熱衷於自瀆了。在這一點上,我和他們也是完全一樣的!儘管一樣,這種惡習的心理對象卻存在明顯的差異,我的自我欺騙對此完全置之不聞不問。
不大一會兒,草野也同樣地盤腿坐在圍成圓圈的中央,嘴裏塞滿了西式點心,眼睛只顧東張西望,並指了指東京方位的天空。從這片丘陵地帶可以望及展開在荒郊那邊的M市的盆地,更遠處的低矮的山巒之間的縫隙就是東京的天空。早春冰冷的雲,在那一帶落下了稀薄的陰翳。
「生離死別,實在使人厭煩啊。」我掩飾難為情地以嘲笑的口吻說。「你經常有這種感覺吧?在這樣的時代里,別離是司空見慣的,相聚卻是奇迹……細想起來,咱們能這樣談上幾十分鐘,或許也是個相當大的奇迹……」
這期間,我學會了抽煙,還學會了喝酒。所謂學會,也不過是模仿抽煙、模仿喝酒罷了。戰爭奇妙地教會我們一種感傷的成長方法。那就是考慮到二十幾歲就割斷人生,今後的前途就什麼也不考慮了。我們覺得人生這玩意兒是奇妙的輕飄的東西。這就好像用到二十幾歲為止來劃分的人生的鹹水湖,鹽分勢必變濃,容易讓身體漂浮起來。只要距降下帷幕的時間不太遙遠,為著讓我看到的我的假面劇,也要更加賣力表演才是。但是,我的人生旅程,也許就在明天出發。我雖然想著明天肯定會出發,可卻一天推遲一天地拖延了下來,拖了好幾年,還是沒有啟程的跡象。對我來說,這個時代難道不正是唯一的愉快的時代嗎?即令存在不安,也只不過是不著邊際的東西,我還有希望,明天總可以在未知的藍天下眺望。旅行的空想、冒險的夢想、我總會有的成人之後的肖像、我尚未見到的美麗的新娘的肖像、我期待的名聲……這些東西就像導遊小冊子、毛巾、牙刷、牙膏、換洗的襯衫和襪子、領帶、肥皂等東西一樣,在等待著登程的旅行皮包里被擺得整整齊齊的那個時代,甚至連戰爭,我都覺得像孩子般的高興。我真正相信我即使被子彈擊中大概也不會痛的過剩的夢想,在這個時候也沒有顯出衰頹的跡象。連預想自己的死,也使我由於未知的喜悅而顫抖不已。我彷彿感到自己擁有一切。可能是那樣吧。因為再沒有比忙於準備行裝的時候,更能使我們感到甚至在每個角落都完全擁有旅行的了。剩下的就只有破壞這種擁有的作業了。那就是旅行這種完全的徒勞。
「是啊。我也聽見了。激烈的鼾聲甚至使我連警報聲也聽不清楚吶。」
「很難說。只要美軍不在我所在的地方登陸,」我回答,「再過約莫一個月,我還可以請假吶。」
「什麼結婚,我不會結婚的。」
他用明治式的英語發音提到了宿命這個詞。
白皙的腹部隆起在陽光下。
園子的眼睛和嘴唇熠熠生輝。她的美被翻譯成我自身的無力感,壓迫在我的身上。於是,這種痛苦的思緒反過來讓人感到她的存在彷彿是虛幻的。
他有點不好意思,粗魯地推了推祖母和母親的脊背。在營房大院任憑風吹雨打的枯草地上,各個家屬同預備生們團團圍坐在一起,讓他們吃好吃的東西。遺憾的是,無論怎樣揉凈眼睛,我也看不出那是美麗的情景。
「真不好意思。」
「喂,那傳單是真的啊。」
這座巨大的飛機工廠位於黃塵飛揚的荒涼地方,光橫向穿行就得花上半個小時,它驅使著數千名工人在勞動。我也是其中的一個,編號是四四〇九號,臨時職工第九五三號。這大工廠是建立在不考慮回收資金的、神秘的生產費用之上,被擎向巨大的虛無。由是之故,每天早晨都得念誦神秘的宣誓。我不曾見過這樣奇怪的工廠。動員諸如現代的科學技術、現代的經營方法、為數眾多的優秀頭腦的精密而合理的思維,都是為了奉獻給一樣東西,那就是「死亡」。這座專門生產供特攻隊用的零式戰鬥機的大工廠,使人感到它本身在鳴動、在呻|吟、在哭泣、在怒吼,活像一種陰暗的宗教。我想,倘使沒有某種宗教式的誇張,也就不可能有這種龐大的機構。連董事們肥私囊,也是宗教式的。
她十分快樂,用一種自信的口吻說。這語氣聽來與其說是對我的信賴,不如說是超越了我而紮根于對更深層的東西的信賴。她的肩膀沒有顫抖。披著飾有花邊的上衣的胸脯不斷起伏,有點氣勢洶洶似的。
園子把頭側著探了出來。飄逸著一股孩子似的頭髮的芳香。她讀罷紙片上的字,低下頭來,臉頰緋紅直染到脖頸根。
「太不道德啦。從一開始就無意結婚卻要熱戀?啊,真討厭。男人真壞!」
……然而,我們在這輛明亮得不可思議的國營電車車廂里匯合、彼此照面的時候,我發現園子那雙凝望著我的眼睛彷彿帶上幾分緊張,儘管如此,卻放射出烏黑的柔和的亮光。
那時節,按照一般慣例,我入學時高班同學就出征,他們把大學制服借給我。相約我出征時再將制服還給他們家,我就穿著這身制服上大學走讀了。
儘管如此,園子安詳的樣子卻使我感到不安。她幫我打點行李,還搜遍了房間的各個角落,看看還有沒有遺忘的東西。過了一會兒,她站在窗邊眺望著窗外,一動不動。今天也是陰天,早晨嫩葉綠韻悠悠,分外醒目。看不清的松鼠搖晃著樹梢竄了過去。她的背影洋溢著一種安詳卻又天真爛漫的「等待的表情」。讓她就這樣帶著這種表情的背影離開房間,就如同打開櫃櫥門不管而離開房間一樣,對於一絲不苟的我來說,是難以忍受的。我走到她的身邊,溫柔地從背後把她摟抱過來。
「下次見面,你會送什麼禮物給我呢?」
「知道了。奶奶是保證過儘快疏散的。」祖母不甘示弱地說罷,從腰帶間掏出了一個小雜記本和牙籤般細小的銀灰色自動鉛筆,細心地記下了什麼。

電車好幾次停在我們的身旁,爾後又發出遲緩的吱嘎吱嘎聲駛走了。這車站上下車的客人並不多。每次停車的時候,我們舒服地沐浴著的陽光就被遮擋住了。可是,每次電車一開走,在我臉頰上復甦的陽光那股溫暖使我感到戰慄。如此熾熱的陽光投在我的身上,時時刻刻、無所希求地存在我的心上,使我感到彷彿是一種不祥的預兆,譬如幾分鐘后突然發生空襲,我們當場被炸死的不祥的預兆。我們的心情是不值得享受這份僅有的幸福的。反過來說,我們染上了一種把僅有的幸福也認為是恩寵的惡習。這樣,我同園子相對甚少言語。這種情景給予我心靈上的效果正是如此。支配著園子的東西,無疑也是相同的力量吧。
「只有姐姐你不知道。呀,可笑極了。」小妹妹隨聲附和地說。

如果我富有更多的內省力,富有更多的睿智,那麼我就能夠更深入研究這些條件吧。然而滑稽的是,一種夢想的熱情促使我第一次把我的胳膊繞到園子的腰間。說不定連這種細小的動作也在告訴我自己,所謂愛這個慣用的名稱已經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了。我們就這樣在一行人的前面快步穿過昏黑的天橋。園子也沉默無言了。
回程的火車,氣氛十分憂鬱。在車站邂逅的大庭先生也一改常態,保持沉默。大家彷彿都成了感想的俘虜,平時隱藏在內心的通常的「骨肉之情愛」被翻了出來,感到刺痛了。他們大概以為彼此見面,只能吐露赤|裸的心,他們會見了自己的兒子、兄長、孫子、弟弟之後,這才發現這顆赤|裸的心只不過是顯示了彼此無益的流血,是一種徒勞。至於我,一直追尋那雙可憐的手的幻影。掌燈時分,我們乘坐的火車到達了我們要換乘國營電車的O車站。
「你真不聽話呀!」


「這隻手……怎麼啦?」
「過一會兒……回家再看吧。」
她的前齒有點齙牙。那是非常潔白而美麗的前齒,乃至令人懷疑是否為了突出這兩三顆牙齒才故意這樣長出來的。她一笑,前齒首先閃光,那齙牙的模樣給笑容增添了無法形容的嬌媚。這種齙牙的不調和,猶如一滴香料滴落在臉龐和身姿的優美和標緻的調和中,加強其調和,並在其優美中平添幾分韻味。
唉!這是多麼了不起的情書啊。我那股子冒失的欣喜若狂的銳氣受挫了。我臉色刷白,笑起來了。心想,誰會給你回信呢。頂多寫封印刷的公式感謝信就不錯了。
園子在我的懷抱里了。她氣喘吁吁,臉龐像火一般通紅,深深地閉上了眼帘。她的嘴唇膩膩潤潤,艷美極了。但是,依然沒有能夠撥動我的慾望。不過,每時每刻我都在期待著。在親吻中,也許會出現我的正常性、我沒有虛飾的愛。機械在迅速轉動。誰也無法制止它。
——但是,這一回我也沒有跟他說上一句話。因為我對於自己那瘦骨嶙峋的胸膛和蒼白細小的胳膊感到羞恥。
「哦,你這就要走了……當然,你就是留在這個地方,我不久也得走……」
習慣這玩意兒太可怕了。我又幹了事後那樣折磨著我的接吻。不過,這次像是對妹妹接吻一樣。這種接吻反而散發出一種違背人倫的氣味來。
剩下我獨自一人的時候,陰鬱的煩躁總是威脅著我,再加上今早看見園子時動搖我存在的根基的悲傷,又鮮明地重新湧上我的心頭。它揭穿了今天我的一言一語、我的一舉一動的虛偽。儘管斷定是虛偽,但這種斷定比誤認為其全部都是虛偽的痛苦的臆測又算不上痛苦吧。對我來說,這種特意揭穿它的做法,不知不覺地變得安心了。這種時候,我那種對所謂人的根本條件、所謂人心的可靠組織的執拗的不安,只會把我的內省導向毫無結果的循環。別的青年會是怎樣感覺呢?正常的人又會是怎樣感覺呢?這種強迫觀念在指責我,把我認為可靠地獲得的一丁點幸福,也立即弄得七零八落了。
「我死的時候,也打算穿成這副模樣。如果穿著國民服或綁腿褲去死,就死不瞑目。我也不讓我的女兒穿長褲。我讓她帶著一副不愧是女性的模樣去死,難道這不是做父母的慈悲嗎?」
「來,請讓這兩個愛鬧的傢伙也加入你們中間吧。」
「什麼事啊?有事的話,自己過來說嘛。」

「我們把整個T溫泉的倉庫買了下來,我們銀行職員的行李都存放在那裡。可以說,存放在那裡肯定是很安全的。不論是鋼琴還是別的什麼都可以。」
這是在不久將以特別幹部預備生入伍的夥伴家裡。在高中里,我很重視這個名叫草野的夥伴,把他當作多少還能就精神上的問題交換意見的唯一的夥伴。我這個人並不想擁有所謂夥伴,以下可能傷害這唯一的友情的敘述,強令我感到我內在的東西是多麼的殘忍。
首先,他們似乎從「女」字受到了異常的刺|激。只要心上閃現一個女字,他們的臉就會飛起一片紅潮。可是,從感覺上說,我對「女」字向來就不曾有過比像看到諸如鉛筆、汽車、掃帚之類的字所得到的更多的印象。這種聯想能力的欠缺,猶如有關片倉的母親的情況一樣,即使同夥伴談話,也時常表現出把我的存在置於傻瓜的境地。他們認為我是詩人,也就理解了。然而,我有我的想法,我不希望被人認為是詩人(據說詩人肯定要被女性甩)。為了跟他們的話一致,我人工陶冶了這種聯想能力。
這雙手威脅著我的做法,完全和現實威脅我的做法一樣。我對這樣一雙手,本能地感到恐懼。其實,我感到恐懼的,是這雙無情的手要向我的內心告發,要向我的內心彈劾什麼似的。也就是在這雙手跟前,任何東西也不能做假的恐懼。這麼考慮,園子這另一個存在有這樣的意義,她使我那柔弱的良心,具備了抵抗這雙手的唯一的鎧甲。我感到我無論如何也必須愛她。這成為隱藏在我內心深處的責任,它比我往常的內心深處的內疚隱藏得更深……
這一瞬間,你的喜悅真正成為人類的東西。因為正是在這一瞬間,你的固定觀念的正常性,才是屬於你的。不管對方怎麼樣,你從肉體的深處發|情,這種發|情的正常性,同其他男人是別無二致的。你的心被充滿著的原始的苦惱所動搖。野蠻人深刻的喜悅在你的心上復甦。你的眼睛炯炯有神,你渾身的血液在燃燒,身上充滿了野蠻人懷抱著的各種生命的明顯表現。Ejaculatio過後,野蠻讚歌的暖和殘留在你的身上,男女交歡后的那種悲傷是不會襲擊你的。你在放蕩的孤獨中閃光。你短暫地漂浮在古老的巨大河流的記憶中。野蠻人的生命力所體味到的終極的感動的記憶,是否會由於某種偶然完全佔領你的性機能和快|感呢?你又何必為偽裝什麼而操心呢?有時你可能這樣地觸及人類存在的深刻的喜悅,卻不能理解你愛和精神的必要性。九-九-藏-書
事務員摟抱著重要文件包急忙跑到地下保險庫。他們把文件收藏好后,旋即爭先恐後地跑上地面,加入穿過廣場向前奔跑的、頭戴鋼盔或防空頭巾的群眾隊伍里。群眾朝正門涌去。正門外面是黃土平原,一片荒涼的不毛之地。在相隔七八百米遠的緩緩起伏的丘陵的松林里,挖掘了無數的防空壕。默默無言的、心情煩躁的、盲目的群眾隊伍,分成兩路,從塵土飛揚中奔向那裡。這好歹不是走向「死亡」。縱令是容易崩塌的紅土小洞穴,好歹也不是走向「死亡」的方向。
所謂「一片嘴唇」,就是我到他家去玩時出現的他姐姐的嘴唇。
「啊。」
我獨自一人在S站同他們一行告別了。我把她的皮包遞還到她的手裡。我一邊從黑魃魃的路上步行回家,一邊不知多少回想到自己的手已經沒有拎那個皮包了。於是,我明白了那個皮包在我們之間起著多麼重要的作用。這本來就是一種小小的苦役。對我來說,為了不使我的良心迅速爬上最高點,我需要經常墜住一個墜子。換句話說,這種苦役是我所需要的。
少年期的缺點就是,相信只要把惡魔英雄化,惡魔就會心滿意足。
計算的困難,結果默認這個小離島。從禮儀上說,園子的祖母和母親應該同大庭父女相對而坐。園子的小妹妹有小妹妹的想法,她立即選擇了一個可以望見母親的臉和窗外的景色的位子。她的小姐姐也隨她這樣做。那裡的座位就成為大庭家的女傭照顧兩個女孩子的運動場。破舊的椅背,把他們七人與我和園子相隔開了。
十四五歲上發生過這樣一樁事:父親到大阪赴任那天,在東京站送走父親后歸來,有幾位親戚造訪了我的家。也就是說,回家的時候,他們一行人也同母親、我、弟弟、妹妹一起上我家串門來了。其中有我的堂姐澄子。她適值結婚前,二十歲光景。
一眼就看出患肺結核症的、臉色蒼白的B攔住了他的話頭。
「你不了解情況才這樣說。不過,交志願書的日期已經過去了,事到如今,再說也無濟於事。這也是你的宿命啊。」
然而,到家前的三四十分鐘里,當初想寫封回信的這種要求,漸漸地奮起為開始的「欣喜若狂的狀態」辯護了。我馬上想象她的那種家庭教育,是不可能適於習得寫情書的方法的。因為是第一次給男朋友寫信,一定會產生種種想法,她的筆也一定會畏畏縮縮的。那時候她的一舉一動已經說明了比這封無內容的信更豐富的內容,這是千真萬確的。
忽然,櫻花樹下響起零零亂亂地踩踏雜草的聲音,止住了我們的腳步。踐踏雜草的人看見我們,也顯得很驚慌的樣子。他是個身穿骯髒的工服、腳蹬木屐的男青年。我之所以斷定他是個青年人,也不過是根據他的戰鬥帽下方露出的平頭的頭髮顏色來判斷的。他那蠟黃的臉色、懶得剃的稀疏的鬍子、沾滿油污的手腳和骯髒的咽喉部位,都顯示出與他的年齡無關的凄慘的疲勞。在這男子的斜後方,有一個顯得乖戾的年輕女子,她低下頭,垂著髮髻,上身是枯草色的襯衫,下身卻穿了一條奇妙而時新的碎白道花紋的扎腿勞動褲。無疑他們都是徵用工,在這裏幽會。他們似乎是曠工一天,從工廠里溜出來賞花的。他們看見我們之所以驚愕,大概以為我們是憲兵吧。
我們改乘市內環行電車,乘客百分之九十幾乎都是難民。這裏瀰漫著更加明顯的火的氣味。人們毋寧說自豪似的高聲談論著自己剛剛逃難的情景。他們正是「革命」的群眾。因為他們都是一些抱著輝煌的、充沛的、意氣風發的、莫大喜悅的不滿的群眾。

