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都沒洗，我衝去機場，輾轉了三個城市飛抵了拉薩貢嘎機場。

僧人河北人，五十七八歲的光景，幾十年前全家人出了車禍，只留他一人煢煢孑立世間。他剃度于趙縣柏林禪寺凈慧上人座下，出家前供職于茶科所，本就是位業界頗有名望的茶人。出家后萬緣放下，唯鍾情那一杯茶。

又過了一年，我隨緣皈依大和尚門下，算是個居士吧。

成子，大昭寺曬陽陽生產隊的時期，有一天我們倆不約而同地放了一個屁，我們拿帽子扣著臉，在下午三點的拉薩陽光里笑得死去活來。

僧人平日訥言訥語但為人和善，秉佛訓過午不食，終日不倒單，是位禪茶一味的大方家。他隨緣點化，遇到有緣人，會由茶入禪，舉杯間，三言兩語化人戾氣。成子對他一見傾心，心甘情願替他背起乾坤袋，以隨侍弟子的身份再度上路。

早春的滇西北乾燥無比。

後來他升職了，但同事的慶功宴沒來得及擺，他迅速辭職了。

小活佛只有10多歲的光景。

2008年3月後，最後一代拉漂們紛紛離開高原，大昭寺曬陽陽生產隊須臾土崩瓦解，隊員們散落回無邊無際的天涯。

2012年的春節，我在小石橋賣唱，唱的正是那首《沒皮沒臉的孩子》。

多年的高原生活給了他一臉正宗的高原紅，成子屢屢被客戶認作安多藏族。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積蓄的福報忽然井噴，業績一度牛×得嚇死人，7個人的團隊一年的營業額達到3億7000萬元，他過得挺好的，幾乎算是個成功人士了。

過往的那些多彩激蕩的歲月恍如隔世，自此，他只是一個茶者了。

離我們上次拉薩的分別，整整一千五百多天過九_九_藏_書去了。

路人嬉笑打鬧著路過我們，四年的光陰路過我們。

後來才知，從西藏回來后，成子去了青海，在中建材擔任了3年的銷售主管。

成子每次去都和他住在一起，同食同寢，忘年相交。

他說：以前已經活得夠著急了，這輩子就別那麼著急了……

我和成子曾失散了整整四年。

再度站在藏醫院路口時，我哽咽難言，越往裡走，大昭寺的金頂就看得越真切。

一年後，我再回拉薩，在喜力的暮野客棧結緣了一位漢地來的大和尚，他人很和善，天天帶著我去倉姑寺喝甜茶。

時至今日，我依舊執著在和拉漂兄弟們共度的那些時光里，那是我一生中最彌足珍貴的黃金時代……若這一世的緣盡於此，若來生復為人身，我期許我能好好兒的，大家都能好好兒的。我期待在弱冠之年能和他們再度結緣于藏地。再度沒皮沒臉在大昭寺的陽光下。

小活佛偶爾會對成子講一些不可思量的話，似開示，又似天眼通后的箴言。

成子的銷售業績越來越突出，幾乎快成了個小小的業界傳奇。

那種酣暢淋漓，可能你已經不是很想再要了，那種酣暢淋漓這些年我再也找不到了……

一日，二人入川，巴蜀綿綿夜雨中，比丘躬身向成子打了個問詢，開口說了個偈子……

成子，你可還記得大昭寺廣場前你遞給我的那支蘭州？

成子和我一樣，雖浪蕩藏地多年，卻始終沒有受過任何密宗的灌頂，他和我一樣，從熱愛藏地文化，到喜歡佛教文化，到傾向於親近佛學。當年簡單地了解了一些基本知識后，自己知道自己能吃幾碗乾飯，故而一直沒皈依密宗。

他教成子選茶、品茶，系九九藏書統地傳授成子茶藝茶理，成子從他那裡承接的茶道古風盎然。

他在佑寧寺時結識了一位漢地僧人。

皈依的那天，跪在准提菩薩法相前我念：往昔所作諸惡業，皆由無始嗔痴貪……

我用手指蘸著茶湯，在他的茶桌上寫字：

她看我一眼，說：只批發，不零售。

……

四年的光陰路過我們。

緣聚緣散，緣深緣淺，緣分盡了自當別離。

成子甩甩濕漉漉的頭髮，半乾坤袋的茶還在肩上。

在青海的日子里，成子常跑去佑寧寺轉經，那個地方在距離西寧40公里的互助縣，大大小小寺院散落在山間，山影松濤，紅牆金頂，美若仙境。

好的成子，喝茶喝茶，我不說話了。

那一刻我是個近鄉情怯的孩子，匍匐在滾燙滾燙的廣場上，一個長頭磕完，就委屈地涕淚橫流。

我又去麗江過年，跑到他的茶店讓他泡茶給我喝。

僧人禪凈雙修，成子求教參話頭或呼佛號，他告訴成子去念在藏地家喻戶曉的觀自在菩薩心咒就好，於是成子伴著師父喝茶持咒，持咒喝茶，踏遍名山，遍飲名泉，訪茶農，尋野僧，遊歷天涯。

