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自洽
三
那天那尊護法神的木像莫名其妙地被搬到大殿中間，光線陰暗，白瑪央宗以為那裡坐了一具乾屍。
白瑪央宗說：我也是。
那尊啃心髒的護法不屬於其中任何一尊，寶杖怙主的法相有一種是左手捧顱碗，內裝血淋淋的心臟，倒是和他有點類似，但也沒捧到嘴邊啃。
她自然是不求財的，她是被嚇了一跳之後開始喜歡這個寺廟的。
那時候她還沒有文身，也沒有脫|光了衣服站在北風中自|拍裸|照的勇氣。當時她還一臉青春痘，揣著畢業證來拉薩報社面試實習生，試用期沒有工資。
可那位小師父回答得好，他說：法，不就是最大的神通嗎，好好持戒去先。
布旦康薩是一個冷清得有點詭異的小寺，在某一個時期卻莫名其妙地成了全拉薩她最愛的地方。
小吳可以迅速地幫老吳給各種機械相機換鏡頭，她把這手絕活傳授給了白瑪央宗。
孩子嘛這不是……
別人在大昭寺門前曬太陽的時候，白瑪央宗愛在八廓街溜達。
她的錢都放在貼身的口袋裡，一毛一毛的薄薄的一沓。
她一激動，說：老師，那我送你個大昭寺的背面。
他送了他們一張碟，是一部關於他和金絲猴的紀錄片。
於是他就沉默了，沉默得很文藝青年范兒。
她一下子就看入迷了……
那時候他們天天都待在一起，逛八角街，採訪，拍照，做筆記，走遍了八廓街的每個院子老城區的幾乎每個角落。不採訪的時候，他們就在一起跑到木如寺頂聊天。
爸爸老吳開著越野車在無人區拍照片，帶著13歲的小吳一起。
在西藏，東西和人老得都快。
2008年他拍攝了一部關於大地震的紀錄片，叫作《劫後天府淚縱橫》。
比如布旦康薩。
後來這片子得到了奧斯卡的提名。
白瑪央宗跟小吳關係很要好，她帶她站在木如寺頂看火燒雲，當天是小吳14歲的生日，一高一矮兩個人手牽著手，站在https://read.99csw.com紅雲彩下面，一起把手甩來甩去，甩來甩去……
她一般是這個樣子出現在木如寧巴：
回魂以後，她跑過去仔細端詳。
王不在是她通過安子的介紹認識的一個重慶人，他們商量著要在拉薩做一本書，關於老拉薩尋城記的題材。
像看一棵會走路的參一樣。
她沒有錢包，不用化妝品，老乾媽拌白麵條就是一頓飯，是那個時候那批人中最窮的女孩子。
他對她說：就是這樣，仙女是沒有慾望的。
後來他們做成了「尋城記」的大綱，但最終胎死腹中。
她早就不是起初那個滿臉痘痘的小女孩了，不再單純地喜歡舞台正面的陽光。
她哈哈笑著問我，這家店是個日本女老闆開的嗎？我作勢抽她，她齜出一口白牙問：你信不信我咬人？
老吳是職業拍照片的，小吳是他女兒，他們在美國生活過多年，倆人一吵架就用英語，這讓所有人都羡慕不已。
……
白瑪央宗帶王不在騎自行車去看羊湖。
她那個時候借住在仙足島的客棧，帶過同住的老吳和小吳。
大家都笑得有點緊張，然後集體看著她掐掉煙頭，一步步踏進寺門，和回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兒一樣。
但她消失得很沒有創意，她一消失，我們就知道她又去鑽各種遊人罕至的小寺廟了。
道理我懂，可我在阿底峽尊者的《菩提道燈論》里讀到：
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曾無情地嘲笑過我。
旅遊的人轉到木如寧巴的大門口會有點害怕：這個老院子看起來油膩膩、髒兮兮、亂七八糟、曲里拐彎……幾乎沒人願意走進去待夠五分鐘。常住民們也都不太樂意去玩兒，除了白瑪央宗。
她混在西藏已不短的一段日子了，依舊是滿藏地地東奔西跑，依舊是每天看書很多，依舊是很窮，卻從不潦倒。