她說著發出假小子般的腳步聲,折回到二樓去了。望著愕然的祖母,我很是洋洋自得。祖母一邊道歉說「屋裡亂七八糟,凈是行李,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無法請你進屋」,一邊急匆匆地走進里首去了。
有時,鳴空襲警報正是在宣告這種邪惡宗教的黑彌撒的時刻。
「不過,我已做好思想準備了。」
家裡人帶著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迎接了我。東京說起來,地方還是很遼闊啊!

「需要敷冰啊!」
「瞎說。拿出證據來嘛。」——園子在我面前把臉憋得紅彤彤的。
「姐姐,這是什麼?」
她那在半月形領口袒露出來的胸脯,十分瑩白,顯得格外醒目。這種時候,我感到她的微笑里,含有染紅了朱麗葉的臉頰的那種「淫|盪的血液」。含有一種類似唯處|女才有的淫|盪性。這與成熟了的女人的淫|盪截然不同,像微風般地催人陶醉。這是屬於一種可愛的壞趣味。譬如,特別喜歡給嬰兒胳肢之類的動作。
在幻想式的性格里,會滋長對精神作用的微妙的不信任感,它往往會導向夢想這種違背人倫的行為。夢想猶如人們所認為的那樣,不是精神的作用。毋寧說,它是精神上的逃避。
非常感謝你借給我書。我以莫大的興趣將它讀完了。衷心祝願你在空襲下也能平安無事地生活。我到那邊安定下來以後,會給你寫信的。我的地址是——縣——郡——村——號。隨函寄上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這是我對你表示謝意的象徵,務請笑納。
沒真患肺病的,只有我一人。我佯裝心臟病患者。這個時代,要麼就是獲得勳章,要麼就是病倒,二者居一。
「那不是警報嗎?」
「唔……我也這麼想。」我一本正經地回答。
……我聽見了拙劣的鋼琴聲。
「我讓那男孩去拿了。」

「真不好意思。」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剩下兩天就必須返回海軍工廠。我尚未完成自己賦予自己的接吻義務。
空襲的目標轉移到中小城市。生命的危險似乎暫時沒有了。學生之間開始流行投降論。年輕的副教授講了帶有暗示性的意見,欲圖籠絡學生的心。我看到他陳述非常可疑的見解而頗感滿足時的那副鼓起鼻翼的神態,心裏就想:我才不上你的當呢。另一方面,我對時至今日還相信勝利的狂信者們也投以白眼。對我來說,戰爭勝利也罷,失敗也罷,都無所謂。因為我只想脫胎換骨。
終於迎來了戰爭的最後的一年,我二十一歲。新年伊始,我們大學的同學就被動員到M市附近的N飛機工廠參加義務勞動。百分之八十的學生當了工人,剩下的百分之二十身體虛弱的學生從事事務性的工作。我屬於後者。儘管如此,經過去年的體格檢查,我被列為第二乙種合格者,我擔心說不定今天或明天隨時都會收到徵兵的命令。
赫希菲爾德把倒錯者加以分類,把只對成年的同性感到魅惑的一類稱作androphils,把愛少年,或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一類稱作ephebophils。我漸漸理解了ephebophils。Ephebe是指古希臘的青年公民,意味著十八歲至二十歲的壯丁,它的語源來自宙斯和赫拉的女兒、不死的赫拉克勒斯的妻子赫柏。女神赫柏是給奧林匹斯眾神斟酒的、青春的象徵。
於是,又有另一種黑暗的執拗的聲音在揶揄我。這聲音里幾乎充溢著一種溫吞吞的誠實勁,充溢著一種我尚未嘗過的陌生的人情味。這聲音如此連珠炮似的接連不斷——是在戀愛吧?這也未嘗不可。但是,你對女人有慾望嗎?你是否打算完全忘卻你本人原來對於稱得上是女人的女子從未曾有過什麼「卑鄙的要求」,而用一種只有對她才沒有的「卑鄙的要求」來欺騙自己呢?究竟你有沒有使用「卑鄙的」這個形容詞的資格呢?究竟你有沒有產生過想看女人的裸體之類的念頭呢?哪怕是一次也罷,你曾想象過園子的裸體嗎?像你這般年齡的男子,看見年輕姑娘就不免想象著她的裸體,這種不言自明的道理,憑著你擅長的類推,一定是心中有數的。為什麼要說這種事呢?你不妨試試捫心自問,類推可以做些許的修正嗎?昨夜你入睡之前,還曾委身於非常普通的陋習嘛。如果說這就是像禱告也可以嘛。這是微不足道的邪教儀式,誰都免不了會這樣做的。如果用慣代用品,使用起來也不會覺得不舒服啊。因為這玩意兒是特別立即見效的催眠劑。然而,當時你心上浮現的決不是園子吧。總而言之,是稀奇古怪的幻影,每次旁觀的自己都會嚇得魂不附體。白日里你在街上行走,只顧直勾勾地望著非常年輕的士兵和水兵。這些小夥子都是你所喜歡的年齡的人,他們曬得黝黑,的確是同知識缺乏緣分的、有著一副純真嘴形的小夥子。你的眼睛一睹這些小夥子時,你就會立即目測他們的腰圍。難道你打演算法科大學畢業后就去當裁縫?你最喜歡的,是二十歲光景的無知的年輕人那幼獅般的柔韌胴體。昨日一整天,你曾在心中把幾個這樣的小夥子幻想成裸體了吧。因為你在心中已經準備了類似採集植物標本用的採集筒,要採集幾個Ephebe的裸體帶回去。爾後從其中選出通常的邪教儀式的替死鬼。你選中了一個稱心的人。後來更令人驚訝得目瞪口呆。你把替死鬼帶到奇怪的六角柱旁。然後用藏起來的繩子,把這個裸體的替死鬼的手反綁在柱子上。替死鬼必定極力抵抗、嘶聲叫喊。後來你給替死鬼以誠懇的死的暗示。這樣做的時候,一種不可思議的天真的微笑,爬到了你的嘴角上,讓你從衣兜里掏出了一把小利刀來。你走近替死鬼,用刀尖輕輕地胳肢和愛撫了他那緊繃的側腹的皮膚。替死鬼發出絕望的叫喊,他扭動身子,欲圖避開刀刃,恐懼的躁動聲愈發激越,赤|裸的腳咯嗒嗒地在顫抖,兩個膝頭互相碰撞在一起。小刀沉甸甸地扎進了他的側腹。當然,你是在行兇。替死鬼把身子向後彎成弓形,發出孤獨的悲慘的鳴叫,引起了扎傷的腹部肌肉的痙攣。小刀猶如插|進刀鞘,以冷靜的姿態埋在起伏顫動的肌肉里。血泉冒著泡沫涌了上來,沿著柔潤的大腿流淌。
在往返學校的公共汽車上,我經常遇見一個貧血體質的姑娘。她的冷漠,引起了我的關注。她那副望著窗外的百無聊賴、厭倦事物的神態,那副微微突出的嘴唇的冷峻,也時常引起我的注目。她沒有在公共汽車上,我就感到美中不足。上下車的時候,不知不覺地總是期待著她。我想,這是不是一種戀愛呢?
當然,我壓根不曾領略過女售票員這種肉感的魅惑。這是類推——純粹是一種類推——再加上我希望對待事物能擁有像大人那樣冷漠的好色之徒的看法,這種與年齡相應的自我炫耀也幫了忙,讓我說了這番話。
「啊,真累啊!」
「今天我是有事來找阿達的呀。」她呼喚了我父親達夫的名字,「是來請他幫忙疏散行李的。前些日子,家父說,如果見到阿達,他一定會給你介紹個好地方的。」
——母親終於拗不過女兒,把盒飯拿了出來。盒飯內容簡單,比我們工廠的伙食還糟糕。飯里凈是甘薯,外加兩片咸蘿蔔。護士姑娘大口大口地吃。我揉了揉眼睛,人要吃飯的習慣從未像今天這樣顯得毫無意義。不久,我找到了產生這種看法的原因,是由於我完全喪失了生存的慾望。

「你要到哪兒去?」
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完了。我喃喃自語。我的嘆息,活像落榜的膽小的考生的嘆息。失敗了。全完了。把那X留下來,錯了。如果先從那X解決,就不至於變成這種樣子。我有我的做法,假使我和大家一樣用演繹法去解決人生的數學就好啰。我這一半的小聰明比什麼都壞啊。我錯就錯在我獨自一人堅持依靠歸納法,所以失敗了。
園子好像還沒有發現我。我則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我有生以來還沒有見過一個標緻得如此打動我的心的女性。我心潮澎湃,變得神清氣爽了。我這樣寫,讀者讀來會難以相信吧。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我無法區分開我對額田的姐姐那種人為的單相思與這種澎湃的心潮。因為這種嚴格的分析,只有在這種場合才沒有理由被置之不理的。這樣的話,撰寫的這種行為從一開始就全部成為徒勞了。因為我所撰寫的,被認為只不過是想這樣撰寫的慾望的產物罷了。因此,只要我自圓其說,萬事就皆OK。然而,我的記憶的正確部分,卻宣告同迄今的我存在若干差異。那就是悔恨。
「我父親今天回家可能晚些。這不要緊。」——她的嘴唇塗得太紅,我有點不安。也許是我發燒的緣故,那種紅彷彿剜我的眼睛,使我愈發頭痛。「不過,這種……眼下這種化妝,出門沒遭人說什麼嗎?」
雨季的濛濛細雨,籠罩著高原地方一帶。我借了一輛自行車去郵局發信,這是在下午的工作時間。園子從為逃脫應徵而服務的官廳分局悄悄地溜了出來,回到了家裡,我們相約在郵局碰頭。在被濛濛細雨淋濕了的生鏽鐵絲網的里側,闃無人影的網球場,顯得格外冷清。一個騎自行車的德國少年,從我的自行車旁擦過,他那濡濕的金髮和濡濕的白皙的手,在閃閃生光。
只剩下我們兩人時,銀行家公開披露了他的反戰觀點。到了昭和二十年春上,人們聚在一起就議論起反戰來,我早就聽膩了。他壓低嗓門滔滔不絕地談起一家大貸款戶陶器公司,以彌補戰禍為由,期待和平,籌劃大規模生產家用陶瓷器,以及正向蘇聯提出和平問題等等,簡直叫我受不了。我還想進一步獨自思考一些事情。他那副摘下眼鏡、顯得腫脹的臉,隱沒在熄滅了的檯燈所展開的陰翳中。他單純地發出的兩三次嘆息聲,緩慢地傳遍了整個被窩,之後就開始打鼾了。我感到裹著枕頭的新毛巾扎著我發熱的臉頰,落入了沉思。
我心中分明充滿了不安和難以自容的悲傷,可我卻在自己的嘴角貼上了狂妄的諷刺的微笑。我覺得彷彿只需跳過一道小溝就行了。因為只要我認為過去幾個月的時光過得很荒唐就行了。只要我認為從一開始就不愛園子這樣一個小姐就行了。只要我認為自己被小小的慾望所驅動(撒謊的傢伙!)欺騙了她就行了。沒有什麼道理可以拒絕。只接吻是沒有責任的。——
於是,我的另一個聲音突然說出了:我本來就不曾想過死,哪怕是一次也罷。這句話,給我解開了羞恥的繩結。儘管說出來也是痛苦的,但我理解了。我對軍隊所希望的,僅僅是死亡這種說法是虛假的。我對軍隊生活抱有某種官能性的期待。而且這種期待持續的力量,也只不過是任何人都具有的對原始妖術的確信、「唯有我決不會死」的確信罷了。……
「這是有關對物權的請求權的絕對性的問題。」
昭和十九年即停戰前一年的九月,我從幼年時代起就讀的學校畢業后,進入了某大學。在父親不容分辯的強制下,選擇了法律專業。但由於我確信我不久就將會被征入伍戰死沙場,我全家也將會遭到空襲而全部死光,所以我就不感到多大的痛苦了。
我們一邊在櫻花樹叢與池子之間的草地上漫步,一邊論爭著無價值的法律論。那時候,我喜歡Y教授講授國際法課的那種諷刺的效果。在空襲下,Y教授依然豁達開朗,繼續講授那沒完沒了的國際聯盟課。對我來說,我感覺彷彿是在聽講麻將課或國際象棋課。和平!和平!這個始終似在遠處鳴響的鈴聲,我只能認為它是一種耳鳴。
這時,一個身穿淺藍色大衣的少女,從對面的台階上走了下來。她是牽著小妹妹的手,護著小妹妹一級級地沿台階走下來的。十五六歲的大妹妹對這種慢步很不耐煩,但她自己也沒有急步先行,而是故意沿著冷清清的台階「之」字形行走。
我們藏身在曠野與丘陵接壤處所挖的無數的防空壕里,望見了東京上空燃燒得一片通紅。不時發出爆炸,火光反映到蒼穹,透過浮雲的縫隙,可以窺見奇異的蔚藍色白晝的天空。這是深夜出現的一瞬間的藍天。無力的探照燈,簡直像迎接敵機的所謂探空燈一樣,在它的淡淡的光束成十字形的交叉點上,不時地映出敵機機翼的閃光。不斷地向東京附近的探照燈,傳遞著穿梭的光束,完成殷勤的誘導的任務。近來,高射炮的炮擊也是零零星星的。B29型轟炸機可以很容易就到達東京上空。
火車駛離車站后,陽光透過污穢的車玻璃窗,投射在凹凸窗框上,以及披著大衣的園子和我的膝上。她和我都一言不發,側耳靜聽鄰座的談話。她的嘴角時不時地浮現出一絲絲微笑。這微笑旋即傳染了我。每當這種時候,我們的視線總是相碰在一起。於是,園子又側耳靜聽鄰座的聲音,她的炯炯有神、帶著幾分淘氣、卻無所顧慮似的目光,避開了我的視線。
「十八了。她是排行緊挨我的妹妹。」草野回答說。
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驚人的戲劇在人們的表面上留下了疲勞的痕迹。我身上迸發出一種熱烈的確信。儘管只是短暫的幾瞬間,然而我感到我對有關人的根本條件的不安,被徹底地拂去了。我心中充滿了一股想大聲疾呼的思緒。
「是很危險。」
本來所謂劣等生的存在是來自先天性的素質,而我為了想跟普通人一樣升班,就採取了權宜之計的手段。即考試的時候,我不知其內容,都偷偷地照抄了同學的答案,佯裝若無其事的樣子交了答卷。有時候,這種比作弊更無智慧、更厚顏無恥的方法會獲得表面上的成功。他升班了。以低一年級所掌握的知識為前提上課時,只有他全然不懂。就是聽課也全然不明白。他的前途只有兩條,一條是走上歧途,另一條是拚命裝懂。究竟走哪條路,這是由他的軟弱性和勇氣的氣質來決定,而不是由量來決定的。因為不論走哪條路,都需要等量的勇氣和等量的軟弱性。而且不論走哪條路,都需要有一種對怠惰的如同詩一般的持久的渴望。
「嗯。無論如何也得回去。」

