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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何求 四

一生何求

我直挺挺站在台上,哭成了王八蛋。
在我結識他們之前,他們已經優哉游哉地晃蕩了大半年,過著一種貌似無憂無慮的極其不真實的生活,彷彿一切煩惱都不復存在一樣。
我說:若布施,我第一想布施的是自己……不能光說不做了,我需要實踐一種解決煩惱的方法。
這句哀號如此喑啞,像水消失在水中,如同父親的身體那樣,瞬間被江水吞沒。
師父,我也不知道該求個什麼,只是煩惱太甚……
沒人救她,她眼底的絕望慢慢滲出來,吞噬掉整個眸子,她屏氣抗拒著,直到望見王博。
因為跟一同延期的朋友的關係,畢業后王博去了外交部所屬的世界知識出版社《世界知識》雜誌編輯部實習,之後就留下當圖文編輯,一直干到辭職去雲南,那是王博干過的唯一一份正經工作。
喝著茶,一僧一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轉眼黃昏。
王博一下滑落到正常人的思維邏輯中,他說:沒錢啊,辭了職不就沒工作了。
做節目時喊:贈人玫瑰手有餘香,讓我們彙集力量改變他的人生……
折騰了整整一個季度,然後線索終於全部中斷。
我前一秒鐘還在平靜地念信,后一秒鐘一下子崩潰了。
大和尚在古城,我躲進大和尚的院子里,除了吃飯不肯出大門。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說走就走的旅行和一門心思地浪跡天涯並非我所能接受的價值觀。
王博父親上班的公司叫黃金公司,主要業務是淘汨羅江底的沙金。
為什麼這麼苦?為什麼觸目所及的都是苦?哪兒來的這麼多苦?幹嗎讓我看見聽見參与其中……
於是我跑四川下貴州,找民政局https://read•99csw.com公安局,醫院出生證明、戶籍登記記錄一頁頁地翻……
有一天,我在台上念一封信,是四川瀘州的一個老人寄來的。
半年的時間,經手了上百個普通人心愿達成、夢想成真的故事,也經手了幾十個離散家庭的複合案例。
有把刀子飛快刨開了苦膽,所有莫名的黑色都噴洒瀰漫了出來。
當天晚上是王博和甜菜最後一晚在小屋當義工。
王博一笑,一邊兒的甜菜眯著眼,仔仔細細地把我面前的漢堡掰成了三份。
後來才知,王博和甜菜都是中國人民大學畢業的,她的專業方向是國際商務,他的專業是外交學。
有三五個月的時間,我每天晚上都在失眠。
生平許諾於人的事情從未失信,此是唯一,一直杳無音信到今天。
可一下了台,我立馬扎進無邊無際的抑鬱之中。
甜菜說:500吧。
她在信里夾了一張照片,是尋找失散三十年的女兒唯一的物證,換言之,她把尋找女兒的唯一的希望交付給了素昧平生的我。
我那時主持了一檔節目叫《驚喜驚喜》,同時兼副製片人。
王博說:3000吧,你呢?
那時我心理脫敏做得不好,代入感太強,整個人迅速臨近了崩潰邊緣。
其實和那些盲目辭職去流浪的人不同,她是懂他的,明白在那個時期能夠讓他好起來的方式該是什麼,環境的更迭有時候意味著全新的開始,她用她的方式陪伴著她深愛著的這個男孩,和抑鬱死磕。
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我特別想和他們聊聊。我攆光了客人關上門拽住他們倆聊天。貌似我說得很亂,說了我歷經的那些https://read.99csw.com煩惱執著和挫敗,說了我貌似了解的那些所謂道理,說了未知的恐懼、憂慮,說了我觸及過的生死。
甜菜大學的所有時間只做了兩件事:跟話劇死磕,跟王博死磕。
甜菜說:你不是還做著一個翻譯的兼職嗎,到了哪兒也都能做,餓不死。
潮水猛地噴薄出來:孩子,你沒有爸爸了啊!
我何德何能來承載這份山一樣沉的信任?
說了幾天後,我懶得再重複了,話變少了,開始靜下來陪他喝茶,從午後喝到黃昏。說來也奇怪,貌似心裏輕鬆了一點兒。
我成天站在屏幕里給人宣布著或成功或失敗的親子鑒定書,一個又一個被拐賣的孩子、被拐賣的婦女,一個又一個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一個又一個徒勞無功的臨終關懷,不治之症的、冤屈的、殘疾的……
大和尚說院子里的磚石搬掉荒草拔掉后,可以開騰出來二分田,可以種點兒洋芋,種點兒豌豆,還可以種上一株三角梅,一株櫻桃樹,來年你來吃櫻桃……我彷彿明白了些什麼,可一顆心還是紛亂複雜,難以平復。
長時間的尋人無果后,我躲回了雲南,西藏回不去了以後我只剩下雲南。
因為掛科和學年論文未交,未能按時畢業,他延期了一年才拿到畢業證。
三四個小時過去了,說得我嗓子開始變啞。
為什麼我現在越是想去當個好人去幫人,到最後越是連自己都幫不了?
大和尚說:好哦好哦,煩惱即菩提。
王博獃獃地吃了一會兒,又去了一次洗手間,回來后,他在褲子上擦著手,一邊問我:大冰哥,你要不要聽聽我們的故事?
大和尚只是安靜泡茶https://read.99csw.com給我喝,對我的喋喋不休似聽非聽。
他並不兼容那個中規中矩的環境,卻又一時沒找到更好的出口,某天向甜菜抱怨說真想拋開一切,甜菜說:那就走唄,別幹了,辭了職就走。
我該從何做起呢,師父?
