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試論蘑菇痴兒——一個獨立的故事 第八節

試論蘑菇痴兒
——一個獨立的故事

第八節



草菇、平菇、滑子菇,所有這些日本的「舶來品」等等,它們不就可以人工培育和種植嗎?甚至連松露也可以通過種植特定的樹來培育,無非就是過程複雜罷了?這還是蘑菇嗎?——「再次顯而易見」:能夠人工栽培,這就不是他所認為的冒險;只有野生的東西才算數;人工培育的草菇、平菇、滑子菇、金針菇、木耳和榛蘑,給人造成一種視覺陷阱,它們被克隆複製,並且被冠以錯誤的名稱販賣,它們不僅在顏色與氣味上完全不同,而且相比被它們冒名頂替的真品,徹頭徹尾淡而無味,「一文不值,毫無用處,不論拿在手裡還是嚼在口中莫不如此」。除此之外:蘑菇家族的主要成員,不僅是真菌類,還有其他一些美味的紅菇、傘菌、硬柄小皮傘、松茸、橙蓋鵝膏菌、羊肚菌、鬆口蘑、蕈子、肉色傘杯、灰喇叭菌、黑木耳或雲耳、簇生垂幕菇、翹鱗肉齒菌、繡球菌——它們都是不可培育的。只要這些最後的野生植物永遠抗拒人工培育,「那麼,我和我們去尋找蘑菇將永遠是這種抗拒的一部分和因抗拒而生的冒險!」


這本蘑菇書,它要在臨近結尾時漸漸轉移重點,從尋找蘑菇轉向走著瞧。所謂在結尾時,雖然他希望繼續講述自己踏入尋找蘑菇之途的故事,但也少不了隨著歲月的逝去,他對蘑菇的一片痴情——不,並沒有減弱,而是變成了「兩股道」。這是因為,越來越常出現這樣的情形,只要他在許多通往尋找蘑菇的路之間有選擇的話,那他就選定走那條在他看來更美好或覺得冒險的路,哪怕它預示著更少或更加微不足道的發現。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條路與走著瞧相比尋找與發現至少獲得了同等重要的地位。在我們兩人童年生活過的地方,特別是那些住在高山村莊里的居民,他們幾乎就不會「去采蘑菇」,更別說去尋找蘑菇了:他們住得離森林那樣近,夏天這裏到處都是蘑菇,至少是那些黃色蘑菇、那些聖約翰山的蘑菇。他們幾乎足不出戶就能將筐子和碗裝得滿滿得;這些人不用九*九*藏*書「尋找」這個詞,而只用「拿來」,「在我們這裏,你不用尋找——你順手拿來就是了!」
但是,這在蘑菇痴兒眼中是不算數的。你要去尋找,你要去行走。你有必要選擇一條美好的、更美好的、最美好的路,這是作為第三者加入其中。同樣:許多人去尋找,甚至成群結隊,這是不行的。只有「獨自行走」才是可行的——即便是兩人結伴尋找也不行——,僅有一個例外:和孩子一起。在他規劃的蘑菇指南中,特別禁忌的是:依靠狗尋找蘑菇(在他眼裡,唯有豬適合做這樣的事)。——那麼,怎樣才會找到那些深埋地下、夢寐以求的蘑菇,比如松露,或者怎樣才會找到它們呢?怎樣才會把它們刺探出來呢?為此,他勾勒了這個故事,有一年夏天,他獨自一人在一個兒童鞦韆架腳下,出乎意料地站在一朵真正的松露前:一堆黑色的東西露出地面,被直射的正午陽光照耀著,像一坨狗屎,但卻有一股香氣升騰上來,在幾乎兩米開外的地方都能聞見,聞起來像是松露。沒錯,它真的就是松露!他赤手刨出這堆玩意兒。此時此刻,在這裏,這個菌球,它是怎樣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哦,昨夜那場驟雨,沖走了泥土,這朵松露不用狗或豬幫忙就露出臉。它拿在手裡沉甸甸的,這個長著褶皺的黑色小球多麼芬芳馥郁,直到接下來的愛之夜,甚至數天之後依然如故。然而,這不是從橡樹根的塊莖中生長出來的,也不是蘑菇書里其他常見的大樹,無非就是一棵纖細弱小的刺槐樹,幾乎還沒有一叢灌木大,一棵小樹,它們常常生長在鐵路邊上,沒有一絲森林的跡象。這朵松露,它出現在兩個幾乎光禿禿的城郊之間,在城郊邊上,不,出現在一個兒童遊樂場的中央。
出發、尋找、發現和繼續尋找蘑菇的時光:「是一種永恆的方式」。要說到他本人:在他的人生之書里,他看到寫在裏面的並非是所有那些在法庭上成功辯護的無罪釋放,而只是穿越森林的一次次探險。
根據最終的記載,真的給人這樣一種印象,彷彿這位朋友的蘑菇書旨九九藏書在不僅把尋找蘑菇的人共同看作一個可能的新社會的典範,而且也超然其上,將他們每個人分別描繪成——不管矛盾與否——人類最後的探險家,即便不是終極的人。每一個采蘑菇的人:作為探險家,同時也是最後或最初的人。