小妹妹把手伸了出來。園子麻利地將紙片收藏起來。大妹妹似乎已經覺察到事情的原委所包含的意味。她緊繃著臉,露出了不悅的神色。因為大妹妹過分責備了小妹妹,可見她明白是怎麼回事。
有一次假日,我回到家中,夜裡十一點就接到徵兵令。電文稱:二月十五日必須入伍。
「不要緊的。你不會受到一點傷的。每晚我都向神靈禱告。我的禱告迄今一直是很靈驗的啊。」
——他從庭院走進來,坐在走廊上就馬上說了這麼一句。他還讓我看了從確實的消息靈通人士那裡聽到的英文原文抄件。
「什麼?」
「什麼嘿不嘿的。分別五年又重逢,可你……」
「這個嘛,我也……那個……」——我有點吞吞吐吐。「我並不那麼認真。本來是半鬧著玩的,沒想到對方竟認真起來,不好辦啊。」

車廂空空蕩蕩。我和園子偶然似的在車窗邊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這對情侶令人討厭地向上翻動著眼read.99csw.com球,瞥了我們一眼就走了過去。後來我們也沒心情多言聲了。
那天晚上,就寢之前,園子來到我的卧室門口,她用門帘半掩著身體,執拗地請求我再多待一天。這時,我只顧從被窩裡吃驚地凝望著她。自以為是計算準確的這一最初的誤算,導致一切都亂了套,我不知道應該如何來判斷我此刻望著園子的這份感情才好。
她故意靠近過來。我不願意讓她看到我穿睡衣的模樣,就把棉被一直拉到脖頸根。突然,她的手掌伸到我的額頭上。那像針扎一般的冰冷勁,正巧合乎時宜,使我感動不已。
夏日強烈的光,光燦燦地投射在寬闊的菜園子上。菜地的西紅柿和茄子向著太陽,抬起乾燥的綠,進行激烈的反抗。太陽在它們的粗葉脈上灑滿了熾烈的光線。植物充沛的陰鬱的生命,在一望無際的菜園的燦燦輝光下,被壓得喘不過氣來。遠方神社的叢林,把它暗淡無光的臉朝向這邊。郊區電車偶然駛過,使神社對面看不見的低洼地充滿了輕柔的顫動。每次觸電杆浮躁地推進之後,可以看見電線懶洋洋地搖晃著的閃光。它以夏日的濃云為背景,像是很有意義又像是毫無意義地、毫無目標地搖晃了一陣子。
我沒有讓她讀信。只說了信上的大致內容。我一邊說一邊愈發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把母親喚來。難道我不是為了說服自己才繼續滔滔說個不停的嗎?我露出滿不在乎的神情,羅列了一大堆各式各樣的壞條件,譬如我父親的性格愛嘮叨,有點神經質,同他住在一起,會讓成為我妻子的人受苦啦;眼下沒有條件另立門戶,而且在家風上,我的舊式家庭同園子的明朗而開放的家庭合不來啦;我也不想這樣快就娶妻受累啦等等……我希望母親堅決地反對。然而,我母親很悠然,為人寬宏大度。
「不是要有形的東西啊。」
往常的「表演」完全化為我的組織的一部分。它已經不是表演了。這種將自己裝扮成正常人的意識,侵蝕著我心中存在的本來的正常性,讓我不得不一一對自己說,它只不過是被裝扮了的正常性而已。反過來說,我大概漸漸成了只相信虛假的東西的人。這樣的話,從一開始我就把接近園子的心,當作是虛假的。這種感情,實際上是想把它看作是真實的愛。也許這種慾望就是戴著假面具表現出來的東西吧。這樣一來,說不定我已開始變成一個甚至連否定自己也無法做到的人了。
身為這般年齡的一名少年,我顯得大大缺少「潔癖」的特質,也可以說,我顯得缺少「精神」的才能,即便說我的過分強烈的好奇心勢必使我不關心倫理常情,可以對此作出解釋,但這種好奇心也類似長久患病的人對外界的絕望憧憬,另一方面又同不可能的確信有著難解難分的聯繫。這種半帶無意識的確信,這種半帶無意識的絕望,甚至活脫脫地把我的希望錯看成是奢望。
我們一行人穿過他們中間,甚至沒有遭到他們報以責難的眼光。我們不被放在眼裡了。只因為沒有同他們分享不幸,我們的存在理由就被抹殺,被看作影子般的存在。
——我嚇了一跳。此刻我的心情,就像逃犯突然被不知情者問及有關犯罪的事情時的心情一樣。
一個從鄉下來的學生A說了這麼一句。他肌膚黝黑,身體魁梧,卻因患嚴重的肺浸潤症無法應徵入伍。
「哪兒有冰塊呢。」
「既然如此,不就沒有問題了嗎。還是趕緊明確下來,這對雙方都有好處嘛。反正這封信只是試探你的意見,你回信明確答覆就行了嘛……媽媽要走了,沒事了吧?」
「還早嘛。」
「謝謝。」
園子的祖母和母親總不見來,等了好幾班電車后,我們便乘上一班電車前往U站。
回到工廠兩天,就收到了園子熱情洋溢的信。這是真正的愛。我有點忌妒。這是一種猶如人工珍珠對天然珍珠所感到的難以忍受的忌妒。儘管如此,在這人世間會有一個男人對熱愛著自己的女子由於她的愛而妒忌的嗎?
「真驚人,你真有兩下子!」
出發的早晨,我直勾勾地望著園子。活像旅行者望著將要離去的風景。

我只有一個妹妹。從孩提起我就嚮往姐妹多的熱鬧家庭。這種熱熱鬧鬧的半開玩笑的姐妹爭吵,作為這個世界上最鮮明最實在的幸福映像,出現在我的眼裡。它又喚起了我的痛苦。
——肯定是這樣的。
——我不知道這種接吻是否帶有肉感。不管怎麼說,最初的經驗本身就是一種肉感,因此這種場合的辨別,也許是無用的。就是從我的陶醉中,試圖抽出通常的觀念性的因素,也無濟於事。重要的是,我已經成了「懂得接吻的男人」了。像老惦掛著妹妹的孩子一樣,在別人家裡看見端出來好的點心時,就馬上聯想到「真想讓妹妹嘗嘗啊」,我和千枝子擁抱時,腦子裡卻一味思念著園子。以後,我的心思集中在同園子接吻的幻想里。這是我所犯的第一個、也是最嚴重的一個估計錯誤。
「哦,我餓了。」
讀了這些,人們可能明白了吧。其實理由很簡單,我之所以能夠說出公共汽車女售票員有點肉感的話來,就是因為我對這一點沒有覺察到——這確實是很簡單的理由,歸根結蒂,我對女性的事情沒有像其他少年所有的那種先天性的羞恥。
我心想,大概人沒有任何慾望也能真正愛女性。這恐怕是人類有史以來最無謀的欲求了。我自己並不知道,(這種誇張的說法,是我的天性,請原諒)這是愛的教義的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吧。因此我當然不知不覺地就相信了純精神的觀念了。看起來這與前述的情況有些許矛盾,不過我是真心實意地按事物表象那樣純粹地相信了。我常常相信的,難道不是這個對象,而是純粹性本身嗎?我發誓忠誠的,難道不是這種純粹性嗎?這是以後的問題。
「我早知道了。」
園子的自行車在玻璃門的對面停了下來。她的胸脯激烈起伏,聳著濡濕的肩膀在呼呼地喘氣。但是,她那健康的紅撲撲的臉頰上露出了笑容。「是時候了,衝上去!」我感到自己就像一隻在唆使下向前猛衝的獵犬。這個義務觀念,是帶有惡魔的命令的意味。我一騎上自行車,就同園子肩並肩地穿過村莊的主要大街。
發燒的病人對時間的感覺,是以病態的正確性來理解的。千枝子提及「太慢了」,我對此卻覺得時間太快了。過了兩三分鐘,她又說道:
園子的母親是位優雅的美人。有時給她那文雅的談吐點綴的微笑,顯得很是可憐。在我看來,她講這番話時露出的微笑,似乎也帶上幾分悲傷的不安。園子的母親走後,我和園子的視線又碰在一起。我從胸兜里掏出一個雜記本,從中撕下一張紙片,用鉛筆在上面這麼寫道:

旅館——是我所幻想的。這是實現我少年時代以來的幻想。同時,也是我埋頭閱讀戀愛小說受到的壞影響。如此說來,我對事物的思考方法,有堂吉訶德式的地方。迷戀于閱讀騎士小說的人,在堂吉訶德的時代為數眾多。但是,要徹底地受到騎士故事的毒害,就非得是一個堂吉訶德不可。我的情況與此別無二致。
我比別人更害怕空襲,與此同時我卻也以某種天真的心情期望著死亡。正如我多次說過的,對我來說,未來是個沉重的負擔。人生從一開始就以義務觀念束縛著我。我明知盡義務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但人生卻以不履行義務為由來責備我,折磨我。我想,倘使以死讓這種人生的期待落空,心裏就一定會很輕鬆的吧。我對戰爭期間流行的死的教義有著官能上的共鳴。我想,萬一「光榮戰死」(雖然這於我是很不相稱的),實際上等於諷刺地結束了生涯,一定會永遠成為埋葬在墓底下的我的微笑的好材料。所以,一聽到警報聲,我就比誰都快地逃進防空壕里。
「好,那就拉勾吧。」我大方地說。這樣,乍看我們是天真地相互拉了勾。可是,我童年時代所感到的恐怖又在復甦了。那就是凡拉勾保證,一旦爽約,那隻拉勾的手指就會爛掉,這種傳說,給我的童心留下了一種恐怖感。園子所謂的禮物,儘管沒有言明,但顯然是意味著「求婚」,所以我的恐懼也是有緣由的。我的恐懼,就像是夜間不敢一人如廁的孩子對周圍一切的恐懼。
「太慢了,不知那孩子在磨蹭什麼。」
園子有力地說出了保證這個詞,我自然只得虛張聲勢,以快活的情緒來保護自身了。
她抬起又黑又聰明的瞳眸。碰上她提問時的毫無疑惑的天真無邪的視線,我的心都紊亂了。無法回答了。我被一股衝動所驅使,想將似是熟睡在安心狀態中的她搖醒,而園子的瞳眸卻反而把沉睡在我內心中的東西給搖醒了。

