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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蜂 早餐時一段情節的產生

大黃蜂

早餐時一段情節的產生

他坐下來,看見了鞋上的灰塵留下的印跡。他聽見電燈的嗡嗡聲。在站台門前出現了一個警察,雙手習慣地背在後面。出於對環境整潔和安靜的關心,他覺得最好進去站在那兒,和那位坐著的、迴避他目光的人談談話,問問他的年齡、住所和職業。這個人都一一認真地回答了他。然後,這位警察又詢問另一個人的打算。他原本是想通過問話和說話把車站上漫長的黑夜變為愉快的白天。被問的人立刻告訴了他的打算。然而,這個人流露出不滿的目光,請求問話的人停止談話。這倆人還能達成一致,一起穿過大廳門走進大廳。可是他們在外面就分手了:警察輕鬆愉快地去了丁鈴一響就打開的小窗口,而這個背著背包的人為了避免與人打招呼,便極不耐煩地去了上廁所的路。
這時候,這個人又把背包掄到肩頭上。我看見他回到候車室。我抹掉了這個圖像。我想像著這個人拉開那扇咕嚕作響的門。可是,我看見他用腳踢開門扇,走進候車室。我抹掉了這個圖像。我看見他又沿著長椅子走路。我把這些長椅子組成空車廂里的凹面長椅。然而我看見了候車室的長椅。我抹去這個圖像。我看見他坐下來,坐下以後放下背包。然後,我所看見的一切都壓倒了我的意願。


雖然由於他現在臉上噴了香水,顯出滿意的表情,但是他的臉色像往常一樣,總是急躁不安。
我看見長椅上這個人的身體夾在那些自在垂掛的手指中間。他孤身一人在房間里。他目光離開鞋子抬起了頭。這裏禁止躺在長椅上。他望著粘在鞋縫裡的灰塵。然後,他猛地站起身來,又把目光投向牆上。到處都找不見能讓他在房間里關燈睡覺的開關。
然而,我只是高聲反問了一句,是否該上路了。到時會讓我知道的,我父親用別的話回應了一句。同時,他咳嗽了一聲,又恢復了精神。隨後,我聽見一滴水滴落到灶台上,一邊沸騰著一邊縮小。我嚇了一跳。那女人站起身來。
有些東西在描述中被忘記了。不。是有意沒有提到。不,是忘記了。不。我不知道從何談起。
現在,我正想像著站台的樣子。我讓站台上出現一輛電動車。我抹去這輛電動車緩慢行駛的圖像,讓站台上空無一人。我想像著候車室的情形。我還讓大喇叭咔嚓咔嚓響起來。我想像著候車室的大門和門後座位的情形。我還讓候車室里的長椅空著。不過我讓一扇門來回搖晃。我想像著https://read.99csw.com火車站牆裡面的水龍頭和水龍頭下面水池的樣子。我想像著那空車廂的樣子。我讓井旁邊站著一個男人。我讓這人的拇指勾在肩部的背包帶上,並用胳膊肘把背包往上扶。我想像著這個人向前彎腰的樣子,我讓他手心朝上,翹起嘴唇。隨後我讓大喇叭說話,宣告通知。我想像著一位正喝水的人,同時還想像著那空無一人的車廂。我讓這個喝水的人顯出更焦急的樣子。這時電子鐘的圖像自行出現了。我抹去這個圖像。我讓這個人伸展身體站起來。我讓他用手抹一下流出的口水。我抹去這個圖像。我看見這個人站在水池旁邊。我抹去電子鐘的圖像,一會兒又讓它閃現出來。我抹去火車的圖像,讓站台的圖像閃現出來。可是,與我的意願相違背,被抹去的圖像上出現了一直站在煙霧中的這個人,還出現了他那淺色的背包帶破損了、又鼓鼓地貼在他衣服上的樣子。我看見拇指勾在背包帶和鎖骨中間。我極不情願地看見候車室兩扇門中間那門縫的樣子。