成子收養了一條小小的哈士奇，起名叫船長。

成子沒回甘肅，他由川地入黔，自黔行至盛產普洱的彩雲之南。

我沒皮沒臉的兄弟們，我一塊兒比賽吃雞蛋的朋友們，都沒了。

大家都以為他是要去佑寧寺出家，但他沒走出那一步。

師父開示我緣起論時，告訴我說萬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他說：

我傷了心，孩子氣地發誓再也不踏進拉薩半步。

小茶九-九-藏-書社窩在巷子深處，遊人罕至生意清淡，但足夠他糊口，重要的是也夠他自由自在靜心喝茶。他從與師父相熟的茶農處進茶，有一搭沒一搭賣賣滇紅賣賣普洱。

他數度跪倒在僧人面前，表示希望剃頭受戒。

僧人曾帶著他遍訪過雲南諸大茶山，帶他認識過不少相熟的茶僧茶農，他一路借宿在山寨或寺廟，漸把他鄉做故鄉，淡了最後一點重返青海的念頭。

想起來就讓人心裏亂，一種含悲帶怒的難過。

成子，快十年過去了，那麼愛折騰的你都已經擁有了讓我遙不可及的成長和寧靜，可我呢，還是那個沒皮沒臉的孩子，這讓我羡慕，凄惶，以及委屈。

空號、空號、忙音……沒了，全沒了。

沒能守住自己的誓言，2010年30歲生日的那天清晨，一睜開眼就往死里想拉薩，想那幫當年的朋友，想大昭寺門前的陽光。

如是數年。

念罷偈子，比丘襟袖飄飄，轉身不告而別。

水漬瞬間就蒸發沒了。

然後是散盡家產，是真的散盡家產。

我想和他聊聊天，懷懷舊，可每抿一口茶，就沖淡了一點講話的慾望。

……

金黃金黃的黑唐卡在幽暗的小屋裡閃爍著熠熠的光，那是一幅藏文壇城百字明，畫唐卡的人是成子茶社的小夥計，對成子恭敬而親切，那是一個皈依了格魯巴的昆明男孩子。

……

僧人沒教他讀經，沒給他講法開示，只教會了他喝茶。

巧得很，和我後來的經歷一樣，這也是位漢地來的行腳雲遊僧。

僧人總是不置可否，偶爾會和善地拍拍他合十的手，道：孩子，著什麼急呢……

他拎著一捆青菜走到我身邊，駐足……安安靜靜地喊了一聲我的名字。

我想我是痴還是貪？願我速知一切法吧，別讓我那麼駑鈍了。

但他確實是被度走了。

我翻手機，挨個兒打電話。

成子忽然開口說：大冰，把煙掐了再喝茶吧，滋味會更好一點。

我根器淺。

佑寧寺的堪布是個轉世小活佛。

成子，如果多年前納木錯的那個雪夜，你我就墜入了那萬丈深淵該多好，如果生生世世累世累劫我們都是在年輕時就莫名其妙地死去該多好。

2013年的春節，兩個33歲的男人對坐著，泡茶，喝茶。

說的，和佑寧寺的小活佛如出一轍。

可是師父，我執念重，如縷如麻如十萬大山無盡綿延。

從那時起，我就一直抽蘭州，黑的。

兩個人默默地對坐著，從午後喝到黃昏，紫鵑、冰島、宮廷……一道接一道的好茶。

成子潛心追隨雲遊僧人，四處掛單，緣化四方。

他給小客棧當管家，去小酒吧做跑堂，去拉麵館打工，當司機，攢了一點錢后，成九_九_藏_書子在麗江古城開了一家小小茶社，他此時隱隱是愛茶人中的大家了。他沒做什麼花哨唬人的招牌，只刨了一塊松木板，上書二字：茶者。

他送我一隻奇妙的杯子，說以後專門留給我用，那隻杯子是仿鈞窯的，雨過天青雲開處的釉色，開片開得如蓮花一般，煞是好看。

我說：成子成子，你看你看我的行草寫得怎麼樣？

一年後，2013年春節。

那天是我生平第一次醉茶，暈暈的，輕飄飄的，好似要飛起來。

然後就走了。

2008年以後，我有四年沒有見過成子。

我去買青稞啤酒，我跟老闆娘說：今天我生日……

船長在旁邊擠來擠去地沖我伸舌頭，蹭了我半身狗毛，我盤腿坐著，裊裊的茶煙屢屢讓我想起仙足島清晨的水汽，和大昭寺門前的煨桑。

僧人其貌不揚，卻威儀俱足，此比丘遊歷四方，遍訪名山大川，隨身布囊內藏各地名茶，所經之處若有佳茗，必采而貯之。和尚喝茶，不喜鬥茶出巧，喝茶便是喝茶，清和寂靜。

有人過來攆我說：走嘍走嘍，不要在這裏躺。

執念放下一點，智慧就升起一點。

成子沒當喇嘛。

道理我懂，可那時候的我實在是接受不了這種分離，很多人就那麼消失了，永遠消失在你的生命里，很多人或許這一輩子也無緣再聚首了，他喵的永別。

成子泡著茶，依舊是一臉多年未曾退去的高原紅，左邊牆壁是孫冕給他題的「茶者」一詞，右邊牆壁是陳坤給他寫的「悟生」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