「那麼,是要什麼呢?」——我愈發裝糊塗,愈發被逼得更緊了。「真是個難題啊。回去的時候,在火車上再慢慢想吧。」
正因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足以從軍隊所意味的「死亡」中逃脫出來的我的生,沒有聳立在前方,所以我才無法知道驅使我那樣地從營房跑出來的力量之源泉。難道我還想生嗎?這種生的方法,也是非常無意志地、猶如氣喘吁吁地跑進防空壕那一瞬間的生的方法。
「啊。」
——翌晨,我踩著還在冒煙的枕木,走過半燒毀的細條木板鋪成的鐵橋,沿著不通車的私營鐵路路軌走回家,發現只有我家附近安然無恙地倖免于戰火。碰巧來這兒留宿的母親和妹妹弟弟們在昨夜的火光照射之後,精神反而更加飽滿了。為慶賀倖免于戰火,他們從地下挖出羊羹罐頭來飽餐一頓。
良久,園子漲紅著臉從樓上跑了下來。我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門廳的一角上。她在我跟前一聲不言,穿上鞋子,站起來就說:「我送你一程。」這種命令式的高嗓門裡,充滿著一股令我感動的力量。我一邊用天真的動作隨便擺弄著制帽,一邊凝望著她的舉止,可是心中覺得彷彿有一種腳步聲戛然止住。我們偎依似的走出門扉外。默默地沿著沙石路一直走到大門口。突然,園子停住腳步,重新系好鞋帶。久久沒有系好。我先行走到了大門口,一邊眺望街道,一邊相候。我不懂得,一個十九妙齡的少女會有這樣可愛的一招。她是有必要讓我先走在前面的。
「唔,或許是吧。只要我還活著。」
母親不服氣似的慢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她手裡的菜籃子裝滿熟透了的西紅柿。不大一會兒,她把裝著西紅柿的籃子放在窗框上,詢問我有什麼事情。
「啊,啊。」
六月十二日我啟程了。海軍工廠方面,全體人員的士氣漸漸消沉。若要請假,任何借口都是可以的。
首先,我想起要給有關女性的記憶編上號碼。無奈這種記憶太貧乏了。
……夜行列車的窗玻璃破了,我避開從破口卷進來的風,高燒的寒顫和頭痛折磨著我。我自問:要回到哪裡去呢?回到多虧父親萬事優柔寡斷而還沒有疏散的可怕的東京家裡去嗎?回到包圍著那個家的充滿黑暗與不安的都市去嗎?回到彼此睜著一雙雙家畜般的眼睛探問「不要緊吧,不要緊吧」的群眾中去,還是回到那座全住著煩惱于肺病的大學生彼此以毫無抵抗的表情聚在一起的飛機工廠宿捨去呢?
——同一時刻,我在火車廂里落入沉思,我怎樣才能從自己親手培植的園子的愛中擺脫出來呢?……但是,我動輒就有這樣一瞬間,安心地委身於或許是最接近真實的可憐的借口。這個借口,就是「正因為我愛,我才必須離開她」。
「什麼?」我反問了一句。
一天,一架瀟洒的飛機穿過愚蠢的高射炮的火力網,從夏日的天空撒下了傳單。這是投降書的消息。當天傍晚,父親從公司下班后徑直回到我們郊外的臨時住所。
三月九日早晨,我在草野家附近的車站走廊上等著草野家的人。我清楚地看到了與鐵路相隔的一排商店由於強制疏散而被搗毀的景象。它以新鮮的嘎巴嘎巴聲,撕破了早春的清冽空氣。有時從被拆毀的房子還可以看到耀眼的新樹皮。
「那是我妹妹彈的。老師剛走,她在複習呢。」
「實際上,你好像很可怕啊!」
「要是空襲,不是很危險嗎?」
我十分困惑,以致坐在我前面的乘客都用懷疑的目光,窺視著我的神色。她們一個是身穿藏青色制服的紅十字會護士,另一個是像她母親的窮農婦。察覺她們的視線時,我便把目光移在護士的臉上,這個小紅燈籠果般的漲紅著臉的胖姑娘,有點靦腆,向她的母親撒嬌說:
毫無疑問,我此前在草野的家裡看見過彈鋼琴的姑娘。但是,在與額田家正相反的清教徒式的草野家裡,他的三個妹妹留下了彬彬有禮的微笑,很快就離去了。草野的入伍日期越來越臨近,他和我輪流互訪各自的家以道惜別之情。鋼琴聲使我對他妹妹變得過於笨拙了。不知怎的,自從傾聽鋼琴聲以後,我像聽懂了她的秘密似的,不能正面睨視她,也不能與她搭話攀談。有時她端上茶來,我只看到眼前她那雙輕盈而敏捷地走動的腳。也許是由於沒有看慣當時女人穿流行的扎腿式勞動服或長褲的腳吧,這雙腳的美使我深深感動。

必須逃走。必須儘快逃走。我焦慮萬分。為了不至於讓人看出我愁眉苦臉的神色,我佯裝比平時還要快活。晚餐時,我這種幸福的神情,同在誰的眼裡都能清楚地看到的園子那種嚴重恍惚狀態過分融洽,顯出一種默契,結果反而對我不利。
我接過了這份抄件,沒有工夫瀏覽一遍就了解了事實。這並不是戰敗的事實。對我來說,只是對我來說,這是可怕的日子將要開始的事實。光聽它的名字,我都會渾身發顫。而且我一直欺騙我自己,它決不會來。事實是,人的「日常生活」早已經不由分說地也將從明天起在我的身上開始了。

——就這樣,我漸漸昏昏欲睡,平日那種不祥的,但不知怎的卻很有吸引力的轟鳴,劃破夜間的空氣傳了過來。
「我覺得事情有些蹊蹺。」——母親不假思索地插了一句。「那麼,你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是喜歡還是討厭?」
我睡眼惺忪,望見在常綠樹的樹葉叢中,鑲嵌著幾顆忽閃著暖光的星星。夜間咄咄逼人的寒氣滲進我的呼吸中。驟然間,我感到我愛園子卻不能同園子一起生活的世界對我是一文不值的。我被這種觀念所壓倒。我內心深處呼出這樣的聲音:能忘卻的東西就把它忘卻了吧。於是,一股使我存在的根基產生動搖的悲傷立即湧上了心頭,猶如在焦急地等待的清晨的月台上發現園子的身影時一樣。

爾後我們走上灑滿陽光的斜坡。兩棵白樺樹恍如一對心地善良的姐妹,把它們的身影投在斜坡上。低頭漫步的園子開口說道:
「你已經到了注意女人化妝的年齡啦。瞧你這麼躺著,就像好不容易才斷了奶的孩子吶。」

約莫過了一小時,我一味想著應該怎樣給園子寫一封巧妙的回信。
我身患原因不明的高燒,得以回到郊外的家中。我燒得頭暈眼花,一邊凝望著天花板,一邊像誦經似的不斷地在心裏低聲呼喚著園子的名字。我逐漸能夠起床的時候,聽到整個廣島毀滅了的消息。
我打開窗戶呼喚了母親。
這時期,我有一個話不投機卻親密交往的夥伴。他姓額田,是個輕浮的同班同學,他似乎是為了要弄清初級德語的許多疑問,選擇了我作為他容易相處的不受拘束的對象。我對任何事,開始總是很起勁地干。人們認為我的初級德語是出類拔萃的,給我扣上了一頂優秀生(類似超群出眾的神學生)的桂冠,其實我內心是多麼討厭優秀生的桂冠(儘管如此,除了這頂桂冠以外,我還沒有找到其他有利於我的安全保障的標籤),多麼嚮往「壞名聲」,說不定額田憑直感看穿了。在他的友情中彷彿有一種東西逗弄著我的弱點。若問這是為什麼,大概因為額田是個妒忌心強的男子漢,招來硬派人的憎恨,從他那裡傳來的婦女世界的消息,活像靈媒傳來的靈界信息,似有似無地回蕩著。
……這期間,櫻花已經綻開。無人有閑暇去賞花。能夠觀賞東京的櫻花的,頂多是我們這所大學的我們這個系的學生而已。從大學回家路上,我時而一個人,時而同三兩夥伴悠然自得地漫步在S池的池畔。
……我愕然了。我擔心讀信的時候會被別人發現,環顧了一下四周。
我靠在椅背上,隨著火車的震動,在我背後鬆動了的靠板合縫活動了。我有時閉上眼睛想象著我在家裡時由於空襲全家被炸死的光景。這種空想,產生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厭惡感。再沒有什麼比日常的生活和死亡互為關係給予我更奇妙的厭惡的東西了。據說,連貓都不願意讓人看見它的死相,所以臨死時就把自己的身子隱藏起來,不是嗎?這個想象卻使我看見了我家人的悲慘的死相,而我也被家人所看見。光想起這個,我的胸口就湧上一股嘔吐感。一想到死亡的同樣條件降臨全家的時候,一想到行將死去的父母和兒女充滿死亡的共鳴彼此交換眼神的時候,我只能認為這是全家的愉悅、團圓光景的一種討厭的複製。我希望在他人中間心情愉快地死去。這與希望在光天化日之下死去的埃阿斯的希臘式的心情是不同的。我所尋求的,是一種自然的自殺。我所盼望的,是猶如還不擅長狡黠的狐狸,自己無知卻滿不在乎地沿著山邊走而遭到獵人槍殺一樣的死法。
她打了個小呵欠,把白皙的手指併攏,掩著嘴巴,像念咒似的,用併攏的手指輕輕地、倦怠地拍了兩三下嘴巴。
「啊,我……」
突然,我又被來自另一個角度的憤怒所捕捉。我對六法全書亂髮脾氣,把它扔掉,碰在房間的牆上。我責備自己:你多麼沒出息啊!在一個十九歲的姑娘面前,幹嗎要這樣迫不及待地期望著對方來迷戀自己?為什麼自己不幹凈利落地主動出擊呢?我知道你猶疑不決的原因就在於那種離奇的、莫名其妙的不安。既然如此,那麼你為什麼又去拜訪她呢?回想起來,你十五歲的時候,過的生活與你的年齡是相稱的,十七歲的時候,還算不錯,與別人不相上下,可是,二十一歲的今天怎麼樣呢?友人預言說你二十歲就會死亡,結果沒有應驗,你希望戰死也暫時落空了。好容易才熬到這個年齡,你竟不知好歹,同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十九歲的姑娘的初戀落得如此束手無策。呸,這是多麼出色的成長。都二十一歲了,才開始同姑娘互換情書。你難道沒有把歲月算錯嗎?再說,都到了這般年齡,你不是連一次接吻也還沒有經歷過嗎?真不中用啊!
……對我來說,這種想法是多麼不受歡迎。我寧願感到我是個被「死亡」遺棄了的人。我樂意像外科醫生做手術時處理內臟那樣,集中微妙的神經,而且禮貌地凝視著想死的人卻被死所拒絕的這種奇妙的痛苦。甚至可以認為,這種心靈上的快樂程度,差不多都是邪惡的東西。
我在舊式郵局裡等候了好幾分鐘。這時間,戶外呈現一片微亮。雨已停息。這是暫時的雨過天晴,也可以說是讓人產生錯誤期待的暫時天晴。雲未消散,只是呈現出白金般的明亮。
我本人絲毫也沒有從女售票員那裡接受其肉體的魅惑,可是卻有意識地以純粹的類推和通常的技巧說了那番話,使夥伴們震驚、羞愧和滿臉緋紅。而且他們以青春期特有的敏感的聯想能力,從我的言談中隱約地領受到肉感的刺|激。目睹眼前的這般情景,我當然湧現出人的要不得的優越感來。然而,我的心並非到此為止。這回輪到我本人受欺騙了。因為優越感發生了偏頗的醒悟。過程是這樣的:一部分優越感使我自命不凡,以為自己比別人進步,從而自我陶醉,這陶醉部分比其他部分更快醒悟過來。儘管其他部分尚未覺醒,自己卻以為所有部分都已醒悟,犯了估計上的錯誤。所以,「比別人先進」這種自我陶醉,後來被「不,我也和大夥是一樣的人啊」這種謙虛感所修正。而由於估計上的錯誤,又被演繹成「當然在所有點上我和大家是一樣的人」這種說法(還沒覺醒的部分,使這種演繹成為可能,並支持了它),終於得出「誰都是這樣子」的狂妄的結論,意識不過是錯亂的工具,在這裏起了強有力的作用……就這樣,完成了我的自我暗示。這種自我暗示,這種非理性的、愚蠢的、虛偽的,乃至連自己都察覺到明顯欺瞞的自我暗示,從這時候起至少佔據了我的生活的百分之九十。我想,也許沒有什麼人比我對附體現象更脆弱了。read.99csw.com
——一周后,假日我回到母親那裡時,那封信已經到達了。他的信文如其人,字跡拙劣,卻洋溢著真正的友情。信中說:
我所得到的反應有些過度了。這夥人都是品學兼優的穩健派。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我不知道他們同我不僅在內在的感覺方面,而且在外在的無形表現方面也顯示出明顯的差異。就是說,他們只要看到女人的裸體照片,就馬上引起erectio。唯有我不會這樣。而且會使我引起這種反應的對象(它從一開始就是根據性倒錯的特質,經過奇妙的嚴格選擇)、愛奧尼亞型的青年裸體像等,卻沒有任何力量能誘發出他們的erectio。
接著我們閑聊了兩三句。我極力顯得很快活,竭力顯示自己是個機智多謀的青年。然而,我卻討厭這樣的一個我。
走出旅館時的我,同昨晚獨自一人時活像個悲劇演員的我,簡直判若兩人,早就是一副輕浮的騎士架勢,想幫著提園子的行李。這也是在眾人的面前故意顯示一下效果的做法。這樣一來,她的客氣可以翻譯成顧忌她的祖母和母親的意思更多於避諱我。結果,她自己又受騙了,她理應清楚地意識到她越顧忌祖母和母親就表明她越同我親近。這一小小的策略奏效了。她將皮包交到我的手裡之後,彷彿要申辯似的不離開我的身邊了。儘管同齡的夥伴在場,園子卻沒有同她搭話,而只顧同我攀談,我時不時地以一種奇妙的心情凝視著這樣一個園子。在早春飛揚著塵土的逆風中,園子那近乎哀切的天真無瑕的嬌滴滴的聲音被吹散了。我上下晃動著披上大衣的肩膀,掂了掂她的皮包的重量。這重量好不容易才替縈繞在我內心深處的、似是來訪者的內疚辯護。——剛來到市郊,祖母首先連連叫苦。銀行家折回車站,似乎使出了巧妙的一手,不大一會兒就為我們一行雇來了兩輛小轎車。
園子!園子!列車每搖晃一次,她的名字就在我的心靈上浮現一次。這個名字像是一個難以形容的神秘的稱呼。園子!園子!每重複這個名字一次,我的心就被撞擊一次。猶如懲罰似的愈發增加了劇烈的疲勞。縱令我想對自己說明這種透明的痛苦的性質,但也是個找不到類似例子的難解的問題。這種痛苦同人類應有的感情軌跡相距甚遠,所以在我來說,連把它當作痛苦來感受也是困難的。打個比方來說,這種痛苦,就像某個晴朗的中午,一個在等待鳴午炮的人已過時間仍未見午炮鳴響,欲圖在蔚藍的天空尋覓午炮的沉默一樣的痛苦。這是可怕的困惑。因為全世界只有他一人知道午炮沒有在正午時分鳴響。
火車很臟,而且空空蕩蕩。不知怎的,對戰爭期間火車的回憶(除了那次愉快的一例以外),都是這種凄慘的情狀。這回我也像孩子似的受到凄慘的固定觀念所折磨,被火車搖得晃晃蕩盪。這就是我想直到同園子親吻之前決不離開那村莊的理由。然而,這與人同自己的慾望所致的畏縮不前作鬥爭時充滿自豪感的決心是不同的。我覺得自己彷彿是在去行竊。彷彿自己是個懦夫,儘管自己不願意,卻在頭頭強迫下不得不去充當強盜。這種被別人愛著的幸福感,刺痛了我的良心。也許我尋求的,是更具有決定性的不幸吧。
我自暴自棄地回答了一句,匆匆地回家去了。
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成了這樣一個男子:我根本不愛一個女子,卻誘惑了她,對方一開始燃起愛,我又拋棄了她。我距一個誠實的道德家的優等生是多麼遙遠啊!……儘管如此,我不可能不知道,世上哪有一個色鬼不達目的就把女子給拋棄的……我閉上了眼睛。我養成了這種習慣:宛如一個頑固的中年婦女,對不願意聽的話,就把耳朵完全捂住。
我們停止對話,側耳傾聽,草野行將入伍,在他的耳膜里旋盪的,恐怕不僅是鄰室的鋼琴聲,而且是不久他將疏遠的「日常事物」的、一種質量不高的、令人急不暇待的美。這鋼琴的音色里,洋溢著一種親切感,猶如一邊讀筆記一邊製作質量不高的點心。我不由地問道:
她的祖母和母親也來送行。車站上的告別,變成一派若無其事的單純的情景。我們彼此談笑風生,顯得泰然自若。片刻,火車進站,我佔了靠窗邊的座位,一心只盼火車快快啟動。
她一邊笑一邊像扇子似的把書翻開,將封面舉到眼前讓我看了看。上面寫著《水中仙女》——括弧里寫著「Undine」。