不知道為什麼，白瑪央宗終究沒和我們說那尊護法的名諱威德。read.99csw.com
霍格沃茨魔法學校的四周有無形的魔法牆壁保護著。
是個年輕的僧人。
也許是因為一些默契的合作，和一些依稀覺得跟理想有關的東西吧。
……這不是明明在鼓勵修習神通嗎？息災厄、除眾病、致甘雨、拔怖畏、施財位、與飲食……這些神通有什麼不好的呢？若像經文里說的那樣，有些神通能息除眾苦，亦能永斷一切重障，那有什麼不好的呢？幹嗎不能專門去修，然後利益眾生呢？這不是悖論嗎？
屋頂另一邊坐著的一個人扭回頭來說：我也是。
只要穿過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之間的那堵牆，背後就是通往霍格沃茨魔法學校的特快列車。
見我還是不以為然，人家就什麼都不說了。
……
藏式寺廟的屋頂是敞開式的，木如寺小小的屋頂幾乎就在大昭寺的金頂覆蓋之下，但又是兩個獨立的庭院。白瑪央宗就席地坐在木如寺光滑的阿嘎土屋頂上，地面有痰跡。
比如嘎舉派尊崇的黑袍護法，薩迦派仰仗的寶杖怙主，再比如格魯派倚重的閻羅法王，而六臂怙主護法，在各教派中都有不同尋常的地位，被尊為男相護法之首。
大家笑著看著她穿過院子，慢慢地消失在樓梯口。
如鳥未生翼，不能騰虛空，若離神通力，不能利有情。
她一定是知道的，但為什麼沒說呢？
那個地方很不好找，不知道是刻意的布置，還是偶然導致，總之，眼看那是一堵封死了的牆。但是如果你肯直直向著牆走，就會在碰壁之前發現一條忽然蹦出來的小巷子，小巷子幾個幽暗的猛轉彎后通達這個叫布旦康薩的小寺廟。說起來，有點像哈利·波特傳奇里的國王十字車站……
劇本很長，也不知道這個戲後來被人排演過沒。
日光很烈，她腿很長，袒露出黑黑的光滑的額頭，鬈髮瀑布一樣地鋪滿整個背部。
以她當時的海綿性格，或許她read.99csw.com傻乎乎偷偷地去修習某種神通法門，亦未可知。
祁雲說：什麼面？好吃嗎？
一個內地的女人居住在羊湖邊的小村子里，她不與任何人交流，只通過一個當地的藏族小夥子幫她定期買來各種生活用品，最後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早晨，與這個小夥子發生了激烈的矛盾衝突，沉默許久的秘密各種爆發……
這個氣場有點奇怪，藏族男人小聲議論：門口那漢族女孩吸煙。
她愛去大昭寺北角的老木如寺，又喚作木如寧巴。
白瑪央宗琢磨著：就是怎麼樣？
王不在喜歡聊電影，王不在說起他最喜歡的電影是《霧中風景》。
還有一個是國內拍攝野生動物的老前輩攝影師祁雲。
或許她已經把他看作了自己的本尊，亦未可知。
這幾乎算是她認識的人里最讓她敬佩的，他住在她客棧房間的隔壁，晚上她在旁邊的房間里上網搜他的訪談，一陣陣興奮得睡不著覺。
安子和彬子與她很要好，每次出門吃飯都會喊上她。她並不怎麼客氣推辭，但每次吃完都會和結賬的人說聲謝謝，其實是個很懂事的孩子。
他們不來這裏朝拜，裝作沒看見，只有一些從牧區遠道而來的康巴人喜歡拜這位護法，求財運據說極靈。這又是很有趣的一點——可怕而離經叛道的護法神居然能帶來財運。這種互相矛盾的寄生在藏地佛苯混雜的小寺廟中比比皆是。漢人不太了解，藏人了解卻並不去深究。
牛×，我在那之前都沒聽說過原始斯巴苯波是個什麼東東。
離開拉薩之後王不在一直定居成都，偶爾在重慶拍一些廣告宣傳片。
和看一隻稀罕的小動物一樣。
王不在說：羊湖是個仙女，是個沒有慾望的仙女。
她偶爾也會約幾個人一起去，但大都不是圈子裡的朋友。
見我不以為然，他又說：管你用什麼方法，能心安理得地做個有智慧的好人，比什麼都重要。read.99csw.com