但是,蘑菇痴兒並不想僅僅為此而花一整章的篇幅去講述布滿彈坑的森林:他也別有用心,要建議自己未來的讀者親自在這樣的森林里走一走——憑藉自己的興緻去感染他們,在那裡四處看一看,上上下下,下下上上,穿過那被鬆軟厚厚的落葉鋪墊的彈坑景緻。每當他一連幾個小時穿過這樣的地方時,即使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那麼他也會覺得,彷彿他心情沉重地從這樣一片森林里走出來,哪怕只是呼吸更自由了,那渴望遠方的意識被喚醒了。「通過在彈坑裡上上下下的走動?」——「是的,正是這樣。」
好一陣子,他把這事包裝在更多是小心翼翼的推薦中。他這樣忠告說——「根據多年的經驗」(儘管還沒那麼久遠)——,要麼在路邊和小道旁尋找,要麼徹底遠離這些地方:通常情況下,對「我們那些東西」——他以此指的是那些很有價值的蘑菇,他一開始也稱之為「我那些東西」——來說,介於路邊與難以到達的森林深處的廣大中間區域並不是一塊沃土;據說,他大多數甚至幾乎所有的「珍寶」,都是在路邊沿線找到的;通常情況下,距離路邊較遠的區域,不管你找多久,什麼都找不到;但是,在森林最深處,只有需要你自己去發現的地方,只有在那裡的灌木叢中,在污泥中,在灰燼中,在一棵半死不活的枯樹昏暗的腳下,你才會找到這些東西;地上鋪滿了手槍子彈,還有這樣一個規矩,通常在這裡會找到這樣一個珍寶,獨一無二的、勝過其他所有的珍寶:「你好,君王!」有一次他甚至脫口而出:「你好,帝王!萬福,凱撒大帝!」
在這本蘑菇書撰寫計劃中,有一整章專門圍繞著彈坑密布的森林展開敘述。在他的住所周圍,也就是離國際法院不遠的地方,有很多這樣的森林;這些彈坑形九_九_藏_書成於「二戰」末期,那些轟炸機都是美國的,它們協助將德國侵佔者趕出家園。彈坑早已空空如也,沒有一絲炸彈爆炸留下的痕迹。這些森林,以及周圍曾經被侵佔者使用過的軍用機場似乎有節奏地布滿彈坑,密密麻麻,以至於不少彈坑甚至重疊在一起。彈坑大小不一,不都是圓形,也有一些呈凹穴狀。首先是彈坑的深度不一,由於彈坑和凹穴壁的陡直和平緩不同,它們呈現出各種各樣的形狀,常常在一個彈坑裡也不盡相同。在下面,也就是彈坑底部,深深地埋在數十年之久的落葉沉積下面,他有了最豐饒的發現。於是便出現這樣的情形,他不用特意將一層層落葉翻來翻去:蘑菇,或蘑菇們會自己冒出來,至少帶著蘑菇蓋。這些從彈坑中長出的蘑菇蓋要比其他地方的大,形狀也頗似彈坑,獨具特徵,和普通蘑菇不同,並非呈紅棕色,而是幾乎顯得無色,白花花的或者純白色,就像是毒蘑菇最致命的色彩,或者「不,不是白色,更確切地說是灰白色」,而在蘑菇蓋下面,同樣是灰白色的菌柄,同樣獨具特徵,由於深埋地下,因此越看越顯得長,其長度往往是彈坑外同一品種蘑菇的兩倍(「當然,氣味和口味則相同」)。
他還告誡說,如果想要找到某些種類的蘑菇,不一定非得在去年一個大量生長的地方去尋找:這又是一個規律,這樣的蘑菇群會越過冬天與春天,在地下不停移動,跟著水走,隨著風向變換地方,並且常常驚人地在好遠的地方探出頭來,形成一個扇形,接近陽光和空氣;雖然好遠,但也不是遠不可及,從它們的發源地是可以聞得到的——尋找者只需啟動嗅覺,就像他年復一年那樣。就這樣,他也不提倡在森林中沿著狗的腳印尋找,但是可以順著馬蹄印記和它們的糞便找。而且,蘑菇痴兒更加強烈地主張,要麼就在森林里孩子們曾經玩耍過的地方尋找,要麼就像此時此刻在這個地方,孩子們在尋找者眼前繼續玩耍,肆意叫喊,四處亂跑。按照他的記錄,很有希望且完全值得信賴的發現地點——「令人難以置信,但卻是真的!」九-九-藏-書——它們位於公園裡、草地上和花園中的兒童鞦韆附近,哪怕在森林外也罷。