我們怯生生的,言語不多啊!對我們倆來說,兩人單獨在一起這種機會還是頭一回。我知道,我們那次在前去小旅行的火車上之所以能夠那樣進行輕鬆的對話,十之八九是有賴於鄰座的饒舌和小妹妹們的歡鬧。今天連像前些日子那樣,將寫在紙片上的唯一一行情書,親手遞給她的勇氣都消失殆盡了。我的心情變得比先前更加謙虛了。如果我置自己于不顧的話,終將可能變成一個誠實的人。也就是說,我不害怕在她的面前變成一個誠實的人。難道我忘卻了表演嗎?難道我忘卻了那種完全作為一個正常人在戀愛時的固定的表演嗎?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我覺得自己彷彿不是在愛著這個純潔的少女。儘管如此,我的心情是舒暢的。
「真可憐,你生氣了嗎?請你把眼睛閉上,別老用那可怕的目光盯著天花板嘛。」
雖說還年輕,可我卻不知道在自己的內部培育出明確的純精神的觀念。這難道就是不幸嗎?對我來說,人世間通常的不幸究竟具有什麼意義呢?我的關於肉感的漠然的不安,大概只把肉體方面當作我的固定觀念了。我熟習於把我身上存在的這種與知識欲沒有什麼太大差別的、純粹精神性的好奇心,信以為「正是肉體的慾望」;甚至熟習於欺騙自己,彷彿自己真的有一顆淫|盪的心。它使我養成裝模作樣的習慣,活像個小大人,深諳人情世故似的。我掛著一張簡直像對女人膩煩透了的面孔。
有時我像是不相信純精神的觀念。這也是因為我的頭腦動輒容易傾向於我缺乏這種肉感的觀念,以及動輒參与大人似的病態的滿足、人為的疲勞的緣故。可以說,這是因為我的不安的緣故。
昭和二十年的冬天太膩人了。儘管春天像豹似的悄悄地來了,但是冬天依然像動物籠子一樣,微暗而頑固地阻攔在前面。星光下還看到冰的閃爍。
——草野盛氣凌人,獨自說個沒完,他還說,倘使祖母和母親不早日疏散,他每晚都無法安眠了。
不大一會兒,千枝子脫身了,我也半支起身子。在昏暗中,兩人面面相覷。千枝子的姐妹原來就是些淫盪|婦。我清楚地看到這同樣的血液在她的體內燃燒著。然而,這燃燒著的東西,同我生病的發燒竟結成難以說明的奇妙的和睦感。我坐起身來說:「再來一次。」直至學仆回來以前,我們無休止地繼續親吻。她不斷地說:只接吻,只接吻啊!
「你很有信心啊。大概是這個緣故吧。你這個人啊,看來非常安心,甚至讓人害怕。」
——上學去的妹妹們來打招呼了。

「好,就這樣吧。」——她用特別威嚴而沉著的聲音說,「請保證一定帶禮品來啊!」
「昨晚,那邊天空一片通紅,大概事態嚴重了。不知你家還保住保不住呢。那一邊天空盡染紅了,以往的空襲還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景啊。」
「請稍候。」

在這裏生活以後,才稍微晒黑了的母親,從遠處露出潔白的牙齒,格外的醒目。她一直來到聲音所及的地方,用孩子般的尖細聲喊道:
她只結結巴巴地鄭重說了這麼幾句后,又喘了一口氣。園子是個身材修長的姑娘。她的個高齊我的額頭。身子非常優雅勻稱,有一雙美麗的腳。她那張沒有化妝的稚氣的圓臉,活像一幀不懂得化妝的純潔靈魂的肖像。她的嘴唇有點裂璺,看上去反而顯出一種鮮明的色彩。
十五六歲的少年在操作這種與年齡不相稱的意識時,容易犯的錯誤就是以為唯有自己比其他少年能夠更早地形成堅定的意念,才有可能操作自己的意識。其實不然。我的不安,我的不確定,只不過是比誰都早地要求限制自己的意識。我的意識,只不過是錯亂的工具。我的操作,只不過是不確定的胡猜的估量罷了。根據茨威格的定義,「所謂惡魔性的東西,都是天生在所有人的內部,走向自己的外部,驅使人超越自己,走向無限境界的不安定的東西。」而且,它「恰似自然從其過去的混沌中,把某種不應除去的不安定的部分,留在我們的靈魂里」。這種不安定的部分帶來了緊迫,且「欲圖還原到超人性的超感覺的因素」。在意識具有單純的解說效用的時候,人就不需要意識,也是合乎道理的。
園子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水靈。她的容貌本來就有故事般的風采。就是出現在故事中的戀愛少女般的風情。親眼看見她這種純真的少女心,我再怎樣佯裝快活,也沒有資格擁抱她的美麗的靈魂。我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自己說話也就結結巴巴,於是她母親的話里流露了對我身體的擔心。園子很可愛,馬上體察到了。她為了鼓勵我,又搖晃著項鏈墜子暗示:「不必擔心。」我情不自禁地微笑了。
「為什麼?」

「算了,別爭了。真無聊。」
「換個話題吧。如果你們要疏散行李,請告訴我一聲。我知道沒有男人的家庭是不方便的。需要幫忙,只管告訴我。」
火車還沒有啟動,大庭先生就喋喋不休地談開了,把一行人都鎮住了。這低沉的女性般的絮叨,決不給對方除了隨聲附和以外的權利。我們透過椅背的阻隔,也能知道連草野家的絮叨代表、顯得年輕的祖母也呆若木雞。她的祖母和母親也只「啊,啊」地應聲,偶爾在節骨眼上笑笑,連大庭先生的女兒也一聲不吭。不一會兒,火車啟動了。
「當然來!我一定要排除萬難來見你。請放心地等待著吧。你不是將要成為我的妻子嗎。」
我含糊應了一聲。隱約可聞的警笛聲響個不停。
「你一定會再來的吧!」
「是啊,我也……」——她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把話咽了回去。爾後又非常認真、但心情舒暢,平靜地說:「剛剛見面,馬上又要分手了啊。因為老祖母急於疏散啊。前天一回到家裡,她立即就給住在N縣某村的伯母發了電報。於是,今天早晨接到回長途電話了。電報內容是:『請代找房子』。伯母回電話說:『眼下很難找到房子,就疏散來我家吧。這樣,熱熱鬧鬧,我也高興。』祖母是個急性子的人,她讓我們在這兩三天內就搬去。」
「……有關園子的事,我們全家都很認真考慮,我被任命為全權大使。事情很簡單,但還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你不快點逃跑,我可要扔墨水瓶啦!」——剩下一人時,我嘴裏反覆喃喃自語:「對啊。結婚這種事在這世上是有可能的啊。然後生孩子也是有可能的啊。我怎麼連這個也忘卻了呢。至少我怎麼竟會佯裝忘卻了呢。結婚這種細微的幸福,由於戰爭激化而使我產生一種彷彿是不可能的錯覺,僅此而已。其實,對我來說,結婚也許是一種極其重大的幸福呢。讓人毛骨悚然的重大……」——這種想法,促使我下定矛盾的決心:我必須在一兩天內同園子會面。這就是愛嗎?這難道不是當一種不安藏在我們的內心時,動輒就以一種奇怪的熱情的形式表現出來的那種「對不安的好奇心」似的感覺嗎?
「哥哥,你熱戀什麼人了吧?」
不覺間我自己很快地心算出來。園子可能也估算到了。我們兩人相對沉甸甸地落坐下來以後,彼此交換了淘氣的微笑。
——戰爭一開始,偽善的禁慾就在這個國家普遍風靡了。高中也不例外。即使進入高中,我們入初中時所憧憬的「留長發」的願望也不可能得到滿足。流行穿漂亮的襪子也成為過去的事。隨便地增加軍事訓練的時間,並策劃著各種愚蠢的革新。
辦公室氣氛活躍,有人操著一口鄉音說:「情報怎麼啦!」這房間里沒有收音機。所長室女事務員前來緊急報告:「敵數編隊」等。報告時,擴音器里傳出的嘶啞聲,命令女學生和國民學校兒童躲避。救護人員到處分配印有「止血 時 分」的紅色貨簽似的牌子。傷員負傷止血時,就在這牌子上填上時間,佩戴在胸前。警笛響后不到十分鐘,擴音器就播出「全體轉移」的命令。
大學與N飛機工廠在感情上發生了衝突,學校制定了這樣一個計劃:讓全體學生在二月底撤回,並且在三月份重新上課一個月,從四月初起動員學生到別的工廠去。可是在二月底,成千架小飛機前來襲擊。雖說三月份上課,實際上成了徒有其名,這是眾所周知的。
——園子已經難以抗爭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在發愣,讓我又一遍明顯地看到她點頭致意。
「眼下我能帶來的禮物嘛,」——我萬般無奈,裝糊塗回答說,「頂多是廢飛機,要不就是沾滿泥土的鐵鍬唄。」
不久,接吻的固定觀念就定著在一片嘴唇上。這難道不是出自只想把空想裝成像是有來歷的東西的動機嗎?如前所述,本來不是慾望也不是別的什麼,可我卻不管三七二十一,偏要相信它是慾望,這種沒有條理的慾望,同真正的慾望搞錯了。我把不是我想的、激烈的、不可能的慾望,同世人的性|欲——因他是他自身而湧現出來的性|欲——搞錯了。
在那裡,我們頭一次目睹在昨夜空襲中受害的證據。天橋上全是戰爭的受害者。他們裹在毛毯里,露出了一雙雙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思想的眼睛。更確切地說,只是一雙雙眼球。還看見一位母親彷彿打算永遠用同一振幅搖晃著她膝上的孩子。依靠在行李上睡眠的姑娘,她的頭上還戴著半燒焦了的人造花。
我用我的嘴唇緊貼她的嘴唇。一秒鐘過去了,沒有任何快|感。兩秒鐘過去了,還是一樣。三秒鐘過去了。——我一切都明白了。
她不在身邊,使我增添了勇氣。距離,給了我「正常性」的資格。可以說,我學會了臨時僱用的「正常性」。時間和地點的距離,將人的存在抽象化了。我內心對園子一味傾倒,以及與此毫無關係的、偏離常規的肉|欲,也許由於這一抽象化,它們會作為性質相同的東西與我合為一體,使我的存在沒有矛盾地固定在時時刻刻里。我很自在。每天的生活愉快得無法形容。傳說敵人不久將在S灣登陸,可能會席捲這一地區,於是死亡的希望又比先前更濃重地來到我的身邊。在這種狀態下,我還是正確地「對人生抱有希望」!
「下次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見面?」她說。

從菜園的正中央冒出一頂系著淺藍絲帶的麥秸大草帽,這就是母親。大舅舅——母親的哥哥——的麥秸草帽沒有向後回頭,活像頹喪的向日葵,紋絲不動。
「……我想念你……」
旅館、密室、鑰匙、窗帘、溫和的抵抗、戰鬥開始的意見一致……正是那時候、正是那時候,才表明我是可能的。猶如天生的靈感,我身上的正常性有可能燃燒起來。我簡直像著了魔,脫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人、另一個真正的男人。正是那時候,我毫無顧忌地擁抱園子,我也能竭盡全力地去愛她。疑惑與不安,已經被拂除殆盡,我可以由衷地說「我愛你」了。從這天起,我甚至可以在空襲下的大街上大聲高呼「她就是我的情人」!
她是我們遠房親戚家的姑娘。名叫千枝子,親戚之間模仿來模仿去就把她叫茶子了。她比我年長五歲。上回見面,是在她的結婚典禮上。傳說去年丈夫戰死以後,她就有點精神失常,變得爽朗了。她那股子爽朗勁,的確如傳說那樣,無須向她表示哀悼了。我驚呆了,一聲不言。我覺得她戴在頭上的大白絹花,不戴就好了。

我認為不可能的事終於發生了。我沒有預料到我和那家子人對戰爭的感受方法和思考方法竟存在如此巨大的差異。我才二十一歲,還是個學生,去飛機工廠做工,又在綿綿的戰爭中成長,我將戰爭的力量想得過分傳奇了。即使戰爭如此激烈,但在戰爭的悲慘結局中,人類行為的磁針依然是準確無誤地指著一個方向。就說自己吧,迄今自己在戀愛,可為什麼竟沒有意識到呢?我浮現出奇怪的輕蔑的一笑,又將信重新讀了一遍。
「——你怎麼啦。真沒出息呀!」
不了解情況的草野天真地說:

——我輕輕地嘆了口氣。母親走到用玉米稈做的柵欄門前,又小碎步回到了我的窗邊。她的神色同剛才有所不同了。
「我設法弄來。」
「你無論如何也得回去嗎?」
在第二章里,我之所以有意地一一寫了erectio penis的事,就是因為與此有關。因為我的自我欺騙是由於這點的無知所促成的。任何小說的接吻場面,都省略了有關男性的erectio描寫。這是當然的,是不必要寫的。就是研究性學的書,也省略了連接吻也能引起的erectio。我推察,唯有肉體交歡之前,或者通過描繪其幻覺,才會產生erectio。我沒有任何慾望,但到了這種時候也會突然——簡直像是來自天外的靈感——產生erectio。我內心的百分之十卻在不斷低聲嘀咕「不,唯有我不會產生吧」,這就形成我的所有形式的不安,並表現了出來。然而,我犯惡習的時候,心中哪怕一次是否也浮現過女性呢?縱令是試驗性的。
和草野握手,我的手彷彿觸到伊勢龍蝦一樣,變得有點畏縮了。
這樣,等於在戰爭最激烈的時候給我們放了一個月的假,無所事事。我們就像是得到了潮濕的焰火。然而,與其得到一口袋容易用上的乾麵包,不如得到這種潮濕的焰火的禮物讓我更高興。因為它確實像大學贈給的呆笨的禮物——僅就對這個時代無甚好處來說,這也是件了不起的禮物。
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我和園子的書信往來,漸漸地多少變成了一種特別的關係。在書信里,我無所顧忌地大胆暢所欲言。一天上午,解除警報回到工廠的時候,我讀著放在桌上的園子的信,手不停地顫抖。我沉湎在輕微的陶醉中。我嘴裏反覆地念叨信中的一句話:
我只能說了這麼一句話,無法把園子的名字說出來。這時,好像是我的躊躇把園子給招來了,她的身影出現在緊里首的樓梯上方的平台上。她一隻手拿著放帽子的大紙盒,另一隻手抱著五六本書。在透過高窗投射進來的光線下,她的頭髮彷彿在燃燒。她一看見我,就揚聲喊叫,祖母也嚇了一大跳。

不管怎麼說,思念園子使我最初的經驗漸漸露出了醜態來。翌日接到千枝子掛來電話時,我撒謊說明兒就回工廠去。原先約好的幽會,我也爽約了。這種不自然的冷漠,是源於我對最初的接吻沒有產生快|感。我閉眼不看這個事實,卻讓自己認為正因為我愛園子,才會深感這種行為的醜陋。我把對園子的愛,當作自己的借口加以利用,這是頭一回。

這時候,早春的天空陰陰沉沉,猶如死水,開始下起雨來了。園子似是在回家途中遇上了雨,她的頭髮處處都閃爍著雨點,她就這樣步入幽暗的客廳來。她瑟縮著肩膀,埋在漆黑的深處一個角落的長椅上。她的嘴角又露出了https://read.99csw•com一絲微笑。她那在紅夾克下面隆起的胸脯,在黑暗中浮現了出來。
——他以漠不關心的口氣如此單調地重複了一遍,聲音里充滿了警惕別人可能認為他是苦口婆心的、老人特有的羞恥。
八雲一般排在靠號令台前面的第一二排。他那張雅辛托斯似的臉,動輒就飛起紅潮。每次他跑來參加朝會即將整隊的時候,我看到那張氣喘吁吁的臉,就感到愉快。他經常一邊喘氣一邊用粗魯的動作解開上衣的暗扣,然後像薅掉似的猛然從褲子里側把襯衫的下擺拽了出來。我站在號令台上,不由地看到他的不在乎地袒露出來的白皙而柔潤的上半身。因此,一位夥伴無意中對我說了「你在喊號令時總是將眼帘耷拉下來,你就那麼膽怯嗎」以後,我不禁打了個寒戰。但是,這一回我還是沒有機會去接近他的薔薇色的半裸體。
驟雨停息,夕陽射進了室內。
我一合上眼睛,眼帘就發燒,痛苦極了。我忽然感到什麼東西觸著我的額頭。與此同時,輕微的呼吸也觸著我的額頭。我將額頭閃開,發出毫無意義的嘆息。於是呼吸里夾雜著異樣的熱氣撲了過來,我的嘴唇突然被一種濃重的油膩的東西封住了。牙齒互相碰撞發出了聲音。我怕睜開眼睛。這時候,一雙冰涼的手緊緊地夾著我的臉頰。
「不久的將來,我會給你寄去一份比較重要的書面通知,你愉快地等著吧!」
我發誓對導演忠誠。沒有愛也沒有慾望。
我像書店的小夥計那樣又拿出兩三本輕鬆的小說來。
我依然默默無言,像照料病人似的,挽著她的胳膊,向自行車那邊走去。
「你媽媽很介意吶。」
在U站雜沓的人群中,我們被大庭先生叫住了,他是去探視同草野一個部隊上的兒子。這位固執于戴禮帽穿西服的中年銀行家,攜帶著一個也同園子相識的女兒。她遠不如園子標緻,但不知怎的竟使我感到高興。這種感情是怎麼回事呢?是因為我發現即使看到園子和她親密地交叉握著雙手的天真爛漫的歡樂情形,我心裏也明白園子具備美的特權的、爽朗的寬容,看起來園子比實際年齡多少成熟些。
「然而,陵太郎獨自下了定義『是快活』,並把自己置在確信之中。
園子和她的祖母、母親多次來信邀我去玩。我給園子寫信說,在她的伯母家留宿,於心不安,還是給我找家旅館吧。她找遍了村裡的旅館,可是所有旅館都找不到空房,有的成了官廳分局,有的成了軟禁德國人的地方。
從此以後,我給園子寫了好幾封信,信中的語調全然沒有表示感情的發展,但也沒有顯出一絲冷淡。距上次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草野被允許第二次同家人會面,我接到通知說,草野一家又將到已經轉移至東京近郊的部隊去會面。懦弱的性格促使我到那兒去。奇怪的是,即使我已下決心要離開園子,可我又不能不去同她會見。見面之後,我發現在毫無變化的她的面前,我自己卻完全變了。我變得無法跟她開一句玩笑了。她、她的哥哥、她的祖母、連她的母親,從我的這種變化中,也只不過看到我是個規矩人而已。草野用平時的柔和眼神望著我,他對我說的一句話,使我大為戰慄。
我知道一切都已經結束。儘管我周圍的人以為一切都剛剛開始。儘管我也委身於周圍的溫和的警惕的氣氛中,欲圖欺騙我自己。

——「機械開始強有力地運動了。……」
於是,一般極常見的優越感又在我的心中攪動。我是個勝利者。從客觀上說,我是幸福的,誰也不會責難這一點。既然如此,我就有權利污衊幸福。
僅此一回。儘管如此,我卻永遠記住了這種在自己腿上存在過片刻的、奢華的分量。這不是肉感,而只是某種極其奢華的喜悅。活像勳章般的分量。
如果說「愛」這個詞不合適,那麼就說我很「喜歡」這個堂姐吧。從孩提起,我就喜歡從遠處看她。有一回,她在羅紗上刺繡時,我什麼也沒幹竟獃獃地在她身邊達一個多小時。
「……啊……這個!」

這個芳年二十四歲的美人輕易就把我當作小孩子來看待。我在觀察包圍著她的男人,明白了我自己毫無足以吸引女子的特徵。這意味著我決不能成為近江,反過來說,也讓我領會了我想成為近江的願望,實際上就是我對近江的愛。
伯母她們進裡屋后,我和澄子並排坐在客廳的椅子上,默默無言。送行時的喧囂在我們的頭腦里踐踏的痕迹尚未消逝。我覺得太勞累了。
我們在車站檢票口分別了,也沒有握握手。
這是最後的機會。人們盛傳下一個城市就是東京。我穿著白襯衫和白短褲在街上轉悠。事態發展到自暴自棄的地步,行人們反而露出了明朗的神色。時間一刻一刻地過去,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彷彿吹得鼓鼓的氣球眼看就要破而未破,還在不斷增加壓力時那樣,到處充滿明朗的期待。儘管如此,時間一刻一刻地過去,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那種日子,倘使再連續過上十多天,肯定會發瘋無疑。
她的胸脯冷不防地從後面碰在穿著制服的我的右胳膊上。這是來自一種偶然的精神恍惚狀態的衝突,很像發生汽車交通事故的情形。
「祝大家身體健康,生活愉快。」
「我是真餓了。啊,喲。」
良久,樓下傳來了一陣女子的喧鬧聲,非常強烈地在我發燒的額頭上迴響。我聽見有人上樓梯后在走廊上小跑的腳步聲。我半睜開眼睛,看見了大花圖案的和服下擺。
「天上有敵機,地下有法律……哼……」我哼哼地笑了笑,「天上有光榮,地下有和平啊。」
誰都說人生像個舞台。不過,像我這樣從行將結束少年期開始,就一直被人生是個舞台這種意識糾纏住的人,恐怕為數不多。這已經是一種確實的意識,但它非常樸素,同淺薄的經驗夾雜在一起,令我心中總有些疑惑:「人們不會像我這樣走向人生吧?」但我內心七成相信,任何人都是這樣開始自己的人生的。我樂觀地相信:只要表演完畢,好歹就會閉幕。我早死的假說與此有關。到了後來,這種樂觀主義,或者不如說夢想,遭到了非常嚴厲的報復。
就這樣,我確信自己已經愛上了額田的姐姐。我的確跟我同齡的純真的高中生所做的一樣,有時在她家的周圍徘徊,有時在她家附近的書店裡長時間耐心地等待她從書店門前走過的機會上前糾纏她,有時緊抱著軟靠墊空想著擁抱女子的心情,有時又描繪若干她的嘴唇,或者悲傷得什麼也不顧地自問自答起來。這算什麼事呢?這些人為的努力,給我心靈上帶來了某種異常的麻木般的疲勞感。心靈的真正的部分,早就察覺到我是用帶有惡意的疲勞來抵抗我這種不斷對自己說我愛她的不自然的狀態的。我覺得在這種精神的疲勞中,含有一種可怕的毒素。心靈的人為的努力間歇,有時有一種極其嚇人的掃興的東西襲擊我。為了逃避這種東西,我又若無其事地向別的空想進軍。於是,我立即勃勃生氣,變成我自己,向著異常的心象旺盛地燃燒起來。而且這種火焰被抽象化后留在心靈上,這股熱情恰似是為她的,後來才牽強附會地加上了註釋——於是,我又一次欺騙了自己。
「你不覺得累嗎,阿公?」


暫時被藥物壓下的熱度又抬頭了。入伍檢查時,就像野獸一樣被脫個精光,轉來轉去的時候,我打了幾個噴嚏。一個初出茅廬的軍醫,把我的支氣管里的呼哧聲誤診為羅音,並且把這誤診以我的荒唐的病歷報告形式確認下來,檢查了血沉。感冒高燒,顯示出很高的血沉。我便被斷定為患了「肺浸潤」,令我即日返鄉。
我簡直不明白。我無論如何也不明白,戀愛和性|欲彼此是怎樣發|生|關|系的。當然,這個時候的我,並不想用戀愛這個詞來說明近江對我惡魔般的魅惑。我思考著自己那份對在公共汽車上常見到的少女的朦朧的感情是不是戀愛呢?與此同時,我也被那個腦袋溜光的、年輕而粗野的公共汽車司機所吸引。無知沒有迫使我做出矛盾的解釋。在我望著司機那張年輕側臉的視線里,有一種難以避免的、喘不過氣來的、難受的、壓力般的東西,而在我斷斷續續地望著貧弱體質的姑娘的目光里,則有一種虛假的、人工的、容易疲勞的東西。這兩種視線,在我依然不明白它們兩者的關係的情況下,在我的內部互不在乎地共居,互不拘泥地共存著。
不知怎的,澄子用和服的雙袖捂住了臉,把腦袋沉甸甸地落在她身邊的我的腿上。爾後,慢慢挪動著,轉換了一下臉的朝向,久久地一動也不動了。她把我的制服褲子當作枕頭的這份榮光,使我的制服褲子也震顫起來。她的香水和香粉的芬芳,使我張皇不知所措。澄子睜著疲憊的但卻是清澄的眼睛,一動不動的側臉,使我感到為難了……
早晨天氣還寒冷。近幾天來未聽過警報的笛聲。這期間,空氣越來越清新,纖細地鋪滿了眼看著就要崩潰的兆頭。大氣恍如一彈就發出高雅聲音的琴弦。可以說,讓人感到再過幾個瞬間就將達到音樂境界的、充滿豐富的虛空的靜寂。就連投射在闃無人影的月台上的冷淡的陽光,也震顫著一種音樂的預感似的東西。
「整三十九度。」
「請把這本書交給園子。」
這天晚上,我們一行在草野所在部隊附近的M市一家旅館下榻,已到就寢的時間了。大庭先生和我被安排在同一個房間里。

過了兩三天,我攜帶著答應借給園子的書造訪了草野家。這種時候,若說一個二十一歲的小夥子為一個十九歲的姑娘挑選小說,大可不必把書名開列出來也大體上可以估計得到的。對我來說,自己做了一件平凡的事,所獲得的是格外的喜悅。據說園子恰巧外出到附近去,馬上就會回來,所以我就在客廳里相候。
「真討厭,到那邊去吧!」
「那鋼琴彈得好嗎?好像常常走調吶。」
「可能是喜歡她的制服唄。穿在她身上很適體,覺得好唄。」
年方十七的活潑的妹妹走進我的房間里,問道。
倘使有人指責我至此為止的敘述太概念化,有失於抽象,那麼我只能這樣回答:因為我不願意連篇累牘地描寫正常人的青春期的肖像和在旁觀者看來別無二致的表象。如果除去我心靈的羞恥部分,我的心靈連內部都是與這一時期的正常人一模一樣的。在這一點上,我與他們是完全一樣的。好奇心是一般的,對人生的慾望也是一般的,或許只是由於過分反省而畏縮不前,動不動就立即紅臉,而且對自己的長相沒有信心,認為它不值得被女子喜愛,這樣自然而然地只顧埋頭讀書,成績大體是好的。請想象這樣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學生。想象這個學生如何嚮往女性,如何焦灼,如何空虛和煩悶。恐怕沒有比這更容易而且沒有魅力的想象了吧。我省略了這種想象的無聊的如實描寫,是理所當然的。靦腆的學生這一段格外缺少生動多彩的生活,和我的情況完全一樣,我發誓對導演絕對忠誠。
——越聽越覺得那是十八歲的、富於幻想的、而且尚未真正懂得自己的美的、指尖上還留有稚氣的鋼琴聲。我在企盼著這種複習能夠永遠地繼續下去。這企盼如願以償。我心中的這鋼琴聲,一直延續到五年後的今天。我不知多少回努力相信這是錯覺。我的理性不知多少回嘲笑了這種錯覺。我的懦弱又不知多少回譏笑了我的自我欺騙。儘管如此,鋼琴聲支配了我,倘使從宿命這個詞中可以清除令人討厭的意味,那麼對我來說,這聲音就確實成為宿命性的東西。
五月二十四日夜間空襲,像三月九日半夜的空襲一樣,使我下定了決心。或許我和園子之間需要有一種從諸多的不幸中釋放出來的瘴氣似的東西。這就像在某種化合物里,需要放進硫酸媒介一樣。
這種奇妙的樂觀狀態,整整持續了一天。我獲得了孩子般的熟睡。深夜的警報聲又響徹四方,破壞了我的酣睡。我們一家人一邊埋怨一邊躲進防空壕,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不大一會兒就傳來了解除的警報聲。在防空壕里迷迷糊糊的我,肩挎鋼盔和水壺,最後一個走到地面上來。
我沒有這樣做。我認為我沒有這樣做只不過是出於我的怠惰!
「自己是幸福的嗎?這樣也算快活嗎?周圍的人始終不斷地為這樣的疑問而感到苦惱。正如疑問這個事實是最實在的東西一樣,這是幸福的正當的理想狀態。
我答應去,為了商量這件事,不久我造訪了草野的家。當時從傍晚到八點是最安全的時間。正是草野他們剛用過晚飯的時候。他的母親是個寡婦。母親和他的三個妹妹邀我圍著被爐坐下來。母親給我介紹了那位彈鋼琴的姑娘。她名叫園子,與名鋼琴家I夫人同名,我由此聯想起那時聽到的鋼琴聲,談了一些奚落的笑話。十九歲的她在昏暗的遮光燈下默默無言,臉頰飛起一片紅潮。她身穿一件緋紅皮夾克。
「……陵太郎毫不猶疑地加入了陌生的朋友中。他的舉止顯得比較快活——也許是佯裝讓人看的——因為他相信可以把那毫無理由的憂鬱和倦怠掩蓋起來。迷信作為信仰最良好的因素,把他置在一種白熱化的靜止形態中。他一邊參与無聊的嬉笑和耍鬧,一邊卻不斷地在想:『我現在既不鬱悶,也不寂寞。』他將這稱為『忘卻了憂愁』