文藝青年王不在在羊湖開始創作一個叫作《羊卓雍措》的劇本：
王不在在看見羊湖第一眼時從車上摔下來，說了句雷死人的話：這他喵就是個女人啊。
白瑪央宗說，她和王不在之間有一種莫名的頻段無二，他們甚至可以通過眼神來交流，別人是搞不清狀況的……
她回來后說：倒是有點兒像原始斯巴苯波的意思……
關於神通，多年後有個小師父告訴我不過末技而已，正信者未必要依仗著神通去證得無上正法正覺。
同樣，拉薩的眾多四合院也將這個寺廟血紅的牆堵得嚴嚴實實，似乎在刻意掩飾著什麼。
她那個時候染上了很多不良嗜好，比如抽煙，比如玩兒單反相機。但她窮，只能各種借來玩兒。好在拉薩有單反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其實也正是如此，聽說這個小寺廟所供的護法神在密宗格魯派教法體系中很有爭議，有點離經叛道。如果不是被列入了文物保護單位，這個地方或許會被四周恐懼的拉薩市民給砸了，不過也未必，據說他們挺害怕這位厲害的護法神。
我不確定她當時的自洽程度是怎樣的，還是個孩子。
這時的白瑪央宗已經有了一張黝黑透紅的高原臉，已經沒人喊她小姑娘了。
她那時候學了點壞毛病，比如抽煙。
明白明白，友達以上的默契和融洽。
頭上裹著條顏色鮮艷的髮帶，披著件莫名其妙的男士外套，下身是灰溜溜的尼泊爾大襠褲，藏族女人一定認為這是世界上最難看的裙子，但是她不在乎，忽閃著大褲子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於是輪到藏族女人臉紅和慌張了。
王不在帶她去參加庫玉瑪大院的「無國界宗教論壇」，他們那時候經常一起和藏族朋友過林卡，過林卡時不停討論各種問題。
也懂規矩，不進廟裡抽，站在門口一口口地猛嘬，忽閃著眼睛看著滿院子的藏族人。
當時王不在想以「誰的布達拉宮誰的拉薩」作為題意，探討各個不同階層https://read.99csw.com、不同民族的人與拉薩和布達拉宮當下發生的關係。可到了藏族朋友這裏，被強有力的邏輯性打斷了。他們說就不要提出布達拉宮是誰的這個問題了吧，你先告訴我菩薩是誰的？
那時候我們還不太熟。後來熟了以後，她習慣這麼回答：你不抽我的話，我就給你一毛錢。
父女倆在無人區撿過小狼崽，救過黑頸鶴。
祁雲給了他們一撥年輕人很大的鼓勵，說拍照的要堅持拍照，寫作的要堅持寫作，生活的要使勁生活……是在鼓勵他們自己成就自己的自洽。
福智為自性，資糧圓滿因，一切佛共許，為引發神通。
她還帶過王不在。
手插在褲兜里慢慢往裡面走，然後她就被嚇死了。
白瑪央宗當年來西藏的時候，剛剛大學畢業一年。
她第一次來的時候寺廟裡一個人都沒有，大門開著，時光凝固在院子地面上的光斑里。
若欲速圓滿，大菩提資糧，要勤修神通，方成非懈怠。
那時候浮遊吧的木門上並排寫著我們兩個老闆的名字：大冰彬子。
王不在隨即離開了拉薩，他認為他在拉薩的這大半年足夠填充他想象中空缺的一部分。
護法神手中捏著一隻心臟在啃……喻世明言還是警世恆言？
具通者日夜，所修諸福德，諸離神通者，百生不能集。
他的離開讓白瑪央宗十分失落，原因說不清，但無關男女之情，二人壓根兒不來電。
在出世間護法中，密宗各派都有各自倚重的不同護法。
我們都習慣聚在大昭寺門前曬太陽，唯獨她喜歡跑到那個地方曬太陽發獃。我問過她為什麼，她告訴我：因為那裡是大昭寺的後面。
這裏號稱是個吐蕃時代的老院子，其實也就剩個地名，寺廟是一個世紀以前新修的，不過看起來很有1300年的樣子。
後來，這個懂事的小姑娘經常大白天關掉手機消失幾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