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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山啟示錄 哲學家的高地

聖山啟示錄

哲學家的高地

上面,在高地的西側,坐落著聖安東尼村。(塞尚在一封信中說,晚年的他還曾在這裏「迷過路」。)這裡有一家小飯館,人們可以在那裡空地上的闊葉樹下坐下(「周二休息」)。金合歡樹的枝葉蕪蔓,在微微透光的山崖的映襯下像是夾道歡迎的隊伍。
等到過了托羅奈村之後,三角帽形狀的山體才出現在了我的視野之內,那是一條東西走向的連綿山體。我走的那條馬路在下面的平原上與之相伴了一段距離,一路平坦,再沒有蜿蜒和起伏,然後向上延伸進了通向一處石灰岩斷層地塊的盤陀山路。這地塊在陡坡腳下形成了一處平坦的高地,綿延其上的盤陀路剛好與高處綿延的山脊相平行。
馬路上空蕩蕩的,我繼續前行。一開始,我還有點拿不定主意(從這裏開始就沒有返回艾克斯市的公共汽車了)。但是隨後我下定決心,繼續前往毗盧畢。路上沒有車。在寂靜中,每一個細小的聲響聽起來都像是有人在說話。那是一種普通的輕微的沙沙聲。我走在路上,總是朝著山的方向;有時會不由自主地停下。在一處槽型的山脊隘口那裡,天特別地藍,我發現了最理想的通行口。乾枯的高山草場一直延伸至陡峭的山坡腳下,花枝上凝結著大片大片的蝸牛殼,將整個草場漂成了白色。這些蝸牛殼構成了一處化石地貌。有的時候,乍看之下,山本身似乎也成了這地貌的一部分,因為它有時會突然顯露出它的https://read•99csw•com本來面目,一座巨大的珊瑚暗礁。已經是下午了。陽光從一面斜射過來,另一面吹來了輕柔的下行風。那去年被人用犁杖在大地上書寫下的東西如今已經綻放,發射出一種強有力的光線。路邊的麥稈儀態萬方,列隊從我身旁經過。在山的皎潔中,我有意識地放慢了腳步。怎麼了?什麼也沒發生。而且什麼也不需要發生。我已擺脫了期待的束縛,遠離了每一種迷醉。整齊的步伐已經成了舞蹈。那具完全伸展的軀體,也就是我,為自己的腳步所驅使,如同坐在轎里一樣。在那個完美的時刻,那行進的舞者,例如我,將「廣延的形式和關於這個形式的觀念」(按照那位哲人的看法,這兩者「乃同一的東西,不過由兩種不同的方式表示出來罷了」)同時表示了出來——遊戲的規則與規則的遊戲,就好像從前上奧地利州馬路上的那位甩動褲腳的男人。是的,那個時候我自己也知道了,「我是誰」,並且隨之感受到了某種不確定的使命。沒錯,那位哲人的著作就曾是一種倫理學。
儘管心情愉悅,但在旅程之後,能夠坐在毗盧畢一處普羅旺斯村莊的梧桐樹下,並且在一群陌生人當中喝一杯啤酒,還是很令人快樂的。在山的線條的映襯下,這裏房子的屋頂顯得格外安詳。一條灑滿陽光的街道名叫「rue du Midi」。一位老兵氣質的老先生在咖啡館的露台上向我們其他人溫柔地展示他那根歐洲刺柏木做的手杖,讓我想起了電影大師約翰·福特。兩位年輕的女士好像剛從大師的老電影中走出來一樣,背著背包,穿著釘鞋,正向山脊方面行進,她們打算在山脊上向西漫遊。九-九-藏-書