「有重要的事吶。請您過來一下。」
這時,一個響亮的聲音從意想不到的方向呼喚著我。那正是園子的聲音。迄今一直熟悉的聲音,竟變成遙遠而新鮮的呼喚聲,震動著我的耳膜。我意識到這種聲音的確是園子的,這種意識宛如早晨的陽光射進了我的心。我把目光移向傳來聲音的方向。她從站務員的出入口鑽了出來,抓住連接月台的燒焦的木欄柵。方格花紋女短上衣飾有的大量花邊,在風中搖曳。她睜大水靈靈的眼睛望著我。列車啟動了。園子那兩片稍厚的嘴唇,浮現出某種欲言又止似的形狀,就這樣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
他已經掌握新兵特有的凄冷而招人憐愛的性格。他並齊雙手伸到我的眼前。塵土和油垢把他手上的皸裂和凍瘡都固定下來,造成一雙好像蝦殼般的可憐的手。而且,是一雙潮濕的冰涼的手。
一個硬洋信封的一角扎了一下我的掌心。我差點把這信封攥碎,就像要把小鳥掐死似的。不知怎的,我總覺得無法相信這封信的分量。我不能不瞥了一眼攥在掌心裏的充滿女學生趣味的信封。
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的情書,使我欣喜若狂。我沒等回到家裡,也沒顧及旁人的目光,在電車廂里就啟封了。於是,許多影子畫的卡片和教會學校學生所喜歡的外國制彩色畫的卡片險些散落下來。其中一張疊著的淺藍色的信箋,畫有迪斯尼的狼和孩子的漫畫,下方用習字似的工整字跡寫著這樣的內容:
從這裏可以分辨出在東京上空進行空戰的敵我雙方的戰鬥機嗎?儘管如此,每次目睹以通紅的天空為背景的墜落的機影時,觀眾都一齊喝彩了。尤其喧囂的,是少年工們。從這裏那裡的防空壕里響起了猶如劇場里的掌聲和歡呼聲。在遠處旁觀,我覺得墜落的是敵機也罷我機也罷,本質上是沒有太大差別的。所謂戰爭,本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望著天花板。她拿起我枕邊的書時,絲綢質地的冰涼的和服袖子,觸及我的臉頰。我突然渴望這冰涼的袖子。我心想,是否請求她把袖子放在我的額頭上。我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房間里開始昏暗了。
我活像個新兵,非常緊張。那邊有個小樹林,樹蔭下很是合適。從我們這兒走到那兒有約莫五十步的距離。走到二十步的地方,總要同她攀談些什麼。也有必要讓她消除緊張。剩下三十步這段路,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就可以。五十步。把自行車支在這兒。然後觀賞山那邊的景色。我將手搭在她的肩上,低聲地對她說:「能夠這樣,簡直在做夢啊。」她會回答幾句天真的話。這時,搭在她肩上的手就可以使勁把她摟在懷裡,接吻的要領同千枝子那會兒別無二致。
——我這樣說,我自己也感到噁心。因為我這個年齡,我更渴望這樣說:
「我們都信任你。園子當然更是如此。家母甚至開始考慮什麼時候舉行婚禮呢。這暫且不說,我覺得現在決定訂婚的日子也不算太早了吧。
這之前不久,我憑藉異樣的感動理解了宿命這個詞,把它留在記憶里。高中畢業典禮之後,我和老海軍大將的校長驅車赴皇宮感謝皇恩,在車廂里,這位雙眼積滿眼的憂鬱的老人,批評我不願當特別幹部預備生而打算作為一名士兵應徵的決心。他強調說明我的身體是難以忍受得了士兵的生活的。
「另外,聽說令郎所在部隊的隊長是個好人,這是最幸運的啊!據說,我孩子所在部隊的隊長,對士兵家屬來會面所帶的食物都要剋扣。這樣一來,就同海那邊沒有什麼兩樣啰。聽說會面日的第二天,隊長鬧了胃痙攣吶。」
「您真糊塗呀,媽媽。」——我放聲笑了。我覺得有生以來從未曾這樣難受地笑過,「您以為我會幹出這種蠢事來嗎?您這樣不相信我嗎?」
機械果真強有力地運動了嗎?
這是出於怠惰?大概是出於怠惰吧?我疑惑。所有的一切,都是由於我走向人生的勤奮。總之我的勤奮都花費在這一點怠惰的辯護上,都充作使怠惰照舊發展下去的安全保障。
她的小妹妹要求同我握手,小妹妹的手突然胳肢我的掌心,然後逃到戶外去,在此時刻透過稀疏的樹葉間隙瀉漏下來的陽光下,她高高地揮動著帶金扣子的紅色飯盒袋。
我的感受方法和思考方法處處都露出這種珍奇的矛盾。它促使自己採取說出「唔,或許是吧」這類曖昧的態度,這不是我的性格,而是形成性格以前的行為。可以說,正因為我清楚地懂得這不是我的緣故,對於多少是我的緣故的部分,經常以甚至是一種滑稽的健全的常識性的訓誡出現。作為從少年時代就開始的自我鍛煉的繼續,我寧肯死也不願意成為曖昧的人、沒有男子氣概的人、好惡不明顯的人、不懂得愛卻一味希望被別人愛的人。誠然,對於是我的緣故的部分,則是可能的訓誡;對於不是我的緣故的部分,從一開始就是不可能的要求。眼前的情況是,面對園子要採取男子漢的明確的態度,即使有參孫一般的力氣,也是不可能的。於是,此時此刻,在園子眼裡所看到的類似我的性格的、一個曖昧的男子影像,激起了我對它的厭惡,使我覺得我的整個存在成了毫無價值的東西,它把我的自負心完全撕得粉碎了。我變得不相信自己的意志,也不相信自己的性格,至少不得不認為有關意志的部分是虛假的。另一方面,我這種把重點放在意志上的思考方法,也是接近夢想的一種誇張。就說是正常的人,也不可能只是憑意志來行動的。即使是正常人,我也根本不具備同園子度過幸福婚姻生活的條件。由此看來,這個正常的我,也只能回答「唔,或許是吧」。連這種淺顯易懂的假設,我也習慣於故意視而不見。簡直就像不願放過任何一個折磨我自己的機會似的。——這是一個無處可逃的人在把自己逼進自認為是不幸的安居之地時所慣用的手段。
「三月末或四月初,我又要住進一家工廠啦。」
由於有了這種博得大家好感的值得稱讚的意識,我沒有採取上回在車廂里那種排他式的行動。我有時幫著照看園子的小妹妹們學習英語,有時隨聲附和著她祖母談論其早年在柏read.99csw.com林時代的往事。說也奇怪,這樣做我反而覺得更接近園子了。在她的祖母和母親面前,我好幾次大胆地同她交換了眼神。用餐時,我們在餐桌下互相碰腳。她也漸漸熱衷於這種遊戲。我對她祖母的冗長講話感到厭倦時,把身子靠在可以望及梅雨下昏暗的綠葉的窗邊,她在祖母的後面,用手抓起胸前的項鏈墜子在搖晃著,好像只讓我看似的。
「雖說朦朧,卻是真實的東西,它被有力地封鎖在虛偽的機械里。機械開始強有力地運動了。人們卻沒有察覺到自己就在『自我欺騙的房間』里……」
櫻花尚未盛開時,法學部又停止授課,我們被動員到距S灣十幾公里的海軍工廠去當學生工。與此同時,母親和妹妹弟弟們疏散到郊區小農場的舅舅家裡。東京的家中,只留下一個充當學仆的早熟的中學生來照顧父親的生活。在無米之炊的日子里,學仆用研缽把煮熟了的大豆磨碎,煮成稀粥——像是吐瀉的東西——給父親吃。自己也吃。他趁父親不在的時候,把為數不多的副食品存貨,不露破綻地亂吃一氣。
「要不是有相當經驗,說不出這種一針見血的話來呀!」
「唔,你吃驚了吧。」

「沒說不行啊。什麼時候結婚呢?」
我看見向我跑過來的活像清晨來訪的人。她並不是我從少年時代起就強行描繪出來的擁有肉體屬性的女子。要是那樣,我只用虛偽的期待來迎接她就可以了。使我感到為難的是,我的直感使我只有在她身上找到了另一種東西。那就是我對園子的一種不適當的深沉而樸實的感情。儘管如此,卻不是卑屈的自卑感。看見園子每一瞬間都在向我靠近過來時,我被一種難以自容的悲傷侵襲了。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情。是一種彷彿震撼了我的存在的根基似的悲傷。迄今我只以孩子般的好奇心和虛偽的肉感這種人工的汞合金的感情來看女子。從最初的一瞥,我的心就被悲傷所震撼,這是從未有過如此深刻的、無法言明的、而且決不是我的偽裝的一部分的悲傷。我意識到這就是悔恨。然而,有什麼給我悔恨資格的罪過嗎?儘管是一種明顯的矛盾,但難道不是一種先於罪過的悔恨嗎?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悔恨?她的身影莫非喚醒了我的這種悔恨?抑或這正是一種罪惡的預感?
為了避免招來責難,說我只不過是用現在的思考來分析當時的我,現將十六歲時我自己所寫的一節抄錄如下:
「我知道。只是為了明確起見嘛。」——母親難為情地驅散了疑慮,恢復臉上明朗的神色,「做母親的,就是為擔心發生這種事而活著的啊!沒問題。我相信你。」
「昨夜響警笛了吧?」
儘管如此,我們學校有著傳統的取巧校風,和重表面的形式主義,所以我們在學校生活中並沒有感到多大的束縛。分配到學校的大佐軍官是個通情達理的漢子,還有那個因為帶茨茨口音而被起了個「茨特」綽號的前特務曹長N准尉、同僚的傻瓜特、獅子鼻的鼻特等人,都領會了我校的校風,幹事很會找竅門。校長是個具有女性性格的老海軍大將,以宮內省作為後盾,靠無所事事、不即不離的漸進主義保住他的地位。
不管怎麼說,我向人生邁步的時刻逼近了。我登上這個旅途的預備知識,就是許多小說、一冊性典、朋友中輪流傳閱的淫|書、野外演習的每夜裡,從朋友那裡聽來的許多淫猥之談……首先就是從這裏開始。熾烈的好奇心勝過這所有的一切,是我忠實的旅伴。我認為出門的準備也只是「虛偽的機械」,這種決心是最為上乘的。
有個剛入高中的年方十八的英俊少年,肌膚白皙,嘴唇柔潤,眉目清秀,我知道他的名字叫八雲。我的心嘉納了他的容顏。
我在他什麼也不知道的情況下,從他那裡接受了一種快樂的禮物。最高班生的各班長一周輪流喊一次朝會的號令,晨操、下午鍛煉(高中有這種慣例。首先做約莫三十分鐘海軍體操,然後扛著鋤頭去挖防空壕或鋤草)時也如此,我每隔四周輪到喊一周的號令。夏天到來,做早操和下午的海軍體操時,嚴格執行這種做法的學校按照當代的流行做法,命令學生半裸著身體做體操。班長站在號令台上高喊朝會的口號,接著喊「脫上衣!」大夥脫畢,班長從台上走下來,向走上台的體操老師喊一聲「敬禮!」的號令,就徑直跑到同班的最後一排里,自己也脫成半裸,做體操。做完體操,下面就由老師喊號令,班長便完成任務了。對我來說,呼喊號令簡直是件令人渾身發冷的極其可怕的事。但上述這種軍隊式的笨拙程序,有時也正合我的意,不知不覺地盼來了輪到我的一周。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多虧這個程序,我才能這麼近地目睹八雲的風采,而且不必擔心他看到我這瘦弱的裸|露,我卻能看到他半裸的軀體。
「經常麻煩你,實在不好意思。」——祖母這樣說,並沒有要去叫園子的意思,「我們已經決定明晚搬到某村去。一切都順利進行,想不到可以提早出發哩。這房子已經借給T先生,成為T先生的公司宿舍了。真是捨不得走啊。我的孫女們都願意接近你,高興著吶。歡迎你到某村來玩。我們安定下來以後,會給你寫信的,請一定來玩啊。」
剩下的只有設法阻止這樁婚事了。這簡直像干擾情敵的結婚一樣。