我對這些情形聽之任之了。這個人自己邁開腳步,腳步有了聲音,從這聲音就聯繫到發車前蒸汽鍋爐里水沸騰的樣子。我想像著一個人登上車踏板的樣子。可是這個圖像很快就被抹掉了。我看見他舔著嘴從水池向候車室走去。我看見候車室門扇中間的縫隙。空車廂自行出現了,我聽見車廂下面的緩衝器不可避免地猛然一震的聲音。我想像著這個人在車廂過道的情形。這個圖像被抹去了。我又看見這個人站在水池邊。我看見他垂下肩膀,讓背包帶滑到胳膊肘上。我抹去了站台的圖像,想像著火車啟動的樣子。我讓這個人在車廂過道里絆了一下。我想像著這個人歪斜著腦袋,背包隨著腳步來回搖擺。
他雙腿用力把背包抵在牆上。
我把聽到的聲音和圖像聯繫起來。我把圖像和沒有聽見的聲音聯繫起來。我把沒有聽見的聲音和圖像聯繫起來。我從離合器和鉸鏈的聲音想到了有軌電車的後車廂。我從有軌電車的燈光想到了窗戶後面一個個乘客的樣子,從乘客的膝蓋想到褲兜,從他們的手想到那皺褶並散發著酸味的報紙、證件、帽子、白色手套,中指尖上還沾著唇膏的顏色。我把嘴的樣子和聲音聯繫在一起。我把更迭變換的嘴和更迭變換的聲音聯繫在一起。我讓一張嘴的樣子和另一張嘴的樣子交替發聲,讓更迭變換的身體的樣子相互鞠躬。我從嘴唇聯想到九-九-藏-書嘴動的樣子,又從動作聯想到聲音。我把身體相互貼近的樣子歸於聊天。我讓身體的樣子站起來,讓一張臉的樣子在前行的時候回頭觀望另一張臉的樣子,讓後面的那張臉向前面的臉點頭示意。我竭力把這個點頭示意的樣子描繪得精確明晰,我描繪出一副手臂伸展下垂的樣子、手指緊抓木棍的樣子。然後,我把木棍和騰空搖晃的金屬片的圖像聯繫在一起。讓人的圖像成排成排地穿過車廂。我讓他們上車,我讓他們魚貫而過,我讓他們下車。我從火車靜止不動和周圍一片沉寂聯想到終點站的光亮、草坪上的水泥長凳、半明半暗的茅草棚和關閉的廁所。我把這些看不見的圖像和那些聽不見的聲音聯繫起來,又從這些聲音聯想到那些看不見的、順著風向從明亮處消失了的人群的樣子,聯想到柏油路面上衣服閃爍飄動的樣子,穿過馬路之前腦袋轉動的樣子,香煙漸漸熄滅的樣子,垃圾簍里的報紙閃閃發光的樣子。
我從那些聽不見的聲音聯想到各種圖像之後,把隨後那聽不見的寂靜和那個坐在敞開著的門邊那把高椅子上填寫數字的檢票員的樣子聯繫到一起,聯想到那位在亮處來回溜達、一腳踢開一張揉皺了的車票的司機的樣子,聯想到一個人被燈光照得全身明亮、隨後被陰影遮住、從大街另一邊的黑暗處出來、經過草地走向汽車的樣子。然後響起了汽車開走的聲音。我聽到這個聲音,但已經厭倦了在這兒從聲音聯繫到圖像,並從那看不見的圖像聯繫到聲音。我把聽見的其他聲音和其他圖像聯繫起來。
「他睡著了。」
當我在屋裡時,我聽見夜裡火車的聲音。直到深夜,我都能聽見下面市區有軌電車的聲音。整夜裡,我都能聽見繞行道上長途載重卡車的聲音。我把這些聲音區別開來,有馬達聲,有鋼軌聲,還有鳴笛聲、扳岔道聲、蒸汽機聲。我根據馬達聲音來判斷速度,分辨是穿著鞋還是光著腳以及用腳尖踩油門的速度,還有手拉操縱桿的速度。我又從鞋和手來判斷人,把肩膀上的腦袋安在這個人身上,又給這個腦袋配上一雙狹小疲倦的眼睛,再從眼睛來判斷目光。開始,我不知道該給目光安排點兒什麼。可後來我從中想到了焦油的逆流,又從流動想到把路邊石頭作為河岸標記,又從標記聯想到貓兒眯起眼睛打哈欠的樣子和急劇縮小並旋轉的影子。
