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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造字的困境暨文字生產線的出現 以古埃及文字為例

2 造字的困境暨文字生產線的出現

以古埃及文字為例

即便羅塞達石自天而降,等於提供了一份現成譯本,但古埃及拼音文字之謎還是多拖了一段時間,到一九二四年才由法國人商博良正式破譯——原因很簡單,羅塞達石並未附帶錄音機錄音卡帶如今天語言教學的有聲書,聲音一天不找回來,所有因聲音而成立的拼音文字便無法復活,羅塞達石的譯文也就無法利用來重建古埃及的字母,好供我們拿來解讀保存在古埃及神廟、墳墓和眾多紙莎草紙上的文字。
沉睡多久呢?一直沉睡到十九世紀,在這長達八百年的歲月之中,代代有好奇之人對這種神秘美麗的文字發生興趣,努力一窺究竟,甚至不止一回留下自以為是的解碼譯本,但個個鎩羽,終究無法真的喚醒並釋放出禁錮于神秘符號中的信息。一七九九年,事情才忽然有了極戲劇性的轉機,拿破崙派遣到埃read.99csw.com及的隨軍學者,偶爾在羅塞達一地找到一塊有碑文的石板,系西元前二世紀托勒密王朝時代的告諭文字,為了讓彼時統治階級的希臘人、埃及本地行政官僚和一般識字民眾全看得懂,碑文分別以希臘文、古埃及象形文和俗體字寫成。這塊彷彿從天上掉下來的神石,等於是憑空搭建出一道由希臘文連通起來的解碼橋樑,果然真的成為古埃及文字的破碼關鍵之物——今天,我們習慣就稱之為「羅塞達石」,高一百一十八公分,寬七十七公分,厚三十公分,重零點七五噸,為黑色玄武岩質材,如今安放在大英博物館內。我女兒也有一塊,手掌大小,樹脂質材,由大英博物館授權複製,她去過大英博物館識得這塊著名的黑石板,也清楚這段歷史,兩年前偶爾在神戶異人館區的九九藏書小賣店架上被她一眼認出來,遂不得不買給她,浪費了我大約六百塊台幣。
這樣的文字集體覆亡故事,人類歷史一再上演過,其中最著稱也最戲劇性峰迴路轉的是古埃及文字。
關鍵的聲音在哪裡找到?在神聖化所凍結的宗教祈禱文中——非常幸運。幸運之一是托勒密王朝用的是演變后的卡普特語,可供我們回溯原初的古埃及語;幸運之二是卡普特語儘管已在十一世紀死去,死了整整八百年,但基督教卡普特教派卻頑固地將它存留下來,用不可改動分毫的祈禱文完整留下來,熟悉卡普特祈禱文的商博良便在這個意想不到的角落裡,找到他最需要的神聖牌老式錄音機。
語言起了變化,依據原來聲音拼成的文字便會出現辨識的麻煩,麻煩的程度不一定,從照眼即可認出的微差到非專業研究者無以辨識不read.99csw.com等,這端看語言的變異幅度大小和歷史的機運而定(比方說是否存留變化的必要環節可供回溯云云);而語言一旦滅絕了,則文字當然跟著集體覆亡,成為神秘的記號,無人可解的密碼。
我們知道,在愛迪生成功存留並重現「瑪莉有一隻小羊」這句話而發明了留聲機之前,人類是長期在沒有記錄聲音設備的情況下使用文字的。由於聲音是短暫的物理現象,非常容易起變化,甚至流失,因此,語言有著本質性的極不穩定特質,容易來,也容易去,縱軸的時間會帶來變異,橫軸的空間也會形成區隔。比方說寫《語言的死亡》一書的作者大衛·克里斯托便估計過(一九九七年),全世界約有六千種不同語言,而且以每個月兩種的飛快速度持續死去。
回想起來,這真是一個艱辛、漫長、磨人心智、耗資千九九藏書萬但幸運驚險的故事,可寫成煽情小說或拍成好萊塢式電影。差不多同樣艱辛、漫長、磨人心智、耗資千萬也幸運驚險的故事,還有古愛琴海線形文字B的破譯復活,但缺了最終幸運驚險的是線形文字A和古印度文字,至今還死在那裡。
完完全全從實像解放出來的拼音文字,質量輕,符號透明,運動阻力也相對變小,是完美的語言記錄工具;但完美工具化的同時,文字也非得將自主性完全讓渡出來不可,徹底釘住語言,語言一起變化,文字就跟著第一時間變化,亦步亦趨。
古埃及文字大致可追溯到五千年前,好生生存活了約三千五百年之久,在「5000—3500」的一千五百年前左右滅絕。直接促成了它死亡的兇手是基督教,原因是基督教要消滅所有異教徒的東西,因此藉著羅馬帝國的強大力量,硬把古埃及文九_九_藏_書字給廢了,而代以由二十四個希臘字母外加六個埃及俗體字母(為補足希臘字母所無法拼出的埃及語言特殊發音部分)所構成的所謂卡普特文,往後數百年,埃及語言遂在和古埃及文字脫鉤的狀況下持續累積自然的變異,逐漸演變成改稱之卡普特語的新語言。到十一世紀后回教力量興起,進入埃及,又再次重演了當年基督教那一套,將卡普特語和文字一併給去除,於是,古埃及文字的不絕如縷聯繫遂正式宣告斷絕,進入漫長的沉睡期。
相較起來,甲骨文的發現和理解過程(並不存在破譯問題)就平淡乏味多了,它遲至一八九九年才發現,一發現就差不多看懂了,追溯得回當時的發音當然更美滿,但念不出來好像也關係不大,你光看圖樣,還是多少看得出字裏面的人在制陶還是釣魚。
快速反應的文字,因此也是容易死去的文字。