有一張塞尚的照片,畫家拄著一根粗粗的手杖,背上系著作畫的工具,照片的標題頗具傳奇色彩:「向主題進發」。而在高地上,我滿心喜悅地行進著,卻不必煩心什麼進發,或是什麼主題的事情——但是我知道,我們的畫家也沒有使用過任何特殊的「鳥群」來讓他畫上那廣闊的世界集合成一個整體。動物只在他最初的畫作中出現過,而且全部都是野狗,它們都以蹲坐的姿態出現在那些恐怖獰厲的野餐或是赤|裸圖畫上。有人將其解釋為那些抗拒精神憧憬的愚人。
一般說來,人們在遠方的平面上往往能夠觀察到一些很特別的東西:比如,一旦有一隻鳥在平面前面很遠的地方展翅飛過,就算是那些原本無形無狀的背景也會隨之有所變化。這些平面讓人迷醉,而它們又在逐漸形成明顯的影像;眼睛與它們之間的空氣變得很有質感。然後,那些已經熟悉到生厭的地步的東西,那些位置固定的東西,那些因為它們的俗名而似乎變得空洞無物的東西,突然一下子都處在了一個正確的距離上,連同它們真正的名字,成為了「我的物體」。在撰寫本書的此地,這種觀察不僅適用於遠處泰嫩山脈上那白雪掩映的高地,還適用於薩爾察赫河畔的那家遊客咖啡館(有一次,因為旁邊盤旋的海鷗群,這咖啡館給人一種類似於「河對岸人家」的印象),同時也適用於卡布齊納山(那是另外一次,有一隻孤零零的燕子從山前飛過。突然之間,山的深度顯現出來。它成了一個新發現的熟悉之山,永遠開放,從不遮掩)。九九藏書九_九_藏_書
還未到托羅奈村的時候,就已經可以望到山了。山光禿禿的,幾乎只有一種顏色;那與其說是顏色,不如說是一種光澤。有的時候,你也許會把雲的邊線看成是齊天的群山:而在這裏卻正好相反,那座山峰的光影第一眼看上去彷彿是某種天空現象;這也要歸因於那些平行的陡坡和地塊上水平延伸的褶皺岩層,它們看起來似乎剛剛才停止了山體運動。人們會有這樣的印象,這座山好像是從幾乎與它同色的大氣圈那裡流淌下來的,然後在這裏濃縮成了一座小型的外太空山體。
17世紀偉大的荷蘭王國發展出了「全景畫」形式的繪畫類型,以便能夠將人們的目光吸引入無限的遠處。為了達到這一目的,許多王國的畫家都採用了在中景部分畫上翱翔的鳥兒的手法。(博爾赫斯在一部小說當中這樣寫道:「沒有一隻鳥兒能夠為他拯救這風景。」)但是,一輛從橋上駛過的公共汽車連同它的車窗框和乘客的剪影一起不也能將遠處的天空拉近了嗎?樹褐色不也足夠用了嗎,而且從那明藍的顏色里不也發展出了一種形式嗎?雖然我與山之間並沒有什麼鳥群(或者其他類似的東西),但是聖維克多山同樣地引人入勝,而且給站在它面前的我一https://read.99csw.com種更為直接的感覺。
時值中午,我登上了盤陀路,天空是深藍色的。四周的懸崖峭壁像是一條固定不變的淺白色軌跡,一直向後延伸進地平線。一處乾涸的溪床上,紅色的泥灰沙里有孩子的腳印。沒有任何聲響,唯有四野的鳴蟬向著山峰發出尖利的叫聲。一棵五針松上正滲著樹脂。我咬了一口嫩綠的聞起來像蘋果的松球,上面早已被某隻鳥兒捷喙先嘗。樹榦那灰色的樹皮已經龜裂成天然的多邊形圖案。在我最初在某處河岸乾枯的淤泥里發現了這種圖案之後,它就隨處可見了。從那些斷層地塊的某個地方傳來了一聲特別貼近的鳴叫;但那隻鳴蟬卻要等到它移動身體,倒退著爬下樹榦的時候才被我發現,因為它的身體是樹皮一樣的灰色。長長的透明的蟬翼上有許多黑色的凸起。我朝它扔了一塊小木片,發現飛起來的卻是兩隻,它們發出鬼魂一樣的尖叫,讓人不得安生。細看之下,山崖上的縫隙中生長著深色的小灌木,那裡也不斷有蟬翼的圖案出現。
在高地之上,17號省道繼續向東延伸,彷彿通往一處尚未探明的陸地深處。高地似乎很荒涼,上面幾乎無人居住。在這個橢圓形的平面上,西側的巴約聖安東尼村是唯一的村子。下一處地方叫做毗盧畢,坐落在高地之外的一處山坡上,海拔與下普羅旺斯地區的平均海拔大致相當,步行到那裡大約要兩小時。我把這片巨大的高地,這座水平地懸于周遭之上的平頂山稱為哲學家的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