我們蹬車穿過樅樹、楓樹、白樺樹的樹叢。林間在滴落明亮的水滴。她那迎風飄動的秀髮美極了。她那強健的腿痛快地踏著自行車的腳蹬子。這看似是她生命自身的力量。我們過了如今已經無法使用的高爾夫球場的入口,就跳下自行車,沿著高爾夫球場邊緣的潮濕的小徑信步走去。
四月過半的一個周六,我隔了好久又得到批准外宿,回到了東京的家中。我打算從書架上取下幾本書帶到工廠里閱讀,然後順便到郊區母親那裡,並在那裡留宿。但是歸途的電車遇上警報,時停時開,這當兒我忽然感到一陣陣發冷。猛烈的頭暈目眩,熱乎乎的怠倦感覺滲遍了全身。我從多次的經驗中知道這是扁桃腺炎的癥狀。一回到家裡,我讓學仆鋪好床鋪,馬上就寢了。
園子怎麼會知道這個回答在我的願望里紮下多麼深的根呢。然而,仔細捉摸,這種對話是十分滑稽的。如果在和平的社會裡,不是彼此相愛的結局,是決不會出現這種對話的。
歸根結蒂,我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除了我以外的少年們,每晚都夢見頭天窺視的婦女一個個裸體在街頭來回走動。不知道少年們夢見了女人的乳|房,宛如夜裡無數次地從海上漂浮上來的美麗水母,女人們的高貴部分張開濕潤的陰|唇,數十遍數百遍數千遍沒完沒了地唱著海魔女之歌……
……青年們仰躺著,
走到剩下兩三級台階的時候,園子才發現我,她的凍得通紅的水靈的臉頰綻開了微笑。她那雙大眼珠、厚眼皮、似昏昏欲睡的眼睛在閃閃發光,像是想說些什麼。於是,她把小妹妹交給十五六歲的妹妹之後,就以搖曳的光束似的裊娜姿態,從走廊向我跑了過來。

「連我都驚醒了。醒來就聽見姐姐鼾聲大作呢。」
早餐的話題始終談論著一件事,那就是昨晚的警報大概是進入三月以來頭一次發生的。大家都想得出這樣的結論:昨晚只響警戒警報,最終沒有響空襲警報,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吧。作為我來說,怎樣都無所謂。我想過,假如我不在家時,我的家都被燒光、父母兄妹都被炸死,反而乾淨利落。我並不認為這是格外冷酷無情的空想。因為幾乎每天都自然而然地發生盡想象之所能的事態,反而使我們的空想力變得貧乏了。譬如全家都被炸死這種想象,遠比想象諸如銀座商店陳列的成排洋酒瓶、銀座夜空忽明忽滅的霓虹燈要容易得多,這是輕而易舉的事。這種沒有感到抵觸的想象力,縱令帶著多麼冷酷的相貌,同心靈上的冷酷也是無緣的。這隻不過是一種怠惰的不嚴格的精神表現罷了。
乾脆這樣做如何?在園子的面前,把你非凡的學位論文披露出來如何?那是一篇《關於青年軀體曲線和血液流量的函數關係》的高深論文。就是說,你所選擇的軀體必須是潤膩的、柔韌的、充實的、上面流淌著血液時能描畫出最微妙的曲線條的、生機勃勃的軀幹啊。在流淌的熱血里,出現最美麗的自然圖案——宛如若無其事地流經原野的小河,或是被截斷了的古老巨樹所顯示的木紋——的軀幹吧,肯定是這樣的吧?
這就是正在說話的園子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一種愛的表白。
園子把我介紹給她的伯母。我裝腔作勢。我拚命造作。在沉默中,我感到大家彷彿都在這樣議論我:「園子為什麼會愛上這種男人呢?他是個多麼蒼白的大學生啊。這種男人有什麼好呢?」
翌日,我們又來到高爾夫球場的同一地方。我發現了昨日我們留下的痕迹——被我們踐踏過的黃野菊的草叢。今天草都乾枯了。
「就說我們吧,」——我開始說道,「不知還能活到什麼時候。現在可能就會響警報,也許飛機會載著投向我們的炸彈飛來呢。」
她祖母在門口出現了。祖母背後的早已捆綁好只待運走的行李堆積如山,門廳里滿地都是稻草屑。我看到祖母猝然驚慌失措的神情,當場下決心不見園子就立刻回家去。
作為第一個傳來婦女世界信息的靈媒,就是那個近江。但是,那時的我更屬於我自己,我把作為靈媒的近江的特質,列為他的一種美而感到滿足。但額田作為靈媒的作用,卻成為我的好奇心的超自然的框架。其原因之一,也許是由於額田根本就不美的緣故。
夏季里,全體高中學生去M市的海軍機關學校參觀了一周。有一天,上游泳課時,大伙兒都在游泳池裡。我不會游泳,借口腹瀉,在池邊上旁觀。一位大尉認為日光浴可以治百病,我們這些病號就裸|露了上半身。一看,八雲也在病號組裡。他交抱著白皙而結實的雙臂,微風吹拂著他的微微晒黑的胸脯,他的潔白的門牙戲弄似的緊緊咬住了下唇。自稱病號的旁觀者都聚在游泳池周圍的樹蔭下,我靠近他並不費事。我目測他那柔韌的軀體,凝望他那平穩呼吸著的腹部。我想起了惠特曼的一句詩:
這樣,接吻首先就成了我的固定觀念。要是現在的我,就可以說接吻這種行為的表象,只不過是我的精神在那裡尋求寄託的一種表象罷了。可是,當時的我把這種欲求誤信為肉|欲,就不能不為那樣大量的精神的偽裝而焦慮憔悴了。這種歪曲本性的無意識的內疚,就這樣執拗地激發了我那種有意識的演技。但是,反過來思考,人難道能夠如此完全地背叛自己的天性嗎?哪怕是一瞬間。
會客時間很早,我們一行六點就起床了。
我離開了園子的身體,用一瞬間的悲傷的目光,望了望她。倘使這時她看到我的目光,她就應該看到難以言喻的愛的表示。這就是誰都難以斷言在人來說是否可能存在的愛。但是,她被羞恥和純潔的滿足所挫敗,像偶人似的垂下了眼帘。
——我盼望著。豈止盼望,甚至確信得有點像迷信了。我想象著這個月里美軍會從S灣登陸,我們作為學生軍被驅去作戰,一個不剩地戰死了。不然,就是遭到誰也沒想到的巨型炸彈的轟炸,我不論在哪兒都會被炸死。——這樣我豈不是正巧也預見到原子彈嗎?
——當晚,我寫了一封婉言謝絕的回信,連我自己也覺著很不自然。我寫道:由於事情來得太唐突,目前階段我的心情還沒有發展到這一步。第二天返工廠順路到郵局發信時,辦理快件的女職員用懷疑的目光望著我顫抖的手。我凝望著她用那隻粗魯的臟手在這信封上事務性地蓋上一個郵戳。我看到我的不幸被事務性地處理的情形,感到了安慰。
我的感冒痊癒數日後,草野的母親來電話說:草野所在部隊駐紮在M市附近,三月十日才允許會面,一起去嗎?
「再見!」
在盥洗室里互道早安時,園子板起一副嚴肅的臉孔否定了。回到房間以後,這成為妹妹們取笑園子的好材料。

「沒有呀。」
「嘿,那不是茶子嗎?」
——園子以平靜的口吻開口說道:
為慎重起見,我必須補充一句,我在這裏想說的不是通常的「自我意識」的問題。僅僅是性|欲的問題,而並非其他問題。
「喲,哈哈哈!」
就在這一瞬間,我的心突然開始陶醉在幸福之中。長期以來,我沒有接近過幸福這種禁果。現在它卻以悲傷的執拗來誘惑我。我感到園子像個深淵。
「我說,剛才的事……」——母親以略帶陌生的神情望著我,可以說活像一個女人望著一個陌生的男人似的。「……園子的事……你說不定……已經……」
一離開營房門,我拔腿就跑了。冬日荒涼的下坡路,延伸到村莊那邊。如同在飛機工廠那樣,好歹不是走向「死亡」,我的腳好歹不是走向「死亡」的方向。
——但是旅館的夢,作為前提條件未能實現。園子再次給我寫信說,結果哪家旅館都租不到了,你還是住在我家裡吧。我回信表示了同意。一種似是疲勞的安心感,佔據了我。我再怎麼樣也無法把這種安心感曲解為絕望。
千枝子拍了拍和服袖子,快活地下樓去了。不大一會兒,她又上樓來,以穩靜的姿勢坐了下來。
大人們看到我們旁若無人地交換微笑,一個個露出半驚愕半迷惑的神色。我想到這些大人們的表情預示著我們的未來時,又不由地不寒而慄了。
「回信寄到什麼地方?」
現在自我欺騙已經成了我依賴的纜繩。負傷的人要急用繃帶,未必求其清潔。我想勉強還可以通過慣用的自我欺騙來阻止出血,以便趕去醫院。我樂意把那個亂糟糟的工廠,想象成嚴格的兵營。猶如明天早晨不回的話,就很可能被處以重禁閉的兵營一樣。
說也奇怪,別離竟突然成為我的樂趣。就好像玩捉迷藏時當鬼的人一開始數數,大伙兒各自四散躲藏起來那瞬間的快樂一樣。就這樣,在我身上竟有一種對任何事物都可以享樂的奇妙的天分。多虧這種邪惡的天分,甚至連我自己的眼睛也經常把我的怯懦誤認為是勇氣。但是,應該說,這天分是人生中不選擇任何東西的人的美好的補償。
「誰說的?」
有一回,我加入一伙人的隊伍,從學校的圍牆外,邊走邊七嘴八舌地議論某個不在場的夥伴,說他喜歡上了乘坐往返學校的公共汽車上的女售票員。不久,這種背後議論就被一般評論所取代,認為公共汽車女售票員有什麼好呢。於是,我有意識地用冰冷的口吻扔下一句話:
——既然如此,難道軍隊不是很理想嗎?難道我不是對軍隊抱有希望嗎?我為什麼要那樣鄭重其事地對軍醫撒謊呢?為什麼要說諸如近半年來一直在發低燒、肩膀酸痛得難以忍受、或者吐血痰了,還說什麼實際上昨夜裡出虛汗了(當然啰,我服了阿司匹林嘛)呢?在宣布我即日回鄉的時候,我為什麼竟然感到湧向臉頰的一股微笑的壓力,欲圖掩飾都費了好大的力氣呢?我為什麼一出營房門就那樣奔跑起來呢?我是不是背叛了自己的願望呢?我沒有垂頭喪氣、雙腳發麻,拖著沉重的腳步走路,是怎麼回事呢?
「熱戀不行嗎?」
我和園子多虧這個機會,反而談話更方便了。她談到學校的事、讀過的幾部小說,以及有關她哥哥的情況。我有我的做法,我立即把話題引向一般的問題。這是誘惑術的第一步。我們過分親密地交談,以致忽視了兩個妹妹,她們都折回了原來的位子上。這樣一來,母親有點為難似的笑了笑,又領著這兩個起不了多大監視作用的妹妹回到了我們的身邊。
儘管如此,我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開始燃燒。排列在這裏的「不幸」的行列,給我以勇氣,給我以力量。我理解了革命帶來的興奮。因為他們看到了諸如人際關係、愛憎、理性、財產都在眼前被大火所包圍。這時候,他們不是同大火作鬥爭。他們是同人際作鬥爭、同愛憎作鬥爭、同理性作鬥爭、同財產作鬥爭。這時候,他們猶如遇難船的船員,一個人為了活下去,就可以有條件殺掉另一個人。為了拯救情人而死去的男人,不是被火燒死,而是被情人殺死。為了拯救孩子而死去的母親,正是被孩子所殺死了。在那裡相互鬥爭的,大概是人類前所未有的、普遍的、又是根本的條件吧。
「打發去的孩子動作太慢了!」
「讓你久候了吧?母親她、祖母她(她使用了奇妙的語法,臉頰緋紅了)還沒有準備好,可能要晚些來。哦,請稍候一會兒(她謹慎地再說了一遍),請稍候一會兒,還不見來的話,我們就一起先到U車站好嗎?」

「人們的思想,會按這種順序向他所說的『確實的快活』發展下去。
「信里……寫著吶……某村的地址。就請寄到那兒吧。」
當晚,在郊外的家裡安定下來以後,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認真地思考了自殺的問題。在思考的過程中,我嫌太麻煩,復又覺得自殺是滑稽的行為。我天生缺乏失敗的興趣。再加上簡直像秋季豐收那樣,在我周圍存在著眾多的死亡,戰禍的死、殉職的死、戰爭中病死、戰死、被車軋死、病死等等,我覺得不論哪種死,肯定都預告了我的名字。死刑囚不會自殺。無論怎樣考慮,這個季節也是不適合自殺的。我等待著某種東西來把我殺死。這與等待著某種東西使我起死回生是同樣的。
「當然,這都是我們單方面的猜測。總之,很想了解一下你的心情。家裡說,雙方家長之間的磋商,也一切留待之後再辦。話雖這麼說,但絲毫無意束縛你的意志。如果能了解到你的真意,我也可以放心了。你就是回答NO,我也決不埋怨,決不生氣,也決不影響我們之間的友誼。你要是回答YES,當然不勝歡喜。但你就是說NO,也決不會傷害我的感情。希望你根據自己的意志直率地給我答覆。希望你回信時千萬不要顧慮情面或隨便應付。我將作為摯友等待著你的回信。」
「我根本就不愛園子。」
儘管如此,我還是耐心地等候了一整天。
我和園子宛如初戀的少男少女所做的那樣,互相交換了照片。我接到園子的來信,信上說她將我的照片鑲嵌在項鏈的墜子里,掛在胸前。可是,園子送給我的照片太大,只能放進摺疊式的皮包里。因為放不進衣服內兜里,只好包裹在包袱皮里拎著走。我生怕萬一不在,工廠起火,所以回家時也拎著它。有一回,我乘夜班電車返回工廠,突然遇上警報,熄了燈。不一會兒,全都要疏散。我用手去摸了摸行李架。放在行李架上的大包,連同包裹著照片的包袱皮全被偷走了。我非常迷信,從這一天起,必須儘早去見她的不安情緒開始追逼著我。
我對銀行家的易醒感到吃驚。
「喲,好久不見了。」
「喂,是這樣吧。」
如果不這樣思考,豈不是無法說明這種希求得到不希求的東西的不可思議的心理嗎?如果說我正好在這種不希求得到所希求的東西的倫理式的人的反面,我的心豈不是懷抱著最違背人倫的希求嗎?果真如此,這希求豈不是過分可愛了嗎?莫非我完全欺騙了自己,完全作為因襲的俘虜而行動?對於日後的我來說,有關這個問題的吟味就成了不可忽視的任務了。
他的母親輕輕地嘆了口氣。我只能感到自己在這種場合是一個厚臉皮的多餘的人。園子無意識地仰望著我。我垂下頭來。儘管不合道理,但我總覺得有些什麼事情必須向她道歉。

碰上這種天真而令人感動的批評,我覺得太切中要害了。同樣的話,也可以用不那麼刺耳的樸實的說法,也許這種說法會使人對我留下某種深刻的印象。我反省著,說話應該多斟酌些啊!
毋寧說我是愉快地回答的。虛偽的機械又在開始打溜地旋轉著。本來這種愉快只不過是從恐懼中逃脫出來的愉快,可我卻把它解釋為可以使她焦急的新權力的優越感所給予的一種愉快。
「這是彌天大謊,後果是可怕的啊。」
「宿命啊。這也是你的宿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