王博早晨出門買了油條回來,見到父親的幾位同事好友站在屋裡,母親被圍坐在中間,像只被擠出巢穴正在墜下的雛鳥。她捕捉著人們的神色,企盼這不過是個揪心的玩笑。
父親走得太急了,王博第二天本該去新升學的初中報到。
我說我骨子裡應該就不是個好人吧我也不想再當什麼雞毛好人了!
1996年農曆七月半,鬼門大開,正是王博父親的夜班,洪水洶洶,系那渡船的纜繩被沖得松垮,恰在他父親倒班時散開,他父親去拽那船,被拖進洶湧的江水中,一去不回。
後來,最後一根稻草飄到駱駝背上了。
然後愈發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是個失敗者。
但當我面對王博甜菜時,我卻又發覺,他們貌似是在流浪,卻並非在過那種盲目和偏執的生活,他們好像很有數,對很多事情有自己的解構和判斷。
關於抑鬱和煩惱這個話題,我和他們曾經有過一次徹夜長談。
駐紮于江心的大船通過傳送帶把河沙挖掘上岸,大卡車再把沙子運回廠房車間。一些機器設備將河沙反覆淘洗、篩選、分揀,最終得出些金粉。江心的大船晝夜不停工,不能隨意移動,工人們輪班倒,便需坐渡船。
基本上所有的同事都得罪光了,以及身邊的大部分朋友,很多老友驚異於我變幻莫測的情緒跌宕……
那時經常會遇見有人撲通跪在面前求助,我手忙腳亂,不知道read.99csw.com該怎麼去面對那些絕望的臉……
我在尋親的過程中淪為一個暴虐的人。
我屢屢和人發火,屢屢話一出口就後悔,然後和那些受傷的眼神怒目相對。
拉薩曾數度給予我強大內心的力量,我希祈滇西北能給予我同樣的慰藉。
實話實說,若干年來,我並不苟同那種貌似瀟洒的流浪生活,也從不鼓勵辭職退學。
抑鬱焦慮,嘴裏發苦,眼睛發澀,脾氣變得暴躁無比,好像有個籠子,又好像有一副重擔,更像是一場山雨欲來的重痾。
那是他們最後一天在小屋當義工,我們從半夜一直聊到東方發白。
我很想聽,所以我說:你們倆這麼甜蜜這麼默契,能有什麼曲里拐彎的故事?
甜菜說:你有多少錢願意辭職出去走走?
大和尚看我一眼,道:你明白?
好像忽然掀開了一層紗布,猛然瞅見了現世中最複雜陰暗的角落,猛然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是,對什麼實際上都無能為力。
我發動了上百個志願者,聯繫了十一家報紙,轉發了近八萬條微博,甚至動員了已經移民的當年的知情人從拉斯維加斯飛回中國……
他倆大學都沒好好上。
大和尚炒菜給我吃,白菜和胡蘿蔔,米飯管夠。
大和尚說你要是覺得寡淡的話,去廚房自己找塊醬豆腐。
……我明白嗎?
王博道:大冰哥,你說的,很多我聽不明白,你是在法布施嗎?
我問大和尚,這都是些什麼因果?
那天我的狀態差到谷底,一顆心五味雜陳,亂得很。
白菜胡蘿蔔不抗餓,聽我說完這番話后胃餓得痛起來,我們溜達到古城口肯德基吃午夜打折的漢堡,身上錢不夠,買了兩人份的三個人分著吃。
王博沉默了一陣,甜https://read.99csw.com菜又說:3000咱也有啊,只要你能開心,那咱們就走吧。
王博描述,他大學的學習和生活狀況都很糟糕,極盡一個文藝未遂青年糟踐之能事:整天無所事事又胡思亂想,又自負又自卑,既看不起別人也看不起自己。
人總該對自己負責任,盲目和偏執的遊歷能讓一個人獲得真正的成長嗎?對此我是存疑的。
他有一道深入骨髓的舊傷。
我去他喵的,哪兒來的這麼多的苦難?幹嗎來找我……
去哪兒呢?甜菜大學時跟學校話劇團去過大理演出,對雲南有極好的印象。於是一分鐘之後,他們決定買兩張去昆明的車票。第二天的火車上,他們在半個小時之內丟了身上那3000塊錢。
我想,幫她找到女兒了就好了吧,之前我們不是有過18個小時就解救一個被拐賣婦女的先例嗎,不是有過半個月就找到失散40年的親人的成功先例嗎,只要我夠努力夠認真夠拚命,就一定能找到那個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女兒了吧。只要能找到她的女兒就好了,就算翻篇兒了,我就能好起來了吧。
我問大和尚:我明白緣起性空、無常無我、真空妙有……為何自己卻一點兒都做不到?
大和尚問:你為了什麼而做?
父親的離去顛覆了整個世界,王博的整個青春期在一片透不過氣的潮濕中度過,他各種折騰,折騰到大三,到了中度抑鬱的程度,若沒有甜菜的出現,他或已崩潰在成長的夾縫中。
可拉薩有高原缺氧的眩暈有大昭寺廣場直射入心底的陽光,麗江有什麼?我該如何找到一點兒短暫的解脫?
甜菜沒有怪王博的大意,開開心心地陪著他挨餓,以及繼續這條懶得回頭的路。
十幾年沒這麼痛哭流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