蘑菇作為「Last wilderness」,「最後的野生物種」?照這個蘑菇痴兒的說法又是「顯而易見」:因為它們此間已經成為生長在地球上獨一無二的植物,完全不能人工培育,完全無法被開發,更別說被馴服了;它們只能野生,絲毫不會受到人類任何干涉的影響。


蘑菇作為「最後的冒險」?對於蘑菇痴兒來說顯而易見,因為他效仿「最後的邊界」而使用這個詞,通往野生世界「最後的邊界」,在其後面至少還可以發現一片野生世界。這個邊界早已不復存在,無論是在阿拉斯加,還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如此,更別說在喜馬拉雅山上了。相反,最後的冒險依然存在,誰知道還能存在多久,即使你只能從中捕捉到一丁點也罷。

從一開始,蘑菇痴兒就帶著自己的孩子一起踏上冒險的征程。在孩子身上,他真的感受到了這樣一種在路途上的狀態會自然而然地起到「教育」作用,無需身後有一個專門的教育者,也不是把教育掛在嘴上。除此以外,也沒有任何一種在路途上的狀態適合孩子,「不僅適合我的孩子」。再說,「我的後代」對他腳下的東西有了更加敏銳的眼睛,「不只是因為它們離他更近」。的確如此:他這個想法起了作用,它會起作用的。根據他的蘑菇書記載,「在我們這個可愛的世紀里,即使那些最終的社會觀念破產消亡后,這種情形似乎最終又會賦予你一種想象,或者在我看來只是一種預感,為什麼真的『只是』呢,這個,一個社會畢竟繼續會有未來。有朝一日會的。有朝一日又會的。」

蘑菇的烹調方法不會寫在這本蘑菇痴兒的書里。這一開始就沒出現在他的寫作計劃中。此外,他暗暗地抱著希望,有朝一日,讀者會抱著來自廚房和廚九*九*藏*書房彼岸的想法和故事迎著面而來,讓他感到驚喜,就像他開始讓他們感到驚喜一樣。
從此以後,每逢夏日暴雨夜晚過後,我的朋友都會前往兒童遊樂場那棵刺槐下:然而,再也沒有遇到第二朵松露,永遠沒有了(而這定格在那一個一個愛之夜裡,他的蘑菇書當然對此會守口如瓶)。另一方面:在他眼裡,尋找松露也是些踏上蘑菇之途算不上什麼的東西。其實,那些最終用於他寫作計劃的記錄與其說在講述,倒不如說在確立規則。而規則如此之嚴厲,以至於它們對他來說好像比純粹遊戲規則更為重要。或許那些浮現在他腦海中的東西,他覺得演變成了由規則、戒律、公告和思想構成的目錄。
於是有一天,當他又在一片森林里第一次看見孩子們玩著尋寶遊戲、穿梭在樹林間、在山坡上跑上跑下的時候,他的腦海里就冒出「這個想法」,這些年輕人最好應該被老師或家長送去「見識見識蘑菇」。而此時此刻,他們在那裡興奮地尋找著一片被大人藏在樹墩里、灌木叢中以及廢棄的狐狸洞口的紙片,對其他一切東西都視而不見,而且不只是蘑菇;他們無意地折斷這個和那個,踐踏,搗碎;他們頂著一頭紅髮、不再是個孩子,他們伸長舌頭,在整個森林里彼此和亂糟糟地呼喊著,或者吼叫著,壓根兒不再是童聲,上氣不接下氣,眼睛直瞪瞪地凸出來。這樣看來,要是尋找蘑菇的話,他們似乎要一步一步地學習行走,留心——不是一味為了他們想要的東西——,一再屏住呼吸——這是某些別的東西,並不是喘不上氣——,他們恐怕會覺得眼睛不是凸出來,而是撐大了;他們時而在這兒或那兒發出的驚叫就會是孩子們發出的一種驚叫,哪怕只是那樣一些還處於變聲期的孩子們發出的。


他也抱著同樣的意圖講述過,他養成了一種習慣,在別人已經找過的地方繼續尋找,即使人家顯然在那裡翻了個底朝天,而且才剛剛離去。「不騙你說」,他每次都會在眼前發現一些東西,一些被先前的尋找者忽略的東西,一些「值得人人敬重」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