然後,我讓所有的聲音在呼呼的迎面風中漸漸消逝。我把這種呼呼聲和聽到的發https://read.99csw•com電廠的鳴叫聲相比擬,又和管道里還沒流出來的嘩啦流水聲相比擬。這種呼呼聲時而增大,時而變小,然後又增大。我想像著那空車廂的情形。我讓它散發出煙草、橘子皮、膠水、融化的巧克力味道。我從這些味道聯想到車廂里的樣子。我讓有指甲的手指剝掉水果皮,並從這個情景聯想到果皮被剝開時發出輕輕的噝噝聲,聯想到果皮上面那上下張開的嘴唇。我讓這副嘴唇提出一個問題,讓對面的腦袋作一個阻止的搖頭姿勢。然後,我讓拇指掰開水果,並把一塊遞給另一個人。雖然我想像著這個腦袋第二次搖頭阻止的樣子,我還是卑鄙地想像著讓手去拿水果並送到嘴裏(之前我曾說過一個詞)的樣子。我現在讓這兩位旅客把水果一塊一塊地吃掉,其中一人是所有者,整個面部快速地抽搐和嚅動,另一位在慢騰騰地吃著剩下的水果。然後我不再去想那些味道了,而讓車廂變得空無一人。
他跪著解開背包帶,從裏面抽出一份報紙。他把報紙一張接一張打開,鋪到地面上。他看見在潮濕的地方報紙被浸透了。他就用另外的報紙蓋在上面保持乾燥。所有小隔間里嘩嘩的流水聲蓋住了報紙的聲音。
我拿著杯子離開嘴邊,兩手摸索著找桌子,後來碰上桌子了。手挪開時,雖然皮膚好像只是朝里出汗,可桌上的油布還是粘在手指上了。
然後,這種呼嘯聲戛然而止。我就把隨後車輪幾乎無聲的轉動和混凝土攪拌機的馬達空轉時皮帶發出的聲音相對比。我聽見火車飛馳中那呼呼的迎面風、那越來越快的咣當聲和連接桿沉悶的聲音,我從這些還能聽見的聲音里聯想到火車在空曠的路段行駛的情形。我從火車聯想到向外噴涌的油,聯想到沿著車廂迸發出來的火花和每節車廂那幽暗的窗戶。我讓窗戶後面的旅客躺下休息。我配給他們長椅和大衣,想像著他們把大衣疊起來當靠墊放在胳膊肘下,手放在臉和靠墊中間,以免被紐扣蹭傷皮膚。我給那些坐在窗戶旁的人配備上窗帘,讓他們用手指把窗帘從時而低下的頭上方撩開。我描繪著車廂里的樣子,那行李網裡箱子上面的姓名牌,挂鉤上搖搖晃晃的傘,地面上解開鞋帶的鞋子,腳上滑脫了的長筒襪,蜷縮到肚子上的腿,褲子和長筒襪之間露出的皮膚。我從現在所處的寂靜聯想到行駛在鄉間穿越黑暗的火車,還聯想到車廂里熟睡的人們那隱秘的呼吸。我從列車聯想到颯颯聲和嘎嘎聲,還從車廂的空https://read.99csw.com座位上聯想到一種沙沙聲。
可是,如果我聯想的圖像超出我的經驗範圍,那麼我就無法再聯想下去了。我在黑暗的空間里,躺在睡著了的和醒著的盲人當中,再也想像不出一幅圖像了。外面傳來有軌電車駛過岔道的聲音,載重汽車在繞行道路上行駛的聲音,火車交匯的聲音。我說出我所聽到的聲音,我還不斷重複這些聲音的名稱,說出這些聲音的名稱和圖像的名稱,說出圖像的名稱和我沒有聽見的聲音的名稱。然而,我無法再從某個聲音聯想到某個圖像了。我現在躺在這裏,想到了站滿人的火車站,可我對這些搞不明白。我想起轟隆巨響中穿越黑暗的火車,車站的站棚,站棚下面的長凳,長凳上被人咬過的雙層麵包片,麵包下面的紙在風中抖動著。這些我也搞不明白。我想起火車上睡覺的人們,明亮的候車室,候車室長凳上睡覺的人,醒著的人,火車站廁所里睡覺的人,車站站棚下睡覺的人和醒著的人,睡覺的人睜著眼睛,醒著的人閉著眼睛,睡覺的人嘴唇上的唾沫,醒著的人和睡覺的人腦袋裡亂七八糟的圖像和話語,還有那些人、活著的生物腦袋裡亂七八糟的圖像和話語,不論他們在哪兒棲居,或者在半路上。可是我對這一切都搞不明白了,是因為我躺在那兒醒著,雙目失明,躺在盲人當中;是因為我感到白天到來之前時間變得漫長,就像在夢中一樣;也是因為我對於那些能想到的東西的思考方式所致,就好像它們僅有名稱一樣。
他舒展身體,然後抓住背帶,在地板磚上拖著背包,慢慢地移動著。
在那兒,他從肩上放下背包,從口袋裡掏出兩枚硬幣,把第一枚塞進香水自動售貨機里。然後,他彎腿屈膝,扳動搖桿,那香水就噴洒在他的襯衣上。
他的胳膊支在耳朵下面咯吱咯吱地響。他沒有在意所看到的東西,而是目光沉陷於一片白亮的混沌之中。這白亮的混沌漸漸地延伸擴大,佔據了他的意識。最後,他的眼睛也像搪瓷面一樣變得發白。
他用拇指把第二枚硬幣塞進小隔間的投幣孔里,然後以習慣的動作推門而入,把背包搖擺著拖到腳前面,又繼續拖到水池邊。他徑直進了這個避難所,猛地關上門,把自己關了進去。
他在水池的釉面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那是臉的影子。在地面磚縫裡和馬桶旁的腳墊上,他發現了那已經變幹了的潤滑油的污斑。他看見裏面還有又短又硬的頭髮,油污上面還粘著絮絮灰塵,令他噁心。他看見一個九九藏書螺絲孔周圍的瓷釉脫落了。他還看見那個脫落的螺絲。
「當我在那兒時。」
由於小隔間狹小,他的腿長,於是就側著身子,腿彎曲貼著肚子。
我躺在寂靜中。我把寂靜和呼呼的鳴叫聯繫起來。我無法把這呼呼的鳴叫和別的什麼聯繫起來:我就躺著,想像著這種呼呼鳴叫的樣子。後來,我從寂靜聯想到剎車的呼嘯聲、車輪幾乎無聲的空轉聲、第二次剎車的呼嘯聲、道岔的啪嗒聲、火車的進站口。隨後,我立刻讓蒸汽的刺耳聲跟上來,還有關閉一扇車廂門的沉悶聲音、車向後猛一撞的聲音和那明快的、聽得見的寂靜。我把寂靜和寂靜聯繫起來,然後聯想到成年人的樣子、詢問的聲音、腦袋擠向窗戶的躁動、回答問題的聲音、一下子清楚無比的談話、從站台上傳來的輕快聲音。
他坐在報紙上,讓自己安靜下來。他半高不低地用手支撐著身體,環顧四周牆上的圖畫和胡亂寫的字。
現在,他的姿勢就是火車上那些人睡覺的姿勢。
「是誰來的信?」我也許這樣問道。
那女人懶散地坐在爐灶旁邊的凳子上,看看正在磨東西的父親的後背,也看看正狼吞虎咽的兒子的臉,心裏十分得意。她朝父親的後背乾巴巴地問道,我剛才說了什麼。父親嘴裏正咯吱咯吱嚼著麵包皮,可是他並不壓低聲音,下咽之前,自己也忘記了嘴裏還是滿滿的。他用幾乎相同的話向我問起同一件事。
我讓這個人在這寂靜中低聲吹口哨。我讓別的軌道上另一列貨車的聲音蓋過這列火車的聲音。我讓這兩輛火車交匯時發出刺耳的尖叫和巨大的轟隆,並且撕破車廂上的外罩。我讓這個走路的人去搖動那些關閉著的門。我想像著門後面正睡覺的人的模樣。然而,我看見這個人站在水池旁邊。我抹去這個圖像,讓這個人站在空車廂門口。這個圖像又被抹掉了。我讓外面這個人的輪廓站在又出現的車廂里。這個人在車廂過道里,把額頭貼在門上,牙齒不停地咬著嘴唇。我讓他的手活動,讓手去抓那豎直的門把手。
然後,他仰起脖子向後靠在背包上。
我聽見遠處火車行駛的呼嘯聲。我想像著火車行駛的樣子。我為這種呼嘯聲補充我沒有聽見的聲音。儘管火車的呼嘯聲漸漸遠去,最後消失了,可我還是能從這些聲音聯想到圖像。我用所學過的符號和名稱來表示每一種聲音,並且和其他聲音相比較來消磨時間。我為了消磨時間,就把剎車的聲音稱為呼嘯聲,還把這種呼嘯聲比擬為傾盆大雨中陣陣颳風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